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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死亡之日
李黎
1.
高中开始后,陈洁惠坐在牛山的前排。当她往后一靠,头发就披到了牛山的书上,直奔牛山的眼睛。熟悉之后,她总是回头和牛山说话,极其频繁。渐渐地,牛山有种在后面侵犯陈洁惠的感觉,而陈洁惠浑然不知,只是回头说话。当她坐回去时,牛山长时间看着陈洁惠的头发发呆,别人以为他在思考。
陈洁惠还向她的同座唐相宜大力推荐牛山,想让极度内向、刻苦的她也加入说话聊天的行列。她说,牛山很有趣,说话乱七八糟的,刮风一样,又下流又有学问。唐相宜笑着听她说完,然后把头低下继续看书,表情痛苦,似乎书本是她亲人的尸体。
因为过于频繁地回头和牛山说话,班主任不动声色地把陈洁惠调开。他们再也没有了聊天的机会,只能频繁地让目光在教室中的某一点结撞击一下,打一个结。比调座位更加彻底的是高一下学期开始的文理科分办。牛山选择读文科,他理科实在不好;而陈洁惠选择了理科。他们之前并没有交流过看法,这说明他们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亲如兄弟。分班之后,他们难得一见,并且逐步认同了这个难得。不见就不见吧,要分头应付各自的青春焦虑和高考压力。
在一个难得放假的周末,午饭之后,牛山去陈洁惠所在的班级找人踢足球,被往教室外猛跑的陈洁惠撞个满怀。陈洁惠哈哈大笑,似乎这是个预谋。牛山后退一步,看着陈洁惠。文科班女生众多,牛山每天饱览春色,刚才他猛然发现陈洁惠长得实在很一般,在某些角度看,她的脸上甚至有一些传承多年的黄种人的丑陋。
陈洁惠迅速把碰撞导致的各种表情收拾完毕,开开心心地问牛山:你有没有书看,我下午没事做,你借几本书给我看看吧。她又说:你是文科班的,书应该多。
牛山苦笑一下,回教室拿了本《红楼梦》给陈洁惠,陈洁惠大喊起来:你怎么给我看这个,我哪里能看得下去?
先看吧,这个看完了,什么书都能看下去了。
陈洁惠发现牛山是故意的,就赌气一样说:好!我看,我一定看完了再还给你。在她转身离开时,牛山轻声说:
书里面有一封信。
陈洁惠错愕,猛一转脸跑开了,转身之快,几乎把脸上的红晕甩落在地。
一个月之后,牛山把借书的事情忘记了,也忘记了他的玩笑。一天晚自习前,陈洁惠在教室外喊牛山,然后对走到面前的牛山撒娇地说:我终于看完啦。牛山问她:要不要再看一遍?不看了,陈洁惠说,你上次说书里面有封信,到底有没有啊?肯定没有,你耍我的!我回宿舍以后一看没有信,吓死了,赶紧往回走,一路找过来,还在树底下和垃圾筒旁边找,我以为信一定掉了,被人捡走了,那我们怎么办啊?
牛山大喊一声:那就是被人捡走了!但是喊完他自己就笑了起来,陈洁惠也笑了,把书塞给牛山,用一个调皮的眼神和牛山再见,匆匆上自习去了。
牛山回到座位上,翻开书一看,只见书的内衬、扉页甚至“第一回合”上的空白处都写满了三个大字和一个感叹号:
马扁子!
其实是两个字,骗子!这是陈洁惠在气愤之下的发泄,用恶毒的词,用重复的办法,用表示强调的感叹号。她在笔端注入了大量情绪,活生生地把两个字写成了三个字,三个字之间的两个空白绝对均等。牛山开始时觉得好玩,甚至想像着陈洁惠当时的样子。后来他突然觉得陈洁惠很二五,怎么能把借来的书画成这样!这本书八成新,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写,你陈洁惠怎么能写这么多字,一个个张牙舞爪,这既是对书的破坏,也是对《红楼梦》的不敬。
晚自习结束后,牛山在回宿舍的路上把这本书扔进垃圾筒。中学所在县城的新华书店那几天正好有一个书展,回宿舍后,牛山和张人杰商量去书展上看看,买点书。牛山说,我打算买本精装的《红楼梦》。张人杰问他:你不是有一本吗?
然后,他又巴结地问牛山:你想收集各个版本?想当收藏家?
不是的,我的那本坏掉了。牛山有点尴尬地说。收藏家三个字让他很尴尬。
就算是他再买一本,也不是什么收藏家啊!有人插嘴说。
书也能坏?又有人问。
宿舍里最年长的端木长清大声说:肯定是你射精射在上面,粘住了。
宿舍里的人都哄笑起来。牛山厉声回击他:你说的是你自己,不然你怎么知道精液会粘住书,我们都不知道。
其他人笑得更厉害了,端木长清抬不起头来。他在积蓄力量,打算在足球场上狠狠报复牛山。
第二天中午,牛山和张人杰一起去新华书店。走在路上,牛山突然很后悔,因为他讨厌张人杰,但是,他来自乡下,习惯了惧怕一个人上街,必须找一个人才行。初中起张人杰和他就是同学,只是毫无往来,现在离家到了县城,才不得不一起。
在新华书店,两个人各自看着书,牛山不一会就想走,但是张人杰说再看会。这时,陈洁惠来了,她远远地就看到了牛山,也看到牛山手里拿着本精装的《红楼梦》,但一直没有靠近。牛山也看到了陈洁惠,也没有走过去。这都是正常的反应,高中时代,男女总是中远距离对视着,相顾无言,犹如对峙又好比试探,他们一心想把话留到毕业及将来,他们哪里知道,将来根本不由自己,将来的自己根本不由自己。
张人杰突然对牛山说,走吧,于是牛山跟着他往外走。陈洁惠急走过来,对牛山说:你想买一本新的《红楼梦》?是啊。你原来那本呢?扔了。你怪我在上面乱写是吧?是啊。那这本书我买给你吧。算啦。不行,你借我的,被我弄脏了,新的我来买。算啦。那你不要买,我买一本,再看一遍,然后把它给你……牛山还没有说什么,门口传来喧闹声,张人杰站在那里哭。
他偷书被抓到了,新华书店的人威胁要带他去学校,张人杰毫无顾忌地求饶,用词让人恶心得直抖:叔叔阿姨,你们饶恕我这一次吧,我年纪小,不懂事,以后我一定改邪归正,重新做人……他一边说一边畅快地哭着。后来书店的人算了,让他走。张人杰一个人闷头往回走,牛山和陈洁惠费力赶上他。张人杰突然对他们说:今天的事你们帮我保密,谁都不要讲。陈洁惠一口答应,然后开始庸俗地规劝张人杰。牛山没有说话,他想起入学后那段时间宿舍里总是丢钱和饭票的事,当时他们不懂事,抵触父母的叮嘱,钱和饭票都随意地放在枕头下,书架上,结果总是丢,人心惶惶,被偷几次之后,贼没有发现,大家都发现了应当防范和如何防范,事情就那么过去了。
见牛山没有反应,张人杰就追问:我今天的事你不要说!千万不要说,我们是好兄弟,你要帮我保密!
