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的故事 <br> <br> 四月的时候。男孩时常望着窗外出神。他看到满架的蔷薇绿起来了,因此对面那栋老房子也仿佛吃了脑白金似的一下子返老还童,也跟着绿起来了。天黑得晚了,加之天气又好,傍晚时分开始有老人在树林旁散步。一个老妻子,推着一个轮椅上的老丈夫。 <br> 男孩在看到大樟树的时候想起了去年在乡下看到的秋千。那时他之前从未看到的秋千,因为从那架秋千上往远处看,可以看到田野,农田,水稻,戴着草帽的农夫和黝黑的,骑在牛背上的小孩。有的时候风吹过来,带来一丝牛粪的味道,以及远处村落中黄狗的叫唤。他在秋千上一圈一圈地荡,后来就慢慢慢慢闭上了眼睛,已经飞了起来。在城里的时候,他只是看到了一排排的筒子楼,以及阳台上晾着的若干只袜子,以及他的母亲——一个乖巧,精明的中年女人,在秋千旁等着他,叮嘱他不要荡得太高,叮嘱他要回家吃饭,然后做家庭作业。而在乡下的那一天,他一直荡到了很晚,一直荡到了月亮在晚霞中若隐若现的时候。后来,一个面容慈祥的女人带着一只黑狗找到了他,把他带回了一个由黄土砖砌着的家。那是他第二次见到他的外婆,而第一次——据他的母亲说——是在他二岁的时候,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于是外婆来到了城里,负责照料他。但男孩全都不记得了。所以,在上午母亲带他做了两个小时的班车,又走了五里崎岖的山路来到这个安静的地方,来到这个对他充满了浓浓的爱意的女人面前的时候,他依然躲在了母亲的身后,在母亲的一再要求之下,叫了一句怯生生的“外婆”。于是,这个慈祥的女人由衷的高兴的笑了,用粗糙的大手抚摸了这个嫩生生的毛头。但到傍晚的时候,他就已经喜欢上了称他做“小毛”的女人,尽管母亲告诉他她要到第二天的下午才会从城里来接他。晚上,在院子里,外婆开始给他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他睁着眼睛,第一次看到了故事中那条无比狭长的星河——他躺在长椅上,头倚在外婆的怀里,看着幽深的夜空,以及璀璨的星河,觉得又飞了起来。 <br> 然而外婆以及经去世了,去年冬天。母亲带他去了,来到了那个有过一天记忆的地方。那只黑狗还是待在门口,窝在一堆稻梗里,有的时候会跑会屋子里溜一圈,四处嗅嗅,然后又跑出来,继续窝成一团。房间冰冷而黑暗,似乎有轻微的烟雾迷绕。他又看到了那张慈祥的脸,在一副冰冷的棺木里。母亲已经开始啜泣了,声音很小,却不停地耸着鼻子。有村里其他的老人在咿咿呀呀地拉着胡琴,敲着锣,嘴里还叽叽歪歪地哼着,然而已经完全不在调子上。空气似乎冻住了,没有一丝风。 <br> 四月的时候,男孩望着窗外。这个城市中有人喂起了鸽子,每天呼哧呼哧地在高楼中穿来穿去。男孩刚刚度过了十五岁的生日,母亲对他说,你要学着长大了。 <br> 男孩看着看着,有的时候会睡着。他做着梦,梦见自己像鸽子一样,飞了起来。<br><br>催眠的故事<br><br> “你别妄图催眠我,”师母半开玩笑地说,“我的定力很强,不信这一套的。”<br> 师母盯着那只球摆,眼珠来来回回地动。电视开得很小,为了不干扰这个清幽的环境,却又得发出一点声音,不至于太枯燥无味。老师在一旁踱着步,点了一根烟。烟抽完了之后,他坐到了沙发上,拿起一份《晚报》。在老师准备点上另一根烟的时候,我起身去厨房泡了一杯绿茶递给了老师,打断了老师点烟的动作。他于是欣欣然地接过了茶,忘记了要点烟的事。<br> “我怎么还是一点也不困?都过了这么久了。”师母得意地说。<br> 我叹了一口气,将球摆停下了,给师母也沏了一杯茶。