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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曲
我和老赵蹲在沙滩上,天气冷嗖嗖,我抖抖地将一把干草点着,老赵往上面加柴。火苗驱赶了黑烟,从里面窜上来,四只手掌却又赶忙捂着它。火光越来越大了,我们向后退开了一点。这时从山上传来了麂子呜呜的叫声。山深林茂,四周一垛垛模糊的黑影,麂子的声音在黑影里来回晃荡,传得老远。我们分不清这畜生是从哪个山上发出来的。
“麂子的声音像鬼叫。”老赵蹲着的身体打一个哆嗦,他的眼睛看着火苗说。他刚刚从水里上来,用发抖的双手地拨着柴火。火光印着他的脸,从发青的嘴唇里哈出白气,他的脸看着已经走样了。
“是的,像鬼叫。”我应和着他。
“没有酒,这时候要是有点酒就好了。”
我从口袋里摸出烟,递给他,然后自己叼一支。
“有烟也是一样。”他说。
“我来的时候带了两包。”
“幸好刚才没有叫你下水。”
老赵看上去还很冷,他的赤裸的身体还是蜷缩着,像一只入秋的瘦青蛙。红烟头舞弄着,他浑身颤抖,打一个喷嚏,然后用手抹去两串鼻涕,咬着牙齿说:“娘卖X,卵子都缩没了。”刚才我们从上面那个小滩下来的时候,为了减轻木排的速度,他撑着的竹篙将他弹入河水里。他的头发滴着水,摇了摇头,将烟头熄灭,把火苗拨得很高。柴火燃得嗤嗤作响,偶尔蹦溅出一两个火星,落在空气中,落在沙子上,也落在我们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的暖暖的气味。我的鞋子还是湿的,脱了鞋子,脚板像在给铁钉子钉住一样疼。我向老赵靠了靠,老赵现在神情安详,他舒服多了。
“鬼也怕那个滩,一年四季没有几个木排在那里顺顺当当地放下来。”老赵说。
“我们这次没有翻掉。”
“没有我,能不翻掉么?”
“是的。”我点着头,将烟头丢进火里。
“这个地方死过人。”
“什么人?巡山队的吗?”
“女人。”
“闹鬼吗?”
“有鬼就好啦。这个时候,我倒是希望遇见一个女鬼。”
他起身将地上的湿衣裤拾起来,从兜里掏出一把卷尺,一团黏糊了的米饼,一包稀释了的烟卷。烟卷已经没用了,他很遗憾地说。他将衣服往火上烤。红色的火苗舔着青布衣裤,上面升起一片白雾。
“加点柴草。”他命令我。他的身体被正在烘培的衣服摭盖了,只露出额头与两只眼睛,在白雾里隐隐约约。我低下头,手伸向旁边的干草与松枝。
“七八年前,那个女人在这里喝农药死了,就死在那个水潭里。死尸漂到了滩上村,口鼻脸都没有人的模样,把一村子里的狗都吓疯了……你是不是害怕?”
“我不害怕。”
“那你冷吗?”
“有一点。”
“嘿,还说是年轻人呐。信不信,我年轻的时候,落雪天,在洣水河里扎三个猛子。”
“我爸爸也老这么说。”
“把柴火再拨高点。”
“她为什么要喝农药呢?”
“她的老板(1)说她偷汉。”
“就为这事吗?”
“鬼晓得,反正大家都这么说。”
“该死的,”老赵叫起来了。衣服掉下来,差一点掉到火里;他拍去手上的火星,来回搓着伤处。“娘卖X,只一下就起泡了。”
我拿来他的已经半干的衣服,放到火上烘培。两只手湿润,衣服热气腾腾。
“男人都是见不得腥味的猫,女人个个耐不得寂寞,你以后讨了媳妇,得看紧点。”
“不是个个都是的。我造好了房子,就要结婚了。”
火光渐渐地矮了下去,四下静寂得叫人可怕,月光笼罩着一片白沙,附近的松树林墨黑一片。我摸着火辣辣的肩头,额头上被荆棘刺破了,火光映照下隐隐地疼起来。老赵把衣服翻转过来,我添了点柴。
“等下到了滩上村,我搞点酒来喝。”他懒洋洋地说。
“在滩上村你有熟人吗?”
“那当然。我以前搞副业(2)的时候,常在这里来往。在滩上村,在下罗村,在桃坑镇,在沔水河一带,我处处都有朋友。”
“有朋友就方便。”
“嗯,”他眼睛眯着,两只手抱着头,搭在放着裤子的膝盖上。
“你在打盹了。”
“是的,困了。咱们昨晚也没有困觉,是不是?”
