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黑蓝论坛

 找回密码
 加入黑蓝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查看: 1946|回复: 2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创] 荒年琐记

[复制链接]

19

主题

0

好友

0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14-3-24 12:07:5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献给无私而残忍地养育我祖祖辈辈的土地,以及生活在这土地上骨血相存的祖辈们。


  1961年的春天,漫天黑雨劈沥沥地冲刷着饥嚎的山野。迷蒙的水雾里,四处都散发出腐臭而又空洞的气息。
  那时我九岁,每天最常干的事情就是和弟弟一起倚着门呆望远处。
  我家门外就是通向镇子大路,路两边是村里无边无际的废田,田外是黑沉沉的群山。水声激矫里,土路已经成了噬脚的泥潭,一步踏出去,要费上两步力气,才能把脚再拔出来走下一步。不下雨的时候,间或有野狗孤零零小跑过土坡的影子。然而此刻在风晦雨暗间,甚至都看不清稍远处山丘与天空的分际线。四月之前田间的野草就被搜刮吃完了,现在只剩下一片荒土被雨浪里斑斑层层地剥蚀着。
  村里的房子似乎也饿得棱角分明了,它们彼此不分泥房瓦房,只是你的肩胛骨顶着我的锁骨相互支撑着。浸透雨水的青砖红砖散发出浓浓的铁锈气,而土墙则一层层地蜕着泥水,尚余力气的人家把门板拆下来挡在了雨面,一是为了挡挡水,二是为了给闷到让人翻白眼的里屋透透气。房里的人们大都无力地等着雨结束,虽然没人知道雨停之后要干点什么。绝大多数人和我一样,倚在门际、或者趴在窗边,看着远处的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看的都是朝向镇子的那个方向,而不是通向虞家村的反方向。但在往后五十多年间一直到今天,这样的等待方式成了村人们不曾约定过的习惯,每每大事降临,大家都会看向这个方向,带着虽然不曾表现在外、却恍若信徒们朝拜时万分虔诚的表情,似乎在这半等待半等死的虚无渴望中,一切都会得到解决。
  “阿哥,有人。”
  弟弟轻轻拽了拽我,把手向前指去。
  我顺着弟弟的指的方向看去:在远处雾黑一片的地方,正有个一倾一倾的身影向村子移动着。这人身材相当高大,只不过或许因为经年饥馁的缘故,显得很是单薄。他没有打伞(也许是举不动伞),喝醉了酒一般地在风雨里摇晃着,已经不合体了的衣服在他身上颤动不停,仿佛连的雨柱里有个人在扯着他向前走。
  “嘿——”
  我冲着那人喊了一声,但嗓门实在提不上去,那人也没有听见,继续一摇一晃地向前走。但差不多隔了有一秒之后,那人却突然停了下来。我以为他是听见了我的喊声,想要再喊,但不等我声音冲出嗓门,那人已经向前一跪,顺势倒下了。我不知道他是听见了我的声音之后倒下的,还是在那之前已经失去意识了(几年以后我才知道声音是有速度的,刚喊出口的声音不一定即刻就能听见)。他僵挺地扑倒在泥地里,连一丝挣扎的举动都没有。泥水轮廓模糊,溅了他一身。我又声嘶力竭地冲他喊了一声,但他没有动弹。我想再喊,但经过刚才那两声,我嘴里已经充满了腥涩的胃液气,发不出声了。倒是弟弟在这一刻起了劲,他一推门框朝那人走去。我看见弟弟走出,便转头喊了一声“阿妈”,也跟着走了出去。
  我们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和那个人也差不多。走到离那人三步的地方时,我示意弟弟停下,雨丝细密地飘着,我们两都窸窣地发着抖。那人侧脸趴倒在泥水里,他一只鼻孔露在泥水外,一只鼻孔泡在泥水里,泥水里正不停地冲出蟹眼泡沫。
  “他可死着啊?”弟弟的声音里露出一股畏怯。
  “没——还在吐气。”
  我一边回答,一边低下身抓起一把泥朝他扔了过去。
  泥软兮兮地飞向他,但还在半空中就散开了,噼噼啪啪落进了水洼里。我嘘嘘喘出一口气,回头看向弟弟和家,不知道该不该再向前走去。弟弟被夹着雨的乱风吹得眯上了眼,母亲的身影也从门中闪现出来,虽然隔着风雨我看不清她深凹的眼眶和凸起的眼球。我又转回头去看着眼前的人,他脸周围的泥水面还在冒着泡泡。
  “他可死着啊?”弟弟又问了一遍。
  “不晓得……”我的声音在发怵,因为我越来越不确信眼前的这个人的死活了。
  东河还在修水库的时候,外公、三叔都去了。按照先前的约定,凡修水库,每十天都可以回家一次。前面一个月一切正常,外公、三叔都正常按时回来,每次都带着三块玉米饼(外公干七分工,除了自己吃,可以省下一块玉米饼;三叔是十分工,除了自己吃可以省下两块玉米饼)。然而到一个月零九天的时候(那时是五月),本来应该回来的外公、三叔都没有回来。
  三叔是到一个月零十二天时才回来的,那天太阳老大,晒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连稍远处的景色都被烤得变了形。
