飞鱼
文/王棵
飞鱼出现那日,我和马沥在谈论一个疯子。马沥忽然举起了手,示意我不要出声,而他自己则从床沿上站了起来,快速用手扇着空气。什么味道?他皱着眉头问我,你闻到了没有?一股怪味,有点臭!
臭?
我不由吸起了鼻子。一些浓烈的气味正源源不断地渗过弦窗,潜入幽暗的舱室。可这不过是海的气味而已,并不是什么臭味,相反我觉得它们是香的。辛辣芬芳的海香味。看来马沥与我这种长年在海上漂泊的人不同,他还没有学会让自己的嗅觉接受大海。
你慢慢会习惯的。我安慰马沥,海就是这味。
不是,我说的不是这个。你再仔细闻闻,真的有股臭味。
马沥说着,提起手臂使劲嗅了嗅,又将他床上的被子、枕头、床褥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甚至把头弯到床下望了好一会儿。他没有找到他想像中的臭源。最终,他只好坐回床沿。
你们管那新兵叫什么?小广西?这孩子是广西的吗?
他回到了我们那天先前一直谈论的话题。
这广西孩子!他不屑地说,我认识的广西人都挺有韧劲的啊,这孩子,还是年轻,年轻啊,年轻人还是脆弱,承受力不行。
我望了马沥一眼。我很想对这个初次出海的中年男人说,有些事情跟籍贯、年龄、阅历、智商这些劳什子东西没有任何瓜葛,只跟人的本能有关。本能。谁也不要觉着自己比别人高明。但我没跟他说这些。我想这没有必要。他自己会明白的。我们的军舰还要航行很久。娘个腿!说不定是一个世纪。在漫长的航行之后,他一定会弄明白那广西孩子为什么会发疯。
你去过不少地方吧?马主任。
我有意岔开话题。像他这种年纪的男人,总有过那么一段两段的风光。比如风流韵事。让他们谈谈自己的风流史他们一定会滔滔不绝起来,这样他们会变成一个有趣的人。在这瀚海,让自己,或者让别人变成一个有趣的人,这很重要。
马沥果然被我调动起强大的说话欲。不过他拒谈感情,他似乎只喜欢说他事业上的那些起落。他还喜欢说他的那些收藏品,他陆地上的书房里收藏了很多宝贝。一个藏品丰富的男人:这象征着他的成功。他的确是我见过的还算成功的男人。
那天我们就这样愉快地聊着,后来,在傍晚时分,我们听到了舱室外传来阵阵欢叫声。
飞鱼!好多飞鱼!
怎么回事?马沥走向舷窗。
他大叫起来。他从来没有这么大声过。以后也没有。
啧啧!他大声惊叹,鱼会飞!天下奇观。
我站到马沥身后。越过弦窗,我看到了一架架白色歼击机模型。它们与军舰呈垂直角度,在海面上飞翔。它们的飞翔速度快得离奇,就算一只向下俯冲的鹰,也不见得有这么快的速度。也许海底有许多超大功率的水泵,它们是从水泵口喷出来的。没有人在第一次见到这种奇妙的鱼时不瞠目结舌。马沥当然也不会例外。
天下奇观!经常有飞鱼吗?
不常见。我说。
马沥拉着我往外走。到甲板上去,可以更清楚地观看飞鱼在海面飞腾的壮观场景。
我确实不知道飞鱼出现的规律。也许要海面波平如镜的时候;也许需要一定的天候条件:比方说,晚霞特别绚烂;也许要舰艇开到比较合适的速度。我没对这些鱼作过研究,我不懂它们。事实上,这么多年了,我跟着军舰在海上飘来荡去,也没见过它们几次。谁知道它们是怎么回事。也许它们是海妖吐出的口水,一群捉弄人的小王八蛋。
2
飞鱼出现数日后的一个夜里,马沥说他又闻到了那股怪味。怎么回事?怎么老有股味?他打开壁灯,烦躁地爬起身,站到床下喃喃自语。真臭!到底哪来的臭味?
