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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有鬼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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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3:3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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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的时候是远近皆知的夜啼郎。每天一到深更半夜就嚎啕大哭，准时把熟睡的家人和邻居从梦中惊醒。大家都说，这孩子胆儿太小了，得赶快想想法子。
那时候，我住在吴水集上的外婆家。为了治愈我，外婆想尽各种民间偏方。譬如，月夜她跑到三叉路口敲着汤匙勺唤我的名儿，唱“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啼郎”，或者“偷”附近人家喂猪的木桶夜里搁在我睡觉的房里，等等，五花八门的法子差不多都试过了，但这些似乎并没有什么用，我依然在夜深人静时不知人事地啼哭。
此后，一些深谙世事的亲眷熟人（以老人居多）来吴水集时，开始与我的家人商议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要不要把这孩子，不，是夜啼郎，尽快扔掉？
外婆叹息，这娃子就是怕夜怕黑，白日里一点毛病都没有。
旁人忙打断道，夜啼郎，祸殃子呀，留着他，怕是一家子都不得太平。
外婆到底狠不下心，最终她没舍得把我扔掉。
腊月十三，到了我周岁生日那天，外公一大清早就匆忙出门，他要忙活的事情昨晚上就打算好了：请剃头师傅、到庙里烧香、买二尺红绸布、打一只银项圈……。可是，出了门的外公却再也没有回来，他遭遇了那场车祸。
2、
 六岁那年，到了该上学的年龄，我回到父母身边。
是一个叫雁庄的村子，离吴水集很远。前后两排人家，拢共三十来户，以茅屋居多。门前的猪圈旁边围着篱笆菜园子，菜园子前面的河里游着鸭子和大白鹅，河滩上散放着水牛羊羔芦花鸡。屋后种着泡桐和桑树，还有用砖头堆砌起来的茅厕，放眼望去，成片的农田就像一块巨大的地毯。村子的白天安宁而自在，大人们心平气和地说话、吃饭、做事，看着那些牲畜安闲地熟睡、溜达、追逐，孩子的脸上流淌着浮面的笑。到了夜晚，村庄却变成一个不见底的深渊，到处回荡着狗的恶叫，黑灯黑火里充满着叫人发虚的鬼魅气息。多少个夜晚，那个胆小的孩子总是瑟缩着身子，把头蒙在被子里，大气都不敢喘。每天入睡前的那段时间对我来说，不啻于一种揪心的折磨。
那些天，父亲常对我说，世上没有鬼的，过两天就要去念书了，胆子放大一点。父亲话不多，声音沉沉的，脾气很好。母亲则截然相反，她性子急，碎嘴，而且嗓门很大，她动辄就拎我的耳朵，骂我大耳朵驴子，也就是说我常常对她的话充耳不闻的意思。更多时候，她连同父亲一起责骂——老的小的一个德行！就是这样一个嘴上长刀子的人，左右邻居竟都说她吃得苦、会过日子、将来肯定要发财。也是实话，从天到晚母亲一刻也闲不下来，整地除草施肥收割烧饭喂猪洗衣……，地里家里哪一样事情不是经她的手呢？偶尔闲下来，她就纳鞋底、绣花、打毛线，她无时无刻不想着发家致富。我不喜欢母亲，主要还不是她经常扯开嗓门骂我，或者不肯给我钱到货郎担子上买东西吃。是这样的：天晚了，倘若我稍不听话，她立马就搬出一个奇怪的词——犸麂子（方言里的一种鬼怪，大人们经常拿来吓唬小孩）。
犸麂子来了，犸麂子来了！看你还闹不闹，我不管你了。那晚，母亲同以往一样惟妙惟肖地吓唬道。我不再作声，乖乖地钻进憋闷的被窝。我心里急切地惦念着父亲，希望他能早点归来。父亲是个游走乡间的木匠，手艺出众，找他上门打柜椅桌凳的人很多。那阵子，他正在给二十里地外的一户人家打家具，赶着结婚用的，远是远了些，但人家供吃供喝，工钱开得也高。所以我知道父亲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
不知到了深夜什么时候，惊醒之后，我伸长耳朵，听见了母亲和父亲在堂屋里的谈话——
母亲惊恐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手指头都淌血了！
你小点声，别把细伢子（孩子）弄醒。父亲整个人都好象在发抖。
真的碰到“那东西”了？……对了，你腰里的斧头呢？母亲大约是动手去搜父亲的身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母亲恼火地说，叫你不要喝酒，看看，一喝就出事！斧头不带在身上，你命不想要了！
真是出鬼，骑到那儿车子就骑不动了，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后面拽着你。
是涵洞口吧？又不是不晓得，那里本来就着怪！母亲抱怨道。
但我晓得也迟了，斧头没带，又没穿红衣裳，一急只有把手咬破，也真灵，一下子就骑动了。哎呀，吓死了，吓死了。
……
那晚，我再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心里装的全是“那东西”的影子。其实，我也不清楚“那东西”究竟长什么样，但我隐约知道它是跟死人密切相关的一种非常可怕的鬼怪。我又想到了母亲所说的涵洞口，离那里不远处就是被一大片芦苇荡包围着的坟地，要知道，那儿可是我每天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啊。