  第一个发现三叔回来的还是弟弟,他冲着家里大喊:“三叔回来啦!”
  我们听见的弟弟的喊声便跑出门口向外看,随后其他人家也听见喊声跑了出来。所有人都倚在门边、趴在窗台上把眼睛睁得老大向远处看去,路上什么都没有,阳光把路面照得闪闪发亮。正当大家扭了扭酸楚的脖颈准备质疑时,又有人喊了一声“来啦”。这时,三叔的身影才真真正正出现在了路上:先是他半低垂的头,随后是耸动的肩膀,再之后是整个人。他走得很快,也很僵硬,焦干的土灰被他踢得四散飞扬。
  有人喊了一声“三顺子怎么才回来啊”,但是三叔没有回应。随后又有几个人喊了话,但三叔依旧没有回应。
  只有三叔一个人回来了,没有外公。但却没有人问外公的下落了,因为所有人都被三叔的形容吓呆了。
  那天太阳太大,在刺眼的阳光下几乎走在远处几乎没人能看清三叔究竟是什么样。但三叔一走近,一切猛然变得清晰起来,三婶子直接被吓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三叔一身灰土,好像是从地里才刨出来一样。他的两只手奇怪地向后反折,僵硬地随着他迈动的步子向前走去。他的两只脚也不知为何撇成了内八字——这虽然使三叔身形不稳,但他却快速地向前走动着。而且最为惊人的是,三叔一直是闭着眼睛的!大家不知道如何是好,呆站在房里不敢动弹。而三叔只是不停地向前走着,一直到我家门前不远处。他像终于走到了目的地一样,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长气——如果不是他从嘴里喷出一口土灰,我也绝对分辨不出那是呼气——栽倒在了地上。他两只反折的双臂似乎试图保护身体,然而它们根本承受不了身体的重力,像甘蔗一样齐刷刷地断开了。暴烈的太阳早已把三叔通体晒得巴干,三叔的皮肉经碎成了粉,唯有骨殖尚余水分。有人想上前扶三叔一把,然而不等他上前,三叔前胸到下腹已经响成一片碎裂开了。一股腥臭味汹涌而来,把靠近三叔的人哄得后退了三步。暗红的腐臭汁液从三叔身体里流出来,粘稠地渗进了三叔身下粉干的土地里。
  随着三叔双臂断开,一个蓝布包从他腋下滚了出来,三片玉米饼又从蓝布包里滚了出来。等到三婶子醒来捧着玉米饼大哭不止的时候,已经是天黑了。
  又过了三天,大家才知道水坝出了事。那几日天干物燥,不知是哪里脆硬了弄出了塌方,外公被当场压死,三叔被刨出来也只剩下半条命。工友原先打算送他去县里医院,但还不等三轮车来拉人,三叔已经消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这三叔是怎么走回来的,但他在开始这最后的旅程之前就已经死了一半了,等众人看到他时,他已然是一个死人。
  想到三叔我就特别担心眼前躺着的这个人是否还活着,也许他只是和三叔一样,早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了呢?
  “他死的着,我们家去吧。”我说。
  弟弟不相信地看了我一眼:“他不是还在呼气?”
  “死的着哦,走诶!”我提高了嗓门。
  我说着伸出手扯了弟弟的肩膀,弟弟不愿走,但力气上却拗不过我,但我一回头,却正看见母亲高大的身影迎面走过来。
  “阿妈,他死的着哦。”我低声说。
  母亲并没有看我,细密的雨让她的神色更加冷峻了。她低眼躲避着雨丝,一边低下身,拽起那人的双手,把他拖出了水洼。那人没有反应,但我能看见他的胸口正在一起一伏,他还活着。
  家门口已经聚了几个人了,还有几个人走进了屋里。母亲招呼我和弟弟一起拽住那人的胳膊,费力地踏着泥把他向家里拖。
  家里,三婶子已经升起一堆火,火上架着一只装了米汤的小瓷坛子(刚刚聚的这些人,应该每人都往里面加了几粒米才凑出这么一小碗米汤)。米汤的想起让我不禁咽了咽口水,好在大家都看着昏迷不醒的来人,没有注意到我。
  等把来人完全拖进门时米汤已经煮好了,隔壁的林伯把那人嘴扳开,一勺勺喂了下去。喂到第三勺开始,那个人咳嗽了起来,到了第七勺,那人已经可以伸手接过碗自己吃了。他不是狼吞虎咽地吃,而是一粒米一勺地吃着那碗米汤,一直到把整碗米汤都吃凉了。
  大家见他没有事了,便没有多逗留,纷纷回到了家中,母亲也没有多招待他,自顾自忙去了。他吃完米汤把碗整个舔了一遍才放下,也没有急着赶路或是谢过母亲,只是坐在地上独自看雨。
  “你从哪块来?”蹲在他身边看他许久的我开口了。
  “我啊,”他转过头来,雨天的阴影在他脸上奇怪地扭曲着,“我从孙店来的。”
  “你要到哪块去?”
  “小狗东西,我能跟你讲,但是我要问你一个东西。”他神秘地笑了笑。
  “什么?”
  “将才怎么讲我死的着?”他表情一冷,让我颇觉浑身不快。
  “我当着你死的着。”我心里在打颤,“哪晓得你没死……”
  他冲着我后脑打了一下,不是很重,也许是因为没力气,也许只是因为打着玩。
  “我到贺家店去,”他说着站起了身,“那块有吃的,还有肉。”他说的时候抹了抹嘴。
  “贺家店?”我不自觉地说了一句。
  他笑着点了点头,又摸了一下我的头:“我在贺家店候着你,帮我谢下你妈。”
  说完他就起身走了,他的身影在雨里一斜一斜的,也不知道等他下一次精疲力竭的时候,还能不能走到有米汤的村子。
  


