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shuigui 于 2014-4-1 10:34 编辑
1.死辟 到正午时,县官老爷终于不耐烦了,哈了一口长气,说,“曾员外家的油是教你吃得干净了?”
“小的只用手指戳过几滴,是那畜生偷吃的。”
二更时候,他似乎听得老鼠噬咬木板的声音,待张耳朵要听得细时,又不大分明,疑心是窗外的大鸟在柴禾堆里刨食毛虫初生下来的幼子。这怪声连过了几日,待到曹厨子要他抱柴煮猪头时,他拨开生柴,拱身进去抱了一捆干柴出来,柴上粘着几只毛虫,比起前几日来,肥大了很多。
“烧死了,你们知道就要被烧死了么?”他盯着那几只毛虫,“总是你们不该死的,你们的娘呢?”他眼睛紧了一下,不远处那只羽毛仿佛涂了黑色油漆的大鸟爪子抓在树杈上,脑袋轮了不到三圈,忽然把喙啄进了翅膀的羽毛里,来回点啄了几下,似乎逮到了一只大虱子。
他愤愤地看着那只大鸟,拗了一截柴禾掷向它,击中了它的尾巴,大鸟嘎的一声,扑着翅膀向另一株枯树飞去。
“我看你们的娘是让它吃了。”他叹了一口气,寻了一株树的空隙,折断了粘着毛虫的柴,塞了进去。他抱着柴正往厨房走,地上发出一股闷响,跟着柴便轻了许多,脚底踩了油一般滑了一跤,唧唧一声,一只肥得流油的金黄色老鼠从他面前逃了去。地上湿了一小快,不像水,他翻过脚来,鞋底板也粘了一道,吸吸鼻子,闻到了一股油香,香得有些古怪,他凑近闻了闻,心里起了一阵栗,用手指头抹了一把递进嘴里,确乎是员外要他看守的香油!
“祭祀的香油倒你让吃了精光!”曾员外扇了他几个耳光,手胀得发红,就坐下来问:
“那么,你真是偷吃了香油?”
“小的只用手指戳过几滴,是那畜生偷吃的。”
县官老爷摇一摇手,说罢了罢了。
刑台下站着的许多人都搓着手,又拢进袖子,踮着脚尖。他只感到脖颈被水凉了一片,继而刽子手吆喝了一声,看的人脑袋往后一缩,仿佛血渐到了自己脸上,用手抹了看,连裤子也看一遍,并没有血,个个才放心伸了脖子看台上那颗淌着血的脑袋。
曾员外收了闵的尸体,沥干了血,漂洗干净,吩咐家丁在一口大锅里熬制。熬出的油足足装了一桶,添作香油,在祭祀祠里燃烧起来。
闵的脖颈随即感到一丝冰凉。刽子手取下肩上挂着的布,抹了一把脸,又去擦拭刀刃上的血。
闵蹲在祭祖的油灯前,内心分外的空,分外的静,就是曾员外上香时,他也不避让,只是盯着灯的焰看。焰火长一点,他的眼便睁得大一点;焰火将熄时,眼睑竟不自觉地要阖上。梦跟白日一样乏味,格外的静,格外的空。
他卸下祭祖的一盏油灯,托着它出了祠堂,在道上走。东边的铺子顶发出白素的光来,瓦楞上野草的颜色渐渐由灰黑转成了嫩绿。包子铺的师傅将几屉包子叠在蒸锅上,冒着热的水气。他非常的疲累,但并不饿,也不觉得困。
道上的石板起初还是灰白色的,走过一家酒楼再看时竟蒙上了细密的紫青色斑点,打他身前过的已经有撑油纸伞的人。他用手掌罩着油灯,忽而又松开去,灯火受雨的浇淋竟然不熄,油已烧了一晚,然而也没浅下去。
“这么举着也不是事。”
他低下脑袋,解开衣裳的结扣,肚皮自上而下有一根墨色的线紧贴着,伸了手就要去扯,手指有半截竟然没入了腹中。他只是呆滞了片刻,就将整只手伸了进去掏摸,腹中一片虚空。