好!牛山大吼一声。张人杰和陈洁惠都被吓住了,又不好说什么,三个人分两排往学校走去,张人杰在后面,牛山和陈洁惠在前,一人手里拿着一本《红楼梦》,两本书一模一样。
整整十年之后,陈洁惠嫁给了张人杰。这是正在往学校走的三个人谁都无法想像的事。牛山不喜欢陈洁惠,而陈洁惠喜欢牛山,在某些时候,她可能会想像自己嫁给牛山,但即使想也只是小心翼翼,陈洁惠根本不敢大胆肆意地去想。
2.
十年之后,陈洁惠嫁给了张人杰。直到他们快结婚时,牛山才知道。他打电话约陈洁惠出来,坐下来第一句话就是:你是不是疯掉了!
陈洁惠说:是的啊,我疯了。
张人杰是什么人你又不清楚。他是什么人无所谓,只要他能对你好就行。他根本不可能对你好!毕业后到现在,他每次找你都是借钱,借完就走,几个月后才冒出来,还是借钱。你是不是都忘记了?
我有没,但是我有什么办法?你……你说我不和他结婚我和谁结婚?
你可以暂时不结婚啊!
什么暂时,我毕业都五年了……我的事不要你管!
陈洁惠觉得这样很不好,就继续解释说:我受不了单位里的人了,像看怪物一样看我,这么多年了,再不结婚我真的会疯掉的。
这句话你都说过多少次了!你受不了还是受了几年了。不管怎么样你也不能跟张人杰结婚啊。你又不是想象不出来,你们结婚,老同学都会像看怪物一样看你们的。
陈洁惠几乎哭了,她想了想说,那就让他们当我是怪物吧,反正又不是天天见。同事不知道就行了。
牛山气呼呼地想了会,安慰陈洁惠说:是啊是啊,他们不可能知道张人杰是什么东西,就算你们闹翻了,离婚了,你们同事还是不会知道。
我觉得你们以后肯定会闹翻掉,他不打你就不错了,你不要想他一分钱,你的钱全部都归他。你要结婚就结婚吧,然后离婚,任务也算完成了,说起来,你也结过婚的人了。
陈洁惠被牛山硬生生地说哭了。她问牛山:那我怎么办啊?
你结婚啊,然后准备离婚,你不能将就他,越将就你越吃亏。他肯定会认为你什么都会听他的,你千万不要什么都听,最好你反过来,把他给制服了。
我做不出来。
牛山笑起来:是的,你是做不出来,你根本没有心机,不然你也不会被王辉军甩了……
不是甩!陈洁惠几乎是叫起来,是他们家人逼他,他也没有办法。说着,陈洁惠就哭了起来。她惟一一次恋爱,大概就是和前男友王辉军了,但是,现在两人之间已经音信皆无了。
3.