  如果没有那场大雨,我们大概永远不知道孙店是什么情况——雨下了四天才停下,时近惊蛰,尽管世间万物都在饥饿里一片死寂,但河水还是汹涌地翻涨起来了。
  水是午夜时分才涨起来的,起先我并不知道,还是弟弟叫醒了我。他起先只是哼哼唧唧,声音并不明显,然而随后他忽然叫了起来:
  “阿哥!阿哥!醒醒!醒醒!”他的声音急促而又慌张。
  “干嘛?”我模糊地睁开眼,但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
  “你闻,好甜。”与他说话声同时传来的还有他收紧鼻腔窸窣乱嗅的声音。
  我微一抬头,把鼻子晾在空中闻着:确如弟弟所言,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浓重的甜腻气味。这气味刺得我脑根一耸,把我从半睡半醒的昏困中激醒过来。我摇一摇头试着清醒自己,外面河水声随着睡意的消散淹没上来,有如千军万马般呼啸着。伴随这令人震悚的呼啸声而来的,是一股彻骨的寒冷。我似乎听见了浑身汗毛一排排幡然树立起来的声音,有如传说中古代北疆溃散的败军遇见了鬼哭狼啸的阴兵。
  “这怎搞的?”我不自禁地打着冷颤,“但是好香……”
  说话间我就爬起身,从床上下来了。随之我身后传来一阵老木头的吱呀声,应当是弟弟紧随其后,也从床上下来了。我在黑暗中摸索两下抓住了弟弟的胳膊,另一只手向前伸推开了里屋的门,一股黄软的光随着门缝展开溢进了我们眼睛里。
  原来母亲也醒了,她点着一支蜡烛从自己屋里出来。
  “你们可闻到什么家伙了?”她看见我们醒了,便问,“可是东塘涨水了?”
  我和弟弟点了点头。
  母亲没有全醒,仍然眯着眼。外面传来了人们的说话声——看来闻到气味的不止我们一家,已经有人先走到外面看了。母亲走到门边,深吸了一口气才伸出手,把毛糙的木门栓搬下来。
  门外是一片鸦黑的天色,不见星月,但是家家户户都星散地亮起了灯。人们不知道是被涨水声还是被那股怪香吸引起来,都打着灯笼、火把或者手电筒出了门,他们不知该往哪里走,只是相互凑近、茫然顺水声传来的方向走着。母亲在门口扫视了一眼,刚想说什么,但我已经拽着弟弟向外面走了。母亲喊了一声什么,但恍然的人群有如一个无形的隔音罩,抹去了母亲声音的轮廓——我只听见母亲喊了一声,却不知道她喊的是什么。然而虽然不清楚外面是什么,但我还是拉着弟弟融入人群中了。弟弟双手冰冷,我也是,想来这都是那股寒气的作用。香气越来越浓,呼啸的水声越来越近,寒气也一波波地吹打着,我龇起了牙,身边的其他孩子们也龇起了牙,林伯、五叔还有各家的叔叔婶子们身体壮实,但也把没拿照明的那只手放在身上摩擦着。我回头望去,身后还有大批大批的人,看不见尾,看来是全村出动了去看河潮了。人群离河越来越近,大人们也开始打颤了。那诡异的香气越来越浓重,潮声也越来越失控,几乎是在噬心烙肺地咆哮着。
  已经有一批人先走到河边了,他们不像后到的人还带着点焦急的气息,只是呆呆地站在河边,他们手中的火把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后来的人们踮起脚,伸长了脖子想看看河水,但光线昏暗之下什么也看不见。我和弟弟以及其他一些孩子则从大人们的大腿缝隙间穿过,连摸带爬地挤到了最前面。
  “阿哥,我看不见……”弟弟费力地看着伸出脖子向水里看。
  “我也……”
  我眯着眼睛看向水里,但一个“是”字还没出口,却猛然看见不知谁的手电灯下照亮的混浊的水面,飘过了一只粗涨发青的人手。没两秒钟一张扭曲了的脸压着水漂了过去,这下后来的人们也都看清了,各式各样的啜泣、放声大哭在人群里爆发出来。
  孙店离我们村四里,是河水的上游所在,连日暴雨之下孙店漂来尸体,说明这时孙店的人应当已经饿死绝了。这些尸体之所以沿着水飘下来,大概是被野狗从家中拖到干涸的河床上啃食剩的。大雨之后河水涨起,它们就顺着水漂了下来。没有一具尸体时完整的,都被野狗啃得残破不堪,黑暗中人们的手上的灯光在这尸潮上胡乱晃动着,尸体们的手脚诡异地上下翻错,但不等人看清他们的形状,便又匆匆漂走了。河水腥甜摄人,人们的哭喊声间传来了搅动河水的声音,也不知是谁趁乱在喝河水。
  “我还当着是玉米。”
  说话的是邻居林伯的二女儿秀春,她含着自己的一只手指头,用眼窝深陷的眼睛看着漆黑的河面。
  “秀寒呢?”我问。
  平常秀春到哪里都是牵着她妹妹的,但今晚上她是一个人。
  “家去着。”秀春吮着自己的指头,好像很有滋味一样。
  “家去?”
  “奶奶家。”
  “阿哥,”说话间弟弟扯了一下我的手,“她吃着河里的水的。”
  我抬起眼看着秀春的手,的确是湿淋淋的,她不是在吮手指,而是在吮吸河水的滋味。
  “什么味道啊。”我隐约觉得有些发冷。
  “鲜甜的,”她有些不好意思,“你可要吃吃看?”
  我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周围满满的腥甜气息不停地蒯动着我的胃液。在我们说话的这一会功夫,又有两三个孩子下到河边,伸手搅动着漆黑的河水。
  “可是怕丑?”秀春见我没有动,又说,“那你在我手上尝尝?”
  她说着把手指伸向了我,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脸在扭曲。秀春的指头散发出一股清淡的咸味,就像煮过了头的咸鱼。周围的人还在大声哭喊着,时不时又有几个小孩子趴到河边,伸手搅动着河水,甚至还有人从河里捡起了半只人手。
  “尝下瞧啊。”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很是随意。
  我摇了摇头,正巧弟弟又在扯我,我便转过了头。
  “阿哥,我们家去吧。”弟弟把脖子伸得老长,低声在我耳边说。
  我点点头,牵着弟弟挤出了人群。村里的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但还有三三两两后知后觉的人家,才打着灯往这边走。我们借着这稀松的灯光向家走去,寒冷的气味也渐渐淡淡了。村里灯火透亮,像是过年,光线软黄的家门口,母亲正斜倚着门,茫然地等待我们回来。
  “是什么东西啊?”母亲问我们。
  弟弟低头不答,我也不想说话,只是低头从母亲身边钻进了家里。母亲在堂屋里催活了小炉子烧水,开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闷然里带着一股隐秘的平和感。
  “看见什么了啊?”母亲又提高嗓门问了一声,一边重新把门关上。
  “死人在水高头漂。”我嘟囔了一句。
  母亲看着我们,想说什么,但又没开口。只是走到路边拿起水壶给我们倒水喝,我先喝了一口,再给弟弟喝。这碗开水,似乎好喝胜过任何时候。
  


