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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我并没有在意他们在讨论什么。当我意识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争论这个问题了。
每个周五的晚上,我和我的朋友周凡、杨斌一起去杨斌家喝酒聊天,以此来度过每一个漫长的周五的夜晚。这个活动起始于去年冬天,周凡看了本讲述魏晋南北朝的书。看完后,他对那个时期风行的清谈神往不已。他找来我跟杨斌,商量着也组织这么一个活动,只在我们三人中间,有那么点竹林七贤的意思。杨斌对此兴致很高,他很快便兴奋地与周凡开始讨论活动的细节。我的兴致不大。我不大能喝酒,我对酒精过敏。杨斌建议喝啤酒。在他们眼里,啤酒压根算不上酒。我能喝些啤酒,但是不喜欢。啤酒喝起来像马尿。对于这个观点,他们俩一致驳斥我。
“你怎么知道味道像马尿,你喝过马尿?”
“没喝过。我的意思是,啤酒味道带给我的感受和马尿这个词带给我的感受有相似。你知道,一个词本身就是一个物质,它不仅仅作为指向它所代表的物质的工具,也可以作为一个独立存在的物质。当你读到一个词时,它所指的意象以及它本身所带来的感受将同时作用于你。举个例子,当我们看到‘杨柳’这个词时,你能联想到实质性的杨柳,你能看到那鲜绿的嫩叶,柔软的枝条,甚至还能感受到一阵风从你脸上吹过。同时,你还可以联想到《采薇》里那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菲菲’,也许你还能想起学这首诗的场景,你看到老师站在讲台上,一手举着课本,一手拿着粉笔,他的右手指尖上沾染了白色粉笔灰,显现出他手上的纹路。你看,这就是词语的双重性。”
杨斌从鼻孔里呼出了口气,轻轻的“哼”了一声。
“照你这么说,你是能根据‘马尿’这个词幻想出马尿的味道了?”
“呃,虽然说你这么理解有点恶心,但是差不多是这意思吧。”
“扯淡!”杨斌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最终我还是决定加入他们。因为周凡说,反正你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我想了想,确实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以做。
在开始的几个星期里,我还会参与到他们谈论的话题中。但是,很快我便感觉到了厌倦。周凡在我们坐着聊天的桌子靠着的墙上贴了一张”莫谈政治”的纸条,他为自己这个创意洋洋自得,他对我们说,他这是化用了《茶馆》里的意思。我当然知道他这是模仿茶馆,不仅这张字条,就是这个活动也是在模仿,我们每次谈论的话题,提出的观点也全他妈的都是从书上看来的东西,毫无新意,没有新鲜的思想,就连参与的面孔也都是一成不变的我们仨。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我在这里可以打发掉一整个夜晚。
这个周五的下午时候,杨斌打电话给我和周凡。他说他今晚会带上他新交的女友。对此,周凡颇有微词,大概在他观念里,我们应该死守当初的信约(当然,是他认为订下了信约),只让这个活动在我们三人中间,或者说像中世纪的共济会一样的秘密组织,新入会者必须接受严格的审查。而我只是比较奇怪会有女孩愿意来参加这种无聊的活动。
晚上6点的时候,我们已经坐在了杨斌家餐厅的桌子旁。那是一张方桌,面上是一层涂有浅黄色油漆的三合板,用小钉子在四周钉上。浸有桐油的漆已经有些脱落了,整个桌面上也不均匀分布黄褐色的油渍。看上去,很旧,而事实是也确实如此。这桌子是杨斌的房东留给他的。他房东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老公是小学教师,有个已经工作了的儿子。
不过,今天桌上垫了张黑白格子的桌布。我坐在靠近客厅的一侧,身后是通往客厅的门,准确地说应该是门框,门在杨斌搬进来之前就已经被拆掉了。如果我靠在椅背上,尽力地让头向后仰过去,就能看到客厅的窗户,看到外面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周凡坐在我左手边,他对面是贴有他写的那张“莫谈政治”字条的墙。杨斌和他女友坐在我对面。杨斌在左侧,他身后是通向厨房的门,穿过门可以看到厨房里的水池。桌上摆了三罐啤酒,杨斌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还冒着冷气。我皱了下眉头,没说什么。
