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乙左左 于 2014-4-15 10:48 编辑
夏天,是一个适合自杀的季节。
是的,我想自杀,就在这么一个晴朗的早晨,我还躺在这个不足三十平方的出租房的床上,还没睁开眼睛,光听着墙上该死的挂钟里面那根秒针咔哒咔哒地响,我就想要杀死自己。不知道要选择怎么一个死法,所以我需要一本自杀手册或者指南什么的,类似电脑维修手册那种,手把手教我怎么做一件事,虽然我从来就没有按照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意愿成功做好过什么事情。书桌上摆着《莎士比亚全集》、《史记》、《哈默手稿》、《法兰西组曲》、《宇宙之书》、《罗伯格里耶作品选集》、《圣经》,但是就是没有一本书教我怎么杀死自己,就连《圣经》也不描写上这么一段,它一开头就描写了上帝创造地球和一堆生物,又毁灭地球上大部分生物,就是不描写怎么自杀,上帝是个反复的家伙。去他妈的上帝。我需要的是一本教我自杀的书,我太需要这么一本书了。现在上网买书已经来不及了,去书店买更来不及,因为这个年代实体书店基本都倒闭了,仅存的数量比八十年代在路边找到一个公共厕所的几率还小。没有多少时间了,我赶着时间去死。直接思考如何死去也许会快一点,不想死得太俗套。最俗套的死法莫过于做了大量的身体保健和养生最后寿终正寝,那个死法太费时间和精力。也不能选择那些跳桥跳楼跳海跳火车跳飞机跳死的死法,大多身体要么稀巴烂要么肿胀要么太分段要么太做作了。那些在公众面前选择跳死的人都太做作,当然,不能排除有些人是为了引起公众注意来伸冤什么的,但是还是显得太做作,要死也不能让人家看热闹,最后还让人看到你最最丑的样子,就那么啪叽一下,画了半天的装还有抹足了发胶的头发,就这么一下全被脑浆和血给搞糊了,装了一辈子却让人看到最丑的样子,面对的还大部分是陌生人,我们都知道人际交往中第一印象是多么重要,这条规则对于死人也同样适用。如果选择用枪把自己轰死,一般都是颇有尊严的死法。但是,那得是在电影里,在我们这个国家,搞把抢还不那么容易,当然搞把自制手枪或者找哪个喝醉酒的警察抢一把过来也有可能,但是前者太逊,一辈子用了这么多山寨的玩意,总不能连要死了还得用山寨手枪。后者又太难,并不是说抢警察的枪有多难,也不是说遇上一个喝醉酒的警察有多难,只是要遇上并且抢一个喝醉酒的还配了枪的警察确实很难。更别提像日本人那样剖腹了,大多显得滑稽,不是我多么不尊重他们的切腹文化,就像我也不想跟英国人抢自杀的专利一样。就是觉得拿把刀把自己的肠子绞成两段很滑稽,像小时候看猫和老鼠的动画片一样的好笑。也别提上吊了,只有女人和娘炮才会选择上吊。我租住的这个房子里连根梁都没有,总不能拿捆绳子到外面吊死在树上吧。环卫工人工资那么低,扫扫地上的垃圾和树叶就够尽职了,还要他们来扫你挂在树上的尸体,那就太过分了。对了,选择这种死法还要带上把板凳,它和绳子就像套餐,上吊套餐,就如可乐和汉堡,中式一点的就是豆浆和油条。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所有的商家都喜欢推销套餐,话费套餐、营养套餐、装修套餐还有主席套餐,仿佛这个世界上单点是可耻的,表明你不合群,你孤独。也许可以尝试一些简单便利的操作,比如撞墙,不,撞墙可实在不行,现在这些豆腐渣建筑,指不定你撞完了,头没坏人没死,墙塌了。而且这种方式大多见于清宫戏里,从来不在没旁人的时候撞,太他妈做作了。对了,还有割腕,割腕既不乏暴力也富含忧郁,那动作,像在手腕上拉了一次小提琴,拉断一条静脉,然后,泡在温水里看着两种液体相互混合,红细胞逐渐扩张,饱满,奔放,如喷发后的火山。这是一个多么适合的死法,我只是说对于我来说。我需要立即准备材料,释放那些红色的工具。我看了一眼墙上那面该死的挂钟,赶在八点前死去是个不错的想法。我从床上跳了起来,洗漱一番,是的,我不想死得太邋遢,所以还是需要洗漱一下,顺带着整理一下头发,然后去一趟楼下的便利店。买上一把该死的割腕专用刀片。