师母端着茶,也坐到了沙发上,闭上了眼睛,用另一只手按摩那些刚才做过运动的眼部肌肉。<br> “别人都说你这的催眠疗法特别灵……”师母说。<br> “看来催眠也只是相对的……呵呵。一会儿再和你老师切磋切磋。其实不怪你,主要是我不信这个,呵呵……”师母又说。她发现自己说错了一些话,于是想改口,可好像又没有改好,于是干笑了一下,干脆不说了。她咂了一口茶,休息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电视。<br> “下面播放新闻。据XX社消息,科考队已在XX市挖掘到了一处猿人遗址。根据遗址中猿人物品的鉴定,科学家们对人类起源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早期的古猿其实是生活在海里的……<br> ……今天中午时分,在XX市XX区发生了一起自杀未遂事件。李X的邻居在午饭时听到一声闷响,她以为是高压锅爆炸,于是冲到厨房察看,可压力锅根本没有爆炸……突然她看到与她同住在五楼的李X趴在了一楼门前的水泥地上,过了一两分钟,她发现李X又慢慢慢慢地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br> ……赏花起争执,双双入医院。今天,XX公园百发齐放,引得游人如织。可是,在这样的大好春光下却发生了一起打架事件。两位年轻人相约来赏花,在看到一簇紫色花朵时两人却起了争执。甲说这是牡丹,乙说这是芍药(后来,据专家鉴定,这其实一种新品种的月季),双方相持不下,终于大打出手……”<br> “哎呀,出血了哎!”师母一边看新闻,一边绞手指甲,结果不慎绞到肉上了。我赶紧翻箱倒柜,找到一条创可贴,给她胶上。她对我师傅说:“你看你,一点都不关心我!我的手指流血了,你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还是徒弟给我找的药!”<br> 她又转过头来,笑眯眯地对我说:“你看你师傅,一点都不会关心老婆。”<br> 我的师傅沉默的坐着,木然地看着电视。自从他娶了我的师母,他的话就基本上全被我这个师母给说了。<br>师母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打开话匣子,越来越兴奋,手舞足蹈,唾沫飞溅。她说了一大堆,最后又说到催眠上来了。“现在是什么世道!想睡个觉还得找人来帮忙!不过我就是个例外,你越是想让我睡着,我就越是睡不着!嘿嘿,厉害吧?……”<br> “报纸上说现代人的压力特别大,老失眠,所以干你们这一行的就应运而生,说白了其实就是心理医生加安眠药,反正人一睡过去了就什么都忘记了,自然就放松了嘛。这个道理挺简单的,我和你师傅这么多年了,早看出来了……”<br> “其实还是像我这样最好,只管买菜做饭,赚钱的事就让你师傅去弄吧。两人有分工,多好!”<br> 师母又开始得意了,她摆出一副主人的样子,拿起遥控器,果断地将新闻切换到了肥皂剧。<br> 这个时候,我的师傅突然起身,走到我的对面,坐下,让球摆动了起来。<br> “要成功地催眠的话,你首先应该……”<br> “然后……”<br> “接着……”<br> “……”<br> 突然,我发现对面师傅的身子一斜,趴在桌子上,兀自睡了过去……<br><br><br>剧院的故事<br><br> “由于经济的不景气,商业活动越来越少。尽管政府让银行作出降息调整,可仍旧无法带动消费,市民似乎有超前的危机意识,股市一路狂跌,而银行的储蓄金额却一路飙升……”<br> 每天的报道大都差不多。大萧条时代,一切都是灰蒙蒙的。