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献给我的外公<br><br><br> 这样的天气真是恐怖啊,大片的雪花盈盈落下,在寒夜的冷空气中闪烁着磷火一般的光,呼啸的北风就像是狗在叫,而地上已经结了厚厚的冰。<br> “哎哟!哎哟——哎哟!”人们摸黑走在道路上都发出这种呻吟。<br> “冬天到,雪花飘——”红林在田野里撒尿时唱出了这样的歌。<br> 红林其实是我的外公。他把歌儿唱给亡灵们听,同时自己也听到了。他感觉到自己心地善良,在一片冰天雪地中,他的心儿是多么地炙热。他背着乐器,赴往可怜的人们的呼唤。<br> 黑夜也不可怕,红林迈着稳健的步子。遥远的村庄透出幽暗的灯光,远远望去,静悄悄的,雪花在那灯光下固执地舞着。整个村子都沉浸在哀伤中,可欢乐即将到来。因为红林已经勇敢地上路了,他找不到不勇敢的理由,就像他找不到不幸福的理由一样。<br> 谁也没必要为死人的事发愁,天空还是那种淡黄色,土地照样长满石头。荒凉的大地又住进了一位尊贵的客人。他死前流着混浊的鼻涕,老糊涂地在饭桌上放着响屁,可是在这里,他的屋顶是雪白的,四周芳草茵茵。他受到自己的尊重,蛆虫会令他改变审美观。在冬天里冻死是件好事,人们在雪中为他送葬,红林乐队更擅长吹奏寒冷的哀曲。风吹得送葬队伍的眼睛都疼了,以至于所有的人都放声痛哭。同时,掘开冰冻的大地显然更像是一桩严肃的事业——而不是随随便便挖个坑。爆竹把冻僵的空气炸开了花,发出比平时更悲怆的响声,连光秃秃的群山也忍不住颤抖。雪天里死去真是不赖!<br> 红林赶赴遥远的村庄!冰雪被他的毛皮鞋踩得嘎嘎作响。在黑夜里独自赶路,他只是有点无聊罢了。现在唱歌显然还不是时候,他只能偶尔哼上几句。他生命的盛宴就是那无数个守灵夜里,就着大碗的烧酒,奏出咿咿呀呀的交响乐。当然,交响乐是不能一个人演奏的,所以他有了红林乐队。组成这个乐队的都是顶尖的乐手,他们在漫长的岁月里,练就了这为死人演出的难得手艺。老人们想到自己死后,有红林乐队为他们演奏,也不再觉得遗憾了。<br> 村庄越来越近了,红林才知道那里并不是一片死寂。即使在夜晚,孩子们都照样奔跑在能被灯光照到的田野上。<br> “哎哟哟——”他们的呻吟有些幼嫩。阵阵欢笑不时回荡在半空中。有的影子钻进了黑暗中,在那最后的光亮中,他们的身影显得多么矮小,和多么狡猾。不久,他们又出现在另一片灯光里,在大人们的呵斥下,灰溜溜地钻进门里去了,只剩下漆黑的影子在门外拖着地板。<br> “今天是什么日子哟,小祖宗!!”<br> “什么日子?”<br> “想让鬼把你给抓去吗?”<br> 砰的一声,大门紧紧地关上了。那影子彻底地与黑夜溶为一体,分辩不出来了。他的灵魂被关在了门外。<br> 红林心满意足地穿越着这片房屋。当他经过一面墙时,那墙似乎向他靠近过来。从窗户上漏出的光线,向身处黑暗中的他泄露那墙里掩藏着的秘密。他微笑着望了进去,小男孩站在木盆里洗澡,热气笼罩,就像一幅画一样。这一幕在他眼里一闪而过,因为他已经走得飞快了。<br> 他已经听到了喧闹声,那样的场合往往是热闹非凡的。他又穿行在一条黑不哝咚的小巷里,两旁那古旧的土砖屋,大门紧闭,在这里嘈杂声似乎又被隔断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贴着墙慢慢地移动着脚步,红林那双在夜里能发出光的眼睛看到那小孩子吓得直打哆嗦。待红林从他面前走过之后,他赶紧一溜烟地跑了。“妈妈——”一见到自己家的屋顶,他就喊了起来。<br> 红林红光满面地出现在那热闹的中心地带。他的胡子沾满了水珠,也许是鼻涕。