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型彩蛋</p><p> “你能不能不要挤我？！”<br/> “没办法啊，”我双手撑在墙上，勉强与那女士的脸维持住三公<br/>分：“警察挤的我。”<br/> 电视台三楼全乱套了。就跟电影里演的一样，神兵天降，刷地一<br/>下把财物室包围，把正在排队的闲杂人等（我们）逼在墙角。几位加<br/>快步伐走入内室、全都皱着眉头的，想来是专家，忙着去勘察现场；<br/>而剩下几位则把我们恶劣挤在一旁，断绝一切开溜可能，公式化的脸<br/>上既不像在说我们是嫌疑犯，也不像在说我们不是嫌疑犯。<br/> “出什么事了？”<br/> “不知道。”<br/> 双手的姿势有点难受，尤其是右手，怎么也使不上劲，眼看着与<br/>那女士越来越近。叫她女士太可惜了，姑娘还差不多。她穿的白衬衣<br/>可真干净，微微地耀眼。像现在这样，要不是与地面垂直，而是与地<br/>面平行，还不知道多暧昧呢。也许我们之间近到连想法也传递了过去，<br/>那姑娘微微一笑，别过脸去，发丝擦过我脸上的绒毛。接着她又动了<br/>下身体，毫不客气踩在我的脚上。<br/> “诶，你那是高跟鞋… …”<br/> “有那么疼吗。”看我做势打算昏倒在她身上，姑娘也慌了。<br/> “要不换我，穿上高跟鞋，踩下你试试。”<br/> “呵呵。那怎么办，道个歉？”<br/> “道歉有用的话，来那么多警察干什么。”<br/> “难道要请吃饭？”<br/> 我终于笑起来：“那就看你有没有诚意了。”<br/> <br/> “姓名？”<br/> “许大海。”<br/> “职业？”<br/> “园艺专业户。”<br/> “干嘛到电视台？”<br/> “取樟树苗补栽和养护款。共两万七。”<br/> 再留下宾馆住址、身份证和手机号码，警察对我说：“出这事儿，<br/>今天反正也别想领着钱。你的资料我们会去查证。明后两天周末，好<br/>好在宾馆待着，不准外出，说不定要随时传唤。星期一再去电视台办<br/>事，那是你们两家的事，我们就不管了。”<br/> “是。是。是。”<br/> 倒是没有电影里那样摇晃刺眼的灯光。没有脚镣没有手铐，没有<br/>诱人开口的催眠，也没有层层盘剥的逼问。小警察坐在张办公桌后，<br/>三言两语问好填好表格，好像就打算放行。弄得我不知道是叫“同志”<br/>好还是叫“兄弟”好，是不是该冲上去说声“谢谢”，握手，以及“再<br/>见”。哦，再见还是免了吧。<br/> “你可以走了。”<br/> 出门的时候，巧遇同样是丙级嫌疑犯，也刚被讯问过的白衣姑娘。<br/>我振作精神，马上追了上去：“听说有人要请吃饭，大概是什么时候？”<br/> “是吗？”她错愕地回头，看到了我。<br/> “你无缘无故踩我，使我受到肉体和心灵的双重伤害。唉呀，简<br/>直比警察冤枉我还让人伤心。伤心多了。难道不该吃顿饭慰问一下？”<br/> 应该说，我这番油嘴滑舌差点使姑娘即刻远远逃走。但是，有什<br/>么东西使情况发生了微妙地转变——也许是我中间提到的“警察”这<br/>个词。这个词恰到好处地涉及了我们刚刚共同面临的非常时刻，它使<br/>姑娘想起这一个整天都滑脱出了轨道，想起她刚才终于以平常心克服<br/>和经历过的尴尬手续，想起我们这是正站在派出所大门口。在政府光<br/>芒的照射下，再容忍我这么一点无赖的偏离也算不得什么难事。“是<br/>吗。很伤心？哭一个看看。”<br/> 我马上正色道：“你又不是我的心上人，干嘛哭给你看。不过，<br/>要不我请你吃饭？庆祝咱们洗脱嫌疑。”<br/> “你洗脱了？明后天我还等传讯呢。”<br/> 这使我不得不叹了口气：“我也是。这下更有理由吃个饭了，同<br/>是天涯沦落人。”<br/> 姑娘笑了：“那明天晚上？今天实在太郁闷，赶紧洗个澡好好歇<br/>歇。”<br/> “明天晚上。说定啦。”<br/> <br/> 说实话，这么多年来，每逢独自出差，我都期盼着发生点什么。<br/>当然不是指今天电视台里发生的事。我这“发生点什么”的想法隐隐<br/>约约，欲盖弥彰，真要明白地放在光线下，又很见不得人。就算吃个<br/>饭也好呀。吃个饭已经算是“发生点什么”里的大事。这可见我的想<br/>法和行动实践都挺卑微。<br/> 那姑娘我打算叫她阿巧。也没什么别的，取个只有我知道、只有<br/>我称呼、以后只有我怀念的名字而已。你说今天巧不巧。所以叫阿巧<br/>好了。这之前，以及这之后，任她是谁家的张晓凤马晓兰我也管不着。<br/>“张晓凤，看下孩子怎么哭了？”“马晓兰，这个报告明天必须交。”<br/>烦不烦。只有我能含情脉脉地说：“阿巧，请你吃晚饭？阿巧，你可<br/>真美。”