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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 <br/><br/> 天还没有亮，妈妈就把我叫醒了。她满身的烟尘味，腰里系着脏兮兮的围裙，匆促的背影闪过去。她把一盘煮好的菜摆在桌子上，又走进来。我坐在床上，红红的电灯下，我看不清妈妈的脸，“来，毛，洗一下脸。”一团黑影投到我的身上，一张热气腾腾的湿毛巾盖住了我的脸。她用力地抹，我的眼睛和鼻子都抹疼了。妈妈拿走了毛巾，在自己的脸上擦了擦。 <br/><br/> 我系好鞋带，跑出来吃饭。爸爸的鼾声压得很低，他仍在熟睡。我一边吃饭一边下决心要叫醒爸爸，但我还是忍住了；我觉得要吃完饭再说。早饭吃得没胃口，跟每个星期三的早饭一样，我吃了一碗就没吃了。妈妈把炒好的菜装在长方形的铁盒里，用网兜系好，摆在吃饭的桌子上。然后，照例地，她唠叨几句之后，跑去厨房生火，准备两头小猪的食物。 <br/><br/> “妈妈！”我擦了擦嘴，用手指头挨着温热的铁盒一蹭一蹭地来回画着半弧。妈妈听到我的叫声，跑出来。我做出无辜的表情说： <br/><br/> “你昨天叫我问爸爸要，我现在就要叫醒爸爸啦。” <br/><br/> “让你爸爸睡，”妈妈装出一副发火的样子，声音并不大。她半弯了腰去掏口袋，掏出一卷零钱，“喏，早就给你准备了。” <br/><br/> 我把它展开，数了数。一块的有三张，五角的四张，其他的就是一毛两毛的。嗯，没有错，是六块钱。我把钱揣进口袋里，心扑扑直跳。 <br/><br/> 天还没全亮；四周仍是黑蒙蒙的，只有一条小路现出隐约的银灰色。妈妈打算把我送到去乡里的那个渡口。她朝灶膛里塞了几根粗大的树干，然后打着手电筒跟在我的后面；我被自己的一耸一耸的影子摭掩，倒还看不清路，刚出门就差点绊了一跤。经过刘海家的时候，我在半掩的门口叫他，他的爸爸打开门，小梯形的光亮变成大长方形了。随后就是刘海钻了出来。“走！”他抓住我的手，显得很激动地说。我没理他；他的爸爸露出笑脸问我，是不是学校要交六块钱啊。我赶忙说是的。我还说，伯伯，不是交其他的钱，是学校要为我们订阅课外读物。我的妈妈此刻显得很开通，她擦灭了手电筒，在一旁说，老刘，是的，我家小刚也问我要了。学校里要钱可是正经事，别难为了孩子。 <br/><br/> “那么，你们在学校里可要做勤奋的学生。”他的爸爸拍着后脑勺，“要考个好成绩回来！” <br/><br/> “嗯，”我们紧紧地互相握着手。他将一支烟放进嘴里，划亮了洋火，“天快亮了，你们好好去学校。”他转了头，对我的妈妈说，“聋子呢？” <br/><br/> “他哪有你那么勤快，现在还在呼呼睡觉呢。” <br/><br/> “唉，天气有点凉意了。” <br/><br/> 他叹了一口气。我感觉很对不起他。我们走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下，他蹲在长方形的光亮里抽剩下的半截烟，凄凉得就像长方形的电影幕布里面的人一样。 <br/><br/> 走到了渡口，天色已经很亮了。四周已经看得很清楚。显得很破烂的水泥护堤，石块堆积的小码头，水面上一圈一圈地冒出圆弧，小鱼虾们在换气吐泡泡。老木船送了一个叫卖麻绳的老妇人过去，又缓缓地渡过来了，掀起一条条墨色的纹路。我们跳上船，刘海把他的菜盒让我拿着，他用手指把中分的头发一边擦一下，然后拔起流着水的竹篙，欢快地叫着——“开船喽！”我朝岸上的妈妈说： <br/><br/> “妈妈，你回去吧。” <br/><br/> “一路上小心点。”妈妈站在那里，一捏着手电筒，一手拍着腰裤。 <br/><br/> 船尾的哑巴老船夫“哦啊”了一声，船开始缓缓地行走。我看到妈妈转身回去了。刘海哈哈地笑起来。