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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和水一起流走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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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2:5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我的记忆长久地停留在十一岁那年经历的乡间小道上，一家人被一辆精神疲惫的拖拉机吭哧吭哧地载着颠簸奔跑，后面的尘土在空中飘扬。宽阔的田野无际无边，我父亲眺望着无际的田野仿佛触摸到他那无际无边的幸福。我的三个弟弟在拖拉机上节奏鲜明地手舞足蹈，车厢碰撞出的声音丝毫没有打扰他们的兴致勃勃。他们憧憬着镇上的柏油马路和高耸的烟囱，它们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们一脸惊悸表现了对新生活的渴望和期盼。一脸痴呆的三弟穿着我父亲的衣服掩盖着他那瘦弱不堪的身体。我母亲微胖的身体谨慎地撑开那宽松的衣服，站在车厢内，微风吹来，她就好象一朵欲将开放的花朵。阳光不停地在车厢内抖动，我父亲一脸傲气包含着自己的不可一世，他整个人在阳光中闪闪发亮。 我父亲经历了事业上的挫折，竟使我怀疑起他的自尊心，失败一直困扰着他，然而今天他有幸乘拖拉机出走而显得耀武扬威。这个出走的父亲放弃了对他年迈父母的抚养无所顾忌地逃之夭夭，让我看到可怜的祖母佝偻着身子在乡间的小路上扭着小脚迷失方向。阳光同样在我祖母的皱皱巴巴的脖子上面迟缓地流淌下来，祖母嘴里发出含糊不清声音，嘟嘟囔囔地诅咒，继而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抱怨： “早知道我不生下你了。” 然后，我听到祖母呜呜呜地哽咽声柔软地在小路上荡漾。 伴随着拖拉机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结束劳作，我们一家人来到一个叫林构的小镇。在事业上受了重创的父亲仍然继承着昔日的果断在这里定居下来开始了他新的创业。他曾经喃喃自语，相信自己他事业如日中的时刻即将到来，他还懂得风水轮流转的道理来振奋自己，助长自己的志气。他看上了小镇上一个干涸的废弃的被垃圾塞得满满的池塘，雇佣了几辆铲车在那儿日夜不停地工作，那些天，我的头脑里充斥着机车尖锐的叫声。 我们一家在池塘边开始了我们崭新的生活。母亲仍旧对生活保持着若无其事和毫无主见的态度，这些可以从我们搬到这儿的途中她在拖拉机上的神态表现出来，她目光涣散地望着起伏不定的田野，胖乎乎的身体在车厢内本能地随着拖拉机一起摇晃。她从来没有被父亲堂而皇之的致富之路误入歧途，但她对生活表现出来的冷淡使我痛苦不堪。她对生活中一切事物从不在口头上拒绝，在我模糊不清的记忆中她的形象使我苦不堪言。 那一天，我们兄弟四人沉浸在新家的欢呼声中，弟弟们在门前汗流浃背地制造属于他们未来的房屋，泥土的软弱无力无法长久地支撑他们想象中的房屋，随着慢慢坍塌的房屋，他们表现出从未有的欢乐。三弟拖着流进嘴巴里的鼻涕猛然一吸口齿不清地说： “我要住楼房，住在最高层。”