他开始检查他的床,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角落。他弄出的响声吵得我根本没办法睡,我只好爬起来帮他一起找。我仍然没有闻到任何异味。我认为那气味是不存在的。我帮着他一起找一找,仅仅是想在最短的时间向他证实:根本没有他所说的臭味。
马沥在他的床上床上折腾过很长一阵过后,目光蓦地逼向我的床铺。
是不是你的被子?他说,你闻闻你的被子。
他的语气令我反感。我不喜欢别人命令我,尽管我知道他这个语气只是他陆地习惯的一种下意识流露。但我还是依从了他。我们的军舰还要航行很久。娘个腿!也许是一辈子。在适当的时候作些妥协,以换取平静的海上生活,这很重要。
我飞速抱起被子走出住舱。我把被子搭到船廊里的救生圈上。进来后,马沥还在不停地用手向鼻子里扇空气。还是臭!马沥说,你再看看你的枕头。
我的枕头能有什么问题呢?我每天晚上都用鼻子对着它做些美梦。我简直要生气了。但我还是忍住愤懑,把枕头拿出去,挂到船廊里的另一个救生圈上。
再进来我看到马沥的手还在充当着扇子。不是你被子,也不是你枕头。是别的。别的什么东西。
我不由分说扯起我的被单,又将床垫卷起来,飞快地把它们抱出去,扔到船廊的地上。现在,这舱室里与我有关的一切几乎都不见了,你要再说臭就真是不可理喻了。可当我走进来,马沥还在自言自语。
我怎么还是觉得臭呢?
真见鬼!这个与鼻子较上了劲的男人。我站在我空荡荡的床架前就着昏黄的壁灯光打量马沥。这个男人细皮嫩肉,一脸与他年龄、性别不相称的皮肤,但他并不女性化,他只是看起来养尊处优。一个优雅、斯文,有城府的中年男人。也许他肚子里装了不少墨水。他在陆地上一定风度翩翩,言谈举止有礼有节,做任何事情都能准确把握火候和分寸。但他在这个夜晚显得这么吹毛求疵,这真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他这才在海上呆了几天那。我听到军舰航行时不停切割海水发出的碎乱的噪声,我觉得我应该安慰他些什么。
你有很多年没跟别人合住过了吧?马主任。
除了新兵的时候。那也是二十多年前了。马沥绞着手,阴沉着脸对我说,我一直在机关的,我几乎都是住单间。我真不习惯和别人住一个屋。
娘个腿!谁喜欢和别人住一个屋呢?谁不喜欢自己独霸一个房间。我还不爱跟你住一个屋呢。你又不是女人,可以帮助我在必要的时候解决某些问题。你不过是个男人,并且不是一个青春少男,一个中年男人,身上有脂肪,有什么东西比脂肪更讨厌呢?还有那些迟疑不决在你身上游走的衰老感,一个正在退化的男人,你很快会老的,一身的老人臭。在距离过分紧凑的情况下,我们都是惹别人讨厌的人。不是么。这个蹬鼻子上脸的男人,真令我窒息。
马沥却滔滔不绝起来。他坐进被窝,慢条斯理地说起了他的陆地。他的办公室。每天他上班时每隔一到两个小时勤务兵就会敲门进来看看他水杯里还有没有水,尔后退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掩门而去。每天晚上回到家时,早已摆好在桌上的饭菜。还有他的卧室,他说像他这种年纪的人多数时候更喜欢独居一室:和老婆也用不着天天睡。
我强忍着厌烦听他唠叨了一会儿后,走出舱室,在黑而潮热的海风中独自来到后甲板。
我在船舷与缆索之间,摸出了一副哑铃。舰体里传来的柴油机发出地噪声,四周黑魆魆一片,风像一把钝刀,在我身上蹭来蹭去。我一气做了几十个扩胸动作。尔后我坐在黏湿的甲板上喘气。在漫长的海上生活里,我总在拿哑铃或别的什么硬东西出气,一旦我心里有气的时候。在适当的时候,找适当的东西出出气,这很重要。
我发泄了一顿过后,从船廊里抱起被褥,回舱室睡觉。马沥没睡着,我听到他不时发出奇怪的呼吸,仿佛有只铅球堵在他咽部,他每呼吸几次就得费劲这只球推开一次。在后来我与马沥的同居生活里,很多夜里他都在用这种古怪的方式呼吸。
3
我们的军舰总在航行。我总是这样,一出海就渐渐忘记了时间。我算不清这是多久之后了,总之有一天,马沥又开始没完没了地搜寻起他所说的那种臭味。而且他说那臭味是越来越强烈了,一天臭过一天。这次他似乎铁了心要把那臭源找出来。他翻查我们这间不足四平方米的舱室里的每一件物什。他显得很失态。
WT!到底哪儿臭?他动作凌乱,头变成了一只失去控制的陀螺,目光滚动在舱室里。今天必须找出来,必须。WT!
