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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石
“喂,你有没有见过漂浮的石头。”
那就是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所问我的话,八月的天空蓝得毫无边际,甚至要蓝过沉寂在这天空下面的海。阳光凛然地泼洒着,连他的发丝都被阳光映成金黄的颜色。
“什么?”我看着他,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漂浮的石头,漂浮在水面上的石头。”他蹲下身,看着我笑了,“小姑娘,你爸爸妈妈呢?”
“那边。”我指了指远在沙滩外,藏身在石头和树影深处的一间房子,“爸爸妈妈还有小姨、姨父都在午睡。”
“你为什么不睡觉?”
“不想睡。”
他没有说话,只是动了动眼珠,显得很调皮。
“你是谁?”我很喜欢他动眼珠时的表情,但只是直直地看着他。
“我在这里瞎转悠,正好看见你了。”他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想什么,“就这样。”
“那你叫什么名字?”我的表情也许很执拗。
“为什么想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认识你。”
“嗯,”他好像长叹了一声一样,站起身,看向远处,“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不好?”
“什么?”
“你有没有见过漂浮着的石头?”
我摇了摇头。
“想不想看一看,漂浮着的石头?”他歪了歪脑袋,样子有点痞气。
“有点想。”我难以抑制地露出笑容。
“你看那边。”
他说着,又蹲下身,指着海面。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正看见在浮浮沉沉的海面上,有一块青黑色的东西正随波飘动着。我看不出这东西离我有多远,也不知道它有多大、多重。
“那是石头吗?”我问。
“嗯,”他点点头,“想不想看清楚点?”
“嗯。”
“走,”他向我伸出手,“我们去那边的大石头上——那里高,可以看得清。”
他用下巴指了指靠近水面的一片礁石,那里更靠近海面,应该可以看得更加清楚。我迟疑了一秒,握住了他伸出的手,他就牵着我向那块礁石走。
他的手很粗糙,粗糙得和他的长相根本不相称,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黏热——他的手很凉,就像小卖部里冰镇汽水的瓶壁。我开始觉得牵着我的或许并不是人,而是某个在海滩上闲游的神仙。
去礁石上的路并没有想象中难走,甚至都不需要攀爬,我们就走到了顶端。海风迎面猛吹着,鲜咸而又清凉,我被逼得眯上了眼睛。
“别眯眼睛,快看啊。”
他蹲下身,又指向那块石头——这次我终于看清了,那的确是一块石头,而且就是海边常见的那种:青黑的颜色,略略带着些苔藓(小姨父用这样的小块石头砸牡蛎给我吃)。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青黑、粗重的石头竟然可以漂浮在水面上。
“为什么它会漂在水面上?”我问。
“我也不知道,”他咧开嘴笑了,“它们也许不甘心就这么沉下去吧。”
“什么叫‘不甘心’?”
他撇了撇嘴,好像遇到了什么很难解释的东西一样,想了老半天才说:“不甘心就是……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不能忍受没有做完吧。你看——”
说着他又指了指那块石头的方向,但我看过去的时候,石头已经不见了。
“石头呢?”
“沉下去了,就在我们刚刚说话的时候。”
“它为什么沉下去了?”
“它要做的事情做完了,所以就沉下去了咯。”他耸耸肩。
“它做了什么事情?”我几乎要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
他笑着,挪了挪位置,用手指着我说:“让你看见它。”
“什么?”我摇了摇头。
他撇了撇嘴,站起身看了看海面说:“我该走啦。”
“你去哪里?”
“不知道,再到处转转吧。”他又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拴着小贝壳的手链递给我说,“这个送你,算作个凭证,我想我们会再见的。”
“‘再见’和‘凭证’是什么意思?”
“天呐,你还真倔。”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别问跟着我‘倔’是什么意思,我猜下次我们见面之前,你就会明白的,如果到那时候你还不明白,那我再解释给你。”
“那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说不准了这就,哈哈。”
他爽朗地一笑,说罢突然向前一纵,从礁石上跳了下去,他额头上的发影随着身体下坠的惯性向上摆动着。
我趴倒礁石边缘向下看,下面的水面平静无波,没有人落入的迹象。我又站起来,借着礁石的高度四处看,但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他好像从没出现过一样,就像那块浮在水面上的石头。我的手上残留着的他手掌的冰凉温度,这大概是他曾经存在过的证据。当然,还有这个拴着贝壳的手链,我把它系在了手腕上,贝壳自然地垂了下来,在阳光下反射出五彩的颜色。
或许我在这里再等一等,他又会回来呢?
天色半青半黄,显得很柔和。我记得刚到沙滩还是还是烈日当头的中午,难道现在已经要黄昏了吗?为什么这个下午过得如此快,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转头看向身后,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跑到西边的山间了,整个天际都像被抹了一层黄油,露出疲惫的微笑。
“阿丽!”
这是小姨的声音,她站在海水和沙滩之间,海浪拍打着她没穿鞋的双脚。
我站起身,冲她打着招呼,从礁石上蹦跳下来跑到她身边。
“阿丽,你一下午都在那礁石上吗?”小姨有长长的头发,在散着光的昏黄晚霞里看上去很漂亮。
我点点头,又问:“小姨,你有没有见过漂浮着的石头?”
