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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会
三位大师。弥尔顿,保罗·策格尔,兰彻·阿斯,他们会参加今晚的聚会。
这个消息在人群中间炸开了——保罗!是我们熟知的那个保罗?是保罗·策格尔?他要参加我们的聚会?
是的。其中有一声回答很冷静。
他表情从容安详,好像透露出他跟保罗的熟悉度,好像他们常常碰面,好像他就是消息的源头,好像聚会是他的杰作,好像那三位大师都是他邀请来的,那样笃定。但我恍惚着确信,他是装相,跟我们一样,他只是听过保罗的大名,从没近距离接触,从画册、电视上看到听到他的影子。最多最多,他只能算最早知道这个消息,于是拿出来兜售,这样的人很常见,总摆出一副先知的样子,喜欢把沉着和微笑挂在嘴上。
保罗的名声太大了,他的作品,不论什么形式,总是一贯的怪诞,风格统一。
众所周知他的新作,通过许多途径都可以欣赏到。
作品被称之为《青苔》。其实用“被称之为”是不够准确的,因为从没有人念出过“青苔”,就连保罗自己也没有,这个名字只是出现在照片、报纸或者荧屏,以文字的形式呈现。即便在电视里,保罗向观众介绍这部作品时,也统统用“它”来指称,不允许任何人说出这个名字——它反射出时间的可能性…它应环境需要…它把跨度…它…
它不能单独存在,它的设计就是如此,它必须依附于某个其他作品。一幅画也好,一座雕像也好,或者是一本书,而且必须是别人的作品。
报纸上有它的照片,作品里,保罗亲自上阵,他在一副油画面前摆出了造型——手臂水平张开,大臂和小臂成九十度,掌心相对。
有一段视频里记录了它的完整过程——保罗从镜头外走向别人的作品,一位正在扫吉他的青年,保罗走到青年体侧的位置转身,朝天上看了看,微微调整身体的方向,很明显那是太阳的方向。接着,两只胳膊伸开,直直指向天,掌心相对,缓缓落到体前水平向前,保持掌心相对,再像是拉开风箱一样,掌心距离拉开,直至大小臂成九十度夹角,身体和大臂成一个平面,掌心仍相对。整个过程保持舒缓,在吉他的弦声里,保持了。保罗一动不动,竟然也能让观众感觉到环境的淡化,青年音乐家成了一座塑像,而弦曲是背景音乐。镜头里,保罗一动不动,胸口的阴影发生了变化。而当音乐家的手指动作停止,乐声渐隐,视频结束。
《青苔》引起轰动。一时间这个姿势成为流行动作,街头巷尾的小孩们都会,就连我,也尝试过,在幻灯机前面,我拉开手臂,让趋势图光影在胸口变化,想表现市场变化。
然而在桌子周围,这十几个人里,保罗的脸并没有出现,大家有点失望,有人指出——保罗的缺席,正是他新的试验作品。非常好的解释,或者是解读,其他人都没想到。而这似乎表明了艺术洞察力高低的解读,明显引起大家不同的反应。有人立刻释然,赞叹不已,这些人,可以猜测是装出来的,心里却一团雾水呢,对他们来说,这样一种艺术的解读比“他有事今天来不了了”的平庸借口可迷人多了,至于是真是假,并不重要。还有的人脸上浮着不信,从嘴角的一撇一捺表现无疑,而他们的怀疑有两种可能,要不,是他们怀疑主义的天性,对任何外在解释都抱自然否定。要不,他们察觉到所谓“试验作品”的矛盾之处,也就是说如果这是保罗的作品,那么反而说明保罗的退步,因为这种试验已经被别人用过。而保罗是从来不会退化到这种程度的。他们宁愿他是有事来不了。还有一些人茫然,你无法深入到他们思想当中,我就是这茫然者其中一个,他们已经假定这种解读成立,而试图进入保罗的灵魂。那么,这部缺席的作品究竟代表什么意义?动机是什么?是受到什么触发的灵感?是理性还是感性的?是谨慎还是癫狂的?我就这样在迷茫里,瞥见桌角那个无动于衷的人,在这群不同反应的人里面,多少有些奇怪。
这个无动于衷的男人,胡子拉碴、头发凌乱、面色发黄,一看就知道是个混蛋青年,他在抽烟。其他人都发现了他,其中几个冲他摇摇手,他低头在桌子上掐灭烟头,抬头的瞬间,额上的纹,大括号——他是…我没有大惊小怪,而是朝他轻轻地问,你是?…
他有些尴尬,很羞涩,笑了笑,默认了。
他是弥尔顿。我的天!所有人惊讶地忘了说话,可以理解大家的惊讶。因为所有人都以为弥尔顿现在必定是个糟老头子,谁想这么年轻。从他发表第一篇作品到现在多少年了?
