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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短篇小说《海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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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6:1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海戒
王棵


     
    马苟在剥鱼皮,剥到一半的时候,看到一个影子向他晃过来。马苟没回头,对走到他身后的小四说,我还从没见过这么硬的鱼皮,太难剥了!要是用它做皮鞋,保管比牛皮鞋耐穿,这叫什么鱼来着?
    没人搭他的腔。小四的身影一动不动。马苟鼻腔里满是精液的味道:这就是海的气味,从某种角度说,海是个巨大的器皿,螃蟹、珊瑚、藻类、水、各种各样的鱼在一个密封的容器里同时呼吸,最终喷出海面的便是这样一种怪里怪气的味道。难道大海与人体有着共同的生理机制?甚或说,大海也是个人,一个性力强盛的男人?马苟终于割完了,扔了菜刀,挺起上体,将鱼皮搭在手上,对着阳光打量它。
    我估摸着,加上这块皮,我的风筝就完工了。
    小四没搭他的腔。有个东西从黑影里飞了出去。马苟的目光被这枚飞向礁盘的烟头带向远处。正是退大潮的时候,平日在水线之下若隐若现的礁盘突然从水里跑了出来。很远的海面上有朵浪花仓惶向这里张望了一下,迅速潜入水里。退潮天总是有点奇怪。可它哪天不怪呢?
    你到底让不让我去?
    小四的声音里全是火星子,空气随时可以燃着。马苟没看他,他的注意力似乎全在那张水滑油亮的鱼皮上,他举高它,问小四,袋里有烟吗?
    你自己不敢去,也不让别人去。小四的声音徒然高了起来,他简直是在叱责马苟。自从那个叫曹五一的战士出事后,几乎很少有人尊重这个叫马苟的军官了。小四一蜇身,蓦地横到了马苟面前,肆无忌惮地瞪着马苟。你倒是说说看,你什么意思?
    马苟绕过他,向礁盘方向走去。他从裤袋里掏出烟,衔到嘴里,点了一半又停下来,把烟别到耳朵上。太阳很大,礁盘之外的海面近乎平静,但这并不说明它今天很驯服。海从来都神秘莫测,没有人能真正透过它的表象看清它内在的一切。
    等我儿子见了鱼皮风筝,不定有多乐嗬呢。马苟说,我明天,或者后天,就可以把这风筝做好了。
    你别打岔!你让不让我下去?
    有时候我觉得我挺有创意的。不过小孩子还真挺难蒙的。你光告诉他海和天在一起,他是不信的,你得做一个鱼形风筝给他,这“鱼”在天上这么一游,他不就信了么?他一相信就好了,想爸爸的时候,让我老婆抱着他去放一放风筝,不就和爸爸在一块儿了么?你觉得我的创意怎么样?
    我觉得你真矫情!小四简直没办法再忍受这个自说自话的男人了。他必须去潜水。今天必须去。马上就去。死也要去。他嚷了起来,我最后再问你一遍,最后一遍,别说我没征求过你的意见,你让不让我去?