“油灯倒是有个好去处。”他捏着油灯,塞进了肚子里,油灯的底座粘着了什么,安稳地在腹中燃着。疲累之感渐渐消去,肌肤也变得温润起来,雨淋在身上的清冷感逐渐浸入了肌肤。 2.游魂 地上结了白头霜,没多久 时光,湿气凝在树叶尖挂着的露珠上,他终于平静下来,很小心地掐掉一片叶子,舐尽叶上的水珠,水的味道与之前比起可是大不相同,其中隐隐杂着血的甜腥——他宰杀过一条大鲤鱼,淡红色的鱼血粘在手指,他将手指放进嘴里吸得干净。破肚的死鱼在大木盆中挣扎,水溅在脸上,他几乎恼怒起来,斫柴一样斩掉了鱼头。鱼头分离在地上,死鱼的眼睛定定看着他。 曹厨子取鱼来,喝叱着他: “可是要做全鱼的,你倒切了它的头!” “杀它不死——” 晚宴连摆了十来桌在大院中,吃得人手嘴油腻。暮鼓声响,曾家的几个家丁搭了梯子,在祠堂里挂起写有“寿”字的红灯笼来。曾老爷雇人来唱演京剧《铡判官》,一帮班子穿起戏服,在舞台上抖起袖子来。两旁搭起木柱,放上火锅,松油柴腾起黑烟,放出大的火光。闵因了家丁的福气,竟也准许站在后道破天荒观赏了一回。 包拯怒斩鬼判官张洪是何等的大快人心,狗头铡铡下去时台下的看客鼓起掌,闵也随了众人的声音大叫一声“好”。戏子散后,台下的人也散得干净,道具要等到明日才搬,闵踱步上了舞台,在日审阳夜断阴的公案上坐下来,拍了惊堂木,底下仿佛跪倒了许多人,个个在磕头求饶,闵咿咿呀呀直叫起来,说: “饶不得,饶不得,瞧瞧你们干的好事,都要杀得干干净净,把头一颗颗砍下来!” 黄昏来时,他默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道路房屋歪歪曲曲,变幻了它们通常的形状。暮色中透出几点火光,曾家人打了灯笼,他跟上去,道路也认得越来越熟悉,直走到他家的破木屋里。 曾员外进屋在唯一的藤椅上坐下来,双手抚在膝盖上,闵的奶奶正在火炕烧饭。闵盘坐在地上,拨弄着一片竹篾。 “老人家,你的孙子偷了我的灯油。” “你们砍杀了他。” “我的灯油是别处买不到的。” 曾员外叫人从包袱里拿出两绽银子,又取出一小瓶油,说: “老人家,你孙子毕竟是在我手上做过活,这银子和油都是送你的。油你就现在点着了吧。” 他的家丁从房中寻出了灯盏和灯芯,倾了满满一灯油,用火点燃了。那灯火闪闪,闵的眼也跟着眨,直到灯油燃尽时,闵沉沉睡了去。 早上鸡啼时,闵睁开眼睛,屋室再没金色的光从缝隙中渗进来,眼里只是一片灰白黑。走出屋去,草是灰色的,树上熟烂的柿子也透着灰的颜色。 他捻死了一只蚱蜢,那蚱蜢肚皮破出一股白浆;逮了一条鱼,破开肚膛也只是流出灰黑色的血汁;奶奶买了一只鸡,割脖子时滴在碗中的也只是黑色的凝得极快的浆。 在荒郊,遇到满月时,他辨识不出昼夜,狗似的眼睛消弭了夜色,月亮与日头都是当空一轮挂着,散着惨白的冷光,两者全然并无两样,直待进了城,见人掌了灯,路两边有摊贩卖起宵夜,才识出这正是黑夜时候。 大街上的人来来去去走着,说话的声音也格外吵闹,他听得有些发烦,又走回荒郊去。离城已经很远,他在一簇枯死的草上躺着,大街上人的余声到这时候才静下来,然而不久除了鸟雀在林中偶尔的吵叫,又有人的哼唧声散布在周围,像是染了大病一样痛苦呻吟着,他听寻了许久,才发现那声音是由自己喉咙发出的。
3.父斩 闵的父亲总是喜欢挑他去城里看人杀头。他编得竹筐、竹篓,卖得钱后便要带着闵去刑台。底下聚着许多人,闵坐在父亲的肩膀上。刑台上跪着一排人,知县老爷宣读了他们的罪状,在一个白色牌子上画了红,侩子手领了牌,大刀一扬,就有一颗黑色的脑袋滚落了下去。父亲在这时候总不忘吆喝一声:“好!利落!”
闵问:“爹爹,他们为什么被砍头?”
父亲说:“都是贼党。”
“贼党是什么?”