十几年总是有的。有人计算。十八年,和保罗一样,那年,保罗十五岁,弥尔顿五十一岁。
当年他们的出现就轰动了,艺术双子星,报道很多。跟保罗的天才不同,对弥尔顿的评价多半是大器晚成。但是,那都是报章上形容的,没人见过弥尔顿。而事实摆在眼前,弥尔顿这么年轻,不过三十来岁,跟保罗差不多大,否定了当年的报道。不过在那些文字里,关于弥尔顿的表情描述——尖锐的大括号——这点到没错。我们没有阻止他点燃另一根烟卷。
现场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我们对弥尔顿的忽视,只顾着谈保罗,大家内心都有些歉意。这也不能怪大家,弥尔顿已经许久没有露面,他的作品间隔节奏不断延长,他上一部作品是什么时候的事? 甚至有这么一句——弥尔顿老矣,尚能笔否?
我想表达一些赞美,说——当年你的那部作品,给我印象非常深刻…
可是,只是开了个头,我忘了想说的作品是什么来着,那部,那部…糟糕,就像是从梦里醒了,十拿九稳地认为还记得刚刚的梦,可下了床一琢磨,竟然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有破碎的,教授、开会、田埂…我支支吾吾,拼凑不出完整意思,更不指望弥尔顿能猜到说是哪一部。从他眯着眼等待的样子就可以看得出。坐在他正对面的人帮了忙,他把身子伸到前面,说,里面有干将吧。
对,我豁然开朗,对,就是那部作品,给我印象非常深刻。
弥尔顿做了一个细微表情,把手里的烟卷朝隔壁一挥一扫。啊哈,那部,是的,我的处女作,《鱼与剑》。
对,就是它。
但是——弥尔顿把烟卷停在嘴边——大家都把名字叫错了,那个“鱼”字在这里不念鱼,而要念“皿”音,大家都错了。
可他自己明明也念“鱼”!弥尔顿式的妥协?他的妥协让我沮丧,我还能体味到那部作品的潮腥气,有血的味道,有深海里的幽暗,冲动的,自信的,撕烂一切幕布的尖锐,要让读者相信那是出于一位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很多人不信。在那里,弥尔顿没有妥协,如果他有十分力气,已经完全使出来,不保留一丁点儿,不像其他那些平庸的,自我包裹的中年人。然而,现在见到庐山真面目,才知道,那是年少的弥尔顿,是他浑身气血运行最旺盛的时候,精神的气血。那是怪不得,如果当初他愿意站出来,谈论自己这部作品,他会毫不顾忌地说《皿与剑》。然而,他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妥协是只能闻到却看不见的霾,从他的眼儿口鼻进入他的身体,进入他的血管里。这么想着,我连讽刺他的力气都懒得用在嘴上或脸上,他的鱼与剑。
