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p><p> 四</p><p><font size="3"> 入秋,最后一次最大规模的“围剿”拉开了帷幕,与此同时,唐的压轴戏“古马岭立体攻防工程”也破土开工。<br/> 古马岭是赣西南一处海拔千米上下的山地,扼两省三县之咽喉,历来是战略要津。近些年,这里各派武装势力争战剧烈,“剿总”希望挟“围剿”之势将这里建成牢固可靠的永久性据点,兼具政治意义和军事威慑用途。<br/> 唐有淦对此颇为自负,他以为这是象著名的康勃洛纳要塞、蒙特瓦堡垒或土蛮阿篷寨一类的工程。设计包括可容纳一个整团的屯兵建筑,配备掷弹器、迫击炮、轻重机关枪的八层主碉(水泥碉壁厚达一米),数十个护碉暗堡,形成复杂的交叉火力,周遭环围深宽各一丈五尺的壕沟或鹿砦。费工更巨的是联结各明碉暗堡的地下通道(建有宽敞的地下生活设施和军火粮秣仓库)。假使地面据点失守,仍可凭借地下防御系统作长期抵抗。<br/> 动工前,连通宁汀干线的公路已修达古马岭,在以后近十个月的日子里,工程团主力携少量机械车辆与上千名民工在那片光秃秃只有少许野草灌木的丘陵地带蝼蚁般忙碌个停。六十里外还有少数人着手建造另一个小型工程。<br/> 一开始我就有些怀疑在这块不毛野地兴师动众的必要性。可一应重大工程项目都是由南昌方面论证确定,方案策划者系来自南京的军工专家和军事智囊团的一些赫赫有名的人物,当然最终还须报经“剿总”批准。<br/> 能够感受到唐有淦在几年野外生涯中一直保有的勃然生气,不过我对他具体生活状况的了解仅限于他的信上所谈还有道听途说。红军出乎意料地大修碉堡工事,采取正面防御战略,以远逊于“围剿”部队的兵力装备进行阵地战,死顶硬拼,故而战斗相当惨烈。我整日军务缠身,住地随战局变化迁徙不定,客观上也无力他顾。 <br/> 有淦或长或短的来信倒是持续不断。<br/> 一转眼到了第二年夏,整个战局已经明朗,红军主力在几处战场遭到重创,苏区全盛期控制的近百个县份十去其九。根据多种情报综合判断,中共有集中红军残部突围北进,向湘鄂贺龙靠拢的迹向。<br/> 枪炮声稀落下来,而实际上有关唐的传闻此前又纷扰已久。大致情况是:六月,古马岭工程主体进入最后施工,彼时南昌行营根据战场形势的进展电令缓建,过不久又决定停建,然唐有淦行若无事,更加紧昼夜进行。据阜田镇军需转运站的官员反映,古马岭方面的运输车队照旧往还,不断领去物资给养。开初“剿总”以为是沟通出了障碍,干脆专门派员去古马岭,结果一去如石沉大海,人信俱杳。<br/> 八月初,我亲自修书一封,差人送往唐有淦处,又重蹈上述复辙。此间阜田镇奉命断绝工程材料供应,因工程团人员尚未撤离,故军饷粮草照常配给。<br/>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更加匪夷所思了:某日天傍黑,阜田军需物资转运站忽然被一连武装人员包围,警卫统统给缴械上绑,站内贮存的物资让这帮人尽量搬到十余辆卡车上,随之呼啸而去。现场目击者称,这些车辆人员唯一的可能是来自古马岭。<br/> 情势复杂微妙,恰逢“剿总”郝长官再度来电询问,这样便有了那次古马岭之行。<br/> 为快去快回,我轻装简从,只有副官长和四五名贴身护兵跟随。一开始就不顺,吉普车头天开到一个叫双鸭头的所在抛了锚,幸亏这儿有我属下的一个团驻扎,换乘马匹又往前走。沿途触目是战火焚烧的痕迹,天气燠热,路径难行,马匹浑身汗湿,张大的鼻孔咻咻喘息。路面布满沙石,蹄铁踏上去铿锵作声。马吃不住累,一干人只得走走停停。熬到第二天夜深抵达阜田镇,准备换辆汽车上路,次日却延捱近中午才落实到一部老掉牙的柴油车。顺一塌糊涂的简易公路颠颠簸簸,好赖爬拢目的地,时辰已是黄昏了。<br/> 天阴,气温照样地高,蒸笼般的驾驶室捂得人发晕。山脚有座小小墟镇,街面关门闭户,五六爿饭馆客栈冷清清很不景气。镇口哨棚处几名武装警卫拦住我们盘查了一番。可以推想这儿很少有外人来,奇怪的是他们在这大热天军容整肃,全无懈怠意,镇街上不见一个穿军装悠晃的大兵。