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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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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9:1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四个兜       1991年的时候，隆冬降雪。我和母亲住在环北路的房子里。       家里的杂物房里堆积着一些闹表芯、画架之类的破铜烂铁和旧衣服鞋子之类的东西。母亲几乎不收拾这里，甚至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自从母亲腰骨骨折痊愈后，她就再也懒得花费大量精力做这些杂事。母亲的意思是，重新挺直了腰板后要重新活一次。随即而来的就是将我的父亲扫地出门。于是，我家变得空空荡荡，只有杂物房还透着老气横秋的生机，让人看到后翻来覆去的想吓唬自己。       1991年，果真下了场大雪。我记得是初春，母亲说是隆冬。因为这个模棱两可的时间问题，我和母亲不知道争辩了多少个回合。直至现在，仍没有推敲出确凿的时间。因为母亲跟我说，张宝，如果今年冬天下雪，我就把你父亲赶走。母亲说这话时，腰部的石膏板刚刚拆下，勉强能挺着腰板站在父亲的画室门口暗暗地骂。我知道母亲赶走父亲的决心很大。这里的原因我隐隐知道些，却始终装二傻不闻不问。于是1991年的冬天显得犹为突出，几乎横跨了我记忆的大半，像是堵住洪水的一大叠一大叠纸币，忍不住伸手拿一捆，却又怕洪水袭来把自己冲垮。我开始回忆1991年另外三个季度的天气，结果一无所获，半点印象也没。       冬天里，父亲已经不在家住了。       母亲休养在家无所事事，每天早晨她都会裹着黄色的呢子大衣，像根黄灿灿的炸油条似的，到屋外看看，五分钟后回屋子，过五分钟再到门外站一会。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快两个月，母亲开始每晚做噩梦，人也沧桑了不少。一天晚上，母亲脱下毛衫钻进被窝里，我正打算给她按摩新生的腰板，门发出怯生生的“嘣嘣嘣”，几乎风吹到似的，我看母亲没发觉这细小的动静，也当没听见把手搓暖和后，一下一下给她揉腰。待母亲睡着，门外传了父亲微弱的咳嗽声，接着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我突然意识到，也许父亲只是想来看看我，于是拔腿跑出去，望了望屋外，父亲的自行车已经不在了。那时候，我几乎没意识到，父亲是个画家，他是个会有色彩的人。       2001年。我和母亲搬到离城西客运站不远的守卫小区住。母亲说，张宝，听你们同学说你还写诗？！        我说，我哪有那个闲功夫，高数不学了啊。        母亲呼了一口气说，就是，学机械工程多好，你妈就是理工的好料子，可惜学了管理，写什么破烂诗，好好的研究着给你妈我造架飞机。        我跟在母亲后面，只管“行行行行”地答应。夜晚一到，便不自觉得趴在窗台上在父亲留下的画纸上构思句子。或者去原封不动搬过来的杂物房里找灵感。原先的杂物房是正方形的，现在这间就矩形的，完全多出一个人或站或坐的空间。可是，我始终不敢在里面长时间的停留。老的画架紫红色漆皮开始剥落，铁的颜色出奇的丑陋，一块硕大的吸铁石趴在上面，移动一寸都艰难。我探着身子，在那些破纸箱里翻腾。1972年的《人民画报》，还有一沓子不整齐的《人民日报》，泛着铁绣样式的红边。最可爱的是，箱底还有只崭新的袜子，湖蓝色，长长的。我甚至以为，父亲就藏在这房子里，藏在画架后面。这让我总觉得杂物房门口站着谁，总是企图把我锁进去似的。于是，我一只脚在里面，另一只脚支撑着门，这样一来，更是感觉有谁在虎视耽耽的看着我。忽然门动了下，我吓得瘫坐在地上。        瞎翻腾什么呢，大半夜的。母亲声音柔和。        随即呵斥道，以后少来这瞎捣腾。       我颤颤惊惊地跳进床里。捂上被子，坐起来，再捂上被子，冷汗落后浑身发抖。下床来用太空杯接了满满一杯水，搂着边吹热气边喝。        第二天，我忍不住打电话给父亲。问他现在可好。        父亲说他最近在画一些安静、老派的城镇。        我告诉父亲我开始写诗了，父亲恍了好大会儿的神，语速均匀地说，留着给爸看。        我突然哭了起来告诉父亲我们搬家了。        父亲说老房子卖掉了？        我默不作声。        搬家后，我更常去附近的一个很大的图书馆，沿路买瓶纯净水，一呆就是一天，或者看书或者写诗。几个月后，我戴上了欣慕已久的近视眼镜。母亲带着我跑到她管理的大楼里，从验光、配镜她都一丝不苟的审核，生怕我心灵的窗口因为这树脂片片再有什么闪失。母亲对于我近视一事反映很大，看的出她是悲痛的。因为父亲就是个高度近视。日后，母亲要求我每周都要回家吃三次饭。她整出了很多中草药剁烂了煮成泥给我涂眼睛，还特意烧了鱼眼菠菜汤让我喝。每次端着一碗飘着生物眼睛的菜汤，我都会呼吸紧促甚至想呕吐。还是硬着头皮一点一点的往胃里塞。这种汤喝起来感觉很荒谬，一个鱼眼下去，不知道下一个鱼眼什么时候进入喉咙流向肠子。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父亲总给我买的一种叫粒粒橙的饮料。         搬入新家的那段时间，总是阴晴不定。我穿着母亲深褐色的鸭绒衣来图书馆看书。