他脸上一副迟钝的表情在延伸。 二弟彻头彻脑地做出了讽刺，她以自己身高马大在两个弟弟面前树立他的权威： “小孩子不能住最高层的，小心摔下来摔坏你。” 池塘里的波光粼粼反射着阳光原本恶毒的光芒，在水面上摇摇晃晃。那一刻，我坐在池塘边，眼花缭乱地看着周围一切，思绪如同纷乱的跳跃不定的尘埃一样纷纷扬扬。慌乱之间，我回想起乡间的生活。乡间交错的小路一次次使我的记忆受阻，一个大男孩子怀揣一个浅绿色的啤酒瓶子在夏日午后的阳光里奔向一个拖着冰棒箱的自行车，他怀着喜悦无比兴奋地把冰棒分给尾随在他后面的三个男孩。不难看出三个男孩的目光粼粼已对大男孩早有渴求。这样的场景不时从我眼前掠过。大男孩趾高气昂地走在他们前面。 我的母亲总是素衣绷紧地出现在我的脑海，她把声音扯得很大呼唤着我们一家人的名字。祖父单手托着收音机贴在耳根从她面前穿过时，她做出鄙夷的目光和含糊不清的话语去攻击表面上温温尔雅的祖父。在她和祖母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的时，她暴跳如雷朝祖母吼几声，对声音和身体都处于弱势的祖母来说，被吼得败下阵来。她对事物来而不拒使我看到单身的大伯一次次从她的床上滚下来逃脱。 那时候，黑夜是我战栗的一个重要原因。黑夜的到来使我熟悉地听着木板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和急促的喘息声。我在黑夜里努力睁大双眼去了解和探索他应有的秘密。我想象着白天的大伯，他瘦骨嶙峋地翘着屁股慌张地在屋子里做着动作，他轻易而举地吮吸以前不曾得到的味道。他的双眼空洞地一张一合，没有内容可言，过剩精力的释放使他轻松而悠闲自得在院子里转悠，他狡黠的目光在院子洒落。 弟弟们在黑夜里或均匀或不均匀地发出呼吸的声音，他们年龄上的渺小使他们对黑夜所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我假装地地让自己呼吸的节奏变得均匀，以使他们对我的存在置之不理。 单身的大伯对他的父母显示出一种视而不见的态度，他对老人的忽视是他报复手段之一。他经常活动在我家的田埂上，辛勤劳作，精力过剩地踮着脚在田地里疾走，身影和庄稼在烈日炎炎的中午一起生长。我的父亲则心安理得睡在别人已经睡过的床上，对他而言他浑然不觉。相反他以宽宏的气量包容着他周围的一切。他会在床上制造出巨大的声响，鼾声十足地躺在昏昏欲睡的下午。我们兄弟四人在院子里做出声响很大的游戏时，他会迷迷糊糊地从屋子发出低沉的吆喝声： “过去玩，出去玩。老子宰你们这几个小崽子。” 毫无疑问，我们被夸张的举动无疑惊动了睡在床铺上的父亲。恼火的时候，我们也会看到赤裸着身子的父亲咆哮着出来手里提着他平时训斥我们的家伙，我们一哄而散，冲出门去。惊慌的弟弟们掉以轻心地被碍事的石头绊倒，而那时的父亲却仍旧是一脸怒气冲冲，相对弟弟的绊倒丝毫没有拯救被追上挨打的后果，我的父亲像个凯旋的将士一样耀武扬威。 我的父亲后时候向我们宣扬他的真理——睡觉是最要紧的事情。熟不知小孩们本身对睡觉和黑暗的恐惧和战栗。这是我安然熟睡的父亲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对于他的孩提时代，也许他早已经忘记得一干二净。那时，我幼年的记忆里一片灰暗，被践踏过似的。我总把父亲的熟睡和我印象里的死亡联系在一起，熟睡是死亡的另外一种方式。他对床上爬过的男人的浑然不觉理解成我母亲对他的忠心耿耿，轻浮的他势必对周围毫无排斥可言。