我苦思《鱼与剑》的线索,虽然那人说干将,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以为得到了,然而稍等...还是一无所获,想不起来。
别人问他对保罗和兰彻·阿斯的看法,弥尔顿恢复了无动于衷,不再是不久前的表情,谈到自己处女作时,浮出的回忆的符号。他是讨厌这个话题的,显然。
可在场的人不识抬举,不解风情。弥尔顿像受审的囚犯,却是颇有耐力的狠角色。灯光撞在脸上,问句的根根钩形针,在他耳膜上绣出盾茧。词语在那儿被阻断,弹回到会场青色的空气,四下蔓延,弹回到发出者的嘴角挂住,或者像是根青菜叶一样牢牢沾在他们的门牙上,这些馋嘴的客人。他们徒劳地围在弥尔顿的影子周围,热闹倒热闹,可什么也得不到。除了他的作品,除了他自己,他什么都不想开口。
我离开聚会,记得家里有一本书,里面有他的那篇作品。
书架上只有两排书,我很顺手地找到一本用彩色画报包起来的小册子。就是这本,我想。
扉页介绍说——本书为弥尔顿和保罗·策格尔的双人集,两位天才均以作家身份进入艺术领域,继而各自发展,本书收集了两位艺术家早期作品,一老一少的相遇,旋转的时空。
除了这段文字,没有更多。
我剥掉画报,看看封面,但是封面被撕了。查查目录,封底,都没看到书名。也许根本就没有封面,因为这本书制作地有点像某类杂志,两边读,一边是弥尔顿的作品,旋转过来,另一边是保罗的作品,那边有同样的扉页。
弥尔顿这边的第一篇就是《鱼与剑》,没有任何注解说那个鱼字念皿。
这篇作品很短,确实有教授,有干将,但没有田埂,我快速扫了一眼,里面的词语像要跳出纸张,裂碎破、恶井、血穿…这些力量词频率很高。接下来的第二篇《上帝说》,讲一个影子和光线抗争的故事,谁胜谁负没有结果。第三篇《如果我们是平行的》,里面有田埂,看来是我记混了,这篇讲述在田埂上,各式各样足迹的告白,它们重叠、交错、相抵,向着不同的方向,凭借不同的欲望,延伸到未知。
随着这些书页掀过,关键词语自动跳出来做频率统计,从第一篇到第三篇,力量在减弱,飘忽浮出劲头。我准备翻到第四篇,却断了,那里有三页被撕掉,在缝里留下锯齿边。这好像是分界线,那边就是保罗的,倒着的文字。于是我翻过来,从保罗这边看起。
《归》,是保罗公开发表的第一部小说,文字注满了少年犯特有的天真任性和残忍,还有虚伪和狡狯,里面十五岁主人翁的浪荡生活,毫无疑问,就是保罗自身写照。接着第二篇是随笔集,或说文论集,《无题》,每篇用三个星号隔开,保罗用迥异于前面小说和诗的语言,更接近日常语言,俗气而理性,充满逻辑和思辨地谈及想象空间、可能性、语言、距离等等。翻到第三篇,一首小诗,只有两行,没有标题,在空白书页上,空空荡荡——
惶恐白白步行在,逃走的
过去式
翻过这页,从…第四篇,同样,这里又断了,那三页锯齿边。
我回到聚会现场,带着这本回旋的书。
——狗屁可能性,狗屁空间,幼稚!