  奶奶在还没有饿死的时候,曾经给我们说过抗战时的事情。说那时候军阀的部队打不过日本人,经常是没打两枪,整个阵地从长官到小兵都跑光了。即使偶尔有一两支部队有点血性、愿意和日本鬼子拼死到底的,也往往会因为孤立无援而被打得一个不剩。山区里打仗不像平原地区——人像蝗虫一样成排的冲锋,机关枪像割麦子一样成排的扫射,人再像火烧蚂蚁一样成排的死——山区里打仗,部队和部队经常会扭结到一起,这边山头上日本人做饭,两米远的山腰底下可能就是中国人在抽烟。不打仗的时候,被混乱的丘陵扭得几乎没有分辨的散兵线上,经常有中国人和日本人相互在做生意,有当兵的,也有不是当兵的。但一到打仗的时候,这些丘陵扭曲的地带往往就成了被包围部队的坟场。这一带打仗的部队,十支有八支都是被堵在乱山中间全歼的。有的日本人比较注意,会打扫战场,但如果遇到不打扫战场的,一到雨季时候,大批大批曝露荒山的尸体就会顺着雨潮流下。战死的人怨气很重,尸体一般都臭气熏天。整个山区都会在恶臭里闷上两三个月,一直到夏风或者冬风吹过来为止。
  但更为要命的一点是,每每尸潮之后,都会爆发瘟疫。
  孙店漂来尸体之后的一天,大队书记就敲着锣跑遍了村里,大声央告所有人不要用河里的水,和河水相通的井水也不要用了,县里已经知道了这次的事情,正在安排派消毒队过来。
  隔壁的林伯家用的就是东塘水脉的井水,而我们家用的则是西塘水脉的井水。这下经过大队书记一喊,林伯只好每天到我家来借水用。
  “卫春啊,就靠你们了诶这两天。”林伯来借水,显得些不好意思。
  “就一点毫井水,好大事情嗨。”母亲总是显得很大方,带着乡里人一贯的客气和笑容。
  “二顺什么时候回来啊?”林伯又问,但带着点没话找话的味道。
  “他再有五天就休息回来了。”
  “哦……”林伯笑着点了点头,往年这时候他一般会加上一句“他回来让他到我家去喝点毫酒”,但现在这年月,这句话只能咽回肚子里去。
  “诶,这两天没看到秀寒嘛。”母亲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哦,她到她奶奶家去着。”
  “哦。”
  当村里的大人们在相互借水的时候,孩子们依旧每日闲着无事,在荒山废田间游转着(当然,现在已经饿得几乎不想走动了)。据说父亲们母亲们在抗战时节是这样,爷爷们奶奶们在八国联军时节也是这样,不论哪个时代,一切好像都和孩童的世界无关。弟弟每次都喜欢站在村北入山的小土坡上,背对着身后沉沉的乱山呼喊我或是大声宣告着他所发现的东西。在先前,他会大喊着说有一只狐狸从梯田里穿过,或者是谁家牛蹄子陷进山石缝隙里困住了,但那些日子里他喊得最多的是:
  “阿哥!山那边又有一个死人!”
  弟弟的眼神比我好上一万倍,每次都是由他发现的目标,然后我和其他孩子们就跑过去看。
  河涨潮的第三天,弟弟又发现了一具尸体:这次不是别人,就是先前倒在村口、还喝了大家凑出的米汤的人。他俯身倒在灰绿的草茬子里,一只手压在身下,另一只死抠着身前的土地,两只脚都被雨水冲刷上来的泥盖住了。雨水已经把他全身泡得肿胀起来了——他应当是那天喝完米汤之后就倒在了这里。从我们村到贺家店走平路要十里,但是如果肯翻山的话,大概只要二里就到了,他大概自知时间不够,便铤而犯险,想要翻山直达贺家店,却不想倒在了山腰。
  “你那天讲他死的着,现在他真死的着。”弟弟看着我说。
  “哪晓得呢。”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弟弟,但猛然间另一个念头在我心中生出,“不过,你讲那贺家店可真有肉吃?”
  “哪晓得呢?”
  “哎——”