<br> 已经很少有人会想起到电影院来看电影了。电影是奢侈的物品。所有人都把钱放进了银行,不再想别墅、商品房、欧莱雅和路易威登。前几天,我突然发现做录入的小刘偷偷把包里那只玉兰油粉底霜给换掉了,换上了另一种,似乎是一个杂牌子。大家不再逛街,都准备留着钱买大米和猪肉吃。就连小情侣们也不来看电影了,即我们以最低廉的价格放映《罗马假日》,他们也不来了。现在的恋爱方式改成男生送女生一袋土豆,女生在回赠男生一带山芋,或者是你送我一瓶蓖麻油,我回赠你一瓶花生油之类,所以现在大家全都不再吵着要“农转非”,而要“非转农”了。<br> 但是我不能这样啊。我守着一个偌大的剧院,以及上千盘当下时兴的偶像剧,因此,即使是连卖门票的老头都向我辞职准备回乡下种地,我也不能舍下这一切去喂猪阿。况且,这家大剧院是祖上攒下来的,是祖上的东西。最先开始,使我那在人民公社当放映员的爷爷走村窜户播放电影,打下了良好的群众基础,后来,改革开放了,我父亲就来到镇子上开了一家音像制品出租点,完成了原始的资本积累,到我这时,总算是有了钱,盘下了一座剧院……<br> 阿莲背着她满脸横肉的老爸,偷偷给我送来了两个肉包子。她一边看我吃,一边责备我说:“就你!死脑筋!别人都去自谋生路了,你还守着这么一幢破房子干吗?好在我爸是开肉铺的,饿不着你,还有肉包子吃!你就算不为你自己着想,也得想想咱俩今后的事儿吧?……”<br>我抬头看着她,说:“你爸肯定特别反对咱俩在一块儿吧?”<br> 阿莲沉默了一会,说:“我爸其实没说过什么。他就告诉我说,女儿,不是爸思想封建——爱情再美满,总得有面包啊……”说完这些阿莲就走了,她还赶着回家吃饭呢,为了不让她爸发现——才蒸好的包子,她怕凉了,就急着给我先送过来了,想也没想:其实她爸只要看一眼蒸笼里剩着的包子,就什么都知道了。<br> 日子还是很萧条。我已经这么扛了半个月了,快要扛不住了。这半个月天天都是阿莲给我送饭,包子——有的时候是馒头。如果是面条的话,她就带些干的来,在带些盐和味精,就地煮了给我吃。我已经很久没有剃胡须了,有一次洗脸的时候把我吓了一跳。<br> 有一天中午,阿莲给我送完饭,正准备回去。这个时候,从街的另一头传来了一阵吆喝声:<br> “卖影碟喽!贱卖影碟喽!正版光碟,流血大甩卖!”<br> 那个人走近了,把我和阿莲都吓了一跳。他的眼睛又大又圆,似乎在瞪着你,怨气冲天地瞪着你。<br> “你……你的影碟怎么卖啊?”我问。<br> “三块钱一张。正版的。或者一个馒头也行。”<br> “这样吧……”我张嘴刚要说,阿莲忽然拉了拉我,“我们没有钱,也没有馒头……用影碟换好么?我们的也是正版碟,而且是时下流行的偶像剧……”<br> 那个人想了想,犹豫不决,不过还是同意了。最后,我们用一套《流星花园》和一套《还珠格格》换了他一张碟。他走了,继续吆喝去了。<br> 我和阿莲仔细看了看那张碟的封套,漆黑一片,什么图像和文字都没有。“该不会使D版吧?”我小声嘀咕。阿莲说:“看看不就知道了。”于是我们正襟坐在DVD机前。开始了。还是一片漆黑……后来,出现了一个面容苍白的女人,漆黑的长发,穿着一身漆黑的大袍子。她一言不发,也没有笑容。但是,她只要一到水里,黑色就会像墨汁一样从她的身体向外氤氲,接着又是漆黑一片,只剩下她苍白的脸……最后,墨汁终于开始收敛,慢慢收归于她的眼睛,化作晶莹的一滴,慢慢地流了出来……后来她开始唱歌:“莫叹息……空即是色……色即是空……”<br> 看了半天,我和阿莲谁也没看懂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我们还是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墨汁的故事》。