这是弥尔顿在咆哮,他终于被撬开了,他在他的青烟里,大家看他没看我。
我插了一句,保罗的新作确实让人不太理解,太多的阐释可能,太多就是很少。
众人回头看我,奇怪的注视。我说的没错。弥尔顿的咆哮让我看到艺术家该有的气质,就应当是这个样子, 鱼与剑的刺入,艺术家难道不是撕掉面具,把妒忌、怨恨、落寞和悲伤都释放出来,才是真实么?我好像看到鱼与剑的弥尔顿。或许是因为《鱼与剑》的重新提起,让他重新…这样才对,就像街上那两个女人,撕来咬去——把你的大腿蹩开,给男人操…那么恶狠狠,那么原始,丝毫不掩饰。我真想就此朗读那篇作品,让潮腥再次泛起,让聚会的人回到十八年前,让弥尔顿回到十八年前,回到原始,回到各种可能性。我从这篇作品产生顿悟,发现,保罗的新作,《青苔》,并没有逃脱《鱼与剑》的可能性。但我不由自主地为《青苔》辩解。
我接着说,《青苔》的创作动机正在于此。
嘘,那个冒充先知的家伙把食指放在嘴唇中间,殊不知这是一个恶心的符号,庸俗而毫无趣味,一下子揭开他本来面目,阴郁的眼白,在青色里面变得死灰死灰,他发出那漫长的,跟小便前奏样的嘘声,让我不想再多看他一眼,也不想搭理。他却提醒我——你在说什么?又不是说保罗。
我眼睛看到的另一人也看着我,接过话茬,指责道——况且,你翻了一个大错。保罗已经说过,他的新作,不能直呼其名,不能单独进行评论。其唯一的评论时机是在评论另外一部作品的时候,最佳的评论方式是用作品的姿势做无声的评论。
冒充先知者的头在余光里点点,同时点头的还有不少。
发出指责声的邻座,长有一脸习惯性谨小慎微的表情,五官揉在一起,他靠近那人的耳边,他们显然熟得很,他以为小声问的一句是私密的。然而,他的问话还是被我听到。
他问——为什么这么说?
指责者的回答并非满足邻座一人,他大声地向大家解释,或者是背书一样——保罗说过,作品的独特性是永恒的伪命题,而这部作品,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就是证明这个伪命题,因为作品的独特性正是在依附于别人的作品,依附的同时却丧失了独特性。它的名字永远不应当被提及,因为那并非是名字,是作品的灵魂,不可见。任何对它的评论也成为它的一部分,成为它的外饰。任何对它的评论,都必须依附于对他人作品的评论身体上,于是评论它的各种可能性,均可以通过拉开距离的姿势表现。这些都是保罗的原话。
这番言论让我觉着真是好笑,他的亦步亦趋,他的正儿八经,还有他把作者,艺术家的唯一阐释奉为圣旨的下面没了的做派,却忘了欣赏者的自由权力。
想必,他们是因为我刚刚的缺席,而把我当做一个信息不对等体,认为我在意识上低于他们,认为我是一个在他们圈子之外的毛汉,认为我是大言不惭,坏了规矩,认为我缺少必备的艺术欣赏能力却大放厥词。可是,他们别忘了,刚才可是我先认出你们的弥尔顿。如果不是我,你们怎么能听到“狗屁可能性”的真声音?而且他的指责不乏矛盾,只要容我脑筋转个弯,低头呼出一口气,好大的漏洞。
我问,那么你们刚刚在谈论什么?
他回答,我们正在评论弥尔顿的第四部作品,他的…
好极了,漏洞,把柄——那么请问,按照您刚才的理论,按照您刚才照搬的保罗大师的阐释,我是不是在你们评论别人的作品的时候,评论保罗新作的?《青苔》!
非得把这两个字重重地喷出,两次快感,一次用鼻子,一次用舌头,是对指责者的蔑视,我可不在乎它是不是灵魂,或是伪饰,是自由权力,是超越阐释。
果然,你们看吧,这位指责者可悲的处境,嗫嗫地四下寻找词句,可是你…就是不应该…青…是啊(他隔壁那个家伙提醒了一句),你怎么能在谈论弥尔顿作品的时候插播保罗的评论?显然是不尊重。
哈,轮到不尊重出场了,笑话。差点儿我要启动关于尊重艺术家或尊重艺术作品的辩论,但音刚冒了个头,就刹住,想起形而上的老毛病。
我丢开对指责者的蔑视,朝弥尔顿看去,插曲乱了主调,一时忘了刚刚要说的。哦,我当然承认在谈论第四部作品的时候,不应该再用第一部作品去烦作者,然而,那股刚刚生生被压制的,要朗读的冲动,相信那会把弥尔顿撬开,让他看到鱼与剑。我翻开书。
书页直接翻到三道锯齿,粗糙的分形,相似的外貌。我捧着书,向弥尔顿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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