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的太阳

欧隆痴

<div>　　太阳光开水般泼在王七裸着的肩头，王七仍没觉得热，正象习惯了这城市的污浊一样，他也习惯了这城市暑夏的热。他吃力地拉着小木车，蹒跚在城市宽阔的柏油马路上。<br/>　　整整一个上午，车上还是搁着几件垃圾池里拣来的零碎。车子虽轻，但王七却明显感到了乏力。乡人说，六十年一个轮回，他今年六十一，那么该当是另一个轮回了罢？想到轮回，王七心里便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难道真老了吗？很老了吗？年过六十而花甲，花甲之人，在远古里是要被抛身荒野，任其自生自灭的。王七想，自己不就是流零硬块马路上的孤翁么？在城市的土地上，耕种一份并不属于自己的薄田，即使再勤再苦，也不属于自己。好在，他并没有在这里播种。他想，捡属于这座城市的破烂，再转卖于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他只是以这种方式养活了自己，这，算不上播种。没有播种，王七变也没想着收获什么。所以，他只是以流浪的形式游走在某些有垃圾池的地方。<br/>　　城市的垃圾池，象魔鬼肆虐的屁囊，散发着臊乱的酸臭。砖块砌成的简易垃圾池，丢弃着绿色的，白色的或黄色的垃圾。有腐臭的水果，吃剩的菜底，馊了的饭食，还有附近平房居民倒出的洗锅的泔水。<br/>　　王七总是手握一根短棍，小心翼翼地拨弄那些赃物，搜寻他想要的东西。有时是几块废纸片，有时是几个啤酒瓶，偶尔，还有一些旧了的衣帽，服饰或器皿。但，多数时候是什么也没有，所以，王七多数时候是在失望。<br/>　　失望的次数多了，王七便感到疲累，便想找个阴凉的地方歇歇。所以，当他看见墙角那个人的时候，就想过去跟他说说话，也不知怎么，就是想跟他说说话。说什么呢？王七没想。而没想，不等于没得说。<br/>　　王七没注意那人蓬散的头发，也没注意他褴褛的衣裳，甚至没看见他一条残了半截的腿。他只注意了他那因恐怖和凄苦而引人同情的眼神，以及随之而来的一种莫名其妙的举动：他在对着王七磕头呢！<br/>　　那人磕的很专业，他跪在那里，双手托了地，把身子弯成一道弧形，象一条跃出水面的灰色跳鲤，前额触着地面，伴着口中乞求的声音，那一个头便是磕了下去。王七从来没见过谁这样给他磕过头，即使是儿子结婚的时候，也只是和儿媳妇在他和老伴儿面前鞠了个浅浅的躬。看着那人，王七心里感觉惶惶的.<br/>　　王七什么也没有说，他忽然间觉得自己老了，真的老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默默地坐着，看那个人的后背。那人的后背，明显的伛偻着，汗渍与土灰粘成的污垢，挟着他的衣领。王七顿时觉得自己长大了，重新长大了，他觉得自己长大了的标志是：他由那人想到了老伴儿，儿子，还有活着。<br/>　　默息久了，王七反而觉得更累。他觉的浑身酥酥的，颇为乏力。太阳还是那么热辣辣的，头顶豆大的汗珠扑簌簌地往下滚，在水泥地上燃起一股热气，消散了。<br/>　　王七第一次感觉到在一个陌生人面前的不自然，他拢紧袖口，用袖头噌了噌鼻尖上的汗珠，颓然地立在那人跪立的面前。王七没敢直盯着那人的脸，或是身子，他不是怕，但他却觉得全身发沭。他把目光远投到马路对过的那排挺耸的高楼。那里投射出一种阴冷的寒气。那象征着富贵和荣誉，甚至权力和地位的西式洋楼，王七也进过呵。那时，他把两大箱新的和旧的书和杂志整齐地码放在手推车上，摇出那豪华大院的门口，头顶便飘下来一些飞散开的纸屑，有一些落在王七的脑袋上，王七用那脏兮兮的黑手摸了一把，那细碎的纸粒悠悠落地，王七的眼前象结了一层薄霜，倒影着泛白的光炽，他本能地摆了摆脑袋，拨开眼前那层薄霜，然后蹲下伛偻的身子，如他所料，那纷扬的纸粒正是他购这些书的纸钞，有两毛的，五毛的，王七能清晰地辨认出那些毛票在他手中曾怎样地周转，怎样地紧贴他松塌的皮囊，现在，这些钱化作纸粒洒落了下来，落在了王七硬实却柔软的肩头。王七抬头瞅了瞅，只见一个熟悉的女人的面庞在冲着她优雅地笑，是那种俯视的带着某种自傲的笑，她怀中一个幼嫩的小孩正在撕着手中的半张纸票，那些钱的细粒不时地飞落下来，女人得意地抚着孩子的头顶，依然青春着的脸上露出惬意的笑。王七凝视了很久后，揉了揉酸痛的膝骨，推着那跟随了他十几年的手推车，迈出了弥散着富气的大院。一路上，王七健步如飞，一个歇也没停，一直拉到那间土屋，躺倒就睡。<br/>　　王七的思绪转过来的时候，只见那个人正对着一个过来的路人伸着长手，并重复着刚才对王七的那种磕头动作，那路人扔下一张纸票，继续着走路，那人一个俯身上前，准确地抓住了那棉值五毛的钞票。嘴里嘀咕着感谢的言辞，并对着那路人远去的背影半晃着脑袋。<br/>　　王七摸遍了身上的所有衣兜，也没摸着一张纸的形状的物体，包括那贴身的衣袋里，也只有一些硬结的劣质烟丝。摸到了烟丝，王七便记起了手推车里那包红盒的卷烟。那是一包捡来的卷烟，王七一直把它塞在手推车上的那个特制的木箱中。现在，王七想起了它，他想，把这烟给这个跪着的朋友-----王七是打心眼里把这个人和自己做同一层次的劳动者，所以，他在意识里毫不犹豫地把这个跪地的人定义为朋友-----这样，就能有机会和这个人说一会儿话，几句也成。<br/>　　王七想到这里，内心便激动异常，他想到了在生产队那阵子充足的年轻劲头，他猫了腰，迈着年轻人那种矫健的步伐，朝马路那边的他的手推车跟前迈进，他的动作和心态，就象是要完成一件颇为重大的事情。</div><div>　　那辆车就是在这时候猛地拐过来的，王七知道，这车没长眼睛，否则，他不会不抬头就看见太阳。现在，王七闭着眼，便看见了幽暗远空上高悬的太阳，太阳红彤彤的，颤抖着。它的光不那么刺眼，王七清楚地看到，那碗托大的太阳里孕着个肥胖的胎儿呢！胎儿两条嫩腿，不停地蹬着，太阳便一颤一颤地抖。<br/>　　王七也不知道车到底扎在了他哪儿，他只觉得眼前血红的一片，还听见哗啦啦的一声脆响。王七知道，那是他的手推车翻了。令王七庆幸的是，今天的车里没捡多少东西，翻了就翻了吧。只是，王七想起了那盒烟，那盒红色的卷烟，他又仿佛看到了那个长跪的人那黑暗的面孔，现在他只想亲手给那个人递根烟，再坐下来，在那黑湿的泥地上，盘着腿，和他唠唠家常。<br/>　　这时，王七听见有人喊：血！<br/>　　王七没觉得疼，他也不敢感觉到疼痛。他隐隐觉得，要是感到了疼痛，那会是一种不祥的兆头。想到死，王七并没有觉得恐惧或压抑，他只想，他会马上爬起来，利索地收拾好洒落地下的零碎，推起小车，准时回到自己的窝棚，虔诚地为老伴儿和儿子各烧一柱香。他还想拍着卡车司机的受惊吓的肩头慈祥地说一声，没事儿，小伙子，我老汉身板儿还硬朗着呢！但越躺，王七越觉得舒服，他便就一动不动地让自己躺在那里。<br/>　　王七终于觉得热了，四周象是炽热的火炉，他身下浸着黏糊糊的东西，眼皮僵直地睁着。<br/>　　他挣扎着，使着劲儿。却怎么也动弹不了。他想说什么，但嘴只是轻轻的一翕一合。他感到头难发胀，汩汩地，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无规律地循环。他眼前一片白光，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白茫茫一片，象燃了镁带的光。只听得人群中杂乱的喊声，叹声和笑声，却不见人影，他再想闭了眼睛的时候，却没力气了。<br/>　　他感到，他只能是如此睁大了眼睛，暴露着睡去。<br/></div>