第二天,我在剧院门口贴出了张海报,由于没有任何剧情让我来揣摩,我只好写上这么一句:“一首旷世情歌绝唱(指的是‘莫叹息’那一句)——《墨汁的故事》!”<br> 两天后,终于有一对情侣(看来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和小姐)过来了,男的去掏钱买门票,女的手里捧着一个烤红薯,热气腾腾的。两个小时之后,电影放完了。他们俩出来了,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女孩的手里居然还捧着那个烤红薯,似乎进了剧院之后就再没动过。他们俩木然地经过我面前,看得我好生奇怪。<br> 第二天,又来了一帮人。他们一共有七个人,但和昨天那一对情侣一样,出来的时候也是脸色苍白面无表情,看得我更加奇怪了。<br> 第三天,又来了一拨人。第四天、第五天……来看电影的人越来越多,不是有钱人家的人也来看了。人手忙不过来了,原来回乡下种地的老头也重新回来恳求我让他来卖门票。我们一下子赚了好多钱,买了一幢大大的别墅,在每个房间都堆上了十袋大米……阿莲再也不用偷偷给我送饭了,阿莲的爸爸也不用去卖猪肉了。我们每天都有好东西吃,每天都吃得饱饱的。<br> 后来,四月来了,天开始阴沉沉的,总是下雨。地上到处都是水。<br> 四月中旬的时候,城市的北边突然爆发出一种奇怪的病,它状似感冒,却有着强大的感染力和杀伤力,从北边一路席卷而来,死的人数以百计,全城人心惶惶。<br> 来看电影的人还是络绎不绝。我和阿莲本想将剧院关几天,防止疾病的大规模传染,可是观众不干,还扬言要是我们敢关的话就砸了我们的剧院。<br> 有更多的人死去了。<br> 很不幸,阿莲的父亲由于年纪大了,也染上了这种病。阿莲四处寻医,未果。在阿莲最后一次焦急寻访的时候,她的父亲把我叫到他的病房外面,隔着三层玻璃,把字写在纸条上,和我对话。<br> “我知道我好不了了。”<br> “其实我一直就知道你们的事。阿莲偷偷从家里带东西给你吃我也知道。”<br> “我活了这大半辈子了,该经历的也都经历的,没什么遗憾了。”<br> “我从来就没嫌弃过你。可是,作为父亲,总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幸福啊。”<br> “不过现在好了,你们有钱了,也都富足了……只要以后别委屈了阿莲就成。”<br> 阿莲的爸爸和我说完这些,没过几天就死了。由于疾病的流行,没法把丧事办得隆重,只是草草地收检了一下,然后下葬。那几天,阿莲看上去特别憔悴,她一个劲儿地问我:“阿卡,你不会离开我吧?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你了。”我看了看每个屋满满的十袋大米,拍着胸脯告诉她:“我一生一世都会在你身边的!”<br> 然而,阿莲患上了严重的忧郁症,在她父亲死后不久。她整天都出处在高度紧张中,一个劲儿地问我:“你不会离开我吧?”我只好一个劲儿地回答:“不会,不会。”希望能够泓她睡觉。然而她精神又好的很,总是不肯睡。有人劝我说:“养着个病人多麻烦,还是送去精神病院吧!”我摇摇头:“我说过的,一生一世都不会离开阿莲的。”<br> 政府终于有所行动,派了医疗队来,然而作用不大,医疗队里都死了两个医生。但是健康的人还是坚持要来看《墨汁的故事》。于是政府派人来告诉我:“乔阿卡,你和你的剧院被公诉了。你们在疾病传播的时候却吸引大众一同拥挤到一个狭小的场所,加速了疾病的传播。你们触犯了公共安全罪!”我吃了一惊,对那个人说:“不是我要开的,使大家要看!