“贼党就是作乱的人。”
父亲对于砍杀贼党的场面总是乐此不疲,他每天编完了竹筐就去向刚回城的乡民探听城里斩杀贼党的消息。听得有斩杀的消息时,他晚上就从油缸里舀一小勺菜油出来,倾在一枚小小的灯里,又掐了一截短短的灯芯,用火点着。他把草烟填进自制的竹烟筒里,大口大口的抽着。
“明天我带你上城。”父亲说。
“爹爹那可有什么好看的。”
“我的手法是要比侩子手好的,你看我日里剔竹子的手法。”
父亲捏起他的竹刀,竖一截楠竹在屋子里,手里抹了唾沫,大喝一声,朝竹子劈了下去。竹子的上半截斜斜分了身,掉在地上,下半截微微晃了下,又安稳地立在那里。
那回进城后,父亲便对其中的一个侩子手不满,他连砍了三刀,也没能将贼党的头颅砍掉。父亲叹了一口气,就肩着闵回了家里。他照例点了油灯,照例抽着草烟,眼神里有稍许的凄色。
闵说:“爹爹,你换下竹刀,用那把砍刀,是一刀就能砍掉的。”
父亲非常哀怨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的刀只是用来砍竹子的。”
他摸着刀口的刃,嘱闵早点去睡。
那个时候闵正窝在被窝里睡觉,门外来了一群执着刀的官差,进屋就押了他父亲。父亲在前一天进山砍竹子,砍了几棵,见林中地上躺着一个受了伤的兵士。兵士迷迷糊糊睁开眼,眼前正立着一个黑影,黑影蹲下来,看着他。他把兵士扶在一株楠竹上靠坐着。他站在兵士的背后,竹刀落下去,楠竹连着兵士的脑袋一并被砍下。楠竹倒下的声响惊醒了另一个正歇睡的兵士,他朝竹兜望去,惊跳起来,循着闵的父亲回了村,连夜跑去城里禀报了正在城中的张守将。
贼党越杀越少,邢台上比起往日来跪着的人又少了几个。父亲跪在中间,奶奶领着闵站在台下,知县老爷照例宣读了罪状,可是父亲怎么是贼党呢?奶奶告诉他说父亲杀了张守将的士兵,杀张守将士兵的人就是贼党。
父亲扭着身子拧着脑袋看着身后执着砍刀的侩子手,唾了一口,似乎对他上次三刀都没能将犯人的脑袋砍下来显得非常鄙夷。父亲抬了脑袋,似乎看到了夹在人群中的闵,他垂下脑袋在肩上的白色衣服上擦着,又扬起脑袋,背后一双粗手拨正了他的头,使颈椎露得突出。 奶奶突然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等奶奶手松开来看时,邢台上不知何时溜来一只大黑狗,正挺着尾巴舔舐地上的血渍。
4.入梦 腊月时节曹厨子烹杀了一条狗,七八个家丁人围坐在柴房里吃,火坑旁边煨着一壶酒,闵在床上肿着眼眶被人拉去吃肉。 他吃了一口酒,肚子灼热起来,伸筷子去大锅中夹肉,筷尖异常沉重,一提,整只狗头被他从锅中捞起,只觉浑身一冷,狗头坠进了热汤锅中。 曹厨子说:“这全头可要留待我来啃,不要抢吃我的。” 有人热了几匹白菜。 汤水鼎沸,锅中剩着的几块狗肉烹得稀烂,酒壶已经添了三四回,个个吃得面红耳赤,闵也有些微醉。 “真真是俊俏。” “能捏上两捏,便削了手指也是挣着了。” 闵回到卧住,刚一阖上眼皮,先前绝迹的城外大道上就涌出一队人来,敲锣、吹唢呐的声音充斥耳中,一顶簇新的花轿抬进曾家大院,里面走出一个人儿来,头上盖着一块艳丽的布,被人搀扶着,一双小脚小心地在地上踩。 有一回他提了一木桶热水去厢房,一张脸映照在木桶里,背后一个软软的声音说: “就放这儿,你出去吧。” 薄薄的两片嘴唇在水里翕动几下,闵僵直起身子径自往外走去。 他摘了两片树叶,贴在自己的嘴巴上——原想应当找两片鲜红的树叶,然而不论草叶,都呈着灰白的颜色。 灰白的路,他便在这上面走,直走到曾家大院。厢房的门只轻轻一推便开了,除了桌上的灯火在闪跃,房间里再无别的东西活动。他静静地在一张椅子上躺坐着,许久听到蚊帐后面隐隐有人在呼吸。