在这种热得几乎可以蒸熟一整头牛的夏天,乘电梯简直就是灾难,里面空气稀少得足以让任何人窒息。但是没办法,我住在十九层,要下楼只能乘坐电梯,还不至于愚蠢到爬楼梯下去吧,当然,之前电梯是坏过几回,我也爬过几次楼梯。电梯里很脏,经常有瓜子壳、口香糖、体液、尿片和其他我也无法再给它们二次命名的垃圾,站在它们之间我都觉得自己肮脏龌蹉起来,忍不住也想朝地板碎一口痰。而内壁都贴满了广告,那个丰胸的广告现在换成了汽车广告,在广告牌右上角的位置很小的区域上贴着一张片区民警的头像和电话,头像原本眼睛的位置早已不知被哪个家伙挖去,留下两个白洞。在电梯里最好别看那张贴在按钮上方的检修标志,特别是里面的检修有效期,通常都是上个世纪的日期,每次看到这个,再结合最近那些电梯故障搞死人的新闻,就会把自己吓得半死,我可不想莫名其妙这么被吓死。此时,头顶那个脏兮兮的小风扇噗嗤噗嗤地吹着热风,跟喷气式飞机的喷气口差不多,站在它下面总可以把自己的脑袋给喷个八分熟,十分均匀的。我在电梯里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倒数,它停在13楼的位置,并且在我身后发出巨大的响声,类似于急驶的汽车撞上路边的桉树,这部电梯每次停下来都像发生一场车祸。接着,电梯门打开,进来两个中年男人,都穿着衬衫西裤皮鞋,高一点的那个人衬衫背后有些汗渍,他叉着腰站在左边,另一个人体型臃肿,要是再胖他妈一斤,电梯超重的警报准要响起。他一只手按了下电梯闭合的按钮,一只手夹着根烟,那两支夹烟的指头又干又黄的,要是没那么粗短,看着就像一对正在交尾的竹节虫。我心里直祈祷他不要在电梯里点着那根该死的香烟,这么小的空间里抽烟足以把我全身都熏满烟臭味,我讨厌这种劣质香烟的味道,是谁把这玩意取名叫香烟的?一点不香啊,取名的人肯定是鼻子的味觉细胞全部都癌变了。事实证明祈祷没用,电梯门才刚闭合严实,他就掏出打火机,毫不忌讳地点了起来。我很想直接给他腹部来上一拳,然后一脚踩灭从他嘴里掉下来的香烟,告诉他公共场所请勿吸烟,我真的想这么揍他一顿。可是实际上,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屏着气,看着显示屏的数字倒数到1的位置,最后一个走出这个烟雾弥漫的空间。
从楼栋里出来,只需要穿过一条两旁摆着假桃花树的小道,再一个拐弯就到了小区门口。保安还坐在亭子里狼吞虎咽地啃一个干巴巴的面包,他看了我一眼,发现我在看他,竟然赶紧把剩余的半块面包藏在桌子底下,害我都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但也只能快步离开。小区门外的路旁菜贩子、肉贩子、鱼贩子、老鼠药贩子还有早餐贩子早已摆好各自的摊点,这里每天清早是个临时集市,人来人往,到处是吆喝声和讨价还价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在吵架,有时候却是真的在吵架,那些买菜的大妈总为了一毛钱的事要跟人呛声半小时,摊主们则总为了别人多占了十公分宽的摊位而争执。但是,只要八点一过,这个临时集市连同它的噪音就总像在表演某种快闪行为艺术,一窝蜂立即全都散开。城管总是比我们公司门口的上班打卡机还准时。便利店就在临时集市的后面,看便利店的是个老头,很老,满脸皱纹,要么是中世纪里走出来的,要么就是从博物馆复活的。他穿着件红色的T恤端坐在收银柜台后面的一个靠椅上。红色的T恤套在他干枯的骨架上实在不怎么合适,不年轻还不服老的意味十足。对于便利店,我是比较喜欢的,就和小时候家门口的小卖铺一样,里面的货物总是单一得让你没得选择。要牛奶糖,就只有大白兔,肯定不会出现金丝猴;要剪刀,除了张小泉不会有其他任何牌子。不像在超市,那里可以选择的太多,就连啤酒,从熟啤、生啤、黄啤、黑啤、冰啤、干啤还有各种概念的啤酒和品牌,不下几十种,总是让我头晕脑昏,我害怕选择,时间这么宝贵,我可不想把生命耗费在这种无谓的选择上。不过,话说回来,要自杀的人这么珍惜时间,倒还有点讽刺的味道呢。你们这些不想死的,怕死的,是不是该感到羞愧啊?