他们还说,如果我关门的话就把我的剧院给砸了!”那个人听了,于是说:“什么态度!”头也不回地走了。<br> 第二天,有一群人过来,封了剧院。有一大批情绪激动的群众和他们吵了起来,不少人举起了砖块和瓦砾,管事的一见不妙,立即向上级报告,调来了一大批防暴警察,将剧院的大门堵了个水泄不通。后来,人渐渐的散了,而我被押走了。上警车之前,我恳求抓我的那些人说:“我的女友病了,需要人照顾,她离不开我啊!你们能不能先缓两天,等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再跟你们走?”管事的人瞪了我一眼:“真啰嗦!快走!”<br> 我被关进了看守所。那一天晚上,天空变得阴沉沉的,在半夜的时候下起了大雨,伴着雷声和闪电。我瘫在床上,听着地面嘈杂的流水声,觉得什么都被冲走了。<br> 在我被拘留到第七天时,隔壁的邻居张妈来探望我。阿莲终于也死了,在我被拘捕的第五天。自从我被抓了之后,阿莲就变得暴躁不安,不肯吃东西,也不肯睡觉。后来她累了,就坐在我们的卧室里,看着我和她之前的照片,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没有笑容,也不说一句话。“她是抱着那些照片死去的,你家的那些粮食都生虫了,可她一袋也没吃……”陈妈给我带来了十只鸡蛋和一斤白糖,还有几套换洗的衣服,她还要赶到医院,透过特护病房厚厚的玻璃看望他不慎染上怪病的孙子。陈妈是流着泪走的,医生说他的孙子只剩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了。<br> 我被送上了法庭。法庭指派给我的律师才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坐在他的律师席上一言不发。我触犯《公共安全法》的罪名成立,被判了十五年监禁。<br> 我被剃去了头发,换上了号服,和所有其他的囚犯被关在阴暗、潮湿而又臭气熏天的号房中。号房中不断有人染病,发烧,咳嗽,一直咳出血来,然后面目狰狞的死去。有一天早上醒来,我发现我的额头也变得烫烫的。没过几天,我开始轻微地咳嗽,被狱警转移到了特殊的单人监狱。我不用再参加劳动,而是天天躺在床上,挂着吊瓶。这样过了快一个月,我却似乎渐渐的好了起来。有一天,我发现额头不烫了,就从床上爬起来,来到窗前,看到高墙外那一棵高耸的榆树,落掉了顶上最后一片叶子。<br>“已经深秋了……”这时,一阵风吹来,带来了一片深红的枫叶。我弯下腰拾起它,把它想象成一只鸽子,托在掌心里,轻轻的吹它。我盯着它深沉的红色,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br> 天空开始旋转,我把口中腥浓的一滩喷到了叶子上。它变得更加漂亮,更加艳丽,更加具有生命力……<br> 然而我并没有死去。一场大雪纷飞而至,疾病奇迹般地被抑制住了。每天新增的病例在逐渐减少,而患病的人也在逐渐的好转起来。我醒来的时候大雪已经停了,太阳照耀在白茫茫而空荡荡的街道上,显得孤独而冰冷。今年的大雪来得特别早。大雪杀死了病菌,同时也大气磅礴的掩埋了这个萧条时代的土地所孕育的庄稼以及果实。天空放晴的时候,这个城市已经失去了1/3的人口,死于疾病与饥荒。<br> 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人能够解释这一场疾病的起因。它来得如此突然与迅猛,杀伤力如此惊人,以至于对抗它的药物迟迟没有被研发出来,然而它消失得有如此突然,一场初冬的大雪就扫掉了它所有的足迹,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br> ……这个城市历经了十五年的时间发展生产力,进行了缓慢的建设。