“今天白天睡了呀。”
“我白天可没睡踏实。”
昨天下午三点钟,我们从柳坞村出发,赶到山里时,已经到夜晚了。然后,我们开始在山上伐木。到了早上,我伐了六根大杉树,老赵伐了七根。我们合力抬着树木从山谷里溜下去,然后我们躲藏在林子里睡觉。巡山队这段时间查得严,老赵一直没有睡安稳。
“从这条河下去,八里左右就到了上滩村了”
“还过二十三里就到了洣水河啦。”
“是的。”老赵陡然站起身,“好啦,拿起柴刀和钢锯,咱们该走了。”他窸窸窣窣地穿着衣服。
我还想逗留一会儿,火慢慢地熄灭了,最后的一丝温暖也令人留恋。老赵已经向河边的木排走去了。我穿上鞋子,站起来,四周静悄悄,山谷里连虫子也不见叫一声。不远的沔水河泛着幽光,月亮沉在里面。沙滩上一片空濛,对岸的枯草也被月光抚湿了。
老赵扯起竹篙,木排晃荡着,眼睛里越来越亮敞了。水面起了皱纹,粼粼泛白。躲在水草里的一群野鸭子扑愣扑愣地飞起来。老赵口里骂一声,木排向下面荡去。月亮慢慢地移到山那边去了,河水发出细微的响声。青山阴森森,水里也漆黑一团。老赵在前面,我在后面,十三根杉树用紫色的葛藤扎得很结实,老赵花了两个多小时才把它扎好。
“年轻人,一次生两次熟,下次你可以很大胆地来这里偷树了。”老赵对我说。
“我前一段时期偷过一次,跟我爸爸。”
老赵叹一口气,“可惜柳坞村一带难得找到一根碗口粗的杉木。”
“那山上全是栎树与松树。”
“你家的房子还差多少木材?”
“不差多少了。”
“我那大女儿的嫁妆还差一大半呐。”
“下次我还跟你来。”
“我要来的次数可多啦。我还要制寿木,那可是要很大的树木啊。女儿要出嫁了,该制这行头了。”
月亮又露出来了。天上很干净,湛蓝,一群小星星窝在上面眨着眼,一颗极明亮的星星跟随在月亮身边。树影向后面抖着,一直抖上了天空。耳朵边响了几声秃鹰的叫声,天空染上了灰黑色。
“小心,这扁毛会啄人眼珠子。”
“我一刀可以将它杀死。”
“巡山队的人你敢杀吗?”老赵对我嘿嘿地笑。
“我不敢杀人。”
“谁敢杀人呐。冷咕隆咚的天气,巡山队的早躲在被窝里搂婆娘去了。”
水声哗哗,又到了一个水滩前了。我很担心又出现事故,老赵这回很小心,他不再死力地撑竹篙,只是适当地在水里点一下。月光下他的身影清瘦,像一张引弦待发的弓。我在后面帮忙,没有铁尖的竹篙失去了实感,在河水里上打滑。幸好水面没有上面的那个急峭,木排稳稳当当地顺水放下去。
过了这个滩,木排放缓了,进入一个积水潭中。四面一层薄雾,抬眼能依稀看到了滩上村。一棵高大的樟树挡住村口,村背面是山,房屋层层叠叠,像个小鸡窠,小鸡却早就上埘了。黑黢黢的大樟树旁,靠近的几栋房屋,一排黄泥墙围着,墙基突出的大石子现出白色,往上看得清屋子上面的瓦片,黑色的,像草鱼鳞。
“你上岸等我,我去打瓶酒来。”
“这么晚了,还是不去吧。”我说。
“还早呢,才十二点左右。”他将木排往岸上靠拢,“还过两个小时的水路就到了。”
“在上面已经耽搁一个多小时了。我爸爸他……”
“不要紧,让你爸爸等去吧。”
他跳下木排,背影像鬼魅一样向村里晃去。冷风细细地吹来,我把手放在嘴边哈着,跳下湿漉漉的木排。村里传来了几声狗吠,“汪汪,呃汪汪……。”不一会儿,一群狗声吠叫起来了。寂静被此起彼伏的尖利声打破了。我在心里担心老赵,眼睛朝村里看,两三层房子后面,靠左边的一家亮起了灯光。我盯着灯光,眼睛不敢眨一下。水声在耳边响起,地上铺满了细碎的银光。我放下了心。
灯光一下就消失了,我向村里望着。黑暗中有个影子走过来,我轻轻地叫:赵伯伯,赵伯伯。人影没有答应,我的心突突地跳起来,手掌也出汗了。我想着他在白天编造的故事,“鬼!”我对着黑影吐一口唾沫。我跳上木排,顺手捞起了竹篙。