我经常过来这家便利店买一些日常用品,所以跟那老头还算比较熟,大家都叫他老爹,人挺不错的,喜欢说话,见谁都要跟你搭两句。从来没见过他有什么亲人,连老伴也不曾见过,估计就是太孤单,所以话多。人都这样的,孤单到一种境界后,要么话多,要么话少。反正就不那么正常。
我还没进店,他远远看见我就跟我打招呼:“嘿,今天不用上班?”
是啊,每天这个时候我早该赶公交,被公交车吃进去,在车里跟一群人挤来挤去,还要防止手机和钱包被偷,三四十分钟后像反刍似的被公交车吐出来,大汗淋漓地赶一段路,然后乖乖进公司,整天在办公室装腔作势地对着电脑显示屏,其实什么事情也没做,盯着一些文档发呆,再不然就是盯着那个比地球自转速度慢上约一亿倍的时针到达六点的位置才对。
“休息。”我说。
如果我跟他说我待会要割腕自杀,他才不会把那刀片卖给我呢。我进到他店里,发现头顶的电视正播放抗日剧,这些电视台这么早就在打枪,咻咻咻啪啪啪的。我们抗战八年,电视里抗战了六十年,而且每年都有几十个不同的新剧集,仿佛抗日剧可以解决一切问题:钓鱼岛争端解决了没有?没关系,我们在剧里打日本鬼子。雾霾怎么治理?没关系,我们在剧里打日本鬼子。通货膨胀这么严重,房价那么高,怎么办?没关系,我们在剧里打日本鬼子。养老金亏空,要不要延迟退休?没关系,我们还是在剧里打日本鬼子。仿佛只要能在剧里打日本鬼子,我们就是能把生活好好过下去。我总不能理解这些天天看这种电视的老头子都在想什么,也许他们也没看进去,他们总是开着电视当背景音睡觉,对吧。不过老爹现在眼睛可睁得大大地盯着我,像瞧见了一只外星生物。
“有约会?”他问。
“没有。”
“没约会不上班还这么早起?不像你们年轻人的作风啊。”
“就算有也不关你的事吧,好吧,有,我跟阎罗王有约会。”说完这句,我不知为什么就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他供在电视机下面案台上的关公像。也许是从小就对关羽这种武力高强的人物被供奉为财神总没法理解吧。关公像前的玫红色的贡香还很长,可见刚点着不久。再前面一点是一堆当做贡品的面包,包装袋都还没拆开过。我想起小时候家里都是拿煮熟的鸡鸭牛等禽畜肉来供奉个一两天,最后才让我们吃,味道总有一股变了质的酸臭。大人们也总会解释说这是因为神仙吃过了,所以不好吃了。后来才知道,不过都是被微生物腐败的缘故,跟我们供奉的神仙们半点关系都没有。可见知识不仅能改变命运,还能改变信仰啊。去他妈的神仙。
“年轻人说话这么冲,呵。”老爹今天显然心情不错,他抬头津津有味地继续看电视里八路打日本鬼子,“要什么自己挑啊。”
我径直往里走去,便利店很小,只比我的出租房大一点。门口摆放着一个相对来说有些巨大的冰柜,到了晚上,老爹就会把它推进店里,和关公像并排放着,堵住半个入口。店里三个货架并列着,架子上所有的商品都挤在一块,没留什么缝隙。
“哎,小马啊。”老爹的声音从柜台那边传过来。
“嗯。”我答道。他叫的是我,我姓马,叫马多。他这么语重心长地叫我名字,肯定是准备打开他那个话匣子了。
“你说市里怎么选这么个女人当城市代言人啊。”
“不是个选美亚军吗?去哪个国家参加的比赛来着。”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一点都不漂亮啊,那额头跟平底锅似的。”
“那倒是,不过身材挺不错的。”我总算找到文具之类的玩意放哪了,左边货架最角落的地方。
“会不会有潜规则啊。”
“你这么大年纪了还关心这?”我一边回应他,一边蹲着寻找我要的东西。
“我关心的是城市代言人。早知道我该去找市长自荐。”老爹把“自荐”两个字说得特别大声。
“为什么?”
“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三十三年,看着这个城市怎么从改革开放初期发展到现在这个规模,比出租车司机还清楚这个城市的每一条路。我知道这个城市换过几任市长,以及其中哪几任是升迁哪几任是下马的,知道这个城市每座立交桥是什么时候建成的,以及哪座立交桥刚建好就被超载货车压塌过,还知道哪座大厦顶上看日落是最美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座城市!你说不选我选谁?”老爹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堆。我还是找不到我的刀片。
“那是,不选你选谁啊。不过,也许你知道的太多了。”我根本没在意他在讲什么。
我一走回到柜台前,他接着说:“可是谁会想选个老头子呢?”