他拉起蚊帐,躺着的正是她,眼前的两片嘴唇忽而就现在了曾经满装着水的木桶里。他低下头去,闭上眼,要亲吻木桶中的那两片唇。他的嘴仿似触着了微热的水面,然而那张脸还沉在桶底,他吸着水,脑袋在木桶里扎得更深,直到整桶水吸得干净,腹中鼓胀,再睁眼一看,桶底只是灰白的木板。她突然圆睁了眼,他浑身一颤,跳开在一旁。 她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粒,身子有如大火在焚烧,脸上焦干苍白,像是搽了极厚的白干粉。曾家的三儿子见到她的脸色立时便吓坏了,捏着她发炙的手,她只是说渴,灌了一大碗水下去,还是渴,又灌了一回,然而水已经回流到嘴巴里,再也喂不进去。 她呛着几口,呕出几口水在被子上,一口气缓下来才说: “不知怎么就发了一场噩梦,一个灰瘦的人影在我面前,我看清他了,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肉,都是骨头——” 几个人听得都有些慌起来,曾员外仿佛也有些惊慌,但是面不改色,一面命人去城里的医馆请先生,一面命人去蒲云寺请和尚。 她哭起来,只有声音听得出是在哭,眼睛干涩,红红的没有一滴泪。 医馆的先生见了她,把了脉,摇摇头,站起来将手一拱,说: “老朽医术不济,但就是另找高明,怕也是无济于事。” 蒲云寺的和尚赶来时,她的脸上已经现出死色,她看了一眼明晃晃的纸糊的窗格,偏转头去再没有动。和尚念起经来,曾家的三儿子趴在床头恸哭。 当夜洗净了身子,用白布裹了,又叫人买来一具棺材,棺底垫了纸封的柴灰,尸身抬进去,落了棺盖,缝隙处都用油浆细细刷了一遍。 5.夜谈 蟋蟀蹲在破屋的湿土上,湿土边的野草早已吐出嫩绿的芽。芽尖挂着一粒不知何时从屋顶漏下的水珠,闪着柴火的光。大踏步走进来的人顿在门口,抖着身上的雨水,蟋蟀早已见惯了进出的人,并不跳开避让,只是静静蹲着。 木桥低矮,一天的大雨就将这过岸的唯一道路沉在一片浑浊的流水中,要过岸的人便只得等水消去,露出桥板。 他们围着火堆,独自不肯阖眼,尽是些生脸,惧怕眼前坐的这些人,联伙将自己的钱物谋去。话资一茬接一茬地从取火的人嘴里说出来,就有人谈到先前这条小河,自然之前并不如这般小,那时候还有人在这里撑着渡船。渡头有一块大石,石头有一只小孔,刚巧够一只手摸进去,每次过河都能不多不少摸出几文往返的船钱。手大的人摸不进,硬摸进去要在里面卡上半天才能将手通出来。平日刻文凿碑的石匠讲,不如把孔凿大些,这一凿里面便什么也摸不出来了。时日流逝,冲刷来的沙石将河填得越发窄小矮浅。 带有酒的人将陶壶煨在火旁,热了取出来先自己喝了几口,这才分给坐的人。酒壶传了一圈儿,又有人拿出一包炒花生,一把把抓了给别人。寒气消褪了一点儿,为了拉话,各自听过的传奇异闻也都抢着讲。 里面一个穿蓑衣戴斗篷的人,慢慢解下蓑衣,将斗篷挂在背后的木叉上,又默坐在先前坐着的一截木头上,火烘着自己的粗麻衣服,蒸腾起热的湿气。他听得有些发烦,搔着头皮,仿佛掐住了一只虱子,手指一捻,将它弹进火堆里,嘴里咕噜着: “这些也都稀松平常。” 说的人就停下来,歪下脑袋瞧向他,说: “不妨讲讲。” 他吸足一口气,又吐出来,说: “原本我是有个好营生的,也用不着挤在这里等雨过桥,不料东家出了一点事故,那里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呆下去了,只好投了别的去处胡乱混一口饭吃。” “我先前的东家姓曾,祖上传下好大的家业,这人就信念祖恩,修葺祠堂,将先祖的排位上上下下齐整供着,每年都要到蒲远寺定制一坛香油用来祭祀,这香油蒲远寺一年就做那么一坛,据说这油是和尚颂过经的。” 