他那因长期吹琐呐而微微鼓起的嘴巴带着发自内心的微笑。他的伙伴们都已经围坐在了一张桌子旁,烤着碳火。那是在一片空地上,亮堂的灯光使人们可以看清楚地面和星空是怎样连接在一起的,而雪花的飘落则显得更加缓慢而优美。大片的人围着几十张桌子坐着,他们嗡嗡地说话。<br> 有时,死人似乎被吵醒了,于是一种紧张而肃穆的气氛从几十米外的大厅中央摆放着的棺材里飘出,围绕在这片不同寻常的光亮之中。断断续续的哭声传来,雪片乜着眼,落得更快了。而有时,这里又纯粹是欢快的,人们似乎马上又进入到一个节日里。<br> 红林是一个乐观的老人,他给乐队的伙伴们讲了几个老掉牙的笑话,他每一次都讲得那么传神。随后,他们又谈了一点死者生前的趣事。灵魂是不能老被压抑着的,所以当悲哀的空气即将完全包裹着大地时,红林乐队的交响曲奏响了。<br> 于是,人们感受到了这种哀伤的喜悦。这是死人送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份厚礼,在红林乐队那杰出的演奏中,他们——这些晚死的人暂时摆脱了日复一日的困苦与乏味,深深地品尝起某种他们所能盼到的最高雅的感动来。在这片裹着素装的田野里,他们粗糙的心灵默默地忧伤着,愉悦着。这相亲相爱的人群,温暖的情景和深沉的乐曲使他们不再担忧以后的岁月,因为结局是值得期盼的。啊,丰富的晚餐,奢侈的排场,耀眼的灯光,远近闻名的乐队的演出,气派的棺木,数百人的送别——再多的东西,我们已经不敢奢望了。<br> 当人们渐渐习惯之后,红林乐队似乎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那团和空气融合在一起的音乐声。他们在哀曲中恢复了活力,那感动被他们压在了心底。有的人甚至开始变得清醒,于是抓紧大好时光行乐。特别是那些老人们,好像这是一个只属于他们的节日,于是比平时活跃了许多。琐呐、二胡、铜锣和梆子的声音始终弥漫,红林乐队艰辛的工作一直在继续着,使得这群热闹的人们自然开始产生了这样一种错觉:他们生活在一个充满音乐的环境里,这音乐对他们来说就像呼吸着的空气。<br> 宴席结束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开始离去,孩子们把点心零食塞满口袋,守灵的人则留了下来。有的人一开始并不准备守夜,可在这样的的气氛中却突然舍不得离开。<br> “你老人家还是回去吧,半夜里冷啊!”死者家属在劝一些老人回去。<br> “啊啊,没——事——”老人声音嘶哑地哽咽着。<br> “回去吧,还是。”<br> 红林指挥着乐队合奏出一个小小的高潮,留在那里的人全都唏嘘不已。风刮得更猛了,雪一直在下。红林的的琐呐吹得走了调。<br> “师傅,歇一歇吧。”一名中年“孝子”往他杯里添满了酒。<br> 红林又吹出一个旋律,终于放下了琐呐。几个伙伴全都停了下来,只有二胡还在发出声音。<br> “这种天气,够难为你们的。”<br> “是啊,太冷了。我们得搬到屋子里去。”红林搓着双手。<br> “好的。在屋里,我们再多生两个炉子。”那人赶快去办了。<br> 红林一边喝着酒,一边敞开嗓子唱了几句,引来几声狗叫。<br> “红林!辛苦吧。”一个老人朝乐队走来。<br> “啊哟,老哥,你还不回去吗?”红林担心地问道。<br> “我想留下,多送一程,多,多……”<br> “不行哪,这么冷的天,你身子要紧。”<br> “我还行呢。”他眼里闪烁起了泪花。不一会儿,他就站不稳了。<br> 人们把他抬到屋子里,可他还是不停地打着颤。<br> 红林跑过去,握着他的手:“老哥,何苦呢?