牛山觉得陈洁惠哭起来太丑了,也为自己的口误脸上挂不住,就说了句“我去下洗手间”,然后从茶社里走出来,来到外面的走廊。茶社在老鼓楼的二楼,站在走廊上,目光迎着风吹过来的方向,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带,广场上人影绰绰,圆形广场外围的主干道上,车灯连接成一个旋转不休的光圈,把广场衬托得几乎飞起来,或者陷下去。牛山朝左边走了几步,吸着烟,目光穿过漆黑的树影,落在鼓楼遗迹北边的空地上,空地中央是一个巨幅的广告牌。
几年前,这里还有一些建筑,其中一家是银行,一个下大雨的晚上,他和陈洁惠在银行的屋檐下躲雨,陈洁惠把她大学时的经历都对牛山说了,主要是她恋爱的事情。她的恋爱很简单,一个男生喜欢她,追求她,得手,仍然很喜欢,一直在一起,彼此还是很喜欢。
就在陈洁惠处在生活毫无压力的甜蜜生活中时,她突然很奇怪地得了病,检查之后是早期肿瘤,在胸口——这是牛山乃至陈洁惠本人一直无法理解的事情,这么年轻怎么在胸口有了肿瘤。但是手术是真的,陈洁惠主要和牛山讲述了她手术前后的感受。她说在做手术时她感觉自己就要死了,一直在往一个脏乱潮湿的无底洞里下坠,父母在手术室外面,断断续续地哭,陈洁惠恢复意识,首先听到的就是父亲在哭。或者说是她父亲的哭声让她恢复了意识。
因为切除是从脖子那里开刀进去的,手术之后,脖子上多了一道恐怖的疤痕,她只能一直穿高领的衣服,夏天也不例外。当时,牛山控制住自己,没有看这个疤痕。在手术之后,陈洁惠的男朋友王辉军没有变心,继续喜欢她。他应该是个不错的人,能做到同甘苦。但是王辉军家里的人无法接受自己的宝贝儿子喜欢的女人,是一个年纪轻轻就和肿瘤有关系的人。他们要求王辉军和陈洁惠分手,王辉军不同意,他们就继续要求,要求变成强迫,强迫变成威胁,都没有用。在王辉军的家里发生了大量的故事,都没能让王辉军和陈洁惠分手。那段时间,乌云笼罩着那个家庭,那里的每个都人都被这个故事纠缠住,不得脱身、毫无办法。
后来,在手术后那个春节的大年初一,王辉军全家人突然齐刷刷地跪到在他面前,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一个叔叔和一个表弟,七八口人一齐下跪,乞求王辉军和陈洁惠分手。在他们看来,这件事已经牵涉到这个家和“家族”的生死存亡,必须分手,必须重新找一个没有肿瘤和伤疤的女人。王辉军再也无法抵抗,或许他也觉得自己已经做了足够的抵抗,可以投降了。于是,他和陈洁惠分手了。
牛山一直没有问过陈洁惠在分手之后都做了什么,估计她只是默默接受和一个人难过。
从那以后,她不想再恋爱;毕业后,想了,又已经过了恋爱的年纪,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于是陈洁惠直接步入相亲者的行列。
她总是在开始时成功,然后失败。开始很成功,那是因为她是个不错的女孩,没有大的优点也没有多少缺点,适合养在家中,带出来也可以。失败,则是因为她总是在别人对她有好感时,告诉别人她手术的事,展示一下伤疤,这是任何人无法接受的。问题不是伤疤本身(或许有人就有这种癖好,见到疤痕就激动呢),而是她的身体,相亲的人,是冲着结婚过日子来的,和王辉军全家一样,他们无法容忍陈洁惠的身体。即使陈洁惠在那次手术之后已经完全康复,别人也无法相信,他们认为做过手术的陈洁惠简直就是做过多次人流的女人,怎么能娶回家!
陈洁惠和牛山说到她分手,就再没有往下说。以后的事,牛山是在以后逐渐明了的。当时,如果牛山帮她擦眼泪、搂住她,都那么顺理成章,然后他们在一起也会顺理成章。但是牛山不喜欢陈洁惠,这个不喜欢的程度还很深,深到他完全不愿意在陈洁惠情绪失控的时候占她的便宜,这也说明了作为男性的牛山对陈洁惠没有兴趣,但作为同学的牛山对同学陈洁惠感情还是有的。由于不感兴趣和有感情这两个因素,牛山实际上是把陈洁惠当兄弟。
那天,在躲雨之前,牛山和陈洁惠约好了一起吃饭,两个来自农村的年轻人在下班之后都觉得空虚和寂寞,于是坐到一起,希望能负负得正。见面之后陈洁惠还是在一刻不停地说着空虚啊无聊啊,没朋友啊什么话,这让牛山很烦躁,他觉得这些都是正常的状态啊,人生在世,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应当一个人过,哪怕旁边有人;而从本质上说,一生就是一个人过,哪怕外面朋友无数家里人丁兴旺。为了对付陈洁惠的低落情绪,牛山和陈洁惠大谈电影,还给她背电影台词,牛山背了一段自己认为最好的台词,那是《牿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一段:
我在台南,无聊得要命,每天可以看几十本武侠小说。后来,我叫他们去帮我租最厚的小说来看。其实以前的人,跟我们现在出来混的,真的很像。有一个老包,大家都以为他吃错药。我记得,好像全城的人都跷头(就是逃跑的意思)了,而且到处都被放火,他一个人要去堵拿破仑……后来,还是被条子削到。《战争与和平》……其他的武侠书名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这一本……
可是陈洁惠完全没有笑出来,她忧伤地问牛山,你能不能记得经典的爱情对白,这让牛山很抵触,经典,多恶心人的一个词。于是他恶作剧地说,好啊,我说一句最经典的爱情对白给你听吧。陈洁惠于是开心地做出洗耳恭听状,又提醒牛山说,你千万不要跟我说什么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放在我的面前……牛山说不会,然后背书一样说:
咱们对付鬼子的办法可多得很,你看这棵树吧,这是棵通风报信的消息树,只要是鬼子啊,一露头,海娃就把这棵消息树拉倒,后山腰上,狗娃跟贵妞一看见消息树倒啦,就把这草人也拉倒,村子里的人啊,立刻就会知道,鬼子要进山了……
没有了?陈洁惠问。
是啊,就这么多。牛山严肃地说,然后,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等他们走出饭店,发现外面已经下雨了,于是牛山把陈洁惠往宿舍送,半路上,雨突然变大,大得完全不能步行,两个人就在一个屋檐下躲雨,陈洁惠看着前方被雨水冲刷得凌厉而恐怖的天空,把自己事都对牛山说了,既是倾诉,又代表了信任,可是牛山听完之后没有做出什么超出正常范畴的表现,他只是把陈洁惠送到了宿舍,就离开了。
4.