那人冷笑一声,又说: “想必是他先祖挣下的那份家业用的手段就不怎么干净。曾家有一个专门看管这油的伙计,这人嘴巴也害吃,将那香油偷吃得干净。你想,这还了得,曾家便给了知府一些好处,判他一个刑斩。” 有人插话问: “他家人不去告状?” “那伙计家里就一个阿婆,又能闹到哪里去,便是尸体也不曾收着。砍掉他的脑袋,曾员外要去了尸身头颅,要我们丢在大锅里熬。” 那人忽而闭住眼睛,胃里面有隐隐有一股腥气往喉咙里涌,手贴着肚子,上下抚着,直待缓下来时才继续说: “直炸得只剩骨头,那骨架起先在锅子里还是黄白色的,捞出来片刻工夫就黑乎乎的了。油装了足足一大桶。” “后来的事也就不怎么奇怪了。” 几个人就问: “后来可是怎样?” “真是惨烈,曾员外只说肚子里有火在烧,滚倒在地上,可是谁也见不到那火,把他抬进浴桶里泡,没过多久浴桶里的水都蒸起热气来了,上面浮着厚厚一层油花。” 6.哭灯 曾员外入木时几个子女脸色哀戚,扶棺哭着,和尚诵经超度的声音他听得烦躁。一切都沉在大的虚空之中,灯火增减不了屋内的光亮,白的蜡烛发着白的光,溶在白纸糊的灵台前。闵对灰黑的颜色十分厌倦。父亲的竹刀已经生锈,他在磨刀石上磨得发亮。 他捏着竹刀坐在山拗口,背后传来了仿佛来自阴间的声音。一个妇女背着婴儿站在他面前,拢了拢几绺汗水黏着的头发,在他面前嘴巴张合着。
“砍柴的后生,去鸿林村走哪条路?”
这声音过了许久才进到他耳朵里,他木然朝左边的一条路指着,那妇女道了一声谢,背着孩子走了过去。妇女的脖颈随着走姿的摇摆,肌肤竟然闪现出一片红润的色泽。他的眼盯着,看着那条空空的灰白山道。他仿佛明白了父亲为何对于斩杀人的脑袋如此着迷了,也许不是。 他游进城里的一家酒楼,酒楼的房间当中点着长长的蜡烛,充着白色的光,将一切物件照得发白,那歌女在他面前弹着琵琶,脸上仿佛敷了一层厚重的白色脂粉,似一尊活动的石膏人像。
“你的脸白得发白。”他抚摸着她的脸。
歌女说:“这首曲子弹得可还好?”
他说:“好。曲子在我的身子里来回穿着,要好久才绕得出去。”
歌女掩了嘴笑说:“在我的身子里来回穿着。”
歌女搂了他的腰,在腰间触着了一块冷而硬的长物,啊了一声,抽出手,右手中指放在嘴里吮吸着。
“流血了,你带着可是一把刀?”
“把手让我看看。”
歌女的手指溢出的是黑色的血,他颇为失望。
“连血都是黑色的,我想看你的脖子。”
歌女受了惊吓退了几步,顺势吹熄了桌上的蜡烛。闵从腹中拿出那盏油灯,摁着她,在她后颈上照着,那里透着红润的颜色。他猜想起父亲当年砍杀兵士的情景,眼前的红色就藏在这后颈的皮肉之下,那侩子手千百次砍杀犯人头颅的吆喝声音从他空洞的腹腔中不自觉的发了出来。红色的血溅在灯芯上,火苗燃得更旺了。闵在椅子上坐着,房间里完全寂静下来,身子一点一点冷下去,那油灯的火极速闪耀着,他的眼也极速地眨着,他强撑着眼皮,眼泪挤榨得将要流出。 他回想起父亲获斩的当夜,在暗白的月影里,贼党的身首被胡乱丢弃在一处荒丘上,他用竹棍拨着一颗颗头颅,在一株松树旁翻到了父亲的脸。尸身都穿着一色衣服,识辨不出,奶奶只得用白布裹了儿子的头,提着一径往城外的家中走。 黄莹莹的灯照出神龛,照白了桌上裹着父亲头颅的布,他跪在地上,奶奶说: “你爹死得这般作孽,你要记得牢实,万不能再学他,要老老实实听话——你哭下你爹吧。” “爹——” 他揉了几回肿着的眼眶,眼睛干涩,奶奶说: “你哭呀,你要哭出声来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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