    马苟腾地转过身。
    这个阳光炽烈的下午他第一次打量小四。每当看到小四这样的年轻人,他就有一个欲望,用绳子将他们捆起来,扔到礁盘上的海沟里去。他们看起来总那么莽撞,总那么没有分寸,总那么自以为是,只有海水可以将他们的体温降下来。但他什么也没做,相反,他表现得十分笑容可掬。他见过多少小四这样的兵了。他脸上因风干结、被风吹落的皮屑比这些愣头青心里无法抑制的火要多上十倍。他早就见怪不怪。他望着早已戴好潜水器的小四,摇了摇头,取下耳朵上的烟,点着后先用烟头烫了烫鱼皮。这鱼皮真结实!他微笑着,望着小四,平静而温和地说,谁也不能去潜水。这是纪律。
    我真讨厌你!小四像条不慎从水里蹦到地上的鱼一样,焦躁地踱起步来。不一会儿,他改变了策略:对于那些顽固不化的死硬派,也许声俱泪下的处事技术远比硬招更管用。小四的目光忽地变得凄惶。他站在天空与马苟之间,嗓子里像搁了一把盐,沙哑得厉害。
你知道,我这是最后一次守礁了。这么多年了,我来来回回不停往这儿跑,看到的除了海还是海,除了天还是天,我从来不知道海底是个什么样子。我在这里呆过这么多年,可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下面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以后不可能再到这里来了。到死都不可能。如果我不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下去看一看,哪怕只是看一眼,我这辈子难道不是太遗憾了?你让我去吧。
    遗憾的事多着呢。别再跟我扯这蛋了。
    马苟转身把鱼皮摊到地上,去收拾刚才被剥了皮的鱼。他现在应该去把这条鱼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摆到“地”上去晒,等下礁的时候再用一个蛇皮袋把它们带回去。他每次守礁都干这样的事,他的老婆,他四岁大的儿子,他的朋友,他朋友的老婆,他在陆地上认识的所有人,都喜欢吃这远海里捎回去的玩意儿。他从不去做无意义的事,也不允许他的下属去做。他没必要跟这个被热血冲昏头脑的年轻人罗嗦了,他呆会儿总会安静下来的。总会安静下来的,年轻人都这样。现在暂时让这小子自革儿蹦哒去吧。他蹲下身,捞起无皮鱼。怪事!它竟还活着,一蹦老高。他抡起菜刀,鱼头滚到一边。现在,他开始剔鱼骨了。真是条好鱼,比女人乳头还要细滑的肉。
    你到底让不让我去?小四忍无可忍了,他几乎是吼起来的。我最后再问你一遍,最后一遍,让不让?
    马苟停了手上的动作,眯起眼睛瞅着小四。阳光落下来,小四身上渗出细碎、密集的汗珠。这是个壮小子,看起来浑身是劲。但那些蛮劲顶个屁用,海底充满不可思议的暗涌,随时可以把你吞进去,又不是没出过这样的事。一阵死螃蟹的味道尖锐地从空气里溢出来,马苟真闹不清这海是怎么回事,赶上退大潮的时候,海里会经常突如其来地涌出某种强烈而刺鼻的怪味,又在闪念之间踪迹皆无。他将目光从小四身上挪开,硬硬地说,不行。绝对不行。
    小四就是在这个时候爆发的。我告诉你!今天你不让我去我照样去。我跟你打招呼是给你面子。你以为你是谁?一个贪生怕死的东西。你自己没那胆下去,也不让别人下去,你什么意思?
    正在源源不断从小四嘴里冒出的话一定是他憋了很久想说的,今天他要一吐为快。他急步走至马苟蹲身之处,俯视着后者。
    你这样活着不累吗?对了!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你晚上会不会做噩梦?曹五一的鬼魂没缠过你吗?他不恨你这个见死不救的人吗?我不相信。
    别提曹五一了,他死了活该!
    马苟提着菜刀突然站起来,和小四比肩站着。也许他意识到刚才那话对死者不敬,他把两手往外晾了晾,又缩了回去。
    曹五一已经死了,我不想再出现第二个曹五一,永远不想。
    你自己吓自己吧。
    小四嘲讽地说完,拧身向海面走去。马苟飞快地挡住了小四的去路。吹起一阵风,死螃蟹的气味再次从空中飞奔而过,远处传来急促的潮浪之间的碰撞声,海在咳嗽吗?小四敏捷地矮下身子,从马苟的腋下穿了过去。马苟反手一把钳住小四的手臂,猛力一拉,小四半跌入他怀里。小四拼力挣扎着,小臂突然撞到菜刀上。血瞬间吞没了小四皮肤上的汗水。马苟愣了一下,小四已经把菜刀夺了过去。
    别动!
