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王静的住宅形同一座废墟,感觉不出一丝生活气息。加之坐落于山腰,凝眸注视,隐约泛出的轮廓竟同鬼屋无异。我们在院门旁立定,王静拉了下垂在院墙的细绳打开檐廊的电灯,接着掏出钥匙打开铁门。这时间里,我靠后两米站着未动。不出所料,黑妞一闻动静立马从暗处冒出来了,摇着尾巴在铁门对面哈舌舞爪。所幸这条大狗没像头次见我那样大吼大叫。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br> 王静给铁门上锁,进屋开灯后叫我坐在沙发上,接着自己出去把檐廊里的灯熄灭。王静为狗准备晚餐的时间里,我起身打开电视电源开关,坐回沙发后拾地桌上的遥控器选择频道,发现无甚有趣节目后关掉电视、无所事是地打量房间。房间与上次无异,家具、冰箱的位置、墙上的装潢均无变化,地板同样光滑锃亮一尘不染。小会,王静端着狗食从厨房出来,穿过客厅,黑妞看来饿得够呛,急不可耐地跟在主人屁股后头嗅来嗅去。我朝狗打了一声唿哨,黑妞看了我一眼,王静则瞪了我一眼,旋即双双自顾自地出去了。<br>“喂,这地方天黑以后吹不得可口哨,知道么?”从外面进来时王静不耐烦地这样对我开口。<br>我“啊”了一声。<br>“后山上起码埋了上百号死人。死人们在夜里听人吹口哨,会把哨声当作不良男女幽会的暗语,弄不好把你我两个当作奸夫淫妇活活整死呢。尽管只是一种古老的迷信说法。但夜里吹口哨实在算不得正经行为,听后心里格外不是滋味。”<br>“再不吹了。”我老实说道。<br>王静继续蹙着眉头瞅了我小会,终究再没言语。而后,她从冰箱里取了五瓶啤酒、一壶1升装的蒙牛酸奶,连同四只平底啤酒杯一起装进“宇骏”休闲裤的包装袋里。如此做罢,回头望了望埋在沙发里一直看她背影的我说了声“上楼去”,旋即转身走进厨房关掉电灯,回头又把客厅的壁灯熄灭。两人提着各自手里的东西,在一团漆黑中摸索了将近一分钟上到二楼。<br>二楼大厅早已布置一新,估计在王静早上出发之前就已经布置好了。宽敞而又洁净的里面无多余什物。瓷砖地板油光发亮,上面铺就一袭款式高栏的凉席,人工合成胶制的,有普通席子的双倍大小。凉席中间两相对峙似地摆着染有小狗图案、枕头状的坐垫,一张桌垫样的黄色垫板有模有样地摊在中间。瞧情形,俨然中学时代的春天野游露餐聚会。<br>我照王静做的那样,脱掉皮鞋踏进大厅。又依样画瓢把蛋糕等物轻轻搁在垫板上面的啤酒旁。之后遵照王静的吩咐,把所有窗户关紧、窗帘拉合得严严实实。王静则从隔壁自己的卧室里取出两支蜡烛,打火点燃后滴蜡固定在垫板的两端,接着起身把大厅通往别处的所有门楣关紧、反锁,熄掉大厅的枝形吊灯——动作干净、利落,像是之前排练过一样。如此一来,整个房间俨然悬浮于太空的独立场所。我下意识地想到,若是掀开窗帘往外张望,莫不能窥探擦身而过的陨石不成?<br>“气氛不错吧?”王静架腿坐在对面,看着盘腿坐着的我笑着说,“静静的,不受任何人、任何事情的打扰。无关的东西统统拒之门外。”<br> “是啊。”我也有相同感觉,“像飘浮太空的小屋。”<br>随后,女孩像暗示某种机秘似的朝我眨了眨眼,并附之以曼妙的低语:“喂,难道要我自己动手啊。”<br>我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一时举手无措,顾盼左右不知怎么办才好。女孩似乎吃透了我的心事。她像举枪的猎人那样闭起右眼,只开左眼,并以相应的手势瞄准我旁边的生日蛋糕。我这才领悟她的意思。顺从地揭开盒盖,将生日蛋糕摆在两人中间的坐垫上,取出烛芯,一支接一支轻轻插稳。接着,快速拨动火机点火。就在我点燃二十一根烛芯的同时,王静拿钥匙串把两头照明用的蜡烛拔灭了。<br>“生日快乐!”统统做罢,我看着烛光对面的王静祝福道。<br>女孩充耳不闻。她歪着脖颈,下巴搭在膝盖,正慵懒地打量晃荡的火苗。女孩定视烛光的表情颇是奇妙。跟《咖啡猫》里那只爱生气的猫的模样有八成相似,尽管优雅得多。我这才注意到女孩不知何时已褪掉衬衣与靴裤,换上一套类似唐装的睡服。何时换的呢?大概是在进卧室取蜡烛的时候吧。<br>“祝你生日快乐!”我重复了一声。稍稍提高了音量。<br>“听着呢。”女孩仍看着烛芯回答,“就没别的?”<br>“祝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青春永驻。”我接着说。<br>女孩不含任何表情地偏了偏头。她一偏头,额前的发丝俨然拂动风中的柳枝跟着摇摆。<br>“比方专门讨女孩子欢心之类的花言巧语。”她抬起脸看着我。