刚一踏进阅览室便看见父亲和一个火红色衣着的女人。由于没戴眼镜，我看不出那女人的相貌以及年龄，但是我清晰的认出父亲的侧脸。        父亲拿着一本塞尚的画册，向火红色讲述圣.维克多山。我不近不远的看着，分明看见父亲眼中绽放出几朵狂妄的红光。那种眼神，是我从来都没见过的。        父亲是个谦卑的画家，我一直这么认为。在他是新郎前和几个哥们把崭新的冰箱抬回家的时候，在他还是年轻的父亲的时候，在他买菜回家烧饭的时候，在他和缺斤短两小商贩斯文的吵架的时候，在他画画时随手扔下的香蕉皮把母亲的腰板弄骨折的时候，他都应该是个谦卑的画家。        而眼前的父亲，是带着傲慢锋芒的父亲。顿时年轻起来了。        我新奇的看着他，像注视着西北风中满是叶子的枝条一般。我开始想，上次见到父亲是三个月前。还是秋天的时候，烟雾腾腾的早晨，父亲到学校送了些书和水果给我，他还让人觉得不怎么精神。三个月，不可能改变他。我恍然大悟，原来我认识的父亲一直是被母亲抄写错误的那张脸。这是个既荒唐而又有趣味的发现，我可以去复制父亲原版的脸了。         父亲摸着他的自来卷发时，我仓促地躲进一排排书柜中。我知道我应该好好的和他打个招呼，可是我始终没有。等我又鼓起一点点勇气时，父亲带着火红色的女人已经走掉了。他们坐过的桌子上留下一本黑皮的笔记本。起初我以为那是本书，我坐在父亲坐过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翻阅起来，摸着他多年前的字如若去温暖他有冻疮的手。                   我开始问母亲一些另她吃惊的问题。         妈，你和赵叔叔什么时候结婚？         妈，你总不能一个人拉扯我吧？         妈，我小时侯到底学过画画没？         妈，你喜欢火红火红的那种颜色吗？         母亲看着她的电视剧，织着毛衣。全当没听见。母亲很多年没织过毛衣了，大抵从1991年起，就没再摸过毛线。她很不熟练的盖着这座毛线城市，湖蓝色的纯毛砖块。看样子很大很长，赵叔叔的身子很适合在里面居住。赵叔叔在父亲和母亲离婚十年后，开始出现在我家的新房子里，这是从茶几上横空出世的烟灰缸判断出来的。母亲也没有过多的时间熬那种“粒粒鱼眼菠菜汤”给我喝。空落的时候，便常常在学校呆着。常常去学校的画室看别人画画，久而久之，发现所谓画家没有一个是谦卑的，他们时常用高傲的眼神扫视多余的我，然而他们注视乳白色浅盘里的瓜果鸡蛋时，又是如此的亲和与痴迷。偶尔，我也坐下来，听这里的女画师讲课，娓娓道来，声音甜美。我在这种声音中趴在桌子上睡觉，或者写几句诗。觉得舒服极了。直到有一天我的专业课落下一大截子，我才停止同学眼中看似笨拙无知的行为，带着坐得畸形的身子，让自己重新回到机械之间并且弥散。这多么迂腐，我时常想。在冰冷的实验室里，我拧紧一颗螺丝后猛然提笔在实验报告上抒写洛尔加的《缺席的灵魂》。          牛和无花果都不认识你，          马和你家的蚂蚁也不认识你，           ……          石头的腰肢不认识你，          你破碎其中的黑缎子也不认识你          ………………            接着，填写貌合神离的数据。                   有天父亲来学校看我，我是这样认为的。父亲看见我表现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我仍就觉得我的父亲是来看我的。他比先前更爱笑了，说不定比他是小伙子的时候更爱笑。他拍着我几乎和他一样高的脑袋说，张宝，本来有个东西要送给你的，可是有天把它丢在图书馆了，隔天再去找的时候就不见了。我惊异的笑笑，说，爸，我在精神上就当收获了来自的画家父亲最美的礼物了。父亲说，丫头也会说几句哲学的笑话了，不是你妈那死脑筋了。        我正要和父亲道别，一团火红色从身后拍了我一下。         张宝同学，还认识我吗？        这不是画师。        恩，欢迎你听我的课。        爸爸。        张宝，她……        爸爸，我拉着父亲的手，给他了个结实的拥抱，又紧紧地搂了搂火红色。来自大脑的贫瘠感立刻消失的无影无综。像1991年隆冬或者是初春，父亲消失不见的自行车。        父亲留在图书馆的本子是他年轻时写的一整本的诗。                  2005年，我和母亲把杂物房的大大小小的什物一件件搬出来。他们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母亲招呼着卖破烂的老大爷，神叨叨地说师傅啊，也不容易，都送你了不要给钱了，破铜烂铁老报纸的，也不值个钱。母亲揉了一把腰，看着老大爷把母亲窝藏了十多年的“破烂”拉走。随着破烂车的转弯，父亲那件结婚时穿过的四个兜的浅色西装，母亲的一双牛皮底的鞋子，渐渐消失。        母亲和赵叔叔说，张宝我们跟学校说可以让你转系。        我淡然一笑，说不转了，我也是造飞机的那块料。           1991年的隆冬，我在杂物房里刨出父亲的四个兜的老式西装，和母亲的牛皮底子高跟鞋。我试着把他们都穿在自己身上，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既是父亲的影子，也是母亲的影子。        我拥有了四个兜的糖果，在1991年后，享受富足。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0-29 17:35:40编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