“得了吧。”我没打算继续跟他探讨那个什么白痴代言人的问题。“有刀片吗?”我问。
“刀片?就买这个?我还以为你会来买个面包饮料什么的呢。”老爹答道。
其实,我也琢磨着只买个刀片会不会引起他的怀疑,如果买把菜刀,没人会怀疑我,虽然菜刀也可以割腕,但是不雅观,有点小题大做的意思。我该再买点别的,我随手拿起老爹面前的和口香糖、避孕套一起放在架子上的那一小盒扁扁的邦迪,说:“还有这个!”
“你这小子有意思啊,一大早买刀片和止血布?”老爹笑了。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一大早买止血布和刀片究竟有什么好笑的。“没有刀片。”他接着说。
这可把我气坏了,是没吃早餐容易让人发脾气还是想自杀容易使人发脾气呢,我现在是没吃早餐还想自杀的人,所以买不到刀片我很生气。这种气愤的感觉就像你好不容易熬夜做了一个文件,结果领导不满意,被数落一番还要你重做。不同的是,这次,我凶道:“没刀片你早说啊,跟我扯这么多。”我就说了,这老头最大的缺点是话多。
“也不是没有。”也许老爹是看我发火了,说话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地挤出跟刚才完全不一样的笑容,皱纹更多了。说好听点,中国人都以和为贵,刻薄点的说法就是都他妈欺善怕恶。要一个中国人听你的话,先凶他准没错。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到底是有还是没有?”我拍了拍桌子,把整个上半身都压在桌面上。
“我找找,你别急。”他说完伸手从腰间摸出一副老花镜,慢吞吞地把它架到鼻子上。如果电影胶片放映速度是每秒24帧,老爹戴眼镜的动作至少是十秒1帧,或者更慢。接着他在柜台底下的抽屉里翻起来,那抽屉里的东西简直比垃圾桶里的还杂乱。
我注意到在我手掌压住的桌面上有一张红色的百元人民币,被透明胶布严严实实地贴着。
“这是干什么?”我问。
“假币。”老爹继续用手在抽屉更深处翻动着,牛皮封面的本子、抛光过的树枝、红色塑料口哨还有一堆空心的中性笔都被他拨到旁边。
“干嘛贴在这里?”
“昨天下午,有个混蛋骑了辆太子摩托停在我店门口,进来只买一瓶可乐,1.2升的那种。他付钱的时候,先是假装摸了全身的口袋,只找出四块钱的零钱,然后跟我说不够,又收了回去,再从裤兜里掏出这张一百元的。当时我没仔细看,还有,那混蛋在我找钱的时候一直跟我扯东扯西的,说什么可乐小瓶的不划算了,都从600毫升减少到500毫升了,反正就这么一直跟我说话。我没发现这是张假币,还找了95元给他,我开这店两天都赚不了这么多钱啊,还不算店租。他妈的,混蛋!”
“确实是个混蛋。”
“所以我把它贴在这边就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下次一定要注意假币。”
“这主意不错。唉,别停啊,继续找啊。”
我觉得他大概翻了有几个小时才对我说:“就剩这片了,送你了。”
他把那片被白纸包得严实的刀片递给我,我一接过来看都不看就放兜里。随手丢了十块钱给他,拿起那小盒多余的邦迪跟他说不用找了,就立即头也不回地走了出来,电视机里的枪声在我身后又响了起来,“冲啊”电视里哪个傻帽这么喊着,我不回头看也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回到出租房,八点早过了,我有点不高兴,上班迟到就算了,连自杀都法准时。不过没关系,割腕很快的不是吗。我烧了一壶热水,倒进一个铝制脸盘里,再往里面掺冷水,一盆温热的阴阳水就调配好了。我该在哪里割好呢,卫生间空气不太好了,还是在床上吧。于是我把床上的那条薄毯扔到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把那盆温水放床上,接着比划了一下左手手腕该放的位置,舒舒服服地躺上床。刚从口袋里摸出刚买的刀片,正准备揭开外面这层白色的纸片,就听见一阵敲门声。也许是隔壁的,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来找我的,我不打算理会它。可是那敲门声很急促,越来越响。我立即坐了起来,没错,就是我他妈的房门被什么人用力地敲着。这时,我真他妈希望自己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