像你这样的年纪,不应该出来的呀!”<br> 老人吃力地笑了笑:“凑个热闹呗。冷清……冷清呀!”他哆嗦得说不出话来。<br> 有人建议把他放到床上,盖了两床厚厚的棉被。忙完后,年轻人聚在一起议论着:“真是麻烦。老人啊!”他们又低声地划拳喝酒。<br> 空气快凝固了,连狗都不怎么叫了。瞌睡开始困扰着人们。<br> 红林乐队已经围着两个大火炉坐在了大厅里,他们的身后就是那具威猛的棺材。他们又开始吹奏,瞌睡的人缓缓抬起了头,抹着眼睛和嘴角。<br> 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跑进来,他精神矍铄,在红林耳边油腔滑调地讲着死者生前的大堆荒唐事。红林认出他就是死者的堂弟,年轻时当了另一个镇上的一户人家的上门女婿。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刚刚死去的堂兄各个年龄里所做的一切蠢事。看到红林只顾吹琐呐,而不理睬他,他便从屋角抓起一把爆竹笑嘻嘻地走了出去。<br> 他歪歪斜斜地唱了一句戏:“到头来都是两眼一闭,牙齿朝天,啊呀呀!!——”然后他就像一名三岁小孩一样,嘴里大喊一声:“嘭!”<br> 紧接着爆竹也炸出了“嘭”的一声。他开心地笑了。<br> 后来这“嘭”的声音就响在了某个远处,他走了。<br> 人越来越少了。几乎没什么人能坚持到最后,离天亮还早着呢。红林也禁不住打起了瞌睡,交响乐早已变成了二胡独奏,几个乐手轮流拉着凄凉的曲子。红林说:“不行,我得眯一伙。今天打了一天牌,没休息过。”<br> 伙伴们说:那你就睡一觉吧,等会我叫你。<br> 可是马上从里屋传来一阵喧哗。“我早说过嘛!!你看,你看,现在怎么办?”几个声音同时在嚷:真是会选时候!有人甚至在骂娘。<br> “出什么事了?”红林侧起了耳朵。“不好,老哥他——”<br> 他跑了进去。那躺在床上的老人明显已经不行了,两眼不停地翻白。“老哥!”<br> “红林师傅,你看,我早叫他回去的。”一名“孝子”披着白帽对红林说,“现在搞得偏要死在别人家里才舒心!”<br> 红林说:“赶快送走吧。”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要骂他娘,他娘比你娘还大呢。”<br> “真是前世跟他有仇啊!”那人眼里放出怒火。他控制不住自己,一个劲地想要冲上去:“我骂不得你,我打你总可以吧。”那样子就像恨不得狠狠地咬那老人两口。<br> 红林心平气和地说:“他都快死了,你打他也没有用啊。”<br> 那白帽于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蹲在地上大声说道:“快快,把他抬起来,丢到外面去。”老人的嘴嚅动着,像是想阻止人们这样对他,但他现在只能从嘴里翻出一些白泡来。他的眼睛努力地睁着,直直地瞪着眼前晃来晃去的这堆人。人们不知道:到这时他还想怎么样。<br> 红林退出那屋子,在大厅里坐了下来。他把碳火添得旺旺的,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于是交响曲又响亮地奏了起来。<br><br> 2005。10。28都匀<br><br>注:“孝子”:指死者的儿子。在服丧期间称其为“孝子”。<br></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4-6 15:56:45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