高中后两年,牛山和陈洁惠几乎没有接触,各忙各的。牛山忙高考,忙着喜欢唐相宜(她和牛山一样,在文科班),忙着和笔友写信,忙着足球,忙着收集邮票,忙着新衣服好伙食。高考前最忙,除了忙复习,还要忙临别赠言,忙拍照留恋。高考结束后还是忙,忙着在那个暑假里找初中时的女生,和初中的男生们喝酒、喝醉,忙着见笔友,忙着模仿校园民谣写诗,忙着进大学的事。进了大学还是忙,忙着和高中的同学们写信,忙着认识新的同学新的老师,忙着逛街,忙着买新的衣服新的书新的CD,忙着在各种各样的饭店里吃饭,忙着住在宿舍深处的女生,忙着抄好学生的笔记,忙着搜寻VCD……转眼到了大学三年级,牛山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影迷,每天都在看电影,以至他在校园里大街上走路的时候,也会用电影的标准来衡量所见所闻,不满意的直快进,遇到精彩的桥段,就多看几眼。
陈洁惠在南京的另外一所大学里,这牛山是知道的,但是从来没有找她的兴趣。有一天,和他在一所学校的高中同学陈芳找到牛山,说陈洁惠下午要过来玩。牛山不愿意见,但陈芳坚持让他见见,说不定能通过陈洁惠联系上更多的老同学呢。
我要联系更多人干吗?牛山地问陈芳。
以后有什么事要办方便啊!陈芳有点诧异地回答,她可能觉得这是个常识,对牛山的无知或者迟钝表示不理解。
牛山拗不过陈芳,就推掉话剧社的排练,准备下午和陈洁惠陈方一起玩。他想,几年没见,说不定陈洁惠漂亮了。她本来就有漂亮的地方,只是丑的地方也不少。
见面之后牛山完全失望,长相问题可以通过左顾右盼不去看她来忽略,但是牛山觉得陈洁惠的谈吐那么土,文盲一样,而且完全不懂电影。只是在说到植物时,陈洁惠会来劲,她学的就是园林花卉。牛山所在的大学,校园比公园还要优美幽深,里面植物繁多,几乎就是校园的主人。陈洁惠能一一说出每株植物的姓名、性情、用途和培植方法等,这让牛山大为惊讶,仿佛陈洁惠和植物一样,不属于人类社会。
在学校里的著名的德风湖边,牛山和陈洁惠陈方在凉亭里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每人抱一个大瓶的雪碧喝着,牛山偶尔抽烟。陈洁惠问牛山: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高考前几天吧。
我知道了,那时候你和唐相宜分开了,你失恋了,就抽烟了,是吧?
陈洁惠调皮地把脸凑上来问牛山,牛山看得出陈洁惠是在试探自己,想知道自己的情况,于是他说:是啊。不过我现在和她又好了。
她不是在杭州吗?
毕业后回来,牛山随口说了句。
那你毕业了打算做什么?陈洁惠问牛山,是不是留在南京?
我肯定在南京。
5.
毕业后,牛山如愿做起了和电影有关的工作。他的主业是一家晚报文化版的影视方面的编辑,组稿、约稿或者自己写稿,都是关于电影的,其他时间他在做私活,也都是关于电影。他还是成天在看电影,不亦乐乎。
陈洁惠说毕业以后打算开一家花店,但没有如愿。不过她的工作非常好,分配在园林局,实习半年之后,就开始负责本市市区惟一一条三星级景观大道两边的树木花草,包括天然的和人工的。所谓负责,不过是一周去看一两次而已,需要做什么都有工人来处理,她行使行政和专家的双重权力。其余的时间陈洁惠就在园林局这个古旧的单位里和一群中老年人用闲扯来打发时光。
2002年春节刚过,两位高中同学的订婚让散落在南京的很多老同学聚到一起。集合地点在南京大学的门口,那里有一棵树,于是,集合的地点成了一棵树。当陈洁惠朝牛山走过去时,别人都觉得他们像是在约会,一棵树和一个像树一样挺立的男生太符合约会的标准了。其实,这是他们大学里见面之后三年来的第一次见面。不过他们都没有陌生感,甚至觉得这么久不见面,正是可以使他们亲密起来的方式。互相调侃取笑之后,就是吃饭喝酒,喝茶打牌,整个晚上犹如一位后现代导演安排的凶杀案的铺垫:人们那么无聊地忙着,麻木,麻木地笑,生活从他们的嘴里吐出来,还是那么没有生机,使纸张畏缩,让镜头灰暗;难得有点正经的话,比如关于工作的、彼此攀比的、互相帮忙的,也一样无聊,而且披着一层长大成人积极进取的外衣。牛山对陈洁惠说:无聊死了。
陈洁惠同意。她说,那我们出去走走吧。
牛山站了起来,笑着对陈洁惠说,伸伸懒腰还差不多,走是走不动了。其他同学都笑起来,陈洁惠脸红的厉害,作为弥补,牛山答应结束之后送陈洁惠回家。
陈洁惠住的是集体宿舍,和一个女同事一间屋子,牛山在巷口就走了。他们约定几天后一起吃晚饭,然后陈洁惠帮牛山挑选容易养活的植物。
6.
在电话通知陈洁惠之后,牛山想了想,还是叫上了魏飞和陈礼。他们两个是牛山当时文科班的同学,和陈洁惠并不熟悉,只是上次聚会时见过。
陈洁惠走进饭店,见到牛山旁边有两个男生,不禁有些紧张。坐下来之后,陈洁惠只和牛山说话。魏飞和陈礼都在银行工作,他们之间的话不仅很多而且别人没办法插嘴。只有在谈到张人杰时,他们的话题才一致起来。三个男人轮番攻击、批判不在场的张人杰,陈洁惠在一旁叫好。
张人杰后来也读的文科,四个人是同学,而且住一间宿舍,大学时,张人杰和魏飞、陈礼都有联系。魏飞确认,刚进高中时丢的那些饭票和钱,都是被张人杰偷了,因为当时班上一个人公开羞辱张人杰说:听说你的钱来得不对路子?面对质问,张人杰居然不反驳,面红耳赤的,几乎就是默认。假如他没有偷,听到这话是要打架拼命的,不可能默认,更不可能“让时间来说明一切”。魏飞接着分析:当时我们在一起踢球,完了之后张人杰都要出去吃饭(炒菜),再买很多苹果回来,一个下午把那些苹果全部吃完,每个星期都这样。他哪来那么多钱,他的父亲我们都见过,舍不得买票坐车,骑几十里的车给张人杰送一饭盒荤菜,他家这么穷,不可能给张人杰多少钱,即使给了多余的钱,张人杰也舍不得花……
我跟他同学两年半,他从来没请我吃过随便什么东西,我也不是要他请,但是他总是叫别人请他,这就有点不好。到大学后,每次来找我都是借钱,借到现在也不还。一贯以老实著称的陈礼也很愤怒,但是那么无力和无所谓。
牛山问陈礼:他现在还欠不欠你钱?