哈哈，你看这世界多么地好。<br/> 晚上给老婆挂电话，说了被带到警察局里的事。“哦，那款子还<br/>能收回来？”<br/> “应该没啥问题。就是晚两天。你就一点不担心是我干的？”<br/> “给你也没那个胆。毛毛，给你爸讲两句电话。”<br/> 说起我和老婆的现状，有一个物品比较好形容：双面绣。哪面都<br/>挺光，一面狮子一面牡丹的。你真该看看我叫工程队吊动价值六十九<br/>万那棵大银杏树时的威风。当然我老婆坐在她们公司柜台后点钞票的<br/>手法也不赖，至今还是冠军出纳，和眉毛画得最漂亮的人。就是一面<br/>狮子一面牡丹呗。光光亮亮的，只是不在一面上。哪一处的颜色和针<br/>法都对不上，越看越倒吸凉气，就是对不上。水平就在这里。凡是勾<br/>勾扯扯的都被藏起来啦。藏得我们自己都觉得挺好，水平达到了国家<br/>4A级。只有毛毛，算是我们的交集，硬要比喻的话，是使我们开张<br/>起来，背靠背，还挺风光在一起的那层薄绢。<br/> 和毛毛聊了半小时，答应回去给他带款新出的黄色小翻斗车玩<br/>具。和毛毛倒是什么都能聊，比如说在电视台十三楼里看见超人飞过<br/>啦，警察列队给超人敬礼啦，超人却向他爸敬礼啦，以及最后派出所<br/>长如何跪下来咨询他爸怎么破案等等。只可惜，关于和阿巧请吃晚饭<br/>的事，却实在没法夸耀两下。<br/> 晚上做了个梦。有个穿白衣的女人在前方走动，速度倒不快，只<br/>是雾挺大。杨柳、河堤和公园椅都逐渐消失在雾气里，当然，那女人<br/>在它们消失之前就消失了。醒来之后我很纳闷：为什么我没有跟着她<br/>走呢，我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干什么哪？<br/> “诶，阿巧，我昨天梦到你了。”<br/> “哦？”<br/> 阿巧倒也不多问，熟练地点了醉白虾和豆苗两样，把菜单推到我<br/>这，说：“其他你来。”<br/> “很熟嘛，你。经常出差来这儿？”<br/> “呵呵，你怎么跟警察一个样。”<br/> “警察今天又找你了？”<br/> “没。你呢？”<br/> “也没来找我。”<br/> 话说到这，开始逐渐没有意思了。我们对上来的四菜一煲进行了<br/>品评，一致认为口味还不错。要了两瓶啤酒，拿过来以后又请服务员<br/>换成冰的。对H市的清洁卫生进行了攻击，但觉得电视台内部的环<br/>境倒颇有可圈点之处，当然这里面有我不少功劳。交通、出口、股票<br/>我们也一样不落涉及了点儿。<br/> 到这里，其实我觉得挺有点对不住阿巧。她今天换了件淡紫色的<br/>衣裳，花边配着白色的脖颈很好看。说不出来是花边使脖颈变得更好<br/>看，还是脖颈使花边变得更好看。有时候她说“就是”的时候偏偏头，<br/>脖颈和花边相对运动了下，尤其地显现出好看来。按理来说，我应当<br/>从赞美开始，拐弯儿抹角儿调调情，说点儿不全是假意的玩笑话，再<br/>说点夹杂着真心的恭维话，才不辜负她肯来陪我吃饭的一番心意。然<br/>而也不知怎的，居然按照招待客户的流程走了下来。我一边再提了两<br/>句股票，一边后悔地闭上了嘴。<br/> “换个话题吧。”阿巧恰到好处地结束溜圈：“说点精彩提神的。”<br/>她又补充到：“不如我们交换秘密好了。”<br/> “交换秘密？”<br/> “对呀，你说一个你的，我说一个我的。”<br/> “哪种才算秘密？”<br/> “迫不得已绝不让人知道，世界上也没几个人知道的、自己的秘<br/>密。”<br/> “果然提神！”我大喝了一口酒：“那，女士优先？”<br/> “你有多少个秘密？”<br/> “不多。其实是很少啦。”<br/> 阿巧嫣然一笑：“我可有很多哦。要不你先说个，我看看你的诚<br/>意，然后挑个重量级跟你差不多的交换。”<br/> 我现在很后悔将她叫做阿巧——因为她不但乖巧，而且机巧。每<br/>次我试图耍点小手段时，好像最后都为她所制。想让她请吃饭，最后<br/>变成我请吃饭，想听她的秘密，要先拿自己的来，很伤脑筋。不过，<br/>大约乐趣也就在这里。一来二去，所有细节走势好像都与我设定的相<br/>反，所有大局的走势呢，却又奇怪地符合回来，挺接近我那“发生点<br/>什么”的指导方针。<br/> 双面绣当然算不上我的秘密。事实上，不但不算秘密，纵横交往<br/>的圈子里，谁都是这样。不是这样的才算厉害，特别，非常和秘密呢。<br/>那我有什么秘密？想骗她电视台那案是我干的，又怕她当真告诉了警<br/>察。骗她说毛毛其实不是我亲生的，你说我是在诅咒谁呢。编秘密真<br/>是太难了。我吭吭哧哧了很久，酒都灌下去两杯，最后说了实话。<br/> 阿巧。我告诉你我最大的秘密。连老婆都不知道的，真的。最大<br/>的秘密。