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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阶段的最后一个小说]香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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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1:2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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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蕉最好的坟墓是泥土，而不是口腔。
我坐在操场边上的双杠上吃香蕉。有关死人的消息还没有来临。
我们这地方不产香蕉。在哪个黑白照片式的年代里，乡下孩子吃香蕉是件稀罕事。小姨来我们家探望，给我和姐姐带来了香蕉。小姨是城里人，满身都是时髦味儿，高跟鞋，喇叭裤，绿围巾。红线衣上，盛开着一朵白色菊花。乌黑的烫发，波浪般卷曲。特别是小姨走路的时候，两瓣圆圆的屁蛋儿有节奏的一耸一耸。男人们从我们家门前经过，情不自禁地伸长脖子，往里看，一副谗巴巴的样子。我娘逢人就说，他小姨从城里来，是城里人，啧啧，城里人就是不一样。当然，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香蕉。小姨的唇薄薄的，细润，光滑，像饱含汁水剔除纤丝的桔子。我想，小姨的唇一定是吃香蕉吃出来的。当小姨告诉我，城里到处都是香蕉时，我便毫不怀疑这一猜测了。是啊，城里到处都是香蕉，就像这个时节，家家户户的屋檐下晾晒的玉米棒儿，一串一串，一串又一串。多年后，我在城市游荡，几乎在每个摊点上，都能见到香蕉。显然，城里的香蕉没有我小时候想象的那么富足。那些灿黄的小躯体躺在平板上，安详，轻巧，像熟睡的婴孩。甚至很多香蕉身上，出现了黑色的糜烂斑点。想必香蕉在小贩们的吆喝声中睡了很多天了。在城市，香蕉和梨和苹果一样平淡无奇。
小姨带来的香蕉就一扎，八根。被我娘偷吃了两根。这是我推断的。理由是我放学回家，看到离门槛不远处的鸡棚里，有两根被鸡啄花的果皮，以及我娘嘴角上残留的白色渣沫。娘说，你姨带来的香蕉一共六根，只有六根。满月正吃呢。该死的满月坐在床沿上，埋头吃个不停，嘴里发出刺耳的趴趴的声响，两条小腿吊在床沿上，快活地晃来晃去。满月说弟，香蕉……只有一根了。我看着地上五只开花的果皮，咬牙切齿地骂，该死的满月。然后就挥着拳头过去了。那时候，我恨满月，恨不得她马上死掉。所以，八天后的一个温暖黄昏，满月被人从落英坡旁的池塘里捞起时，我没有掉一滴眼泪。她一人独吃了五根香蕉。你们不知道，我是多么地热爱香蕉。
二年级的语文课上，我第一次认识了香蕉。老师指着书本上一个小小的条状图案说，这是香蕉。生长于我国的南方，就像你们家田地里的小麦一样，成熟的时候，一只只金黄的香蕉头聚集在一起，满眼都是的，散发出诱人的芳香。老师砸咂嘴，又说，香蕉非常可口，果肉软绵绵的，甜丝丝的，比香米糕还要甜，舌头一不小心就被软得化掉了。书本上那个黑白的条状图案，立刻在我脑海中鲜活起来。从那一刻起，我开始了对香蕉漫无止境的向往。我们说老师，你吃过香蕉吗？那老头扶了扶黑框眼镜，嘴巴一咧，皱纹像波浪一样从嘴角向两侧漾去，笑着说，没有没有。我们全班爆发出“哎”的一声悲叹。
满月吃剩下的那只香蕉，我没有立刻吃掉。我舍不得吃。我要把它带到学校，当着众人的面，一口一口地吃掉它。噢，那将是一件非常风光的事情。你想，那么多的目光，那么多的口水……天不早了，我要睡觉了。