九百,三次,一次三百。
我下半年买房子,到那时候我打算要回来。陈礼接着说。
算啦,你别跟他要了,他毕业后工作换来换去的,确实没钱,我不相信他有钱会不还你。他还欠我五百多呢,有一次他又跟我借,我跟他说:以前借的你就不要还了,现在我没钱借给你。我让他存钱,老是借不是方法,怎么可能一辈子借钱不还。
陈洁惠大声对魏飞说;魏飞你真是个好人哦!他们都笑起来,弄得魏飞很不好意思,只得把他刚才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而且强调存钱很重要。牛山调戏他说:你是不是被领导逼疯了到处找存款啊!
陈礼问魏飞:你现在一年要完成多少存款任务?
第一年象征性的,但还是五十万。要命。
那我以后到你们银行存钱。陈洁惠立刻对魏飞说。
陈礼被冷落了,他没有问陈洁惠“你怎么不到我们银行来存钱”,而是问她:你是不是喜欢上魏飞啦?这个问题干脆直接,让牛山对他刮目相看。
这时魏飞的电话响了,他低声下气地对着电话说话,腰逐渐佝偻下来。假如他和对方当面说话需要低声下气,那么在通电话时,他必须加倍地低声下气,才能让对方即使隔着电话也能感受到恭敬。陈礼对牛山说,是魏飞的女朋友,刘雪梅,很厉害,魏飞被她治得够戗。
陈礼的话魏飞都听到了,只是因为忙于汇报而没有说什么,他向刘雪汇报完毕之后,就开始唉声叹气,说自己倒霉,遇到这个女人,烦死了,打也打不过她吵也吵不过她。
但是你喜欢她啊!陈洁惠总结说,然后她指着魏飞说:你好虚伪哦,明明喜欢人家还做出痛苦的样子。
喜欢一个人就是一种痛苦。陈礼插了一句,还盯着陈洁惠看,在牛山看来,陈礼简直在为喜欢陈洁惠做痛苦的预备工作了。
四个人吃完饭,去青春剧院看电影。地下隧道像迷宫一样,上上下下,魏飞气喘吁吁,牛山也觉得很费力,于是感慨他已经老了。陈洁惠不客气地说:你不是老了,是胖了!
牛山说:我怎么会有你胖!他说话的同时,伸手摸了一下陈洁惠的小腹,陈洁惠尖叫一声,引得行人侧目。牛山很害怕,又有点生气,走到了前面。陈洁惠也害怕,上前和牛山道歉说:我刚才太害怕了。
她又问牛山:你是不是和女生在一起都这样啊?
牛山没有理她,只是觉得一种屈辱。自己无意占她的便宜,只是认为人和人之间不必这么在意彼此的肉,但是不行,你摸了别人,别人会叫起来,比受到专制剥削反应还剧烈。 7.
和陈洁惠的交往有什么意思?基本没有。牛山告诉自己,人生只有这么些年,不可以勉强自己,不可以将就什么事情,那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也就是说,牛山在鼓励自己:不要和陈洁惠再有什么来往了,无论她的经历多惨,无论自己曾经和她多么熟悉、无话不谈。
但是决心只是决心,陈礼打电话叫牛山出来时,他还是没有办法拒绝——拒绝后,人家会怎么认为你呢?会认为你已经死了,或者他本人已经死了,这都是很残酷的事情,对陈礼这样敦厚老实的人不应该这样。
但牛山还是不想出去吃饭,而是改为邀请他们到自己家里来看电影。他刚刚买了一台投影仪,还没有邀请过谁来一起分享,陈礼和陈洁惠一定会喜欢。
在看了一部科幻片之后,陈洁惠没有走的意思。牛山问陈礼:你怎么回家?
这话的意思是你应该回家了,可陈礼却转身问陈洁惠:你什么时候走啊?
陈洁惠说:回去也没有事情做,再看一部电影吧。当时是晚上九点十分,再看一部电影,就要到零点左右才会结束,一个晚上就这么被荒废掉了,这是牛山不能接受的。陈洁惠说完之后去洗手间去了,在关上洗手间的门的同时,她感慨说:牛山你太厉害了,洗手间都布置得这么好……
牛山随口胡乱回了一声,同时拿出一张黄碟,塞进机器,然后转脸对陈礼说:我给你看看刺激的东西。
陈礼不清楚刺激到底是什么,看着墙壁上出现的英文字母,等待着。而陈洁惠出来时,片头正好放完,正片开始,一群欧美发达国家的人像牲口一样在性交,群交。陈洁惠甩着手走到这边时,被墙壁上巨大清晰的生殖器官吓得叫起来。牛山故意不理会她,而是对陈礼说:你看看,摄影太厉害了,机器的位置摆真好!
陈礼不知道该回应哪边好,陈洁惠的尖叫已经过去,不好再做出反应;而对牛山的话他又说不出什么。是的,作为一个正常的、有过多年集体而且压抑生活的男性,他看过很多的黄片,但从来没有想过黄片的摄影(技术)问题。他无语,这几乎是在默认黄片,在用沉默告诉陈洁惠:我要看这个,我喜欢。
陈洁惠冲牛山大叫起来:你怎么这样啊,你怎么让我们这个啊!下流!