小姨听见我这样问,竟然吃吃地呆住了半天没有说话。
“阿丽,你是不是遇见了一个陌生人?”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小姨才回过神来,她蹲下身看着我问。
“嗯。”我点点头。
“他很高、很俊是不是,特别喜欢笑?”
我想了想,虽然不明白“俊”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是海妖,专门骗人的,石头会浮着什么的,都是他的把戏。”小姨用一种很怪的笑容看着我,“别管他,我们去吃晚饭。阿琴姐姐在等你回去呢。”
阿琴姐姐是小姨的女儿,小姨年龄虽然比妈妈小,但是生孩子却比妈妈早。
我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听话,只是问:“之前那个陌生人问我爸爸妈妈在哪,我骗他说我爸爸妈妈在午睡……我会不会也变成海妖?”
“不会。”小姨笑了,她没有直接牵着我走,反而把我抱进了怀里,“你和你妈妈一样执拗,你比我还执拗……”
“什么时‘执拗’?”小姨抱得很紧,捂得我有些不舒服。
“爸爸妈妈下星期就回来了……暑假要结束啦,他们要接你去上学啦。”小姨揉了揉眼睛,笑着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后来的一周过的很慢,因为我每天都去礁石边等他出现,但他再没有出现过,一直到暑假结束。
然而,爸爸妈妈并没有如约来接我,接我的是外婆。
外婆从公交车下来的时候我就失望了,我抬头满眼疑惑地看着小姨,但小姨只是怪怪地笑着,好像她犯了什么错一样。外婆看见我和小姨在车站等她,几乎是跑着到我们身边。外婆的眼睛从外形到精神,都和妈妈一摸一样,所以虽然没看到爸爸妈妈,我还是安心了。但外婆看见我好像并不开心,她蹲下身抱住我,不顾大庭广众嚎啕大哭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任由她抱着大哭不止。
外婆哭了很久才停下,随后小姨送我们去了火车站。
“小姨,我明年还能不能来?”我这样问着小姨,但心里却在想着那个陌生人明年会不会再次出现,想着他是不是真的像海妖一样来无影去无踪,是不是遇上在海边散步的人,带他们去看漂浮的石头,送给他们贝壳手链。
“你明年不能来了,”小姨蹲下身摸着我的脸颊,她的笑容很大,几乎有些夸张,但还是有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流了下来,“等你长大了再来。”
我还想问小姨“什么时候才能算是‘长大’了”,但她只是催着我们赶紧上火车,外婆也急着走,只好作罢。
上了火车之后,外婆就不再那么情绪激动了,她拿出一罐甜牛奶让我喝。喝到牛奶之后我也安然了,满心都是牛奶的甜味,不再想海妖,也不再想爸爸妈妈。
我们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外婆在北方的家,外婆说以后那里就是我的家。但外婆、外公和别的亲戚,都不愿告诉过我爸爸妈妈究竟去了哪里,好像那是一个大家都知道,但就是不能和我说的秘密一样。小姨也不像别的女儿那样每年过年都去看看自己的爸爸妈妈,她从来没有回来看过外公外婆。我不知道那一年的夏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表现的就好像我从来没有过爸爸妈妈、一直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一样。只有我手上那条手链、记忆里那块漂浮的石头和那个被称作海妖的人,是与所有人的愿望相对立的东西。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很久,直到我小学四年级那年,外婆突然向老师请假,要带我去海边看小姨。我不停地问外婆怎么回事,但外婆什么也不说。不过在沉闷的学期里突然能有机会不上课,还要去海边,到底让人有种轻松的感觉。
这次火车比上一次快了很多,我们没用多少时间就又到了海边小姨家。
一直到快要到小姨家之前,外婆才告诉我,那个暑假之后没多久,不知道为什么小姨父和小姨离婚了,现在小姨得了重病,可能“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不明白“没有多少时间”是什么意思,不过却好像是什么很紧急的情况,外公本来也想来,但如果不是他常年生病躺在床上,也会过来的。
小姨依旧住在海滩外的房子里,据外婆说小姨父“还不错”,他和小姨离婚以后,把一切财产都留给了她,独自一人去海船当水手了。
阿琴在门口迎接的我们,她已经初中二年级了,和小姨一样漂亮,甚至比小姨还要漂亮。她满脸都是伤感的神色,但看见我和外婆还是精神一振,虽然她已经很久没看见我们了。
我们进屋见到小姨,她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她漂亮的长头发也干枯散乱了。她不能起身,看见我,只能转过头说:“阿丽,你长大了……但还不够。”
“小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四年级的我身体里充满了世故的萌芽。