我不清楚他的“WT”是什么意思,这只是两个音节而已,也许它是“瘟胎”、“问题”、“我捅”、“我透”。这肯定是句方言,而且我确信这是一句脏话:他的语气和瞬间变形的五官告诉我,这是一句他多年未使用过的脏话。这让我感到奇怪,不,是震惊:马沥都说脏话了,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
你别在那儿坐着了,一起找!
我狐疑地望着他,我实在不明白他到底闻到了什么。我只是觉得他再这么瞎闹,再这么折腾下去的话,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别找啦,马主任。我等于是在求他了。你找不到什么的,你又不是没找过,别找了,没什么的。
怎么会没什么?没什么我怎么老是闻到?你一起想想,它可能是什么东西,可能藏在哪儿。
他这么说着,目光忽然直勾勾地戮向我。我看到他脸上恍然大悟的表情。
飞鱼!有没有可能是飞鱼?我想起来了,我们第一次闻到臭味那天,很多飞鱼在外面飞,你想起来没有?我说得没错吧。会不会有条飞鱼飞进来了呢?我们没注意到。那天舷窗开着的吧?WT!你怎么老是把舷窗开着呢?你这小子,你别老开窗好不好?对!飞鱼。它就是股鱼臭味,死鱼味。死鱼就是这味。我在家的时候,有一回老婆买了虾,有只虾蹦到了水池下面,被自来水管挡住了,当时我们没发现,过后家里一直臭,臭得要命,一直臭,好几个月,后来家里大扫除,在水管夹缝里找到一只烂空的虾壳才明白为什么臭。对!那虾就是这臭味。一定是飞鱼,它在哪个角落里,它在烂,快把它找出来。
马沥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起先我在心里笑话他异想天开。但后来我有些被他说服了。难道没这种可能么?有什么事不可能的?何况那天从海面射出的飞鱼那么密集,它们飞得又如此之快,完全可能有条鱼在我们眨眼之际飞进舱室,最后蹦进某个夹缝里,窒息而死。白色的鳞片、纤维紧凑的鱼肉、坚硬的骨刺、鱼内脏,它们不外是蛋白质、脂肪、维生素,诸如此类的玩意儿,所有组织、细胞,在从有机物变成无机物的过程中,都会不停散发臭味。也许马沥是对的。
我在马沥的指挥下,和马沥奋力将舱室里的一切东西都扫地出门,最后只剩下空荡荡的一个船舱。事实证明我们的劳动是没有必要的。WT!我们白白流了几个小时的蠢汗。风从舷窗外灌进来,这空而逼仄的舱室让我感到玄虚。我和马沥只能再一件件地往里搬东西,将它们物归原位。最后我们疲惫地躺在各自的床上。马沥瞪大眼,他还在苦思冥想。我则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拍醒。我睁眼,看到马沥站在我床上。他的视线在我身上大扫荡,从上到下,从左到右。
没别的可能了。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会臭。
他最终停止对我的扫视,和我对视着。
我腾地从床上坐起来。他在说我?我臭?我是他所说的那个臭源?娘个腿!不要太过分好不好?我望着马沥,我在怀疑他目前思维的正常指数。
马沥冲我摇摇头,叹了口气,坐回他床上后,他脸上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
他的笑多么可恶。笑里隐藏的意思显而易见:是你臭,比如狐臭,或者别的什么体臭,多数人都闻不到自己身上的异味,所以在这屋里,他总是闻到臭味,而我永远闻不到。真相大白。可是,这怎么可能呢?我身上有臭鱼味?
你要勤洗澡,勤换内衣。马沥坐在床上微笑着对我说。
看得出来,他在尽量保持心境平和。
我简直忍无可忍了。
我去甲板。在海风里冲哑铃撒气。这对小铁疙瘩不能排除我心里的怨怒,于是我打沙袋。沙袋在上一层甲板与这层甲板间晃荡。我认为它就是那个脾气一天比一天古怪的马沥。我要揍他。我腿脚并用,拳打脚踢。直到大汗淋漓。然后我坐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甲板上,望着一群追着军舰狂游的鱼发呆。太阳直射下来,那天我看到了自己落在甲板上的影子。这是个被哑铃和沙袋填壮的身子。我相信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把某个细皮嫩肉的中年男人抱起来,搁在船舷上,将他的脊柱一折对半。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不会理会军衔、级别、主任这些玩意儿,我知道马沥在陆地上是个官,一个还算有头有脸的人物。
我看到马沥出现在舰舷边,胳膊撑在栏杆上,眺望着远处的海面。他的眉头似乎已经无法打开。他看起来烦闷不堪,没有一点精神气。
我从他身后走过去,没理他。
4
马沥不再提臭味的事。但他显然坚信了那种臭味的来源。他开始经常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我,在我与他对视时他突然摇头,再把头低下去,微笑。他这些神情动作,仿佛在跟我说,是的,我知道你某个秘密,我是对你很宽容的,而你自己要好自为之。我真受不了这个固执的男人。我们的军舰总不停。娘个腿,也许它会在我被马沥搞疯之后才停下来。这可怎么办?