这种“自信”的男人无法对昔日的“新娘”新鲜感动摇。我不明白的是父亲对儿子的漠视为什么还有这么沉重的累赘。 年迈的祖母在村头得心应手地向别人讲述儿媳身上多余的赘肉，一向不善言辞的祖母对故事的理解和对事实的夸张似乎更省一筹，表面上眼泪汪汪的她在那个时候暴露着她体内不多的精力。她对儿媳描述使我对衰老不堪的祖母刮目相看，让我觉得她的寿命像傍晚的夕阳一样难以纠缠。她的喋喋不息是对我大伯的不负责，那个投机爬进我家床上的男人对女人的渴求一直没有停止过，祖母在村头把自己颤颤巍巍的声音弄得一晃而过。大伯的耐心在我家那个宽大的栏子床上找到了缺口。他一如既往地在人们面前嘻嘻哈哈来遮掩自己焦躁的内心，年龄班驳着他曾经的风花雪月和他寂寥的狂欢。 在林构镇的生活一直使我无法摆脱自己对岁月流走的痛苦。现实景遇被一个粗壮的男人改变可无法改变我对我生活了十一年的陈塘村的感情，无法磨灭的记忆像反刍一样地涌上来，逼迫着我思考。回忆和记忆一起咬啮着我，使我对过去流走的时代感到惋惜。我无数次地想回到陈塘村。那时，我看天黑，黑暗把池塘遮盖住以后，就望着周围的村庄。纷乱的星星点点的灯光漫不经心地投射过来，池塘里装载着满天的星星。三个弟弟显示出与我截然不同的态度，他们对镇上生活的热爱彰显出满面笑容。他们认为在陈塘村的生活是他们的奇耻大辱，村上的泥泞小道和街道上面明晃晃的柏油路是两个生活的主题。在陈塘，其他孩子和他们的不合群令他们受到了伤害。他们也想回到陈塘村，唯一的愿望是向陈塘村的孩子们炫耀镇上生活的无比美妙。 我的记忆又回到九岁那年，我不顾二弟三弟在后面尖声细气的叫喊，快速朝麦场走去。麦场上叫嚣的孩子们手里拿着“兵器”喊破喉咙地向对方冲锋陷阵，他们不顾或好或坏的“兵器”所具有特殊的威力，埋着脑袋热情洋溢地挥舞。那无疑是对我们最有力的召唤，嘈杂的声音悬浮在麦场上空。我兴致勃勃地加入他们的行列开始赤手空拳地把自己的拳头送到别人的身上。我闭着眼睛，完全没有目标，忘记了周围是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感觉自己在漆黑的大森林里摸爬滚打。拳头在一张张柔软的脸上扫过以后，实惠地抡在别人的鼻子上，随后听见一阵如丧考妣哭喊声，仿佛自己要被弄死似的。当我恐惧地睁开眼睛以后，看见对方的鼻子下淌着鲜血与正在下沉的夕阳一样耀眼，哭骂声让我不知所措，这也是我童年第一次真正遇见鲜血。 当我一个人坐在池塘上回想起陈塘的时候，像个老人似的潸然泪下。这种表情类似我昔日祖父的洋洋得意后的失魂落魄，他对自己两个儿子的不闻不问，使我多次放弃对他的回忆。 终于有一天，我在池塘边坐着的时候，这个老人的轮廓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他的身影就好象掉进水里一样，摇晃不定，他对我母亲的华而不实让人很不安心。祖父站在堂屋前的老槐树下，古老的槐树毫不留情地把他衬托成一根腐朽的木桩，他浑浊的眼神在有限的范围内炯炯有神。奄奄一息的老人在一棵毫无寄托的大树下面侍弄着自己身体上的部位，诡异地张望。他对有限生命的理解似乎更有把握，这一个我们可以从他那从容不迫的表情中可以看到。念念不忘是他迟钝愚昧的记忆里一个闪耀的亮点，面对着别人，他所做出的举措让我疑惑不解，在空旷的大树下面，佯装出对外来事物的随意。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他的存在似乎是一个庞然大物对我的威胁，他走路发出的响声就好象恐吓我一样，使我胆战心惊。