我坐到了双杠上，准备吃香蕉。双杠矗立在操场边上，一旁有一条红砖铺就的小路，通向厕所。所以，看我吃香蕉的人数是有保证的。况且，我选择的时间是二三节课的大课间，20分钟的大课间。孩子们三三两两地奔波于教室与厕所之间，神色差异极大，排泄前的沉重急躁与排泄后愉快放松形成鲜明对比。他们的脸色都呈现出天空的颜色，，灰蒙蒙的。在砖墙和枯叶的暗黄背景映衬下，犹为明显。所以，香蕉的出现是那个秋日上午唯一的亮色。奶黄的香蕉在我手中出现的时候，果然吸引了串串的目光，即使是走在路上，似乎心事重重的孩子，也跑过来了。双杠周围站满了，约有十来个。我手握香蕉沐浴在飘扬的目光中，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奶黄色的上上小躯体躺在我的手掌，像乘着一叶舟。舟在空中来回荡漾，那些目光也在空中来回荡漾。我说，这是香蕉，你们一定没吃过。我说这话时，瘦弱的体腔内冒出的声音，丰满而充满弹性，不像平时那样干瘪无力。
我开始吃香蕉。哧啦---哧啦---哧啦---哧啦---。四下，我剥开了香蕉，右手捏住香蕉根部的小茎。果皮垂在手面上，乳白的果肉几乎一丝不挂地裸露在众人面前。香味一下子弥漫开来。我听到了啧啧的声音，那是他们惊讶的声音。我听到了蟋邃的声响，那是口水在他们口中流淌的声音。我将香蕉在空中得意地摇晃，香味也在空中缓缓流淌。他们的眼睛被融化了，被香味融化了，一眨不眨，呈现出痴呆症患者的征状。我为自己拥有的香蕉而感到骄傲。坐在高高的双杠上，我就这么得意地摇晃着，像一个传播香味的使者。你们都知道，香蕉的果肉是柔软的，没有筋骨的。后来，突然---断了,果肉从根部断了，掉到了尘土上，打两个滚，躺进了一片枯叶下。那些孩子，那些无比向往香蕉的孩子，同时发出了幸灾乐祸的嘲笑，跑了，全跑了。我一个人孤独地坐在秋天的双杠上，垂着头，死死地盯着地上变成泥灰色的香蕉。那一刻，泪水在我眼眶中游荡。我可以用一连串的形容词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失落、沮丧、孤单、气愤、灰蒙蒙、死亡……。如果不是前方两个女生朝着我看，我准会放肆地大声哭起来。哦，香蕉。啊，香蕉。
后来，那个消息来了，是马坡带来的。我想，学校里的所有人，都认识四年级甲班的马坡。马坡总是在课间的时候，梦游般来到学校，缩着头，头发蓬乱，眼角堆满眼屎。他经常给我们带来新奇的消息。比如，王泥家的草垛被人烧了，李刀刀家的鸡窝被人端了，他在村东的芦苇荡发现了二十一只柳叶鸟的巢，等等。今天也不例外，他一进门就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很多孩子没听他说完就往外跑。我正坐在双杠上一言不发。他跑过来了。
死人啦。河坝上出现死人啦。快出去看啦。
哪条河？
米香河。我立刻让这个惊人的消息点燃了，一下子将坏心情抛到了脑后，跳下双杠，猴一样往外窜。上课铃响了。教数学的秃顶老头站在门槛上，跺着脚，气呼呼地喊，小崽子们，干什么去？快回来！快回来上课！去他妈的X方程，去他妈的平行四边形，死人啦！我要去看死人啦！很快，我融入了往外涌的人群。
今天单号。不逢集。村中心的小街上没什么人。空荡荡的水泥铺位上，零落着粘湿的稻草，腐烂的菜叶和果皮。几家小商店冷冷清清，偶尔有三两买零食的小孩子进进出出。李记铁匠行里，刺耳的电焊声在T形街道上孤单地回响。四处飞扬的钢屑，在阴郁的天气里，显得特别耀眼。但是，李光明商店前仍然有卖肉的，那是陈三。肉铺子散发出难闻的腥味。陈三和铺子上的猪肉同样肥硕，瘫坐在椅子上，肥大的脑袋油亮亮的，像一盏小太阳，嘴里不时地冒出一串串鼾声。我们奔跑的喧嚣声进入了他的睡眠。他醒了，嘟哝着嘴，恍惚地看着我们。李光明的头从黑洞洞的窗口探了出来，金灿灿的大牙丝毫不能阻挡他的口腔里冒出的内容。发生上了什么事？
死人啦。
真的？
鬼知道呢。陈三插嘴说。
 
一路向北。经过面粉厂，穿过豆积垛，绕过野猪岭，我们看见了米香河高高的堤坝。坝上长着一排白杨，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叶子像老人的牙，在生命的垂暮之年掉光了。残存的几片孤零零地挂在树梢上，沙沙地响，告诉你，这是一个阴郁而萧杀的秋天。这个悲观的季节适合任何倒霉事儿发生，比如，凶杀。
透过密匝的杨树的缝隙，你可以看到乡村少年们像一群饥饿的小马向东飞奔，尘土四起，空荡荡的书包在身后高高飞扬。电视上的那些杀人场面对他们已经不具吸引力。他们想亲眼看一看死人，看一看真正的死人究竟是啥样。
和我们相对的方向，走来几位妇人。惊讶或恐怖的表情在她们的脸上显现。她们的猎奇心理得到了满足。从她们的谈话内容可以知道以下事实：死者男，五十岁，被谋杀，可能是附近的张店村或李埠村人。