    刀背架在马苟的脖子上。小四会把刀刃转过来的,如果需要的话。他一定疯了。难道在这个深不可测的瀚海潜一次水,对他来说真有那么重要吗?答案是肯定的。他一直在克制,但今天他再也无法控制这个到海底看一看的念头了。这个曾与他朝夕相处的海,他想多了解它一点,仅此而已。小四握刀的手在用力,马苟可以感觉到刀背的压迫。
    我数到三,请你迅速跑开,离我越远越好。小四近乎伤心地数了起来,一、二……
    与“三”一起出现的是马苟的反败为胜。作为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兵,马苟的格斗术明显要比小四高过一筹。马苟不但把刀抢过扔掉,还锁住了小四的喉咙。现在马苟要把小四的两臂反剪过去。这对他来说不是特别容易,但他到底还是把小四拧成了一条麻花。他忙里偷闲向海面张望了一下。这是一个寂静如常的下午。这样的下午最适合做去实现一些悬而未决的愿望。马苟做梦都想把某个不听话的小子捆起来了。今天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
    马苟倒拖着小四在“地”上走。小四“嗷嗷”叫着。这个一冲动就一发不可收拾的小子,他竟然在骂马苟的母亲、外婆、妹妹,一切与马苟有关的女人。马苟没精神和他磨嘴皮子,他得赶紧把他捆住。马苟把小四拖到堡基下的时候,突然改变了捆他的主意。堡基下有个装鱼干的超大蛇皮袋:他当时怎么找了这么大的蛇皮袋带到礁上来?也许他想装更多的鱼带回去吧。现在他得让这只袋子客串一次睡袋了,虽然他并不是想让小四进去睡觉,只是,仅仅是,想把他塞进去而已。
    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小四怎么能够服服贴贴地钻进一只臭烘烘的蛇皮袋里去呢?但马苟还是把他塞了进去。他最终坐在吱哇乱叫的小四身上,一手紧拽袋口,另一手扯下背心,手与嘴配合着,将背心撕成几条,迅速系紧袋口。
    现在,他抱着这只死沉的袋子来到深高的堡基下。那里有个钩子。他要把小四挂上去,悬在空中,叫他蹦不上来也下不去。让袋子里的鱼腥味去剿灭这个年轻人身上的躁狂吧。
一个小时后,我会把你放下来的。在这一个小时里,你好好反省反省。
    马苟说着,挂好小四,筋疲力竭地站在那里,往短裤上蹭手里的汗。
    放我出去!袋中人愤怒地高喊。你这个怕死鬼,放我出去!
    马苟本来想离开的,走了两步蜇了回来。几年前那个私自下海潜水的曹五一失踪之后,他马苟就成了别人嘴里的胆小鬼。他从来都懒得为自己申辩,或许太过漫长的守礁生活锁住了他的嘴,使他将一切置之度外。但是今天,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他觉得必须说点什么。他走过去,在这个空中飞人面前站住。
    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没错。很多人都在背地里怪我没下去找曹五一,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下去除了送死还有什么意义?是的,我是不想死。但我不是怕死。死并不难。可大家都死了谁来守礁?我们到这里是来干什么?守礁!不是来送死。个人英雄主义是可笑的。
    袋子里的人疯了,他完全没听到外面这个人在说什么,他根本不想听。他没腔没调地叫喊着。马苟围着这只人肉袋子踱起了步。没有人愿意听,他自言自语也一样。
    胆小鬼?哼!我告诉你什么才是真正的胆小鬼,在这个地方,耐不住寂寞去潜水的人才是胆小鬼。你拒绝不了大海的诱惑,怕自己不下去会被这念头烧得烦躁而死。你不是胆小鬼是什么?愚蠢的胆小鬼。我告诉你,你这个没有定力的小子。只要我还活着,我不会让你下去的。
    马苟过去把那块鱼皮捡在手里,抛下小四,快步向礁堡上走去。经过他和小四栖身的屋子时,他拐了进去。墙上搭了条深棕色的、鳞光闪闪的鱼:那当然不是鱼,只是他的杰作。马苟抱下这只即将完稿的风筝,将刚带上来的鱼皮在这只未裹满鱼皮的风筝空处比量了一下。很好,这块皮够了。那么,他今天就可以粘满这只风筝了。他在角落里拿了强力胶水,托着这条“鱼”走了来,爬上瞭望台。小四在下面呜噜噜嚎叫。他将风筝小心放到瞭望台正中,掏出烟盒,一并塞进嘴里两支烟。