<br>“祝你像开满山坡的樱花一样天真烂漫,”我想了想,毫无来由地这样出口道,“祝你像墓地里的碑林有着固不可摧而又恒古不变的容颜与温暖。祝你的人生精彩而不浅浮,祝你开心惬意而不枯燥,祝你像今年今天的此时此刻这样,永永远远开开心心下去。”<br>里面大概有什么东西令女孩吃惊。以至话一出口,她像看迎面扑来的蝙蝠似地久久凝视我的脸。<br>“墓地樱花!”稍顷,她吞出这么一句。<br>“墓地樱花?”我莫名其妙。<br>尽管如此,王静还是笑了,脸上绽开公车上见过的、腼腆的、满意的笑。尔后抿了抿嘴,露出甜甜的酒窝,双掌托住下巴,不胜依依地再次定定注视烛光。眼看着就要滑入思虑的斜坡。<br>“吹蜡烛啊!”我提醒道,“再不吹就灭了。心愿可以许两个。一个可以说出来,一个不可以说出来。”<br>女孩双唇微启,轻轻合上眼睑。半张半翕的睫毛与嘴唇在昏黄的烛光里微微颤栗。许愿的神情如此专注,俨然祈祷的古希腊修女。正当我以为她可能就势睡将过去时,女孩睁开双眼,黑亮的眸子俨然西天的明灯。接着鼓起腮帮,花了三口气吹熄所有的蜡烛。一度昏暗的房间顿时漆黑一团。<br>“知道我许的心愿吗?”王静在黑暗中问。<br>“不知道。”我答。“许了几个呢,一个还是两个?”<br>“想知道?”<br>“想知道许了几个。”<br>“但不想知道内容,是吧?”<br>“不是特别想知道。”<br>“为什么呢?”<br>“你的隐私嘛。”我答,“不过,想说的话洗耳恭听就是。”<br>女孩在黑暗里轻轻抓过我的手,双掌合璧。默默贴在一起贴了老长时间。颇有传授气功的架式。<br>“感受得到?”她问。<br>“感受什么?”<br>“没有看见墓地里的樱花吗?”她又问。<br>“没有。”<br>“我感觉到了墓地里的樱花。”她说,“很美丽的地方,希望你也可以感受得到。因为那是你赋予我的一片自留地。祝福之时,即赋予之时。”<br>“呃。很阴森的吧?那地方。”我打趣道。<br>“当然。不过现实些讲,只是一种预言。类似美丽憧憬的预言。而我蒙蒙胧胧地感觉到了预言中的风景。它像一块与世隔绝的原生景地,期待人们发现它。你的祝福恰恰是进到那里、打开通道的钥匙。我想我可以进到那里,可以进到那里的人寥寥无几。”<br>“说的像诗歌一样。”我笑道,“真有那么神么?”<br>“以前不是说过我有第六感吗,相信我好么?我的第六感相当灵验。我现在只是看见那片场景,但总有一天,我会进到那样。真的。与有个人一起。而为的却是另外一个不大相干的人。这是我刚才,真真切切感觉到的意象。”<br>“意象?”我念念有词,“我说,你就不能正经些?” <br>“我是在正儿八经地向你传达事实啊。”<br>见她开玩笑的口气未免过于郑重其事,我开始有点纳闷儿了。<br>黑暗中女孩继续道:“我真的感觉到了,它们在黑暗中像图像清晰的画面一样浮现。似梦似幻,却现实得很。有鸟,有花,有树,有鳞次栉比的墓碑,还有只呈现山麓的高山。”<br>我感到有些不安,于是松开合并的双手,转而轻轻握住女孩的指尖,冷静地说道:“不管你有第六感还是第七感,第八感也无妨,可那并不重要,也不值得计较。问题在于,你的父母已不在人世,你的哥哥已经变疯,他们的原因作为家人的你也一清二楚。你们一家子在那上面吃的苦头已经够多的了。作为我,一个朋友,或者说一个可以消愁解闷的朋友。不希望你在这上面再出现什么岔子,起码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荒谬的恋爱理论也好,乌七八糟的浪漫系数也好,包括现在神经兮兮的原生风景的胡思乱想,统统搁到一边去好么?”我叹了口气,“最好永远别提起。不能说我对你没有好感,也不能说你对我怀有好感。但作为人之常情,不好的事情谁也不希望发生。”<br>王静一言不发。浓重的沉默四下索绕,感觉周围空气也随之降温好几度。良久,女孩撤回双手,重新点燃蜡烛。烛光里她欠起身,举起排叉,开始小心翼翼地切蛋糕。王静切蛋糕的时间里,外面突然下起了小雨。看看表,荧光盘显示十二时五分。不知何故,似乎我每次来这里都有雨下一样。起始只是淅淅沥沥的细雨,声音都很难听清,接着却伴随凌厉的风声变成滂沱的骤雨了。仅跟其后,是一如上次的电闪雷鸣。窗格吱呀作响。窗帘被缝隙挤进的风鼓胀开来。烛焰跟着气流走形,两人印在墙上的影子,则如飘泊无依的灵魂一样左右晃荡。<br>我们一面倾听雨声一面吃蛋糕一面喝酒。我喝啤酒,王静则一小口一小口地呷二锅头。估计酒相当烈,王静一脸的苦相。<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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