冯与蓝

<p>一开始就有不详的预兆——一个太像悲剧的开头。以及太多有倾向性的词：腐臭，垃圾，泔水……一切旧有阅读经验都告诉我们，典型底层小人物命运假如非得被浓缩在一个小短文里的话，结局十有八九就是死。</p><p>果然。</p><p>故意煽情就像强迫别人闻一个洋葱头，有经验的人会身轻如燕地躲开。而实际上，以我个人感觉，越是想用力的地方越应该消除痕迹。用平静掩盖痛楚，想哭的人反而笑。结尾也不用把人写死。苦命人死掉是福气，面无表情地活下去才是悲哀。</p><p>再多嘴一句，假如非得在小说中搀杂人文关怀，得选个冷僻点儿的素材才行。</p>

郭亚男

<p>有想法.一些比喻很夸张.</p><p>三个人,跪着乞讨的,抱小孩的女人,王七,之间隐性的牵扯联系也不错.不好是人死了,人活着受苦远比死掉的好.如果非要他死,一是隐蔽的,另一是简练的写,少点王七的想法,感觉,比如只写"他动弹了一下,睁大了双眼,如此幸福的睡(死)去了."</p>

欧隆痴

<p>谢两位老师.</p><p>再多嘴一句，假如非得在小说中搀杂人文关怀，得选个冷僻点儿的素材才行。</p><p>--------------------其实我感觉我一直在这个胡同里徘徊,而且总是用冷色去解释冷色,有时候除了用死亡阐释同情,似乎找别的东西来代替都有点不由衷..</p><p>如果非要他死,一是隐蔽的,另一是简练的写,少点王七的想法,感觉,比如只写"他动弹了一下,睁大了双眼,如此幸福的睡(死)去了."</p><p>------------------现在又看，似乎是有点不妥呢，第一次这样去写,也太多地考虑技巧,只是感觉为了叙述的统一..</p><p></p><p>谢谢两位老师。朋友介绍的黑蓝.很的感觉很好,批评的氛围,还有老师们的批评建议,都很中肯...</p><p></p>

笨笨

很佩服的作者的想象力 文字显得如此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