大萧条时代过去了,城市化的进程在不断加快,老的城区被重新翻检,马路也被拓宽和亮化。我在从监狱大门走出的那一刻,几乎快要不认识眼前这一条崭新的柏油马路,以及随着它的不断延伸而跳跃进来的高楼大厦。而我,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夹克,提着一个还属于哪个年代的布口袋,顶着一个斑白的年纪,显得那样的灰头土脸,那样的格格不入,那样的衰老。<br> 然而我还是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带着这一身衰老的东西去寻觅,寻觅那个终结于我记忆中的东西。它如今成了一座新的剧院,一家规模庞大、资金雄厚的市立剧院。来看电影的人熙熙攘攘,令我想起了当初和阿莲一块经营剧院的日子。我来到了当初用作储藏室的那间房子,如今它仍旧作为贮藏室被保留了下来。我找到了这的主管,一个带着眼睛,挺着啤酒肚,个子矮小的中年男人。我递给他一百块钱,他朝四周扫了两眼,小心翼翼却又飞快的将钱收进了口袋里,然后对我说:“你进去随便翻吧,你还可以去那边的老片区带走一张你喜欢的。”<br> 这里很多的老片都是当初存放在我的剧院中的电影。那个时候它们还那样的光鲜亮丽,现在却斑斑驳驳,一副遗老的模样。然而在它们之中我却发现了一张似乎仍旧很新的电影。我将它抽出来一看,漆黑的封面,将光反射到我的脸上。这是一张没有标题的电影。我对那个男人说:“我就要这一张了。”然而他却盯着这张碟,仔细打量:“什么时候多出这张碟的?你确定是在老片区中找到的么?我们这儿从没有过这样的碟,不管是新的还是老的……”不过他还是让我拿去了,因为他觉得这是一张D版,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样规模的得剧院里的。<br> 夜晚,我拉上窗帘,关了灯,坐在租住的客房的中央,对着电视,打开了DVD。<br> ……长发,大袍子,向墨汁一样氤氲的黑色,以及面容苍白的女人。我坐在女人的面前,听她轻轻地唱歌。<br>歌唱完了。我叹了口气,准备关上DVD。但是,其实我错了,电影并没有放完。女人苍白的脸又再次出现了。<br> 在黑暗里,我听见女人幽幽的声音:“其实,我所要的只是一段毫无污染与伤害,充满了天真与幼稚的爱情而已啊。”<br> 这一刻,我泪流满面。<br><br><br>墨汁的故事<br><br> 女优盯着她的手指。手指在这过去的一年中变得越来越白,越来越晶莹剔透,足以看得见毛孔下隐藏的血管。女优的脸也变得越来越白,还有她的脖子、胳膊、大腿……她全身都变得越来越白,除了头发,它倒是越来越黑了。女优打了一盆水洗头。她刚把浓密的黑发放进水里,水就马上变黑了,浓得像墨汁一样。女优将水倒进水池,准备再接一盆水接着洗,于是邻家的小男孩迅速地用一口纸杯舀了一杯,端坐在窗前开始练习毛笔字了。<br> 女优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一年前有一个人在她的头发里留下了一滴墨。那个时候女优的头发还很稀很枯燥,一点也不像现在这样的浓密与富有光泽。那个人用毛笔在女优的头发里泼了一滴墨,然后就飞快的逃走了,从此音信全无。然而女优却满怀善意地保留了这滴墨。她坐在镜前,抚摸着镜子中乌黑的长发。<br> 一年前女优还很小——迄今为止她依然很小,她甚至还没有满十八岁。一年前的时候她还不是女优,只是戏园子里跟着师傅学习的一个小徒弟。师傅教她唱刀马旦,教她咿咿呀呀地吊嗓子,教她耍花腔,后空翻。