  我和弟弟话还没说完,山下传来了喊声,是往日里和我们一起玩的几个人:克明、嘉定和保平。往日里他们都懒得往山这边跑,这次不知道是为什么事,竟然都跑到了山脚下找我们。我和弟弟匆匆下了山,走到近前才发现他们三个都有些仓皇。
  “怎么搞的啊?”我问。
  “秀春!”嘉定急匆匆地说。
  “嗯?”
  “秀寒死的着。”
  “她不是去她奶奶家去了嘛?”
  “哪啊,杀吃的了!”嘉定说着看了看克明,“克明趴窗子眦见的,两只脚,一个头……”
  “瞎扯吧!”我摆了摆手。
  “我真眦见的!”克明大声说着,神色恐怖,“两只脚,一个头!林光远把放在水缸后头藏着的嘛!”
  林光远是林伯的名字。
  “家里又没锅,怎么吃啊?”
  “吃生的哦!”
  “瞎扯!”
  “现在又要吃秀春唻!”嘉定插了一句。
  “怎么可能呢!”
  我摇摇头,不想再听他们说话,拉着弟弟走了。天色微暗,是该回家的时候了。母亲这会应该在去大食堂打粥的路上,等我和弟弟回到家时,她也应当正好到家。
  我们是打算直接回家的,然而路过林伯家时,我扯住了弟弟。
  “干么事啊?”弟弟问。
  “你带我望个风,我去看看他家可真吃人。”
  弟弟点了点头,便向大路上走去。我沿着林伯家屋后的墙向着窗户走去,那里正对着林伯家的厨房,虽然有了大食堂以后家家都不留锅了,但水缸和碗还是放在那里的,如果说克明看见了什么,也一定是从这屋后的窗户。
  林伯有痨病,不像父亲他们身体强壮,可以直接去水库干活换玉米饼,只能有一趟没一趟地干农活。林伯家的外墙已经久不打理了,到处黑黑黄黄,显出颓败的迹象。尽管这两年都没人有功夫打理自家房子了,但比于大家的房子,还是更显破旧的。林伯家的后窗被报纸糊起来了,但窗户上被人捅了一个洞,也许克明就是从这里窥视到林伯家的。报纸上的日期是五五年,那时候人民公社还没成立,从报纸一角的照片我隐隐记得这张报纸大概是登了嘉奖生产队生产的新闻,才被林伯留下的。这报纸是新糊上的,没什么积尘,也应了我记忆中先前林伯家后窗是没有糊报纸的。
  我趴到窗户边侧耳听了听,见没什么动静,便凑上那个孔想看看里面。但凑上的去的一瞬却正看见一只眨动的眼睛,把我吓得浑身一震。但几乎立刻我就从眼睛边缘深陷下去的眼窝认出那是秀春,便退了一步对着孔轻轻问了一声:“秀春?”
  “嗯。”是秀春的声音。
  “你怎么不出来玩?”
  “我出不去,我有毫不称朗。”
  “伤风啊?”
  “不是的,你眦。”
  说着,她扬起手,把食指伸了出来。但我还没有看清她的食指,一股凶沉的臭气已经冲得我倒退了一步。秀春的食指已经完全烂了,黑得有如一截烧焦的木柴。
  “这、这就是你涨潮那天唆的那只手啊!”我无法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
  “是的。”她说着收回了手指。
  “秀春啊,他们讲啊……”我嘴唇不住地打着哆嗦,“他们讲你阿爸把秀寒杀着吃的了……”
  “没,秀寒到她奶奶家去了。”
  “哦……”我扶住窗户,拼命控制住自己,“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我要死了。”秀春吸了一下鼻子,“我阿爸肺伤风,我阿哥在水库上工,他们不能死。”
  “你阿爸在哪块?”我问,“他不在家啊?”
  “没。”
  我又对着孔里看了看,说不出话。
  “我阿爸一会要家来了,你走吧。”秀春又说了一句,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你不会死的。”我愣了半天,才终于又憋出一句话。
  “秀春你……”隐约间我好像看见了什么。
  “我在洗澡。”秀春的声音也在颤抖着,“你可眦见什么了?”
  “没,没。”
  我摇摇头,慌忙走开了。
  