<br/> 山丘灰褐平缓,东一蓬西一蓬的灌木了无生气。驱车约两里,就看到浅丘顶那群参差矗立的怪物了:暗蓝灰青的暮色中,它们挨挤叠印在一起,有如一些空幻无定的影子。大约是光线和心境造成的效应,当我们一行踏上轰隆隆放下的笨重吊桥时,几乎有种进入另一个国度或世界的错觉,身后的天地仿佛随吊桥的重新升起而隔断在彼岸了。<br/> 一位自称班长的小矮个儿在前头引路。此刻我对唐有淦眼下的状况,我们将在怎样的情景中相见完全无从设想,只能埋了头匆匆跟上向导的步子。穿过半地下的屯兵所(昏暗的路灯据说是由两台汽油发电机自行供电),经一座暗堡下到地底通道。地道不似想象的宽大,但仍可供两人并排行走,有时又有横逸斜出的岔洞。地底很潮,冷气森然逼人,不知走了多久,通道还不到尽头。最后,向导(在屯兵处已换了另一名士兵)立定在两旁各有一长列门窗的洞室处,先将随行者让进一个较大的房间,再单独领我到另一道敞开的门前,欠身作了个请进的手势。<br/> 在光线昏浊、空气憋闷的地下绕了些圈子,头脑有几分懵懂。我先定定神,咳嗽一声,然后跨进亮着灯光的房间。屋子进门处摆了张行军床,靠里是一架台面平滑宽大的木案,其上堆满书籍、纸张、简单的绘图工具,还有半碗凉了的稀粥与淡蓝色搪瓷水盅。不过除开案头的东西显得零乱,屋内别的几样器物都收拾的整齐清爽:墙壁挂了几幅工程平面图、剖面图,土黄军被叠的四棱上线。<br/> 电灯浑黄,唐有淦光着头,上身埋在一堆高耸的图纸书籍中,眼睛直凑拢纸面,口内念念叨叨,身上不合节令地套一件军棉袄。次日上午,唐有淦陪我登临主碉顶层,烈日下只穿一件衬衫还热汗淋漓,气喘不匀,那时我猛地记起头天夜间在地道里盖一条厚棉被的情形(他坚持让我在他床上过夜),不由得生出几许如梦的遥远。<br/> 大热天龟缩在这下头,简直是逍遥的神仙日子,唐有淦如此表达他对他营造的洞窟的满意。而实际上地底阴冷潮湿,愿意在暗道内住宿的人很少,更多的兵士明智地呆在半地下的屯兵所里,那去处同样凉爽好过。<br/> 算来我们已有一年没见面,而我来古马岭的背景和意图他理应有所察知,可唐的神情竟没有哪怕是轻微的失衡。若非身受亲历,我断不会相信一种极端的精神状态(比方唐有淦心无旁鹜的专注)会使人孤守独处、闭耳塞听,对外界拒斥到如此程度。<br/> 短短一夜又一个上午,我没能跟有淦深入交谈。头天路途劳顿草草吃过晚饭就休息了;第二天则基本上由他引领着在山上参观,沿途只能作些一般性的问答。我们反复穿过一些不见天日的隐秘通道,或是暴露在白炽的阳光灼烤下,不断拾级往上又勿促下行,汗湿的衣服粘在肉皮表面,裸露部位火辣辣发痛,却没能闹清那些建筑重叠回环的布局。<br/> 古马岭之行予我印象最深的是唐和他属下的关系,那些人对他的臣服、敬畏、唯命是从近乎不可索解。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运转,井然有序,无须更多的铺排督促。这使得我在停留的十几个小时里,竟只字未提到此行的真正目的,仿佛自己来这儿不过是一次例行视察似的。<br/> 十月初,苏区红军全面突围往西北行动。此际,南昌“剿总”再度派员往古马岭,嗣后传来的消息是:工程已基本告竣,唐有淦其人去向不明,工程团约有三分之一的兵员散去,余部奉命暂时留守古马岭。过了半年,古马岭工程和修建分布于各地的大多数军事设施一样,成了完全无用的废弃建筑。<br/> <br/> 五<br/> <br/> “围剿”结束的第二年,我奉调往直隶驻防,于“七、七”事变后被南京政府削去兵权,到“中央建设委员会”任一闲职。塞翁失马,从长远看这变故对我的后半生也未尝不是一种福祉。闲赋无事,我的生命逐渐开始在茶水、棋牌、古玩、最终是书籍里消磨。几年下来,我不无体会地发现,纯以兴趣为转移、无任何功利目的阅读乃人生极乐之一:在那些石印、木印、铅印、线装、洋装书籍的文字中,有着置身于一个虚拟世界的无穷愉悦与快乐。同年龄、出身经历,所受教育相近的那代人比较,我的阅读更少拘束,更宽泛自由,这一点或许跟唐有淦不无关系。