我说到，其实，我是一个左撇子。<br/> 阿巧，你不知道，作为一个左撇子的存在，就和间谍的存在一样。<br/>时时刻刻都在装。这个世界根本不是为左撇子准备的。先不说剪刀、<br/>锯子、衬衫口袋、鼠标、吉它、螺旋瓶盖，就是公用电话，听筒和投<br/>币也全是反的。计算机上最常用的倒格和回车键都在右边，DC和DV<br/>干脆没法用――当然啦，除了倒转自拍之外。<br/> 你知道作为一个装作正常使用右手的左撇子的滋味吗？在童年<br/>就伪装起来，看起来使用所有工具好像灵巧得和别人一样，却在超市<br/>用左手去拿速冻饺子时，霎那间冷汗涔涔。我都用慢动作生生地看见<br/>自己的左手伸出、旋转、在即将接触的瞬间却暂停、倒格，安全回到<br/>推车上扶住把手。身体侧移，换了个重心，取而代之用右手缓缓伸出，<br/>在冷柜中捞起一袋半斤装的促销饺子。不但我看见了自己，超市中所<br/>有的监视器、收银员、上货员、保安、大妈、大爷、拎啤酒的小伙、<br/>怀孕女人乃至小偷，都在那一瞬间齐刷刷地对准了我。我用那么多双<br/>眼睛看着自己：到底在干什么？究竟在欺骗谁？真的，再没有比这更<br/>令人怀疑自身存在的时刻了。就好像一个多年的间谍。业务干得不错，<br/>忽然间暴露（天空中降下上帝的光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为<br/>谁在服务。<br/> 要是偶尔遇上了一个真正的左撇子，大大方方显示出来的左撇<br/>子，那心里真是激动万分。是包着人形的外星人遇到了没包人形的外<br/>星人那种激动。但是人家却不认识你。人家会客气地说：“贵姓？”<br/>作为一个左撇子，这个世界散发着排斥的气味。连左撇子和左撇子间<br/>也散发着。没有办法不时时刻刻感受到。因为要对付和适应这些排斥，<br/>所以自己也源源不断地散发出虚伪的气味。你能明白这感觉吗，阿<br/>巧？<br/> “明白，明白。”阿巧轻快地巧笑道：“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我<br/>右脚的小指有两片指甲。”<br/> 不能不说这是个打击。我的血一下子都涌到头上。当然这也可能<br/>是有点喝多的缘故。“阿巧。”我终于忍无可忍有气无力地说：“那不<br/>算秘密。那是炎黄子孙的部分遗传特征，很多人都有。说明你血统纯<br/>正… …”<br/> 阿巧抬起眼睛，再次轻快地笑道：“啊？真的吗，这么多年我都<br/>觉得是秘密呢。幸好跟你交换了一下。你的不也是遗传特征… …”<br/> 美女的好处就是，无论她多么无知，都能显出美丽的无辜来。尤<br/>其是，哪怕这无知与无辜都有些装。这真是左撇子们怎么也达不到的<br/>境界，我们之间的气氛再次融洽了。<br/> 既然连最大的秘密都知道了，彼此的言语就无忌起来。什么美女<br/>一个人出差寂寞吗，晚上怎么办；什么脚拿过来看看，验证下你那秘<br/>密是不是骗人的；什么两杯下去怎么就脸红了，一定要再罚一杯等等。<br/>阿巧也不示弱，乒乒乓乓地把球打回来：先生晚上怎么办的，难道经<br/>常招特服？又不是我的心上人，脚嘛，哪能随便给你看。另外就是不<br/>胜娇弱地继续小口抿酒，打死都不受骗。我们之间的气氛真是好极了。<br/> 后来我讲了我的故乡、酷爱爬山的喜好、吹嘘曾经去过西藏的阅<br/>历，一口气报出三十多种和电视台签约过的苗圃植物学名。阿巧说她<br/>外婆就是我老乡，她还在我老家念过中学，现在也每隔几年回去看看，<br/>她羡慕去西藏老久老久了，另外电视台她也熟，不止H市，全国各<br/>地的都熟。“呵呵，”阿巧笑着说：“我就一向电视台卖光碟的。”<br/> “毛片，毛片，谁要毛片。”<br/> 这下阿巧更笑得直不起腰来：“那哪行。我们是正经行当。纪实<br/>节目、访谈节目、要案侦查什么的，整个一社会黑暗面，哪像毛片那<br/>么娱乐。诶，要不带你去我那看看我推销的片子？”<br/> 有美女带路晚上去她房间，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期许。不过老实<br/>说我也并不反对，不但不反对，还有点暗地里欢欣雀跃。不过——阿<br/>巧总是这样，在细节上和我来了个拧转。<br/> 一带我走进她的宾馆房间，阿巧就打开了所有能开的灯。搬过来<br/>两张圈椅，支起笔记本，她那一本正经和专业条理的模样勘比我刚才<br/>介绍园林植物。“诶，我们先来看这个。”<br/> 接着我们就看了三十五分钟的洪水救人纪录片。五分钟的节目精<br/>剪和预告，这是拿给电视台做初审的；三十分钟正片。