马沥的谈吐越来越古怪。关于臭味的话题从他口中消失了,但关于听觉、味觉、视觉的话题此后却一个接一个地被他吐出来。他皱着眉头说夜里我的床上总是发出异样的声音,搅得他睡不安生,我不知道他在暗示什么,谁夜里睡觉时会像个僵尸一样一动不动呢?有一天他又坚称我的眼睛有点问题,我的眼睛会有什么问题呢?我确信他是无中生有。另有一天,他在甲板上吃饭时,突然张口把口中之物吐了出来,说他可能吃到了一粒老鼠屎。更有一天夜里,我醒来时几乎要惊叫起来:他手里举着一把剪刀,说他被子里的有什么东西在爬来爬去,令他痒得不行,他得剪开看看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必须相信他的精神出问题了。这种事情不是没发生过。在永不停息航行着的军舰上,过份逼仄的空间会使一个人对别人的身体排斥,这种排斥感会扩大。扩大到极限,就是强迫自己相信别人身上的臭味,或者别的什么劳什么根本不存在的玩意儿。那个叫小广西的兵不是这样么?他坚信他的脑袋里钻进了一群蟑螂,于是他不停地拔自己的头发,直到他只剩下一只血淋淋的秃头,他再用刀割自己身上的肉,继续寻找他想像中的蟑螂。马沥的这些表现难道不都是精神出问题的先兆?我得找他谈谈。
我得找他谈谈,就从那个不存在的臭味开始。不存在的臭味。我在寻找时机,跟马沥这样的人说话得讲分寸,不能冒冒失失地谈。但是,时机还用得着寻找吗?马沥一直不停地在制造着这种时机,我只要在他吹毛求疵的时候,不再沉默,接上他的话茬就可以了。
这次马沥怀疑我们的舱室里有蚤子。原因是这些天来他一钻进被窝睡觉就奇痒难当。而蚤子是从哪里来的呢?那还用说吗?
你要勤洗澡,勤换衣裤。
马沥满脸不耐烦,但仍保持着一定的笑意,对我这样说。
我强迫自己笑。
马主任,这屋里没蚤子吧,我没感觉出来啊。还有,马主任,我一直想跟你说,你以前老说闻到臭味,其实哪有……
我还没说到正题上,马沥就抢着说了起来。]不碍事,不碍事,我已经习惯了,唉!谁叫我跟你住一起呢?
我说,马主任,我想说的是……
马沥挥手制止了我,叹着气,摇着头。
你要勤洗澡,勤换衣裤,年轻人自制力差一点,没关系,有我在,我以后会监督你的。你不要跟我解释了,没事的,我不会往心里去的,你以后注意点是了……
我猛然大叫起来。
别扯了!停!
我再也忍受不了这个自说自话的人。他这种人,总认为自己吃过的盐比我见过的海水都要多,所以他只会认为我这样的人是可笑的,不会想到我也会觉得他可笑。
神经病!我喊道,你这样下去会得精神病的你知不知道?什么臭味?哪里有什么臭味?都是你的妄想,你是强迫症。你以前一个人住惯了,全是你的心理作用。你得强迫症了.你再不注意,离神经病就不远了。你不觉得你有问题吗?你动脑筋想想。
马沥吃惊地瞪着我。我看到舷窗外的海面上卷起一片大浪。马沥是惊讶于我的说话方式,也许很多年没人对他这么吼叫过了,他很难适应我的叱骂;除了吃惊,他的眼里还闪过一丝惊恐,或许,我这句突如其来的话确实会让他联想到某些可怕的事情。
但他这些下意识的表情只是一闪即逝,他迅速变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精神钁烁,脸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光芒万丈,仿佛他突然被电击了一下。他显得很兴奋。在陆地上,像他这样的人是擅长斗争的。一定是他身上被大海封存的一些记忆复苏了。
小子,你没事吧?