他很兴奋，差一点就要放下竹篙在船头跳起舞来。我不喜欢他这样子。我闷闷地看着船弦激起的白色沫子的河水，用脚踢了一下内舱。下了船，走在一片沙洲上的时候，我问他，在拿钱的过程中，出了什么意外没有。 <br/><br/> “一点儿也没有。”他哈哈笑着，“我看出我爸爸有一点不相信了，我就说：你问一问小刚。我又说：如果还不信，哪天到了赶集的日子，去学校里问我们老师。” <br/><br/> “你不怕你爸爸真去学校问吗？明天就是赶集呢。” <br/><br/> “我爸爸他当然不会了，他把学校看得很神圣呢，傻瓜。”他撮起嘴唇，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他的嘴唇上长了浅浅的胡子了。 <br/><br/> “为什么不会去呢？” <br/><br/> “不会去就不会去嘛。”刘海说，“小刚，你是不是害怕了？” <br/><br/> 我有一点担心，但是我不想告诉他。他得意地又吹起一个长长的口哨，使他的胡子看上去很密集，也很黑。 <br/><br/> “你不要害怕。我们得到了钱，哈哈。” <br/><br/> 我很羡慕他的漂亮的口哨声；他是从一个表哥那儿学来的。我学了很多次，每次连声音都没吹出来。为了显示我的勇敢，我也撮起嘴唇，发出往常一样的“嘘嘘”的声音。这一次我没感到丢脸，我咧开嘴笑起来。 <br/><br/> “真蠢！” <br/><br/> “你真的打算去买一把枪吗？” <br/><br/> “当然要买，”他做出扣扳机的样子，食指勾来勾去，“我到了学校就去买。” <br/><br/> 我们走到了公路上，路旁的一些人家开了门，主人蹲在门口刷牙，发出很大的干呕声。这时有几个学生从一条小夹道上出现了。我们迎了上去。刘海跟他们打招呼。当中一个矮个子应了。其他的没有做声，只是望了我们一眼，就继续赶路。他们是高年级，另外一个学校的初中生。刘海跟那个小个子聊起天来。他们两个人在一个班。他们搭着肩膀并排走着，我跟在后面。 <br/><br/> “大家都说你喜欢张小玲。是不是真的啊？”小个子说。 <br/><br/> “没有那回事。”刘海咧开嘴巴说。 <br/><br/> “你就别骗我啦，哼，大家都这么说，别以为我不晓得。男子汉，敢做就要敢当嘛。” <br/><br/> “小松，”刘海的声音变小了，“下次别开这个玩笑了，你没听说罗宾看上她吗？” <br/><br/> “哈哈，我看张小玲对你挺有意思的。在这里就说实话嘛，我知道罗宾喜欢的女孩子有好几个呢。” <br/><br/> “那我得跟他商量一下，”刘海点着头。 <br/><br/> 他们两个人聊着。我很想加入他们的谈话，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我思忖着，我估计自己一开口准会冒出蠢话。我这时很恨刘海；也恨那个小个子，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我像刚刚洗好的衣服一样被掠在了一边。我踢着脚下的沙子和泥土，清晨的空气很凉爽，露珠打湿了褪色了的解放鞋尖。那个小个子穿着一双球鞋，走起来比我们还轻快。一辆空荡荡的破旧小客车开过去，没有扬起灰土。 <br/><br/> “我们班上还有人写情书呢。”我突然鼓起勇气，插上一句。 <br/><br/> “写情书啊？哼，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小个子斜起眼睛看着我，就像嘲笑我的无知一样，“我们副班长写了七页的情书给学习委员。你说是不是，刘海？” <br/><br/> “是的。”刘海叫着，“有一次被老师发现了。哈哈，老师看着也哈哈大笑，上面全是抄明信片上的。哈哈！” <br/><br/> “妈妈的，他还是副班长呢！” <br/><br/> 那些高年级的学生已经离我们很远了。