说的是某年某<br/>月某日，某地某区某乡十几个孩子放学正淌河回家，忽然间山洪暴发，<br/>都困在河心的浅岛上。水位急速上涨，孩子们面临生命危险。整部片<br/>子大概由驻部队某记者拍摄，很是突出了人民子弟兵开冲锋艇和架飞<br/>索的雄姿，也没有忘记用孩子家长脸上的雨水大肆煽情（出现了无数<br/>次，因为看上去很像泪水）。解救成功，掌声雷动，军民一片祥和的<br/>气氛中，节目也步入尾声，在洪水的天空中出现了更为煽情的彩虹。<br/>但就在最后一分钟，画面又冷静下来，不带任何语调的解说员旁白道，<br/>其实不远的河上游有座桥的，但因为乡政府贪污修缮款塌陷啦。<br/> “八千块。”<br/> “什么东西八千块？”<br/> “卖给电视台呀。做到什么节目里都合适，什么社会写真啦，视<br/>角啦，真情可贵啦，故事会，要是重新用方言配解说词，还能在方言<br/>节目里重播呢。紧张元素也有，温情元素也有，国家政策也有，社会<br/>批判也有。”<br/> “唉，我觉得吧，就这最后一分钟，看完心里挺难受。”<br/> 阿巧大笑起来：“不懂了吧？就最后一分钟，这片才卖特好。”<br/> 然后阿巧收敛了笑容，身体向椅子后背舒展过去，双手圈住后脑<br/>勺，悠悠地望着天花板说：“其实就是这样，总要藏起来。”<br/> 阿巧说，这世界上的事情啊，总在大幅的幕布上出演。有时候画<br/>面上花朵盛开，温情脉脉。嗯，对了，还有欢笑的儿童。真的，再没<br/>有比欢笑的儿童更适合当道具的了。一层一层的，来几个特写之后，<br/>就分不清他们每个人的脸。反正和那些绢花一样，都是摆设。有时候<br/>会从这群祖国花朵们的上空俯拍，快速滑翔而去，好把他们轻松丢在<br/>脑后。上升，再上升，照耀住大山大河，大片原野。这时候，才真正<br/>好起来。真正美起来。飞翔的感觉你知道吗。坐飞机那不算。要飞就<br/>要象做梦一样飞，舒展得像下方的原野。只有灵魂，没有肉体。那才<br/>真叫美呢。飞呀飞。不过到后来，总归要慢下来。慢下来停歇到某处。<br/>镜头拉近，原来是一处微风和煦、牧草成垛、鲜花四开的所在。肥美<br/>的牛羊们散淡悠闲，它们在吃草瞬间抬头起来的时候，温驯得让时间<br/>都停止啦。<br/> 时间真的停止了。阿巧说。因为幕布突然破了一条裂缝。——这<br/>时候你才发现早已经忘记了一个事实，一个从来就没有改变过的事<br/>实，敢情一直是幕布。无论怎么美，都是幕布而已。真相总是藏起来。<br/>那条裂缝就从牛羊的眼睛处撕裂下来，黑魆魆的，往深里看，红彤彤<br/>血淋林的。<br/> 这时候，阿巧也停止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是否正确地表达了，又<br/>如何再接下去表达。“当然也有相反，”她快速地应付了一句，“其实，<br/>我最大的秘密就是，很想某一天，自己也来拍片子。亲手撕开这裂缝。”<br/> 窗外就是马路，多组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不断从远处逼近，又再次<br/>远去。它们彼此交叠，起伏，重现，夹杂着某几响威逼行人的鸣号。<br/>忽然间我觉得阿巧和我已经交浅言深。毕竟，我们相识还不到一天半。<br/>浓滞的不调和感迫使我必须说点什么，但竟然一句话也说不上来。<br/> “当然也有相反。”沉默了一会儿，阿巧接了下去，又比如说有<br/>个片子吧，整个讲的拦路抢劫杀人如何被侦破。刀割喉管，基本一刀<br/>致命。那个地区流动人口多，案子都发生在半夜，没留下凶器，又都<br/>是随机作案。这么大难度，整个纪录片就在说排查了后被推翻，推翻<br/>了再排查的过程。一时间人人自危，公安局长头发都白了，最后历时<br/>一年半，杀了四个以后那凶手才终于被找到。你猜他为什么杀人？你<br/>猜他为什么杀人？阿巧再问了一遍，说，在他家发现了他资助七个穷<br/>困山区失学女孩的单据，一笔笔清清楚楚的。杀人都发生在要寄钱又<br/>筹不来钱的时候。<br/> 你知道最奇怪的在哪里吗？阿巧说，人们问他为什么都资助女<br/>孩。他说，有文化的母亲比有文化的父亲更能提高下一代的素质。这<br/>样我们的国家就一代比一代强了。<br/> “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还关心着一个国家的未来，你觉不觉得很诡<br/>异？”阿巧停了一下继续说：“我觉得真是诡异。那种感觉太奇怪了，<br/>不得不说是诡异。但与其说诡异——其实又很像感动。那片子打这到<br/>结尾三分钟里就只有音乐，再没对话啦。”<br/> 可我觉得阿巧说的诡异——感动其实是伤感，因为说完之后她脸<br/>上流露出过于安静的神色，并且也不打算继续对话了。