然后,她第一次上台了,耍花枪的时候却把花枪飞了出去,砸在了看客的座席上。<br> 台下开始骚动起来,许多人开始不满,大大咧咧的骂起来,往台上砸石块。一不留神,她美丽的花翎子就被石块给砸了下来,枯黄的头发披了一肩。师傅从后台冲上来保护她,然而无济于事,师傅也被砸伤了。<br> 她闭上眼睛,紧紧地靠在墙角。不过石块似乎渐渐地减少了。她睁开眼睛,看到丛台下上来一个不认识的人,冲大家连连作揖。人于是就渐渐地散了。<br> 她看了一眼那个人。高高的个子,眉宇间有一颗黑痣,戴着眼镜。他正和师傅嘻嘻哈哈地说着。她飞快地拾起她的花翎,到台下去了。<br> 后来的一天,女优清晨在花园中吊嗓子,又遇见了他。他从门外经过时听到了这咿咿呀呀的声音,于是探了个头进来,顾左右扫了一圈,看到了女优,于是笑着问:<br> “呵,又是你呀。”<br> 只是这轻轻一问,女优忽然就进了闺房,锁了门。女优隔着门缝,看到了他头顶上早春灼灼的桃花,觉得自己的脸颊也是这般灿烂的。<br> 这就是女优的日子。它原本是一个枯黄的年纪,在这一年的春天里,忽然如桃花般绚烂地盛开,带着孕育了十六年的芳香。女优再也不会向人群中扔花枪了,她会耍一个回马枪,然后把眉头重重地向上一挑,引来满堂的喝彩。她得意了,这是他为她画的眉。<br> 新婚的夜里,在红烛与铜镜前,他在她的长发里留下了一滴墨。他说:“为什么你的头发总是这么黄?”墨汁顺着长发慢慢地流下来,她抚摸着这一缕乌黑亮泽的头发,微笑了。他把多余的墨汁抹在了她的眉毛上,画了一个高挑的剑眉。她从铜镜前跳起来,唱了一段《穆桂英》。女优喝了不少酒。她觉得她醉了。<br> 第二天女优很晚才起来,却发现什么都不见了。<br> 嫁妆、钱财、值钱的衣物和首饰……还有他。<br> 女优坐在床上,茫然不知所措。师傅冲了进来,说新郎倌是个骗子,他席卷了所有的钱财,然后逃之夭夭……<br> 女优再一次醒来已经是第三天的黄昏。所有人都围在她的身边,她看到师傅叹着气,师母在小声地啜泣。她把头发拉过来,揪住了其中最黑亮的那一缕。“为什么你还在?”女优笑了,她说她要洗澡。<br> 水已经烧好了。可她想了想,又说,还是算了。<br> 一年以后的女优坐在镜子前,盯着她的手指。现在的她变得苍白而透明,她的面颊不会再灼灼如桃花,她的年纪已经随着去年早春的桃花一同,谢掉了。<br> 女优打了一盆水洗头。她刚把浓密的黑发放进水里,水就马上变黑了,浓得像墨汁一样。女优将水倒进水池,准备再接一盆水接着洗。后来她觉得这样太麻烦,她想起了院子后面的那个小池塘。当她来到池边的时候,她看到池水是那么的清澈,鱼儿正在嬉戏玩耍。<br> 女优把头发放进水中。池水开始变黑。鱼儿们以为是天黑了,纷纷向池底礁石的隙缝中游去。池水越来越黑了。女优闭着眼睛,洗了许久。她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慢慢的,她又把身体放了进去,再慢慢的,头也沉了进去……池水变得像墨一样浓黑。<br> 当人们赶到时,池水已经重新变得清澈了。鱼儿依然在快活地游玩与嬉戏。人们从池中打捞出女优苍白的身体,却发现她的头发也已经是苍白一片,一丝黑色也找不着了。在收检入棺的时候,有人看见一滴浓黑的东西正从女优的眼睛中流出来,似乎是一滴泪,一滴黑色的泪。<br> 没有人再来关注这滴泪,即使它是黑色的。他们让它径自滴落在了草地上,“嘀嗒”一声。<br> 霎时间全世界都变黑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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