“我给你介绍下,”杨斌坐下后对他女友说,
“这个是周凡,”他用食指指了下周凡,
“这个是王三,其实真名叫王川,但是我们都叫他王三。”他把食指转向了我。
“嗯,我知道。”那女孩开口了。
她的声音有点像苹果。我这时才开始真正注意到她,尽管从她进门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分钟。
“因为我们都觉得他像王小波笔下的王二,所以我们就叫他王三了,还跟他真名押韵呢。”杨斌看着我说。
女孩轻轻笑了下,我想她大概读过王小波。我绰号是叫王三,但不是杨斌说的那样,王小波写了那么多王二,他知道是哪个。
“他们俩都是我大学的室友。”杨斌又把头转回去看他女友了。
“她叫林卷,”杨斌顿了一下,“我们上周末认识的。”
“好了,都介绍完了。开始我们今天的话题吧。”杨斌转过头看着周凡。
“嗯,今天我们的话题是奥威尔的《动物农庄》。这是一本政治讽刺小说。首先,我来介绍下奥威尔……”
我没看过这本小说。周凡不时看着手上拿着的那一沓A4纸,不停的说着。我想他大概是打印了豆瓣上的书评。我又失掉了参与今天话题的兴趣。
我转过脸,目光落到了林卷身上。我并非有意看她,只是她坐在我对面,我转过头后自然地目光就落到了她身上,不看她反而显得有些不自然。
她很美。杨斌之前的女友都很漂亮,但不美。她很美。
她的头发是亚麻色的,在前额处留着向右斜着的刘海,从发际线向后收拢,在脑后聚成一束马尾。我想起了德彪西的一首曲子。
她正看着周凡,没有发现我在看她。她穿了件白色T恤,胸前印有一个黑色镂空头像,有点眼熟,旁边有串花体的英文写着“WAR IS OVER”,我想起来原来是列侬。
我抬起眼睛,目光又重新回到他白皙的脸上,发现她已经转过脸,正看着我。她看着我,用牙齿咬住了一点下嘴唇,下巴向脖子内微微喊着,额前有几根碎发垂下,搭在她的眼睫毛上,让我有点无法确定她是不是在微笑。
跟她对视了一小会儿,我便把目光移开了。这多少有些尴尬。我继续转动目光,在整个餐厅里游走,装作刚刚的对视不过是我目光的旅行中的一个正常的相遇。
事实上,我已经可以闭上眼在脑海中准确地对于整个的这个狭小空间进行重述。我右手边的这面墙,在距离我4.5公分的右上角就是那张“莫谈政治”的字条,字条的右下角已经翘起,向外蜷曲着。字条顶端往上走5公分就是墙面与天花板的交线,顺着交线往前走到顶角处,那儿有张蛛网,像你能见到的大多数蛛网一样,上面没有蜘蛛,但是粘着些黑色的小颗粒。顶角左拐就是我对面的那面墙,墙的左下方,杨斌身后就是厨房的门框。现在厨房的门向厨房内侧开着,我的视线与门面几乎平行。门上涂有砖红色漆,现在已经开始有了裂纹,漆层就从裂纹处向外翘起,像是故宫屋顶上的飞檐。而我的视线正好可以顺着这些翘起的裂缝钻进去,看到红漆下面的木纹和虫眼。顺着门向里走,就是厨房的水池。现在我视线刚好跟水池的上边沿平齐,看不见水池里面,不过只要我站起来,就能看到那里面满是浸在水里沾有油渍的瓷碟和玻璃杯。水池上方是那种现在已经很少见了的银灰色铝制水龙头。杨斌刚刚进去洗了一个玻璃杯,现在水龙头出水口处还有层水膜。
我小时候,夏天的中午。家里人都在午睡,我躺在床上,等着听到隔壁呼吸声均匀后,轻轻爬起来,走到洗浴间里玩水。轻轻地从脸盆架上拿起瓷盆,轻轻地移到水龙头下面,用手压住水龙头的开关,慢慢地慢慢地拧开。在出水的那一下,会发出“哧”的一声轻响,赶紧拧紧开关,静静等上一小会儿,再慢慢地拧开,让水顺着瓷盆的内壁轻轻流下。接满一盆水后,把开关紧紧拧上。出水口处还在接着滴水,不过速度越来越慢。先是一滴一滴的落下,然后是慢慢汇成一滴落下,再后来就是看着水膜非常缓慢的长大,渐渐变的厚重,在中心处垂成水滴状,在出水口处颤动,最终落下。我像现在盯着厨房里的水龙头一样蹲在一旁盯着它,直到不再有水滴下。
现在那层水膜就像我小时曾经看过许多次的过程那样逐渐变得厚重,渐渐形成了水滴的模样。
周凡碰了下我胳膊。
“你发表下一件。”
“嗯,什么?”
“靠,你没听我们说话么?”杨斌冲我喊。
“我赞成精英治国,杨斌赞成民主,你支持谁?”
“哦,你们看,水要滴下来了。”
我抬起食指,指着厨房里的水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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