她在想什么<br/>呢？牛羊、H市的高楼大厦、幕布还是国家的未来？我一点也拿不准。<br/>我只是不知道我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该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说声<br/>“别担心”吗。或者只单纯地给她的茶杯里添上水就好？然而我们的<br/>两张圈椅离得他妈的太远了，光伸手出去够不着。要站起来，走两步<br/>过去，然后拍人家，那才叫真正的诡异呢。<br/> 后来阿巧象苏醒了一样说：“唉… … 老虎和蔷薇。”<br/> “什么？”<br/> “说的是对立面。对立总是存在的，对比总是必须的。比如说老<br/>虎和蔷薇。后来有诗人把它总在一起得了句名诗：我的心有猛虎在细<br/>嗅蔷薇。其实，哪有这么好。这社会，到处是刀尖，刀尖上抹点蜜糖。”<br/> “这么悲观？”既然说到了社会，我这社会人士不由发挥了点特<br/>长：“要是你给抹的蜜糖，什么刀尖我都敢舔。”<br/> “讨厌。”阿巧一下子没绷住，笑了。这让我信心大增：“其实，<br/>老虎和蔷薇这比喻也不错。你这美女当然是蔷薇，白里透红的。我呢，<br/>我就勉强装装老虎好了。嗯，不错，啊，真香！”<br/> 这回阿巧真走了两步过来，拳头落在我身上，打得我大叫：“好<br/>了好了，纸老虎，我承认我是纸老虎还不行吗？”<br/> “看你，没大没小。”阿巧放下手来，面上的气色明显好多了。<br/> “哪里，分明是我大你小，差十公分呢。说起来，我和你，只能<br/>是没完没了。”<br/> 阿巧抿然一笑，说：“诶，明天一起去H市城堡乐园玩怎样？”<br/> “警察怎么办？”<br/> “管它。那，说定了？”<br/> 就像小孩子得了个甜橄榄，我握着阿巧第二天的承诺，被她半真<br/>半假，连讽带笑地推出了房门。<br/> <br/> 给老婆挂电话，说已经买到毛毛要的黄色翻斗车。<br/> “电视台那案子？”<br/> “天知道有没进展。就是款子后天才能去要。”<br/> “那就自个儿待着呗。”<br/> “那当然，不待着还能干嘛？郁闷得我明天打算一个人去逛城堡<br/>乐园。”<br/> “随你便。”<br/> 晚上又做了个梦。不知道为什么，我站在路旁看着车来车往。一<br/>辆老式的公共汽车在站牌处停下，最后倒数第二车窗内坐着位穿紫衣<br/>的姑娘。她略低着头，发从脸颊垂落，有些熟悉的样子。我很想她微<br/>微扭过脸来，冲向窗外，让我看清楚到底是谁。但她却低着头，把所<br/>有特征都尽可能埋藏在平面的影像之后。车水马龙，汽车上下着客人，<br/>像河流中一尾静止的鱼。它的静止使我的希望无限拉长——哪怕，哪<br/>怕把发丝朝耳后抿一下也好啊。然而那紫衣的姑娘却也像一尾静止的<br/>鱼，偶尔摆动，也是离我而去。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整个夜晚，公<br/>共汽车终于合拢，并开走，各色声音随之席卷而来，填补了汽车曾经<br/>占领最终离开现在空缺的那块透明的长方体。醒来之后我很纳闷：为<br/>什么我没有上车去看个究竟呢，我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干什么哪？<br/> <br/> “阿巧，我昨天又梦到你了。”<br/> “哦。”<br/> 要还是昨晚最后的那种气氛就好了。阿巧说“谢谢”的话，我回<br/>答“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阿巧还说“讨厌”的话，我回答“不<br/>讨厌，我梦见的你挺可爱的”；最不济阿巧说“我才不信呢”，我就回<br/>答“嗯，让你今晚上也梦我一回你就相信了”。这样，就能看到阿巧<br/>连开心带害羞，啼笑皆非的样子了。<br/> 但阿巧只应了一句“哦”，再没有话，颇让我接不下去。她完全<br/>没有打算开玩笑的意思，而且还挺当真。我们象两个标准观光客一样，<br/>打的到乐园门口，买好门票和项目导游图。阿巧穿着第一次见时的白<br/>衣蓝丝裙，带着墨镜，又嫌太阳还大，再在门口买了顶软帽。<br/> 验过票，我俩并排而行，保持客气而亲切的0.5米间距，比陌生<br/>人之间近点，又比恋人之间远点。这距离在前往游乐区时变成0.2米，<br/>是小火车每个座位的标准间距。后来又拉长到了1米，因为我们各自<br/>上了匹转马。好听的音乐声中，大型转马徐徐开动，一位母亲带着的<br/>三岁孩童发出了热烈欣喜的叫喊，这使得每个成年人都不好意思意识<br/>到转马的速度其实很慢。