  “阿哥,你可睡着了?”
  黑暗中传来弟弟的声音。
  “没。”我吸了一下鼻子。
  “你说林伯会不会真的要把秀春杀了吃?”弟弟的声音很小。
  “嘘——”
  我伸手做了一个不要说话的姿势,微暗的星光下,透过窗户,里屋里的一切都透着浅浅的轮廓。弟弟似乎也看见了我的手势,便没有说话,只是一深一浅地呼吸着,生怕发出更大的声音。两只老鼠在从房梁上急匆匆地爬过,在这些连点灯都没油的日子里,也不知道它们是吃什么活下来的。
  “秀春生病了,她手烂的了……”我犹豫了一下才说出来。
  “有动静。”弟弟的声音突然警觉了。
  我扬起耳朵,正听见林伯家院门打开的声音。门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响声,很轻,但在死沉的夜里听起来又特别清楚。随之而来的是沙沙的脚步声,不知道是谁的,这脚步移得很慢,好像是搬着什么很沉的东西在走一样。
  “阿哥,你可闻到什么味道?”弟弟又轻声说。
  “没……”
  但我话刚说出口,一股浓膻的香气就揪住了我的鼻子。
  “好、好香。”弟弟的声音有些发痴。
  那脚步声还在慢慢走着,隐约里好像还拖着什么东西在地上。但我的注意力已然不在声音上了,那股香气像千百只蜘蛛脚那样挠着我的胃壁、食管,我低头咬住了被子,口水顺着嘴角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被子微微发咸,我吮了一口,肚子不自觉地抽动着。
  “阿哥,是肉香。”弟弟的声音是直勾勾的。
  “嗯。”
  “是肉香……”弟弟的声音打起了抖。
  “怎搞的?”我听着弟弟的声音有些不对劲。
  弟弟没回答我,把头往我背上一贴,抽泣起来。
  “你别哭哎。”我回过身,扶着他肩膀,“肯定不是肉。”
  “是肉哦……”弟弟浑身发抖,咬着被子低嚎起来。
  “肯定不是肉,现在哪搞到肉吃啊。”我摇着他的肩膀,生怕他这么一直哭到天亮。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哪晓得呢?”我拼命嗅着这股香气,“我们就闻下子嗨。”
  那香气弥漫了一整夜,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醒来时香气已经没有了。
  这一天很奇怪的是,母亲没有向往常一样把我们叫醒。外面人声繁杂,议论纷纷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母亲想必也是外面的事吸引了,才没有叫我们。弟弟还在酣睡,我没有叫醒他,只是自己下了床。
  堂屋里门开着,母亲正站在门口不远处。我正要出门,母亲却喝住了我:“回去!”
  “阿妈……”
  “回去!”母亲两道眉毛几乎竖立起来,样子很凶。外面站了很多人,他们不知道在议论什么,也没在意母亲呵斥我。
  母亲很少这么凶地冲我,我便又退了回去。回到里屋,弟弟已经醒了,正趴在窗台上和外面的人说话。原来是克明、嘉定和保平三个人在外面,见弟弟在睡觉,就喊醒了他。
  “你怎么不出来啊?”克明问我。
  “我阿妈不让我出来。”我说,“外面怎么搞的啊。”
  “我们也眦不到,”克明迟疑了一刻才说,“听讲是,林光远一家上吊的着。”
  “秀春呢?”我心头一紧。
  “讲也上吊的着。”
  我又想起昨晚和弟弟听见的那些声音,不觉浑身一震,莫非那就是林伯家临死前最后的动静?
  “他家就只有老大在水库上工,没上吊……”
  克明还在说着什么,但我已经没有兴趣听了。我又走回到堂屋,从门口能看见大群的人正围在林伯家外。所有人表情凝固,有如石像般波澜不惊地看着林伯家。尽管这样站在密集层叠的人群外围应该根本看不见什么,但人们还是围在那里。仿佛他们不是为了看什么,反倒是为了挡住什么。
  而母亲此时正在和三婶说话,背对着门,如果我要出去,这是最好的机会。我低身欺到门边,蹭出头又看了一眼说话母亲,便一扭身飞快地窜出了门。
  我一头扎进了人群里,拼命向里面挤着。但没走两步,突然有一只手拎住我的后襟把我扯了出来。