牛山看着她笑,不说话。
陈洁惠克制了一下,然后说:我走了。
牛山说:啊,现在就走啊,那陈礼你送送陈洁惠吧。
陈洁惠说:不用了,又不顺路。
陈礼不说话。
牛山说:你还是送她吧,女生一定要送到家的。
我不要,陈洁惠喊了一声,然后拔刀一样从沙发上拽起她的小包,朝门口走去。牛山说:那还是我送送你们吧。陈礼只得站起来,拉住牛山说:你忙吧,不要送我们了。
我送你们下楼。
不用不用,真的不要,没关系。
8.
那次赶走陈洁惠之后,牛山心怀愧疚,但是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自私的生活,不被打扰是第一要素,他没有补偿性地联系陈洁惠。隔了几个月之后,陈洁惠找牛山。在电话里,没有长相的陈洁惠让牛山感觉很亲切,她撒娇一样告诉牛山,她无聊之极,说没有人玩,没有人逛街,每天下班之后就不知道干什么了。牛山告诉她,这是共产主义社会人们生活的特性。
陈洁惠接这抱怨,每次逛街都是一个人,特别羡慕街上成双成对的男女。牛山实在忍不住了,就答应了陈洁惠不敢明确说的要求:晚上一起吃饭,牛山还主动说,吃完了你陪我逛街吧,我要买一双运动鞋。
一见面,陈洁惠就对牛山抱怨,现在几个老同学又不联系了,魏飞要结婚了,陈礼每次喊他他都说有事。我成天一个人,一下班就无聊死了。逛街也没有心情……
陈洁惠一直说啊说的,见牛山不高兴才停下来。他们吃饭,逛街,在别人眼里,他们明显不是一对情侣,因为牛山总是走在陈洁惠半米之外,抽烟,或者东张西望。陈洁惠突然问牛山:有一个人,他不理我了,我该怎么办?
那你也不理他好了。男的吧?
是啊,他突然不理我,嫌我烦。
那你就不要烦他,牛山几乎生气了。
但是我现在不是想烦他啊,我想打电话跟他道歉,你说我现在要不要打?
他现在烦你,你还打干吗?你过一段时间再打好了!
但是我就是要现在打,过一段时间打,他还是烦,那我还不如现在就打?
陈洁惠显露出蛮不讲理的一面,牛山很烦躁,又不好怎样,就故意问她:你怎么烦他了?
我没事就给他打电话,说个没完,他挂了我就再打,害得他上班时间也不敢开机,后来有一次他关机时老板有事找他,找不到,他被骂了一顿,就让我以后不要和他联系了……陈洁惠带着笑容说着这些,牛山看在眼里,感到很难过,他知道,陈洁惠丝毫没有坏心,只是被寂寞和别人的眼光折磨得快疯了。
牛山沉默了一会,对陈洁惠说:你还是给他发一封邮件吧,向他道歉,告诉他你只是想和他说话,以后会注意时间和场合的。
我不会写啊!陈洁惠叫起来,这又让牛山很恼火,他难以理解一个人连一封信都写不出来。他赌气一样径自往前走,看橱窗和美女。
陈洁惠在后面停顿了一会,突然跑到牛山面前,把手机给牛山看,哭丧着脸说:他还是掐我电话。
你现在就不要打了!牛山叫起来。陈洁惠没有感觉到牛山的愤怒,正埋头操作手机,在发消息给那个不再理她的人。
牛山叹气,给陈洁惠出主意说:你给他发个消息,道歉,只能发一个,多写点字,保证你不打他电话了,说不定他会打给你?
啊,真的?那他什么时候会打给我啊?陈洁惠笑逐言开地问牛山,这又让牛山很愤怒,他几乎想骂陈洁惠,忍住了,轻轻地说:我也不知道啊。
那他要是就是不打电话给我呢?陈洁惠哀怨地问牛山。
那就算了,你和他就结束了。牛山说完,害怕陈洁惠继续纠缠,就快步朝前走着。过了一会,陈洁惠追上牛山问:
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很烦啊。
牛山说:不是啊!
陈洁惠用鼻音奸笑着说:骗子!
牛山哈哈大笑,因为他想起了“马扁子”三个字,但是他又觉得很不舒服。陈洁惠本来是一个很活泼的姑娘,现在变得一惊一乍,难以理喻。
牛山让一个女生打他电话,然后就别管了。电话响起时,牛山对着电话说:王总!你好,好,我马上回家赶,好了你要请我喝茶。今天一定赶好……一定,好,再见……然后他看看身边的陈洁惠,流露出抱歉的神情说:我要回家了,帮朋友赶一篇稿子。
陈洁惠通情达理地说:好吧,你快回去吧。我也耽误你时间了,和我一起逛街你肯定不舒服。
牛山突然间感到愧疚,觉得自己这样太过分了。但他还是走了。
晚上十一点左右,陈洁惠突然打牛山手机,这让牛山又安慰又担心,担心陈洁惠要他出去。但陈洁惠一说话,牛山就知道她喝多了,陈洁惠在电话那头喊:
我五一之前一定要嫁出去!
那你还有两个月时间了。
不管还有多少时间,我都要嫁出去,不然单位里的人会当我是怪物的,我受不了了,他们个个都在说我,我每次一进办公室,都能感觉到他们在说我……
是你自己太敏感了。
不是的啊,他们真的在说我,一个人还当面对我说:陈洁惠,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我给你介绍这么多对象,你一个都不成,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我躲到厕所里哭了……
事实上,陈洁惠在电话里也几乎哭了。酒精让她有了胆量,忙于叫嚣,耽误了哭,但牛山还是感觉到陈洁惠的哭一触即发。牛山发现,这么多年来,自己真的不是很了解陈洁惠,徒有感情,其实是熟悉。
他想了想,突然问陈洁惠:你是不是特别保守啊?