天空有了酒色的云朵，河水泛着银亮色，晨风吹在护堤的杨柳上，那些褐色的柳叶飘落下来。我闷闷地走着，我为自己的笨嘴拙舌感到懊丧。他们仍然聊着，再也没对我说一句话，我感到自己得到了耻辱。他们绕上了粗话，“妈妈的，妈妈的，”这是在学校里很流行的一句话。我不再开口，也不再看他们了。我不想跟他们走在一起，但是我又担心，如果我一个人冒冒失失地跑去前面的话，他们又会嘲笑我。我的左手紧紧地抓住装菜的网兜，右手不自觉地伸向口袋，那里有一卷小额的钞票。我捏着它，用手指剔着它。这时候，刘海向小个子炫耀起来了。 <br/><br/> “等下我就要去商店，买一把枪。” <br/><br/> “你也要买枪啦？” <br/><br/> “我又骗了我爸爸四块钱呢。”刘海兴奋地说。他又吹起了口哨。 <br/><br/> 那小个子露出羡慕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他沮丧地说： <br/><br/> “妈妈的，我爸爸只肯给我两块钱，因为晓英的爸爸也只给了她两块。我骗不到他。” <br/><br/> “这一次我们是联合起来的。”刘海看着我，“他也一样有六块钱呢。” <br/><br/> “你是72班的吧？”小个子走过来拍着我的肩头。 <br/><br/> “是的。” <br/><br/> 我很讨厌他。他就像学校里的小痞子一样对我说： <br/><br/> “那么，等下要请我吃包子。” <br/><br/> 我没有做声。我也想吃包子，我本来打算到了学校门口的时候就买的。他又拍着我的肩膀，说： <br/><br/> “不要那么小气嘛。是不是，刘海？” <br/><br/> “你不要跟小刚这样说。”刘海说。 <br/><br/> “妈妈的，我只是开个玩笑嘛！”小个子笑起来，开始夸耀起自己的历史来。他说老是偷家里的钱，他的妈妈被他气哭了好几次；他的爸爸要打他，他就溜到外面，饿一天再回来，爸爸就不会打他了。前不久他从他的爸爸的枕头边偷了二十块钱，他们跑到县城去玩，他们在那里的大餐馆里吃了香喷喷的饭菜，看到很多乡集市上看不到的新鲜东西；当然啦，还有一些漂亮的女学生。他说，城里的女学生比我们六年级的女学生要好看多了。他还买了一条漂亮的手链。他送给了陈骏。他说起来非常得意。中心小学的学生们都知道陈骏就是小痞子们的头头。我对这个小个子没有印象，一直不知道他和陈骏他们混在了一块儿。我就当他在吹牛。刘海跟他说着话，肯定了这件事情。 <br/><br/> “陈骏对我说，要是谁敢欺负我，就叫他死。”他嘿嘿地笑着说。 <br/><br/> 我便对他又嫉妒又害怕起来。他的个子比我还小呢，看上去就像四年级的学生。我知道刘海也常常跟他们混在一块儿。他们的成绩很差，常常晚上不上自习课，跑去陈骏的家里看电视。放学后就殴打勒索远行回家的学生。有一次陈骏和罗宾被训导主任揪住了，一边大骂一边扇了他们两个耳光，我们在操场上看得很痛快。 <br/><br/> “我们去买一点瓜子嗑吧，我身上有八毛钱。你也出一点，这样没问题吧？”小个子对我说。他向前瞄了瞄，“前面就有一个小店，说不定，刘海，那儿还有枪买呢。” <br/><br/> “对，就在前面的渡口，那个自行车修配店旁边。不过快到乡里了。” <br/><br/> 我原以为刘海又会为我说几句话。但是他没有。他这次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我不情愿地说： <br/><br/> “嗯，好吧，我来掏钱买瓜子。” <br/><br/> “有一阵子，我们老是嗑瓜子，嗑得舌头都起了泡。陈骏的爸爸妈妈在长沙做生意，他老是偷奶奶的钱，然后买瓜子吃。”小个子说。 <br/><br/> “你吃了他多少？”