  “你要死啊!”
  这是母亲的声音,她狠狠地揪住我把我向后拖。我死命挣扎着,但在母亲手下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我想抠着地面潮湿的泥土拖延,但母亲只是一气把我向家里拽,让我连接触地面的机会都没有。这下人群的注意力终于被我吸引了,大家都不知道这个半大点的孩子在这里闹什么。在村里,吊死的人是顶凶恶的,据说小孩看到会瞎眼。谁不会知道我在这里闹腾什么,他们像看林伯家的尸体一样看着我、看着正在拖我的母亲。我胡乱叫喊起来,疯狗一样狂乱地挣扎着,手脚乱挥,几乎打到了母亲的脸。而我满脑子就只剩下秀春的声音,以及她半只溃烂的手指。我想钻过人群,进到林伯家里去。我不在乎他们的尸体是如何地狰狞恐怖,也不在乎死尸的煞气会不会让我瞎眼。
  “你可是也吃着啊?”
  我终于喊出声了。
  母亲拖着我的两只手瞬间就失去的力量,我的反抗失去支点,让我整个人一下子扑到在了地上,泥腥的沙土灌了我一嘴。
  “你们可是都吃着啊!”我张嘴大吼着,粗糙的沙石和着口水从我嘴里散到身上。
  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这表情是意味着我揭穿了真相还是我疯了。我抓起一把土向人群丢去,人群后退了一步。大婶、三婶、四婶站在人群里面,二舅、二舅妈站在里面,克明、嘉定、保平的父母也站在里面,如果是从前林伯也会站在里面。现在他们都看着我,所有这些我熟识的人和我不熟识的。我也看着他们,用着有如他们一般恐惧惊异的眼神看着他们。母亲在我身后说不出一句话,她保持着拖我的姿势定格了。弟弟从我出堂屋开始就趴在门口看我,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克明、嘉定、保平三个人从我家屋后也探出头在看着。
  “你们都吃着秀春啊——”我大吼着,一边胡乱吐出沙石和口水。
  克明趴窗户不止一次两次了,他曾经因为偷看村东李叔女儿洗澡被村东李叔一鞭子打得三天坐不了凳子。隔着一层窗户,克明很轻松就能听出来隔壁是不是有人洗澡。如果是有人洗澡,那他多半会再犯旧病,趴上去一看。
  但这一次他趴错了地方,他趴的不是林伯家里屋的窗户,而是林伯家厨房的窗户,而又有谁会在厨房洗澡呢?也许那根本就不是洗澡呢?
  在村里小孩是不许看吊死的尸体的,这样的话嘉定、克明、保平三个人只是听见传闻了而已,他们根本不知道秀春是不是上吊死的,如果秀春真的不是上吊死的呢?
  更要命的是,昨晚的肉香味哪里去了!
  一千一万种可能在我的脑子里狂暴地翻动着,我哭的不成样子,一边嚎叫,一边看着这群面无表情的人们。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也吃了秀春的肉,是不是也吃了她朽坏的食指。当然或许林伯在先前已经切掉了。
  “卫春啊,你家伢可是中着邪啊?”终于有人说话了。
  “他在讲什么家伙啊?瞎扯扒扯的。”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在这些声音快要漫过我的时候,母亲终于反应过来了,她拖着失去了所有力气的我进了家门。
  一进门母亲就把门拴上了,她把我扶到凳子上坐好,自己也坐到了凳子上。她没有像从前那样,照着我的屁股一顿笤帚丝抽下去,而是长叹一声,转身催开炉子,烧起了水。
  “村里可能要泛瘟了,又饿又瘟,这一村子人都要保不住。”母亲双眼眨动缓慢,火光映着母亲干瘪的脸孔,似乎这声音都不是从她嘴巴里发出来的。
  “阿妈……”
  我刚想说什么,但母亲却径直打断了我:
  “你去贺家店找你姨妈吧,今晚就走。”
  “贺家店!?”
  上次那个被母亲救醒的人曾经说过,贺家店有米有面,还有肉吃。
  母亲没有理我,只是站起身来走进里屋,一阵翻找之后,她拿出了一个布包。她走到我面前,又把弟弟招来了。
  “这是过年剩下的,我放在阴凉底下,肯定还没坏。”
  母亲打开布包的一刻我的心脏都要蹦出来了:布包里面,是两块泛白的玉米饼。
  