他表面谦和,又显然很是盛气凛人地询问我。他微笑地向我走过来,也许他要开始给我上教育课了。
我跳起来,向外奔去。我必须让自己的眼睛看不到这个人。真是可怕,我当初怎么会同意舰长安排这个“下来”代职的人和我住在一起?
我去甲板,拿了鱼叉,对准鱼群叉了过去。我将鱼从鱼叉上剔下来。鱼在甲板上蹦。血花四溅。我焦虑地遥望海面。这日子什么时候能完?我用脚把鱼一一踩死,尔后又一只一只拎起它们往海里扔。我看到马沥沿着长长的船舷向我这边走过来。他侧对我,站在一个船柱旁向这边张望。有人经过他身边,我看到他一把拉住那人,和那人说着什么。娘个腿!他还边说边冲我指手划脚。不一会儿,他和那人双双走到我身边。
你没事吧?
那人狐疑地问我。马沥站在那人旁边不说话,只微笑地看着海面。
我飞快地离开他们。我听到马沥在我身后说,这小子是怎么回事?不会又来一个小广西吧?
5
马沥说,不要再有疑问了,就是有臭味,你身上就是有臭味。
他对此坚信不疑。
既然这个立论是正确的,他就得以此为入口,将臭味深究下去。谁叫我们的军舰永远不停呢?他总得找点话题来打发时间,而又有什么比探究一件事的来龙去脉更能调动他的积极性呢?
你家族有什么遗传病史吗?
你有没有去医院看过?现在听说有医疗手段可以除臭。
这次下了船,你抽时间去医院看看吧。
你别让下次跟你住在一起的人受罪了。
他开始跟我说一些令我哭笑不得的话。多数时他笑容满面,像是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但他又显得那么语重心长:这让人觉得他心里是认真的,他只是在选择一种善良的表达方式。有时候他又一脸捉狭。更有些时候,他的语气里一股挖苦、讽刺味,令我觉得在吃一碗馊饭。这个人现在的语调、表情,说话时的动作,没有任何规律,实在是变化无常,让人捉摸不透的,与我初见时的马沥判若两人。我觉得他越来越失态,甚至孩子气。我没有办法忍受他的乖戾,于是只要他一说话,我就和他争执起来。但我说不过他,一和他争辩,他便滔滔不绝。神情沾沾自喜。某一天我突然发现,他是在激怒我:他激怒我,而他自己感到快乐。他终于找到了在这大海生活的乐趣。WT!瘟胎!我透!他的精神问题真是越来越大了。
我必须躲避他了。在漫长的海上生活里,及时避开别人的无事生非,这很重要。我开始尽可能地离开我和马沥共同的住舱,几乎是除了睡觉,我不再回住舱。我把自己流放到甲板上。但马沥变得无处不在,常常我一回身,就看到他倚在舰舷边,或者从舷梯上走下来。他并不理会我。在我们的住舱外,他看都不看我一眼。他去和别人嬉闹,打成一片。他说话的声音变得很大,他甚至对着那些小兵手舞足蹈,这些动作真不符合他的身份。他真是孩子气。刚上船的时候,他在大家面前是矜持、内敛的,那当然是他在陆地上的常态。在陆地上,我们很容易保持常态,但在这海上,我们身上的弊端很容易扩大。我真受不了他现在这么喜欢和那些小兵耍闹。我很快知道是什么东西把吸引到兵堆里去了,至少知道了其中一个原因:他说我坏话。
他在说我的坏话。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我听到越来越多的关于我身上藏着一条臭鱼的窃窃私语。既然大家都在议论我的臭,那么关于我的精神出了问题的议论也得益于马沥的伟大宣传了。
但可恶的是,马沥却开始对我表现出一种同盟者的态度,当然是在我们的住舱里。晚上我回到舱室后,马沥总是一副对我关切备至的模样。他枕着舱壁为我抱着不平。
这船上的人怎么这么爱管闲事,爱嚼舌根呢?别理那些人了。他们爱说什么让他们说去。
这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就让我觉得这人很可笑。
这显然是个熟悉斗争规律的人,要不然,他何苦为了和别人竞争一个处长的职位,而下来代一次职,跟着我们出海呢?那么长时间的一次出海,对他这种人来说,是需要极大勇气的.
他在陆地上一定是个有毅力的战士,熟悉并且能够欣然接受斗争环节中的每个步骤。他现在是拿我做道具,操练陆地上所流行和必须的那一套。
他要利用这种操练使自己再回到陆地时不会生疏斗争中的那些技术.