刘海说，“妈妈的，他很少给我吃。” <br/><br/> “我老是偷钱，现在我爸爸藏得很隐密，我都找不到了。”他炫耀似的露出手臂上的一处伤疤，“我身上还有伤疤，喏！我爸爸用皮带抽的，我背上也有……” <br/><br/> “妈妈的，这么一点算什么！”刘海轻蔑地说。 <br/><br/> 走过一棵大樟树，到了小店门口了。刘海站住了，他摸着自己的分头，小声说： <br/><br/> “晚上我们去女宿舍里摸一翻，妈妈的，拿枪吓唬吓唬她们，哈哈。” <br/><br/> “吓唬一下张小玲！哈哈！” <br/><br/> 我们走进店里面。我们在柜台旁看枪。那个老板眼睛细细的，很热情，介绍刘海买那把仿真左轮手枪，三块钱附送一筒子弹。跟乡里最便宜的商店都是一个价。刘海拿了一把在手里掂了掂，然后装上一片八发的子弹，“叭！”他开了一枪。老板说，每一把都是好家伙。刘海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打算就买手里的一把。他又用剩下的一块钱买了两筒子弹。轮到我来买瓜子了。一块钱一包，换在平时，我绝对不舍得。我咬了咬牙，那一刻生出绝望的念头，干脆打算每个人吃一包。把钱花掉，就像摆脱了麻烦一样。我想起妈妈给钱我的表情，我下定决心把钱掏出来。 <br/><br/> “你等下要请我吃包子！”我用牙齿咬开包装袋，很豪情地对小个子说。 <br/><br/> “没问题。”他很爽利地答应了。 <br/><br/> “叭！叭叭！”发出一阵淡淡的火药味。 <br/><br/> 刘海让我把瓜子放进口袋，他急于要玩一玩那把枪。 <br/><br/> “来，让我玩一玩。”小个子说。 <br/><br/> “叭！”刘海瞄准一棵杨柳，又对从那边驶过来的木渡船瞄准——“叭！” <br/><br/> “妈妈的，哈哈！” <br/><br/> 那小个子接过枪。子弹打完了，他从刘海手里接过一片子弹。他做出电影里标准的持枪动作，在两棵杨柳的空隙中向河水连贯射击：“叭叭叭叭叭——扑——叭！叭！” <br/><br/> “妈妈的，火药不行，哑了一炮！” <br/><br/> “让我来，”刘海从小松手里拿过枪。 <br/><br/> “快点走吧，我们会迟到的。”我焦急起来。我看着他们玩得乐不可支，巨大的后悔涌上了我的心头。早上妈妈给我的六块钱，一笔我平时想都不敢想的财富啊，除了要交两块钱放学校外，现在只剩下一块钱供我零用了。我本来打算要向同学们炫耀，我要慢慢地用几个星期，买很多的零食独自享用。我停止了嗑瓜子，真想把它扔掉。我听到自己的心在不安地跳动，我使劲地揉着剩下的那几张钱币，它们快要被我的手指头给揉熟了。 <br/><br/> “刘海，小松！”这时候一个小丝瓜脸庞的学生从一群过渡来的人群中跑过来，讨好似的搭在他们的肩膀上。 <br/><br/> “你有没有钱？”刘海斜眼看了他一眼，“买几筒子弹来，让你也玩几枪。” <br/><br/> “我只有三毛钱。” <br/><br/> “妈妈的，一筒子弹都买不到，你就滚蛋吧。”刘海哈哈笑起来。他举起枪，“吃我一枪。” <br/><br/> “叭——” <br/><br/> 一群学生快步走过去。里面有一个72班的女同学，她侧脸扫了我一眼，令我感到很没面子。刘海这时把他的枪交给了我，为了泄愤，我生出勇气，把他递过来的子弹装上，然后胡乱地猛扣一阵扳机。 <br/><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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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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