  
  母亲是在大家都散去的下午才从后门走出,把我和弟弟送到了村北。那时候林伯、林婶两人的尸体已经被搬走安葬了,所有人都说秀春是被送到奶奶家去了。玉米饼因为怕丢了,母亲已经在我们出门之前要我们先吃掉了。
  “你们现在赶紧走,天黑前就到贺家店了。”母亲双手揣在口袋里,乱风肆无忌惮地扫着她的头发,“路上注意。”
  “阿妈,”我在脑海中不停地回忆着三年前过年时翻山去贺家店拜访姨妈时的路线,“我不想走。”
  “我也不想。”弟弟跟了一句。
  “孬子东西,”母亲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贺家店日子比这边好过多了,你姨妈家天天都有萝卜吃。”
  我咽了一口口水,母亲看着我,伸手抚了抚我的脸。
  “你在姨妈家等一个月再回来,在等一个月就夏天了,夏天了就有东西吃呢。”母亲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姨妈要是赶你们走,你们就给她磕头,姨妈家没生小家伙,不会赶你们走的。”
  “阿妈,你可吃着秀春?”我又问。
  “没哦,小孬子诶!”母亲笑了。这是自过年以来第一次看她笑,但又好像隔了好多年才又看见她笑一样。
  “把你弟弟看好着诶!”这是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领着弟弟向山上走,我们一路走一路回头,母亲就站在土坡上看着我们,一直到我们走过第一个小山坡、看不见母亲了为止。
  天色微阴,山风里带着一股凌厉的气息,恍若摄神取魄一般。
  “阿哥,我有点毫冷。”弟弟低声嘟囔了一句。
  “别急,到着姨妈家就好着。”我拍了一下弟弟肩膀。
  然而这山风着实刺骨得异常,仿佛有千万只钢针正在我的肩头臂膀上不停挑拨着,腿也像僵化了一样只能机械地向前迈步。我把手凑到嘴边呵热气,弟弟也学起了我。
  山风来回扫荡,漫山的草茬子在阴霾的天际下抖动得格外明显。远处的石涧里,一群野狗正围着一个被丢弃的死婴打转。它们并不是一涌而上地撕扯死尸,而是相当有秩序地一部分吃、一部分站岗放哨。弟弟拾起一块石头丢向野狗,狗群们被石头一惊,纷纷散开了。
  我们顺着山坡往下,就走到了石涧正上方。我向下看去,那个婴儿被被咬开肚肠的伤口正对着我,散发出一股腥煞气。这是个才出生不久的孩子,尽管已经因为尸变的缘故发黑了,但仍能分辨出他干瘪紧缩的五官和细到几乎不成为四肢的四肢。着婴儿肩头还有野狗咬住拖拽的牙印,看来他起先并非被丢在这里,而是在后来才被野狗叼到这里的。
  我们两人再向前走,就过了两个山头之间的山腰,整个路程也就走了一半了。山腰中间有一小块平地,这块地方如世外桃源一般,没有什么人来割草,草丛树枝都长得很茂盛。我和弟弟随手就摘起一只甜草吮吸着,青芒的甜汁流进胃里,虽然不及米、面抵饱,却很舒服。
  这山腰再往下,是一段直路,直通山脚的贺家店,时间差不多才是下午后段,黄昏前应该就可以到姨妈家了。尽管阴天天黑比较早,但时间还是十分充足的。
  一切变得有些不同寻常起来:相比于山另一边,这一边的草长势好得惊人,几乎都齐腰高了,贺家店人果真衣食不愁,甚至连砍草也不需要吗?然而我和弟弟根本想不到这些了,我们只知道目的地就在眼前,不顾一切地向前跑着,一直走到靠近山脚的梯田边才停下。
  我们停下并非是累了,而是被一股熟悉的气味摄住了。
  又是那股腥甜、寒栗的气味,像游魂一样在我们周围盘旋,乍一闻到它时,仿佛好像这么多天来从未摆脱过它一样。
  我顺着气味再向前看,就看见了梯田下一个狭长的深沟,里面密密麻麻的堆满了发黑甜腐尸体——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见到这么多的尸体,大概整个贺家店的人都被堆到这里了吧。那个婴儿腐烂程度和里面的人差不多,想必是从这里被野狗拖出来的。
  再看看山下的贺家店,时近黄昏晚饭的时节,没有大食堂的炊烟,没有打粥的人,也没有下工回家的人,什么都没有。除了一片漆黑的房子,以及房子之间曲折分明的小路。
  “贺家店人早死光的着……”我隐隐觉得有些恐慌。
  弟弟没有回应我,或者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弟弟就不见了。
  “二子啊!”我喊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应。
  苍茫葱郁的大山环抱着整个贺家店,这里有如世外桃源——倒不是说这里的生活有多么优裕,而是说这里的生死几乎与外世无关。这里山水丰腴、风调雨顺,人们就好好活着;这里山穷水尽、风颓雨败,人们就离开,当然在这之前会收拾好饿死者的尸体。
  “二子啊!”我扯起嗓子大吼起来,苍黑的天地间响起我的回声。
  在这样的地方,弟弟会走到哪里去呢?
  我只能拼命喊着,这是我最后的本能。   
分享到: QQ空间QQ空间 腾讯微博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腾讯朋友
分享分享0 收藏收藏0 顶0 踩0

0

主题

0

好友

0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2#
发表于 2014-3-31 14:07:54 |只看该作者
秋裤版主来看。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9

主题

3

好友

3100

积分

业余侠客

Rank: 4

3#
发表于 2014-3-31 23:20:51 |只看该作者
我对这段历史不是很熟悉,这种题材似乎很难写,很容易写得大同小异很庸常。
感觉作品中的叙述“我”的介入使得当时的经验“我”表现得过于冷静成熟,对“我”来说死人和恐怖带来的冲击并不明显,特别是当时“我”只是个九岁的小孩,难道这一切对于小孩来说都已经司空见惯了么。
在结尾部分,将叙述“我”关于贺家店的思考到插入到经验“我”喊叫二子啊的情景中,似乎不合时宜,仿佛刚跳出这段回忆,马上又跳回到回忆中,忽冷忽热。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加入黑蓝

手机版|Archiver|黑蓝文学 ( 京ICP备15051415号-1  

GMT+8, 2024-5-23 10:26

Powered by Discuz! X2.5

© 2001-2012 Comsenz Inc.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