阿巧跑进了哈哈镜馆，一个人在前方笑得东<br/>倒西歪，但是她勒令我离她10米开外，坚决不让我看到她觉得如此<br/>好笑的原因。因此，我只能看着自己在每面镜子里变着花样丧失男子<br/>汉自尊，不但不觉得可笑，反而挺有些泄气。最后我们在出口处唯一<br/>一张正常的平面镜子前汇合了，我的自尊才一下子全部找了回来——<br/>另外还找到了和阿巧合影的感觉——镜子里，我和她肩并肩啦。我提<br/>议去坐最吓人的过山车，阿巧点头同意。不过很遗憾，只剩下一前一<br/>后两个座位。下得过山车，我俩又并排而行，保持在客气而亲切的<br/>0.5。<br/> 以上是物理距离的准确记录。要说心理距离呢，可就复杂些。我<br/>觉得阿巧好像在试图远离我，远到实在不好意思的程度，再说笑几句<br/>回来。乐园的广场地面开阔，鲜花盛开，东南角有鸽群在低空盘旋。<br/>阿巧的心，就颇像那鸽子。<br/> 后来我们就到了摩天轮。阿巧先提议去坐摩天轮，她说：“啊！<br/>厉害啊！”<br/> 我们其实很多次看到过这个摩天轮——从H市的各个方向、在<br/>各种天气、四季的各个时段。我们曾经在汽车上、从高楼中、从雨伞<br/>边沿、夜晚闪亮起霓虹灯时以及雪花瞬间飞扬过高架桥时看见过它。<br/>作为H市的地标性装饰，它那大大的O型不可能不被看到。大多数<br/>时候，我们看到它，根本没意识到看到了它。<br/> 但来到它的下方，却完全不一样了。在摩天轮下，四面射开的巨<br/>幅钢架需要我们把腰部都后弯起来仰视。忽然间，我同意起毛毛的观<br/>点，假如城市中真的藏有变形金刚，平时很好地伪装着，等到地球被<br/>入侵打响自卫反击战时才作为究极武器出场，那肯定不是汽车。而是<br/>个头更有型有款的什么，比如这个摩天轮。它确实具有足够的震撼力<br/>让外星人下巴掉在指挥桌上。我俩像两颗灰尘，被摩天轮轻捷地撮入<br/>一个蓝色小吊箱，悠悠地朝天空中升去了。<br/> “阿巧。”<br/> “嗯？”<br/> “怎么不说话？”<br/> “嗯。”<br/> “知道坐摩天轮最忌讳什么？”<br/> “乱晃？”<br/> “错啦，最忌讳不说话。从前有对男女，相亲认识两天，感情挺<br/>好去逛公园，摩天轮下来就分手了。问那女的，女的说，也不知道为<br/>什么，刚刚还安安静静看风景来着，好得很呀。问那男的，男的就说，<br/>只两个人，却坐那么远，扭着脸，也不说话，敢情生气了吧！”<br/> 阿巧扑哧笑了：“你瞎编排什么哪！”然而终于把脸扭过来了。<br/> “阿巧。”<br/> “嗯？”<br/> “说点精彩提神的。我知道一个很大、很大的秘密，你想不想<br/>听？”<br/> “行啊。”<br/> “不是关于我自己的。”<br/> “神秘兮兮地，你到底要说什么？”<br/> “真想听？这个秘密世界上几乎没有人知道哦。是关于摩天轮<br/>的。”<br/> “说。”<br/> “说来话长哪… …”我悠悠叹了口气。<br/> 这个世界上，异教徒人口越来越多。上帝一看，真糟糕，因为罪<br/>也越来越多。所以设置了几个彩蛋，就是我们打游戏叫做隐藏关的东<br/>西啰，投放在人间，做为神器。其中有一个，就是摩天轮。<br/> “乱讲。”<br/> “别的能乱讲，这个能乱讲？”我说，阿巧，你不觉得很像吗？<br/>摩天轮其实是个用来忏悔和赎罪的神器。你看看，首先，它开始提升<br/>你的境界，让你好好反省。它会很慢很慢，有足够的耐心等你的灵魂<br/>苏醒。它把你从尘土中拔地而起，呈完美的弧线上升，让你看看平时<br/>有多庸碌和渺小。等到了最高处，若你勇敢承认，幡然醒悟，压在你<br/>心中的罪就和你的人终于分离。罪上升，上帝来接收，省得末日那天<br/>做太多功课。而我们成为新人，成为暂时干净的人，下降，重回世间。<br/>下降的过程一样很慢很慢，因为它希望你心中充满感恩。包括对神，<br/>对养育和污浊我们的大地。阿巧，这样的秘密，不是关系好我不告诉<br/>她的。<br/> 看我一口气如有神助地胡诌，阿巧笑得气结：“下来你该说电梯<br/>也是彩蛋啦。”<br/> “你怎么知道的？”我说，不过电梯是教徒专用，主要是个祈祷<br/>快捷键。首先初始化、自定义一下，然后每天按按钮就代表祈祷了。<br/>比如按7楼是希望加薪水，按12楼希望中彩票——当然一楼已经全<br/>部默认设置为祝愿世界和平了。总要博爱的，对吧？<br/> “阿巧，你也先别笑。”我说，“这就快到顶了，不如我们试试看。<br/>忏悔一下离得最近的一桩对不住良心的事？”<br/> 摩天轮徐徐滑过最高点，窗外清风荡漾。<br/> <br/> 下降的时候阿巧说：“别说，有些管用。”