狗声渐渐地隐没,眼前渐渐地看清了,是一丛黑色的芭茅。我虚惊一场,原来是自己眼花。昨天晚上在山上斫树,老赵离我几十米远,耳边传来他斫树的声音,我莫名其妙地被一株矮松树给吓了一大跳,为此老赵还笑话过我。夜色幽冥,我重新走上岸,在沙石上面做着俯卧撑,口里数着数,那些念头像鸟一样地飞走了,脑壳里慢慢地一片空白。浑身汗津津,喉头又干又噎,居然一连做了八十个俯卧撑!我就势躺平在地上。
月亮更加皎洁了,四周渐渐地明亮起来,不要说房屋与大樟树,就是山上的一重两重树影也看得分明。小河洲湮在月光里,沙石隐隐地透出白日里的颜色,几丛干枯的芭茅洗得清冷,上面还盖了一层灰白色的霜粒。潭水泛着涟漪,一些小鱼虾在上面换气,吐泡泡,静寂之下,细微的声音也丝丝入耳。脚底的冷气往上面冒着,我缩着身子打一个寒颤,然后从兜里摸出烟来抽。这一刻我真恨老赵,他在那户人家讨碗酒也那么久。
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那房门的灯亮了。这次我看清了,一个人影从里面闪出来,是老赵从屋里走出来。狗声又狂吠起来。月光铺满了一地,老赵从灰白色里闯出来,向我靠近。
“哈哈,这鬼天,起霜了。”他看起来很愉悦。
“怎么这么久?”我赌气似的对他说。
“嗯,让你久等了。没有出事吧?”
“我刚才看到那个女鬼了。”
“你看到女鬼?”他很诧异地问。
“快点走吧。我爸爸还在等着我哩。”
“嘿嘿,女鬼留我喝了几杯。她还要送我焖红薯,我带了两个,咱们一人一个。先填饱肚子,还有两个小时的路呐。”
“不要开玩笑了。”我不耐烦地说。
他笑了笑,仰头抿了一口烧酒。“来,吃红薯,喝点酒,喝点酒暖暖身子。年轻人,就是急躁。”
我接过他手里的红薯,还有一丝温热,我咬了一口,接过他手里的军用水壶。水酒凉丝丝,从喉咙里进去,差点儿呛住了。
“快点上来,走啦。”我跳上木排,胃里有一团火升上来,我感到了热意。
“我就说过嘛,这天气,有点酒再好不过了。”
他把剩下的一口气喝完,“来根烟!”他跳上木排。
竹篙捏在手,刺破了水面的平静,月亮移动着,木排向下面晃去。
“你是不是真的看到了鬼?”他突然问我。“要看到了,就去洮水村里的神婆那里问问去。”
“没看到。”我不安地答道,“我是开玩笑。”
“有些人说是看得到,我却一直没有看到。没看到就不要怕,晓得不?”
“我说过,我不害怕。”
水面幽亮,似乎越来越开阔了,黑山一直向前面排过去,月光移到了西边,木排沿着山脚,行驶得很顺利。我真担心,要是没有月光,我们该怎么办。我和老赵沉默了一会,然后又有一言没有一言地搭着,出乎意料,一个半小时就到了到了沔水与洣水交汇处了。一束手电筒沿水面上扫过来。
“老赵,小刚,是你们么?”刺眼的光亮中透出各色的细粒,我们将木排向岸上靠拢。我的爸爸蹲在那里已经等了两个多小时了,他缩着脖子,打着哈欠,脚下一地烟头。
“我算好了一点会到,最多两点,现在已经三点了。老赵,你是不是又去那个寡妇家呀?”
“去哪里打了一点酒,喏,小刚也喝了。”
“真只打酒?”
“我家小子没来么?”老赵问他。
“没来。下午我请客吃饭的时候,他正围着田埂跑,你那婆娘咒他死呢。”
“等下我扇几个耳光。”他吐着唾沫,从木排上跳下来。
05.10.27
(1):指丈夫。
(2):帮人做事。这里指在林场里干活。
[em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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