是啊!
别人跟你一起走,突然抓住你的手,你怎么办?
我会大叫一声,叫得所有人都听到?陈洁惠得意地说。
那你怎么相亲呢?要是一个人喜欢你,请你吃饭,然后想抱抱你,你肯定不答应了?
肯定不答应!
那他就会认为你对他没有感觉!你这样会有障碍的,让别人没有办法跟你进一步发展。牛山其实想说:要是有人喜欢你,有什么要求,你就答应吧,上床就上床,不然你怎么让别人跟你发生关系。凭直觉牛山觉得,如果说出些话,陈洁惠会摔掉电话。
陈洁惠意识到牛山有些话要说,就解释说:我不是不能让人碰啊,但是一定要关系定下来以后才行啊!
牛山说:有时候,是先有身体接触才有感情的。
这样啊?陈洁惠惊呼起来。
我不骗你,我的意思是,你如果喜欢一个男的,那你就不要不让他碰你,你还可以暗示他。
怎么暗示?
牛山深深叹一口气说:不说了,我教你这些也没用,教不会的,你就是这样了!
我不能这样,我一定要在五一之前嫁出去。
不一定要之前啊,五一能结婚就可以了,很多人都那个时候结婚。牛山冷冷地说。
你讽刺我!陈洁惠又像高中时那样,敏感,和牛山赌气。牛山不说话,陈洁惠叫了几次之后,把电话挂了。牛山坐在那里,被虚无笼罩着。他突然觉得陈洁惠很好,有目标,有难题,敢于面对生活上和身体上的难题。她是在生活,而且没有被生活击垮,不错。
牛山突然想起什么,拿起电话给陈洁惠打过去。他告诉陈洁惠:你以后相亲时,不要在开始时穿着高领毛衣遮着脖子上的疤,要一开始就露出来,让别人知道,对方只要没有被吓走,那他其实就是默默接受了你的这个刀疤。如果他问起来你这个疤是怎么回事,你就说是车祸,钢筋戳了进去。关键是你一开始就要把那个疤露出来,别遮着。
陈洁惠小声地说:那个伤疤已经做激光手术,没有了。
9
几天之后,陈洁惠突然说送一盆榕树的盆景给牛山,牛山答应了。他和陈洁惠保持联系的纽带之一就是植物。从大学时开始,牛山对人失去兴趣,对女人失去兴趣,对动物失去兴趣,对夜生活失去兴趣,对喧闹的商业区失去兴趣,对饭局失去兴趣……同时他对电影的兴趣在增加,对运动的兴趣在增加,对植物的兴趣在增加……陈洁惠帮他挑选了很多盆花草树木栽在家里。牛山抱怨房子是租来的,自己没有办法尽情地在里面养更多的花,不然,可以种大量的花草在家里,比现在的多十倍。也因为自己没有房子,所以牛山没有专心研究花草如何栽种,只是买来,养着,死了拉倒。他曾经把仙人掌养死过,那是因为他总是把喝剩的牛奶浇在上面,这遭到陈洁惠无情的嘲笑。次数多了,陈洁惠似乎明白牛山是个伪植物迷。而牛山的解释是:等年纪大了再研究怎么养花种草。他留到以后的事情还有古典音乐、书法和太极拳,陈洁惠觉得他一个都做不到。
现在,陈洁惠把自己养了好久的榕树盆景送给牛山,联想到之前的那个电话,牛山觉得陈洁惠有点不对头。陈洁惠坚持说自己把这个盆景送给牛山只是因为它很好养,不会轻易死掉,没有其他意思。她关照牛山,两天浇一次水,不需要拿出去晒太阳,很简单。浇水时多浇叶子。
那榕树盆景就在电脑桌的架子上,牛山每个晚上要在电脑前坐好几个小时,这时他抬头就可以看到这棵名叫“麒麟呈祥”的盆景,少量的绿叶,粗砺的根茎,造型确实像一只猛兽,摆出奔跑的姿态。
第二天,陈洁惠打电话问牛山榕树养得怎样了,牛山当时正在和唐相宜做爱,被陈洁惠这个无聊的电话弄得极其恼火,他态度很差,冷冷地说没事就挂了吧,我在忙。
陈洁惠说:这么忙啊,不能再说两句?
有什么好说的啊。
陈洁惠哦了一声,叹口气说,那你忙吧,然后她挂了电话。唐相宜在旁边问牛山怎么了,牛山把陈洁惠的事情大致告诉了她,最后他总结说,我现在和她真没什么话说了。
唐相宜笑着说,但是她喜欢你啊,她还想跟你在一起呢!
怎么可能!牛山受到羞辱一样叫起来。他补充强调:其实我和她一直没有什么话说,就是太熟悉了。
唐相宜看着他,嘲讽似地说:怎么不可能,高中时你们不是成天说话吗?
11.
大学毕业时,张人杰找过牛山。此前他们四年没有任何联系,牛山完全忘了这个人,所以当张人杰在电话里说他是谁时,牛山很意外,也很警惕。张人杰打听到到牛山一个人租了房子住,问牛山说:我能不能到你那里住一个月?我现在刚回南京,没地方住。
这简直是在讽刺牛山的智力,他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张人杰从此不再联系他,但牛山还是从别人那里知道他的消息。每次和别人说起张人杰时,牛山总是忍不住尽情嘲讽他,尽显刻薄和鄙视。他实在太幼稚了,四年和我没有联系,居然要住到我这里?我怎么敢让他住过来?