<br/> 离赣前,出于无法说清道明的原因,我异想天开,通过同僚关系私自启用了一架美制“何塞”式飞机,在西南战区空域兜了近一小时。<br/> 飞机是下午四点从沙田一个临时军用机场起飞的。约二十分钟后越过犹江,我让驾驶员降低高度,以低速缓缓飞行。<br/> 引擎声沉郁闷重,机身的剧烈震颤加上视觉扰动,我一度感到心中稍有不适,不过这感觉没多大功夫就消失了。俯看地面,灰绿赤黄褐交融或相间的色块迂徐地从机翼下掠过:池塘、水渠、道路、田地、溪流、偶或出现的墟镇、农舍灰白的草顶,然后是成片扭曲破碎的丘陵、沟谷(绿荫星星点点),天光明亮,这一切都历历可辨。随自然地貌变化,房舍村落稀疏了,色彩也由斑烂趋向单一,最后基调成了发暗的赭红。在这样的飞行高度,大地恍若一幅打上各色补钉的巨型布匹,无边无垠占满视野,小小的飞机则是一枚微细的甲虫,在这幅巨大的布匹中央永无希望地蠕动。<br/> 地面更叫我留意的是那些疙里疙瘩、异样隆起的瘤状物。背衬古旧贫瘠的乡村风景,这类多余的东西似协调又不协调:它们灰褐的色泽置于一片杂色间并不刺眼,但其给人的心理感觉又难免别扭。不同的形状样式,扑朔迷离的布局,回环纵横的堑壕,更有公路乌贼触手般盘山过岭相勾连,这些构成如同猜不透着法之棋式或失传兵阵的象形符号,无言中播散出缕缕不明究竟又似有会心的神秘。根据今人的统计研究,这期间对垒双方修建的公路壕沟不下万里(尽管有的“公路”连牛车也无法通行),碉堡以数千计,按不同内涵可划为班碉、排碉、炮碉、杀伤碉、伏地碉、暗碉、砖碉、石碉、土碉、钢骨水泥碉、品字形、倒品字形、圆形、半圆形、方形、菱形、弧形、梅花形以至更繁复的立体碉群等类型。在这些人为的线条隆突沟回皱褶中,人的偏执迷妄愚蠢残忍与精明才干耐力韧性可说是表露无遗。<br/> 马上到古马岭了。前座的驾驶员没有忘记按吩咐提醒我。<br/> 飞机再度压低高度,飞转的螺旋桨搧起阵阵飓风,山冈四周的草木似也在涡流威逼下起伏动荡。飞机大黄蜂样嗡嗡地盘旋一周,又盘旋一周,脚底密匝匝排列有序的碉群就象它急欲靠近的蜂巢。自上朝下望,古马岭工程的整体摆布呈一轮新月状,不过因无人经管居住,沟沿路畔已杂草丛生,堡垒上爬满藤蔓苔藓,一副破败寥落景象,可以想见,包括古马岭在内的所有被遗弃的建筑在时间气候的冷暖晦明影响下会是何等凄清苍凉。尤其在夜间或雨雾天,碉楼幽灵样互不相干地孤立着,空洞的枪眼宛若骷髅额骨下了无生气的眼眶,山风吹过,衰草瑟索,各色孔穴通道断续发出古怪瘮厉的声响。而堡垒内里,暗道深处不消说也充满瘴气霉臭,栖集着千奇百怪的虫豸野物吧!<br/> 回首当年,我居然会因一种莫名所以的冲动,制造了一个自空中俯看那片地面的机会并付诸实施,于今追想起来已显得不可置信。而究其实我或许不过是在作一种驱赶那块哽住喉头(确切说是心头)的异物的努力罢了。坦率言之,唐有淦的消失并不使我感到特别诧讶,他似乎不大可能有别的比这更妥贴的结局。这之后他再没在我见闻所及的范围内出现过,连一丝可疑的迹象都没有,事情就这么蹊跷费解。我记忆网络间过滤留存的只有几抹虚幻的淡影:悬浮于夜气中的长而窄的脸,白森森的牙齿,疯狂尖利的嘶嘶的笑,还有埋在书籍图纸堆中穿军棉衣的身形……可这类存在的意义仅仅属于我个人所有,它们将随着时间的逝去永远逝去(就象从砂粒间渗透掉的水),并将伴随我肉体的消亡而彻底消亡。那大地上弃置的碉群乃是唐有淦身后唯一的孑遗,尽管这孑遗也将在时间的风化侵蚀里消弭无迹。<br/> 约摸两个小时后,飞机掉头返航,衔山的夕阳这一刻偏斜着挣破云层,倾出满目血海似的朱红。大地被残照弄得光怪陆离,疏密隐显不一的群碉随山形走向拖曳起长长的阴影,那情调、那气氛、那色彩,都叫人联想起日暮乱葬岗头的坟茔。</font></p><p></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2-16 14:00:15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