    我得让你反省个够!他点着烟,轰隆吸着,看也不向下看一眼,大声说,一个小时,没一个小时你静不下来。
    小四现在开始并不仅仅局限于咒骂马苟的女性亲人。马苟根本没听见似的。他先从瞭望亭里拿了望远镜,迅速侦察了一下海空情况。一切正常。他将望远镜搁回瞭望亭,回来掂起鱼皮,蹲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粘这只风筝。约莫十分钟后他粘完了。他后退几步,欣赏这只他用了许多个昼夜、花了无数心血做成的风筝。看起来它不是一条海鱼,准确说,这是条鲤鱼:马苟的儿子没有见过海鱼。他目不转睛望着风筝,忽然被什么念头攫住了。他飞快地跑下瞭望台,不一会儿,擎着一坨鱼线上来了。他要试飞这只风筝。他三两下将鱼线系牢在风筝上,将它抚了一遍,确信它完美无缺,尔后大力将风筝抡向天空。他拽着线,跑下瞭望台,又跑上,谨慎地收放,慢慢将风筝引向天空。风筝稳稳地游了上去,越来越高。海的确和天空连在一起,现在他可以确信自己的创意有多妙了。他儿子会对这只风筝爱不释手的,或者说,这只风筝确实能够承载儿子对他的思念。
    马苟一手悠然拽着风筝线,再度跑进暸望亭,取了望远镜侦察海空。镜头里的海空显然是局部的,没肉眼看到得那么宽泛,因此没那么神秘,但海与天空更紧密地连到了一起,看上去它们像一本书的两张页面。一本翻开的大书,深蓝厚重的页舌,银灰色封面。神秘天书。马苟调整着焦距,变换观察方向。他在寻找风筝。找到了:再没比这更悠闲的“鱼”了。头顶白云,胸抚大海。马苟清晰地看到那块新粘上的鱼皮明显亮过风筝的其它部分。他将镜头移过风筝,放低视角。现在他的眼前出现了退潮后的礁盘。珊瑚枝、海沟,礁盘上偶尔突出的部分,争先恐后从他眼前走过,最后出现在他眼里的是一个廓实的人体,再往上是粗壮的脖子,由于剧烈的运动,搭在脖子上的潜水器带子勒往了颈肉。马苟刚才太沉缅于风筝给他带来的臆想了,以至于堡下好长时间没了小四的叫闹声都没觉察到。
    小四!
    马苟呼地放下望远镜,冲着远处的礁盘大喊。
    给我回来!你个愚蠢的小四川。
    小四川,或者这个一度被他陆地上的战友亲昵地叫做小四的兵不可能听得见他的声音,他已经走到一公里之外。过不了半个小时,退潮时间就过了,而这是他最后一次守礁碰到的最后一次退大潮,他不抓紧这人生的最后机缘,就再无可能去探看礁盘与大海的结合部分是怎么个光景了。他跌跌撞撞地走着,要不是礁盘上杂乱无章的地形影响了他,他早就跑起来了。
    马苟举过靠在瞭望亭上的步枪,快速打开保险,枪口冲着天空,扣动扳机。“乒”的一声脆响。远处的小四“咯登”停了一下,但马苟的鸣枪警告对这个被海妖迷昏了头的年轻人没产生任何威慑力,他头都没向这里回一下,更为快速地走动起来。
    必须制止小四。绝不能下海。礁盘是什么?想一想它是怎么形成的便知道它礁盘边上有多危险:这个在亿万年里渐渐由珊瑚长成、珊瑚虫不断堆积而成的玩意儿其实就是长在瀚海之间的一只蘑菇,底盘小,头大,内部充满巢穴,无数旋涡蛰伏在平静的海面之下等待猎物出现后一口将其吞没。去那里潜水必须以性命作赌注,这就是不能去礁盘边上潜水的原因。曹五一已经从这个凶险难测的礁盘边消失了,再也不能让别的人去送命了。马苟放下枪,扯脱绕在手里的风筝线,风驰电掣跑向礁盘。
    上了礁盘马苟才意识到刚才他应该先穿胶鞋,因为现在他这样光脚穿着拖鞋实在影响行进速度。但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踉跄着向小四的方向奔走。小四离礁盘边沿越来越近了。这个白痴,不,他脑子清楚得很:在那种地方潜水非常危险,但他还是要去。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魔,他小四无法抗拒内心的那种窥探欲念,就算九死一生他也要去。就像那些登山者,明知雪山随时会发生雪崩,他们也要去爬一爬。马苟追赶着这个执拗的年轻人,不停有珊瑚枝或别的什么划破他的脚,他不管不顾,他边跑边大喊着:
    不要去!小四!危险!