也或许,他在运用他所擅长的思维习惯在锻炼他的脑袋。一个人的脑袋如果不锻炼真的会乱套的。或许他真的和大家常担心的那样,心底里时常担心自己的精神会出现小广西那样的紊乱。
我相信我的判断至少有一部分是正确的。因为,更多的时候,马沥会在我面前表现出他内心的惊恐。他夜里常会腾地从床上坐起来。我打开壁灯,会看到他满头满脸的汗。他会瞪着我,眼睛空洞至极。我从他空洞的眼神里看到了痛苦。是痛苦。
我做了很奇怪的梦。我老是做稀奇古怪的梦。我们在海上呆了多久了?还有多久返航?
他掩饰不住内心的躁动,在深夜的大海上这样说。似乎在问我,又似乎是在自语。
6
飞鱼再次出现了。这次是在傍晚。在傍晚被霞光映照得光怪陆离的海面上,飞鱼成群结队,一个撵着一个地从海面飞了出来。它们与海面呈一定的角度,向上、向前飞着,在飞过数百米后,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这些会飞的鱼,它们还在叫,像真正的鸟那发出尖叫。听起来却是一种凄厉的叫声。数不清的飞鱼杂乱无章地在海上飞来飞去,它们的叫声汇成海上嘈杂的噪声,令傍晚的海空诡异。
所有的人都跑出舱室,拥到甲板上观看飞鱼,一阵阵惊呼从军舰里飞出来,在远处海面上发出回声。马沥是突然从人群中冒出来的,不!他一直在人群中,只不过他突然使自己变得万众瞩目。
马沥在飞。他在摹仿一种飞翔的姿态。也许他在摹仿飞鱼。在飞鱼乱飞的这个傍晚,他当然是在摹仿飞鱼。既然鱼会飞,人怎么就不能飞呢?他在一堆人中间,甩掉上衣,露出他中年发福的白色身躯。他把衣服扔向海面,爬上栏杆。他站在栏杆的中间一格,面对海面,张开双臂,嬉笑,喉腔里发出怪异的声音。他的表演在这个傍晚显然是引人注目的。他赢得了阵阵喝彩。但他的举动太危险了。他身边的人纷纷站到他旁边去保护他,以防他立足不稳掉下去。我站在众人之外,心狂跳起来:这个傍晚马沥的即兴表演值得警惕,这样的表现欲来自一个普通的兵,这不足为奇,来自马沥这种身份的人,就值得警惕了。
很快天黑了。飞鱼消失进黑色夜幕。飞鱼的出现让所有人兴奋。不知谁找来一张碟,在餐厅里放。这是一部与这个夜晚如此合拍的电影,一个恐怖片:变异了的鱼长出了风扇一样的翅膀,在游客如云夜晚的海滩上,它们从海里飞了来,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牙齿,扑向游人们的眼睛、鼻子、心脏,以及摄像机镜头。它们向我们大家扑来。餐厅里不断发出惊叫。
这个夜晚马沥应该是失眠了。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深夜时,我醒来,发现马沥的床空了。我猛地为他担扰起来。事实上,抛开我对他的厌恶不说,我其实一直在担心着这个初次出海的人。我跑了出去,在昏黑的军舰上寻找马沥。马沥靠在舰舷边抽烟。无声地抽烟。一个游魂。我走过去。马沥不和我说话,但后来还是说了。
在海上,人就跟飞鱼差不多。想离开海啊,但怎么可能呢?又不是真的鸟,到最后不还得呆海里去?
在夜晚的大海里,人声会很闷。马沥的话使我汗毛直竖。
那是马沥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数日后的一个夜里,马沥的床又空了。这次我没找到他。我们的军舰还在航行。那天过后,舰上再未出现过一个叫马沥的人。他失踪了。十分离奇的失踪。未来人们口中一个离奇的传说。他应该是去海里了。除了海他还能去哪儿呢?
可是,他怎么去了海里?他怕自己成为第二个小广西,回陆地后贻笑大方,于是跳海自尽?他在不知不觉间有了梦游的习惯,那天晚上,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游着游着就去了海里?他夜里出来方便、散步,在半梦半醒间,不慎落水?
谁知道呢?没人能确切说出马沥是怎么失踪的。就像我们始终闹不明白:明明是鱼,为什么会飞。海上有太多不可解释的事。海上有太多不可预测的事。后来的一天,我闻到了一种臭味。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气味。它滞在空气里,和我对恃。也许它正是马沥说过的那种臭味。
(完)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4-24 17:46:09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