3、
我已经三年级了，在学校里，我是出了名的胆小鬼。
我不敢单独待在一个地方，不敢跟人大声说话，甚至不敢独个儿上厕所，因为同学间流传说过去有个老师在厕所里上吊死了，他们说上吊死了就会变成吊死鬼，有人还把舌头伸出来装作那副吓人的样子。学校里的此类传闻真的很多。有人说学校原本是一大片坟地，去年在操场那边栽树的时候，挖到了棺材板和死人骨头。住在学校附近的同学还说夜里常听见学校里的哭声，他们绘声绘色地学道：还我命来……。
没有人瞧得起我，没有人和我一起玩。我不仅怕鬼怪，连老鼠、蛇，甚至是头上长瘤的大白鹅也害怕。班里后排那些歪主意特别多的大个子男生一旦发现什么新鲜玩意，往往第一个想到捉弄的人就是我。他们常常互相怂恿道，去吓唬严冬吧，他保准会吓得尿裤子。就连那些小个头女生有时也捉弄我，比如当我正在收拾书包时，有个女生突然跑过来对我说刚才看见谁把一条死蛇塞到了我的桌子里，我立马扔掉手里的东西，丢了魂似的直朝门外奔去，身后是她们潮水般的笑声。
只有一个人愿意和我待在一块儿，他就是我家的邻居小坠子。他比我小一岁，读二年级，头上扎一个细小辫，用红头绳结结实实地绑着，右耳还穿着一只金耳环。母亲经常在我耳边叨絮，她说，你就不能找别人玩？你看看他们家又是留小辫子又是戴耳环，整天烧香求神，不就是害怕独苗儿子出事吗？并且母亲还告诉我，小坠子除了现在家里的两个姐姐以外，他还有一个哥哥，三岁不到就死了。
小坠子的胆子也不大，但他似乎知道我更不经吓，因此在爬我家的楼梯时，经常躲到拐角处，等着吓我一跳。他吓我，我也不恼，因为他是我唯一的玩伴。我们一起玩泥巴、滚玻璃球、打弹子，几乎形影不离。我记得那年的一个夏夜，我们俩随一大群人去邻村看电影，散场后我们仍然跟着人群走，谁知途中坟地那边突然冒出几点 “鬼火”，所有人都疯跑起来，我穿着拖鞋，根本跑不动，只好摊在地上嚎哭，跑在前头的小坠子听见我的哭声，忙折回头拉住我的手，我们俩一起往回逃命。然而第二年冬天还没到的时候，小坠子却悄无声息地走了。大人们说他得了白血病，血坏死了，人就活不成了。那天黄昏，我拽着母亲的衣角，看见小坠子的爷爷往小坠子脸上抹了一把锅灰，然后将他放到一只木箱里，扛起来，顺手从墙角拿起铁锹，朝坟地那儿走去。
天愈来愈冷，快要过年了，那天下午家里准备蒸馒头，母亲叫我上楼拿箩筐，我惴惴不安地爬上去，拿好箩筐正准备下楼时，却仿佛听到一阵熟悉的笑声。我摒住呼吸，一下子想起来了——那是小坠子的声音。我连人带筐沿着楼梯一直滚到下面。
4、
又一个冗长无聊的暑假来临。母亲责令我跟别的孩子一起下河，必须要学会凫水。她说，周围都是河，不会凫水，你是不是想被淹死？我哑口无言。不久前，附近好几个孩子都是被淹死的。又哭又闹挣扎了几天，最后，我硬着头皮拿着木桶朝水花四贱的河边走去。
数日后的一个傍晚，我从泡了半天的河里爬上岸，回家后，我开始哆嗦不停，而且脸色煞白，嘴唇发紫。奶奶她们几个打纸牌的老人很有经验地说这是“大老爷”（大概和风寒差不多）的症状，还说必须得穿上棉衣捂一阵子才行。
当晚，奶奶就带我到邻村的“仙姑奶奶”那儿去看病。那是一个满脸皱纹堆积、老得不知道有多大岁数的老太太，她神情古怪地端坐在香火味呛人的屋子里。我们进去之后，奶奶把她拉到一边神秘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她开始用颤抖不已的手在我的四周嘀咕和比画了有一柱香的工夫。末了，她喃喃说道，这孩子被水鬼抓住了魂。临走时，她还给了奶奶两张黄纸做的符咒。
回去的路上，我迫切地追问奶奶水鬼是什么东西。奶奶慢条斯稳地告诉我，哭丧的人不小心把眼泪弄到死人身上，死人的魂就变成了水鬼，那些掉到河里的人都是被水鬼拽住了身子才被淹死的。
我抓紧奶奶的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5、
13岁时，寒假里的一天，我跟着母亲去三公公家出礼。三公公是母亲的三叔，那天是老人七十大寿。我遇见了平时很少照面的表兄弟姐妹，饭后我们这群孩子玩起了躲猫猫的游戏。开始两个回合，大家都很轻易地被对方找到，双方战成平手。再次轮到我方躲的时候，我一连换了好几处地方，最后我匍匐在码头那里，左右琢磨，相中了临河的那间侧屋。门虚掩着，里头阒静无声，没有半个人影，我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接着便听见外头对方的人开始大声呼喊——藏好了没有？开始倒数，十、九、八……，对方四处奔跑找寻线索的脚步声像鼓锤一样敲着我的心，由不得人再三思忖，我一弯腰迅速地钻到床底，径直爬进一个长长的没有盖子的木箱里。我安逸地躺在里面，不知过了多久，许是累了，竟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黄昏。
那天下午，没有一个人找到我。出来以后，我马上把藏的地方告诉表哥他们。在场的所有孩子随即都用一种惶恐的眼神盯着我，然后他们下意识地退开，一哄而逃。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睡了一个下午的箱子竟是三公公的棺材。因为老人常年卧床生病，身体一直都很糟糕，知道时日不多了，所以家人提前为他准备好了棺材，放在床的下面，除此之外，连寿衣也做好了。谁晓得，后来老人出人意料地健朗起来，能吃能喝，能跑能动。
过了一会儿，我摸摸口袋，发现钥匙不见了，急忙回头钻到床底下去找，果然在那副棺材里。
我仔细打量着这只睡了一个下午的木箱子，恍然觉得它一点也不可怕。
 
0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