又说：“要不，我们还<br/>坐一轮？”<br/> 反正是免费的游乐项目，冲管理员一摆手表示先不下，蓝色小吊<br/>箱又带着我们悠悠升起了。“阿巧，不如这次我们来忏悔个最大的罪<br/>过？”<br/> 阿巧没回答，眉间出现难得的温和颜色，又轻轻摆过脸去。<br/> “阿巧，你最大的罪过是什么？”<br/> “嗯，阿巧。或者说，最后悔的事情？电视台那案子该不是你干<br/>的吧。”<br/> 阿巧只好难听地大笑几句：“那倒没有。最后悔的事情？堕胎算<br/>不算？”<br/> 现在轮到我难听地陪笑了。<br/> 随着我们的升起，乐园在下方匀速变小。尖叫、笑闹和地面的嘈<br/>杂声于我们渐行渐远，倒是远方广场上的音乐随风一阵阵传来，声音<br/>飘忽，像是某种年代的怀旧唱片。乐园中五色斑斓的花草、五色斑斓<br/>的人群、乃至整个H市五色斑斓的交通类似海浪退潮，类似花朵萎<br/>谢，露出大片大片的空白来。这空白，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原来是<br/>天空。天空并不很蓝，但象第一次见到我们一样，从广阔里好奇地向<br/>我们俯近。与我们视线平行的高度，一只乐园里无意中脱手的明黄色<br/>气球正在上升。<br/> 气球的速度略比我们快，之后更快。并不完全是直线，有时它在<br/>风中悠然晃动，偏移出孤独的、不可思议的、小段的黄色轨迹，一上，<br/>再上。四周没有任何依衬，下方也没有任何留恋。<br/> 我大概对着气球说了一句遇到阿巧以后最恰当的话。我说：“灵<br/>魂呢，或迟或早都是这样上升的。上面就是天堂了。”我想，就算是<br/>上帝亲自来安慰告解者，也想不出更为恰当的话啦。<br/> “许大海。你最没良心的事情，最后悔的事情，最大的罪过呢？”<br/> 依照经验，即便是平时和美女谈天，最不厚道的也是直接说真话。<br/>说真话一句就完了。如果说句玩笑话，说句假话，被揭穿再来个抱歉，<br/>来个陪笑，最后才是真话，你来我往，用上四五倍的时间，得到八九<br/>倍的融洽，多么有趣啊。更何况，现在阿巧明显不在状态。随便举个<br/>例子，明知那六十九万的银杏树移栽活不了，还挖出来转手倒卖掉—<br/>—这种没良心的事情要是直说，我俩之后就只能坐在一起大骂社会。<br/>再后来，说不定我会被她拖到哪位记者朋友处，脸上打上马赛克，旁<br/>边加上字幕——“知情者直击城绿黑幕”。这片子后来辗转卖给各处<br/>电视台，三千块。假如几天后我被同行打击报复致死，片子后面增加<br/>一分钟默哀时间，卖五千块。你说这是和美女的相处的正宗之道吗？<br/>这不是我期待的“发生点什么”的什么吧。<br/> “阿巧，我觉得，我这辈子最大的罪过，就是，那个，不知道怎<br/>么搞的，挺喜欢你。”<br/> <br/> “许大海，你觉得我哪点好？”<br/> “我觉得你深不可测。”<br/> “胡说。”<br/> “真的真的。哪里是胡说。弄得我奉献爱意之外，要奉献敬意。”<br/> “你说，现在会不会有警察在找我们？”<br/> “爱找找去。”<br/> “阿巧，我说不上来你具体哪里特别好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br/>整体就是觉得美。我刚才心里震撼地出现了一个词：原来这就是气质<br/>美女。”<br/> “阿巧你是不是觉得对面那小两口挺幸福？橙色小吊箱里搂着<br/>的那对。错了。我告诉你，他们才没我们幸福。你看，我比那男的帅，<br/>你比那女的美。啊，帅得不止一点点。”<br/> “阿巧，你看这次是不是缘分？为了我俩，这个，电视台都损失<br/>了好几百万。几百万呀。所以再怎么样，不能辜负不是？”<br/> 阿巧终于如我所愿，以正宗的美丽姿势掩着嘴笑了。之后，还白<br/>了我一个飞眼。这一眼，说不尽地妩媚，并且没一点责怪的意思。<br/> “风有点大吧，”我取下外衣，披在她身上，顺理成章搂住了她<br/>的肩头，心里美滋滋的：“毕竟秋天了。”阿巧竟然也罕见地低声说：<br/>“那，你冷不冷？”<br/> 别看我脸瘦，身上有肌肉，嘿嘿，说着我把胳膊曲了好几下：这<br/>还是年纪大了。想当年，市少年足球队的超级前锋，攻无不克，战无<br/>不胜的“高山大海”哪，听说过吗？那就是我，许大海，和我最好的<br/>哥儿们郑云峰。<br/> “高山大海！”<br/> “你果然知道，哈哈，我就说嘛。你中学也在我们老家读的。”<br/> “郑云峰？叫‘高山’的郑云峰？”<br/> 是啊，是啊，我左他右，黄金搭档。和他一起踢球，那简直是美<br/>妙绝伦的时光。阿巧，也就类似和你在一起。