对于最后一句,很多人不理解。于是牛山就大肆地说着张人杰的为人,偷书的事,偷钱的事,还有无数的小事,比如吃菜的事情。高中时,他们一个月允许回家一次,每次回来,都要带上很多的荤菜补充油水。大家于是把各自的菜放在一起吃,张人杰必然在场,每次夹菜,都嬉皮笑脸;一两天之后,大家的荤菜都吃完了,张人杰就打了饭带到宿舍,一个人自以为没有人知道地吃起他的荤菜。
有人问:那要是夏天怎么办?他自己的带的菜也没办法留着啊。那很好办,回来当天,张人杰就一个躲起来吃,而别人往往因为天热不带菜到学校。他没有让别人吃到他的菜,对他而言这就是占了很大的便宜
因为确定他和自己再无关系,牛山才敢肆意攻击张人杰,犹如他是一个电影人物。牛山不能保证自己的话没有被张人杰听到,但是他跟不想和他有关系,不在乎。可现在张人杰要和陈洁惠结婚了,牛山强迫症一样认为:张人杰是在报复自己和其他那些老同学,因为大家没有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帮他。出于报复,他把陈洁惠骗到手。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让牛山觉得是自己把陈洁惠推到了张人杰那里。
和陈洁惠在茶楼见面后的第三天,张人杰打牛山电话,这让牛山很愤怒。牛山已经认定张人杰是自己的敌人了,因为他即将凶恶乃至残暴地对待陈洁惠。而张人杰则嬉皮笑脸地和牛山说话,邀请牛山参加他的婚礼,他没有说他老婆是陈洁惠。牛山第一反应就是他在捞份子钱,于是他极其冷漠地说:我没空,你的婚礼我就不参加了,拜拜。然后他直接把手机关了。
转眼间牛山又很后悔,他害怕自己如此恶劣的态度会导致张人杰更加对陈洁惠不好——假如张人杰知道陈洁惠和他关系很不错的话。
再过一会,牛山又自我安慰起来:如果自己的态度导致张人杰对陈洁惠不好,那恰恰是好事,会让陈洁惠早点和张人杰离婚——牛山认定陈洁惠会和张人杰离婚。
牛山把两个念头都对唐相宜说了,一先一后,唐相宜最后生气地对牛山说:你喜欢陈洁惠!
我不喜欢她。
那你怎么放心不下她?一会为她着想一会又盼着她离婚的?
就算是一个不熟悉的人,马上要过很惨的日子,你也会难过吧?假如陈洁惠是个死脑筋,什么苦都受着,维持婚姻状态,那怎么办?
唐相宜没有理会牛山后一个问题,而是矢口否认牛山的理由,她说,你没有这么善良吧。说完她生气了,在她眼里,牛山大概和陈洁惠又过关系,比如相处过一段时间,或者上过床,这些都让她很气愤。
牛山知道唐相宜在想什么,于是解释说:我们的感情太少了,从小到大,就那么一点,就那么几个人。认识的人很多,但是基本上都是认识而已,他们死活和自己都没有关系。有感情就是觉得他和自己有关系,像很久不联系的亲戚,他们要是有什么事,我们会觉得不舒服的,一直不舒服。我对陈洁惠的感情就是这样的,我和她从来没有什么,高中毕业后见过的次数加起来都不到十次,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要生气了。
唐相宜为了表示自己不气了,就问牛山:他们两个怎么谈起来的,怎么就打算结婚的?
我不知道,不过我感觉张人杰也是想结婚完成任务的人。
但是肯定有什么具体的事情让陈洁惠只能和张人杰结婚。
你的意思是她有什么把柄在张人杰手里?比如被她强奸了!
还拍了很多照片!
两个人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12.
那盆榕树盆景,牛山没敢告诉唐相宜是陈洁惠送的。唐相宜比较喜欢这个盆景,把自己的照片插在泥土里,说这样牛山一抬头就能看到自己。牛山说,浇水会把照片弄湿的。唐相宜说坏了再换一张。牛山不再坚持。
在五一之后,别的同学告诉他陈洁惠和张人杰结婚了,还告诉他,婚礼很差劲,看上去简直像丧事,而且场面很太小气。
牛山很难过。他几乎是盼望张人杰赶紧对陈洁惠施以家庭暴力。他又担心张人杰和陈洁惠过得很好,恩爱,这会让他觉得自己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所以,他的难过说到底是不知道陈洁惠情况如何的难过,是自己对陈洁惠处境的判断没有及时得到证实的难过。
但是几天后,消息就传到牛山耳朵里,陈洁惠真的被张人杰毒打。牛山想约陈洁惠出来,但是他知道这基本不可能了,张人杰肯定随时盯着陈洁惠。他完全不想面对张人杰,就放弃了和陈洁惠联系的念头。
几天后,唐相宜发现牛山把照片换了,换上了一张不知是谁的照片,非常生气,等牛山一回到家就质问他。牛山也不隐瞒,对唐相宜说,陈洁惠的照片,我从高中毕业照上剪下来的。
唐相宜端详了半天,嘴里说变化真大啊,然后她突然生气,冲牛山喊:你怎么把她的照片放在这里?你太过分了!
牛山看看唐相宜,想说的话很多,但是没力气说。还好,唐相宜没有喋喋不休地数落他,没有说他还想着陈洁惠,没有胡说什么他和陈洁惠肯定有关系,更没有说“人家不结婚时你不要,结婚了你想着人家”这样恶毒的话。
但牛山越想越气,这个气愤毫无头绪,简直无处发泄。他看看自己的有点样子的家和唐相宜,觉得不真切,不能确认现在的一切就是自己的一切。没过一会,唐相宜又提起在牛山看来已经去过的照片的事,讨好地问他:换了好不好啊,你家里只能有我的照片。
牛山看了她半天,轻轻说了句:
你就让我把陈洁惠照片放几天,不行啊,会死啊?
可是我今天刚刚拍的这个大头照,就是为了放在花盆里的!我就是要让你每天都看到我!唐相宜喊道。
不需要。牛山慢悠悠地说,他几乎被自己的这句话推到半空,而且孤独地漂浮在那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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