“阿丽,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像你妈妈一样。”小姨抓住了我的手,“我身上有一些秘密,你妈妈、你外婆都不知道,但是,以后你会知道的。从那年夏天开始的一切,你都会知道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小姨这一番话,但她却抢先摆了摆手,说自己累了,让我们出去休息。
出去的时候,外婆说:“你小姨这些年虽然没有来看过你,但一直打电话问你的情况,你多陪陪她。”
于是我们就呆在那里没有走,但也没过几天,小姨就死了。
我和外婆都哭得很伤心,但阿琴姐姐却出奇的冷静,一直没有哭。
再后来小姨父就回来了,他直接从欧洲坐飞机回来的——本来可以早点回来,但因为“护照”的问题,连小姨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赶上。他抱着小姨的遗像和已经略有些麻木了的阿琴痛哭不止,最后连小姨遗像的镜框都捏碎了,把他的一双手割得全是口子。
最后还算完满,小姨父不再出海,他会在本地找工作,照顾阿琴姐姐的生活。
临走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于是就喊阿琴姐姐一起坐在海滩上散心。
“阿琴姐,你好勇敢。”
乱扯了一通之后,我说出了这么一句有点糊涂的话。
“你也很勇敢啊。”阿琴姐姐笑了笑。
我忽然觉得有些难过,就靠在了阿琴姐姐身上,抱住了她。阿琴姐姐也伸出手搂住我,一边抚摸着我的头发。
“阿琴姐,你知道我爸爸妈妈在哪里吗?”一滴眼泪从我眼角渗了出来。
阿琴姐姐摇了摇头,想了很久,说:“不过我妈说,你长得很像阿姨。”
“大家都这么说。”我往她肩膀里靠了靠。
“有件事,妈妈交代我说她活着的时候千万不可以让你知道,但我想现在应该告诉你了。”阿琴姐姐又伸出另一只手抱住了我。
“什么?”我下意识里感觉到这是件大事。
“那年夏天,是不是有个陌生人,带你去看过漂浮着的石头?”
“嗯。”
“那个人是海妖。”
“这我……小姨和我说过……”我仔细回想着那天发生的每件事,“小姨说他专门骗人。”
“海妖和你说过什么没有?”
“他……”我紧紧皱着眉头,“他说石头之所以浮在海面上是因为它不甘心,还有没有完成的事情……”记忆像海潮一样逐渐退散着,我已经记不得多少事情了。
“妈妈告诉我说,过去当船遇上大风暴、海啸的时候,船上就会出现海妖——它们并不恶意捣乱或者是害人,但它们就是不祥的象征。后来海妖不怎么出现了,但它们还是时不时会出现在海滩上,如果有海妖告你有一块漂浮的石头的时候,那说明你就要遭很大的灾……”
“那我的爸爸妈妈?”我心里泛出一股凶恶的寒意。
“没事,别怕,别怕。”阿琴姐姐紧紧抱住了我,“阿丽,你最聪明了。妈妈说有些事情我永远懂不了,但你会懂的。”
直到小姨死后很久、我初一那年外公去世,外婆才终于告诉我说那年暑假爸爸妈妈出车祸都死了,我哭的昏厥过去,被救醒之后继续哭,然后又昏厥过去,这样来回了很多次。
外婆只是哀叹我命苦,但奇怪的是她好像并不知道关于海妖的事,似乎小姨没有告诉她这些。
再到后来,终于我长大了,阿琴姐姐结婚了,我大学毕业了,外婆去世了。
但我心里始终还记得那天那个人,我手上始终还带着那个贝壳手链,这么多年了这个手链从来没有变旧过,也许真的就像阿琴姐姐说的那样这是灾难和伤痕的象征,永远不会磨灭。我隐隐感觉到那个夏天是我命运的转折点,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在像过去那么执拗了,虽然有很多秘密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比如为什么小姨要离开北方的老家,嫁到千里之外的海边;比如为什么小姨说有些东西以后我自然会明白;比如小姨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情,外婆到死也没有和我说过。
大学毕业的第二年,在我确信我已经长大了以后,我辞了工作,又去了海边,阿琴还住在那里,她老公很帅气很阳光,简直就是小姨父的翻版。她们两生活很不错,只是因为这里环境不错,所以没有选择搬家到市区里住。
阿琴姐姐一如既往的热情,尽管这些年我们联系很少。她生了个女儿叫阿莹,阿琴姐姐和她老公过得有些夫妻相,已经变得不太像小姨了,反倒是她这个女儿长得更像小姨。我在她家胡乱住着,每天到海边捞牡蛎、捉鱼,尽管收获廖廖,但却很开心。不过,那个海妖一直没有再出现过,我曾经好几次爬到那块礁石顶端一直等他到黄昏。
有一天黄昏,我又坐在那里,日宇西斜,晚霞柔软,海浪不停地冲刷着沙滩。
这时候阿莹从远处走了过来,她见我在礁石上,便上来找我。
“小美女,你今天去哪了呀?”我笑着朝她挥手,她的身影在昏婉的天光下黯然地晃动着,就像是很多年前的我。
我一边笑着,一边伸出手抱住了走上来的她。但抱起她的一瞬间,我看见她扬起的手腕上拴着一个贝壳手链,和我的一摸一样。
我轻轻放下她,猛然爆发出来的混乱思绪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接下来的一刻,阿莹说出了一句让我明白了一切谜团的话:
“小姨,你有没有见过漂浮着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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