是他第一个告诉我说他<br/>觉得球不是用脚踢的，要多用脑子。这道理今天大家都知道，但二十<br/>五年前能自己琢磨出来，那就是天才。真正的天才！高山大海，怎么<br/>样，都是他名列在前。这社会，我从来不佩服谁，但只有这家伙，我<br/>佩服得紧。要不是他高中没念完就被北京舅舅带去做外贸，中国的足<br/>球也不至于现在这样啊… …这家伙，出息了，听说做的国际贸易，<br/>单子大着呢。几年后把父母全接北京去，再见过他一面，穿着呢大衣，<br/>带着欧米咖金表，那可还是八十年代啊，八十年代。<br/> “北京？”<br/> 嗨，高山和大海，最好的哥儿俩，分头发展啦。他成了国家精英，<br/>我，社会流氓。或者社会盲流也行。最惨的时候，半年没拿着一分工<br/>钱。坑蒙拐骗，什么没干过。要能洗清所有的龌龊事，摩天轮得转得<br/>象电风扇。我外面人模人样，心里一团混乱。我也就还剩下点招你喜<br/>欢的能耐了，阿巧。<br/> “等等。许大海。”阿巧说，“你多久没郑云峰消息了？”<br/> “九几年之后吧。发达了，就把哥儿们忘了。”<br/> 等等，阿巧说，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祖籍一样，<br/>外号一样，年龄差不多，北京一个叫郑云峰的外贸局副处长，在犯事<br/>查案双规期间身亡。我卖过关于这个报导的片子… …搞不清楚是畏<br/>罪自杀，还是为了遮掩更高级官员而被谋杀，当然官方说是前者… …<br/>双规了五天后死的，半夜从窗户跳楼，结果挂在高压电线上。尸体很<br/>像个十字架，焦黑了半边，悬在空中，天明时被人发现… …时间大<br/>约是三年前… …<br/> <br/> 乐园门口车水马龙，所有的汽车都按着喇叭。所有的人都在说话。<br/>来来往往的行人、出租车司机、导游、和地图小贩讨价还价的游人、<br/>卖油炸小饼的女人、卖气球的男子、牵着三十位孩子的幼儿园老师以<br/>及三十位孩子。所有的人都嘴唇翕张，按照自我节奏发出光芒四射的<br/>音节。那些音节尖锐的呈橙红色，低沉的呈蓝紫色，拥挤着混合在H<br/>市用作底色的青雾里。这些声色汇成一条五彩大河，沿着城市道路朝<br/>下莫名奔流，永不停歇，气势汹涌，无耻而有效地撼动着我。我终于<br/>明白，做一尾静止的鱼，原来是那么地难。掏出手机，我用左手拨了<br/>个号码。<br/> 我把左耳贴近它。一会儿，从深邃的、未知的、另一个世界传来<br/>“嘟—— 嘟——”的拨号音。很小，很耐心，“嘟—— 嘟—— 嘟—<br/>—”，就这么响着。<br/> 这声音让我想起刚才和阿巧告别的时分。我挥挥手，像是遥远的<br/>推动，推得蓝色小吊箱再次轻轻升起。阿巧坐在里面，透过网纹的窗<br/>格似乎在说“你还好吗”或者“你怎么啦”或者别的什么。她的声音<br/>瞬间就蒸发了。<br/> 我又想起有一次云峰吸引住四个后卫夹击的事情。他单刀直上带<br/>球左奔右突，十多步后连跳带转，用脚尖捡空将球精妙一挑到我，由<br/>我横空打进。他看着我开怀大笑的样子。我扑过去后四掌交击轻脆的<br/>声响。我们的拥抱。我们那时候年轻漂亮的身体，气性飞扬的脸庞。<br/>那粒进球入网时带着多少的份量，现在就用十倍的份量打还在我的胸<br/>膛上。<br/> 我另外还想起一个细节，云峰下雨从来不带伞。他把军用帆布书<br/>包往头上一顶，后来干脆大模大样，浑身湿透。现在没有下雨。<br/> “嘟—— 嘟——”的声音里，我想起了那老式公共汽车窗边的<br/>紫衣姑娘究竟是谁。我终于想起，那原来是一个以后一直被我叫做了<br/>老婆的姑娘。那是早已被我遗忘的、我们第一次的相遇。几天之后，<br/>在操场上紫衣姑娘重新出现，说：我叫周晓娟，教练让给你们送开水<br/>来。云峰将背心从腹部一卷到头，擦擦大汗，嬉笑着说：那，我们都<br/>叫你阿娟？<br/> <br/> 声音很小，很耐心，就这么响着。我整个人附着在这个细微的声<br/>音里，等待着。<br/> <br/> 2006-9-29<br/></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1-5 16:49:17编辑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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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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