前面的一个老头，好象是王蛋的爷爷，见我们满头都是汗珠珠，朝我们瞪着眼，把手在空中一挥，说，小鬼，快回去，有什么好看的，晚上会做噩梦的。这当然不能阻止我们雀跃的脚步和强烈的好奇心。我们要去看死人，看真正的死人。
真没想到那里聚集了那么多人。把坝上的路给堵死了。外围的人们踮起脚尖，向里倾着身体，伸长脖子，张大嘴巴，向里看啊看。他们七嘴八舌，像苍蝇，嗡嗡一片。我看到了许多屁股，灰色的，棕色的，黄色的，墨绿的，粉红的，布满破洞的，缀满补丁的，肥大的，瘦小的，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有青年的，也有老人的。唯独没有小孩的屁股。我沿着人群围成的水桶转圈，寻找可以钻进去的缝隙。转了两圈后，我失望了。人太多了。告诉你，绝对是密不透风。我急了，死人---真正的死人就在我的面前，我却看不到。你们都知道，一会儿警察叔叔来了，我的殷殷期待将化为泡影。今天我太晦气了，香蕉吃不成，连死人也看不成。不行，我一定要看看这个被杀的人，看看他与电视上的死人到底有啥不一样。
我为自己的聪明而沾沾自喜。我猛地掐了一个女人肥大的屁股。她“啊”地叫了一声，然后掉头就骂，他妈的，谁啊。我就利用她转身的刹那和别人的身体制造的缝隙，钻了进去，像狗一样钻了进去，像狗一样往里钻啊钻。我想，只要能见到死人，做回狗也无所谓。最终，我钻到了死人身旁。
 
晚上，我早早地上了床。我一再告诫自己，不要想白天的事。我怕，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脑海会变成茫茫夜色，那具尸体在这片夜色中幽灵般出现。我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合上了眼。我开始数数。我娘常对我说，睡不着你就数数，数到100你就睡着了。1、2、3、4……。数到98的时候，我想再数两声我就睡着了。我小心翼翼地默念：99 –100--。奇怪！我怎么还是睡不着？我娘是不是骗我的？那个晚上，我满怀耐心（事实上我不得不怀有耐心），又一次从1数起。过了很久，应该是深夜了，窗外的风声，墙角蟋蟀的喧闹声，渐渐地逝去了。我瘦小的身体躺在墙角窄小的床上，躺在夜晚的深处，平静而安详，像婴儿一样轻盈，我想我是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依稀听到了吱呀吱呀的声响，我不知道那声响是来自梦里还是梦外。那响声越来越大，我屏住呼吸，仔细聆听，才发现那声响不是来自梦里，而是来自屋脊。我感觉我的身体像偌大的房间，只有心脏撞击肋骨的突突心跳。我感到紧张。我鼓起勇气睁开双眼，死死地盯着漆黑的屋顶，几只老鼠在上面来回走动。
夜晚的村庄一片宁静。偶尔，从村庄深处传来几声孤独的狗叫。前方池塘里，水草的枯湿气息漫透整个庭院。透过小窗的月光的光斑从墙角爬到了床沿上。猫在院墙上悄无声息地走动，刺耳的叫春声如同婴孩的啼哭，在我耳畔一波一波地炸响。我侧头看满月。爱打呼的满月在这个夜晚异常平静，小脸朝上，月光照耀下，脸部呈现出惨白的颜色。薄薄的红棉被裹住了她修长的身躯。她在睡，酣睡，像极了死人。我紧张极了。我感到疼痛，那是心脏撞击肋骨的结果。我看到了布满迷雾的水面，蓝色的水面，蓝色的雾。后来，雾气消散，我来到了白天，来到了那个男人的身边。小老头蜷卧在一大片血上，耳根被凿了一个洞。干涸的血覆盖整个头颅。绿头苍蝇在鼻孔里出来进去。双臂甩向一边，手指深深地扎进泥土里。裸露的肩头在空气中变成了酱紫色。最令我惊讶的是呀的嘴，是的，他的嘴！他的嘴中吞着半截香蕉，血红的香蕉，散发出香气的香蕉。再后来，迷雾又出现了。它模糊了一切。只有殷红的血，殷红的头颅，殷红的香蕉，在蓝色的雾气中晃动。消失，出现，消失，又出现。我炸尸般坐起。我全身颤抖，我大口地咬着空气，我的额头突突地冒着汗，我的身体潮湿了，我死死地抓住被角。拉灯，奇怪，停电了，停电了，停电了。我大叫，娘，娘，娘---
娘来了，举着烛火来到我的床前，说：
“雅各，你怎么啦？”
 
 
 200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