祖父脸上宽松的皮肤使他在微风中走路时格外显眼，对自己儿子的态度使他在年老无助的时候更加肆无忌惮，因为这个老人随时都表现出对死亡的临危不惧，他能够折腾自己而使年龄与行为很不相符。 祖母对祖父那种置之不理，使原本放肆的他一直从中年放荡到老年。他在那棵老槐树下面站着，裆部的异常突起令人望而生畏，他对自己满意的表现显示出一脸的喜悦。花白的胡须和花白的头发一起若无其事地生长，他并没有感觉缓慢的生长对他构成的威胁。在他两个儿子获得了四个传宗接代的任务以后，他对家庭成员布局合理的惬意从他花白的眉毛间可以看出。 我一直把祖父看成一个浪荡的游手好闲的人，最起码他年轻的时候是这样。也许是一个老人保留了自己一贯的作风，在他年老体弱多病的时候一如既往，他对自己的寿命很不在乎，只有到寿终正寝时他才可以明白。死亡对老人们的威胁是多么地不堪一击。我在池塘边回忆这个老人的时候，总是恐惧。祖父在院子里的叫声使全家沉浸在他的声音里，他把自己的躯体放在院中的空气中，对家庭成员的任意吆喝显得底气十足。母亲探出头来才能制止胡乱的叫声，从而他中规中矩地嘿嘿笑，以此来说明自己的温温尔雅。那一刻，他对母亲说： “饭做好了吗？孩子们回来了吗？” 我们四兄弟有幸被他提及，在他为了掩饰自己恐慌而来收拾残局的时候。我们的出入在那时成他不得不提的话题。 如果说我对祖父的一次次回忆是我对陈塘村感情的一次迸发，那么大伯的到来则是我对有陈塘身临其境的感觉。那天，母亲对池塘的冷淡如同父亲在白天对她的冷淡一样，他在池塘里洗衣服，我们兄弟在池塘旁边的麦场玩。我警觉地听到不远处传来拖鞋吧嗒吧嗒的声音，在陌生片刻后很快变得熟悉起来。大伯喜出望外地找到我们，随即在我家池塘边向我父亲发出了挑战，他看见在池塘边蹲成一团的母亲，声音嘹亮起来，发虚的声音在水面上传过去抵达我母亲耳朵。我母亲对他的到来并没有表现丝毫吃惊的表情，这得益于我母亲对事物一贯的漠视态度。 当我父亲怒气冲冲地从屋子里奔出来的时候，好象他预感要发生什么事似的。对远到而来的大伯没有一点欢迎的意思，我父亲在他四十多岁精力很算充分的年龄对陈塘村来大伯视若无睹。他吼道： “你找来干什么？” 大伯对父亲的态度也做出了积极的回应。“你不要以为逃到这儿就完全脱离了池塘村，还有对自己父母的抚养义务，逃是逃不掉的。”大伯的声音在孝道礼仪方面做得理直气壮。他一再陈述多年积劳成积的父母有一半是他的任务，陈述的观点和语气没有一点妥协和退让。而我的父亲在我们面前显得理屈词穷，他不想在我们面前以自己为榜样来教训我们，而到他垂暮的那一刻和我们走在乡间小路上的祖母一样可怜巴巴。 我已经不清楚那次大伯的到来父亲是怎么把他打发走的，他在池塘边站了一会儿，又沿原来的路径返回，唯一表现出的是对我母亲的依依不舍。作为已经五十岁的人，大伯的精力似乎和年轻人毫无二致。他走在繁茂生长的庄稼地里被踩出的小路逃之夭夭。算是对他父母意思做出的一番表达。 大伯的走后，使父亲坐立不安。他杞人忧天的担心既害怕自己真正老去时候无人看管。晚上他乐滋滋地享受着一个肉体带给他的快乐，在很鲜明的节奏里他呼哧呼哧，黑暗是一幕最好的遮羞布，他这样想。但是，白天我母亲的存在对我父亲而言只是表像的遮挡物，他对我们五人的关心抵不上他对一口池塘的重视。在我祖父去世后，我们一家回过陈塘村以后，我再也没有步入那儿。记忆像流水一样流走以后，只留下堤坝和干涸龟裂的池塘底部横躺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