    可他的喊叫于事无补,小四已经到达他朝思夜想的那个地方。扩胸、摆臂、扭腰,他郑重其事地做着准备运动,似乎在这样一场伟大的行为出场之前,他必须有一些仪式。他活动完了,终于向后回了回身,向远处的马苟做了个开枪的动作,又倏地转身,戴潜水镜、呼吸器,奔跑几步,再以近乎完美的姿势纵身一跃。马苟现在还能做什么呢?他只有快点到小四入水的地方那儿坐着去,以静观其变。当然,也只是观察而已,如果一定时间之后,比如潮开始上涨,小四还没上来的话,他马苟不会去救他的。既然来到这儿,身体就不完全是自己的,他性命的一大部分是用来负责这个礁盘的安危。他不会滥用自己的性命,不会拿它去做有风险的事。他认为滥用生命在这个地方是不被允许的。这也许就是马苟与小四的区别。
    马苟终于站到了礁盘边沿。站到这里,与在礁堡上俯瞰此处感觉完全不同。现在,马苟可以深切感受到来自大海的挑衅:巨大、混乱的浪击声,闪着白光的黑色浪群,更频繁的怪味阵阵游进他的肺腔。马苟有一种错觉:小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太阳比任何时候都要大,马苟把拖鞋脱下来垫到屁股底下拍打臂上被阳光晒出的细小盐粒。在接近天际线的地方,一些银亮的东西不时闪现。那或许是鲨鱼身上的水珠。马苟一抬头,突然看到了他的风筝!那只没人掌控的风筝竟然稳稳在天空游移。但愿它别飞远,最后能够落到礁盘上,以便马苟把这个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作品捡回来。
    五分钟过去,小四仍然没有回到这个世界的迹象。勿庸置疑,马苟脚下的世界是极其诱人的,硕大如树的珊瑚,珊瑚间曲折诡异的洞穴,各种各样的鱼游走在其间,想都想得出来,那是何等妙曼的一顿视觉大餐。小四要么是死了,要么正痴迷于此等胜境流连忘返。马苟站了起来,摸了摸短裤兜,还好,烟和打火机都在。他取出它们,将烟在掌心一字排开。九支烟。如果现在他脚下不超过九个亡灵的话,一人一支,马虎可以应付这个诡异的大海。
    他点着一支烟,扔向水面,再点一支扔进去,很虔诚地撒完全部的烟。他并不是唯心主义者,但他认为这种祭海的行为是必须的。海的某些部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就像女人身上某些禁忌之处,现在小四侵犯了它,他马苟所能做的就是在心里替小四恳请大海饶恕他的冒犯。他扔完了烟,把打火机也扔了进去。十分钟过去了,小四依然踪迹皆无。远处传来不甚清晰的轰鸣声。马苟遁声抬头。令他悲痛的情景出现了。
    天空里没了风筝。而远处有大得不可思异的鱼在争抢什么,那儿一定是风筝的落点。这些顽劣的鱼可千万不要是鲨鱼。可是,怎么可能不是鲨鱼呢?这瀚海深处盛产鲨鱼。
    小四!快上来!有鲨鱼!
    马苟探头对着漆黑一团的水面惊喊。要是小四潜得不是太深的话,他也许能够听见马苟的唤叫。
    没有小四,水黑得可怕,它该有多深?阳光一点都反射不上来。马苟躁狂地在礁盘上踱起步来。真奇怪,远处鲨鱼的嬉闹声消失了。也许它们意识到那不过是条假鱼,就走开了。
    马苟是在这个时候意识到身体不对劲的。世界像是突然被某只巨手掏了一把,空气变得稀薄,马苟胸闷极了。更为不妙的是,他的腿像突然被灌进了水银,使他举步维艰。怎么回事?他低头。从他的脚背到胫骨都一直在淌血。他刚才匆忙走动期间一定被什么东西划着了。海充满不可预知的危险性,这海里很多东西都富含毒素。经验告诉马苟:他刚才被某种麻痹神经的海生物刮着了。他最好现在被人背回礁堡,那里有些专治神经麻痹的针剂。或者坐在这里等毒性自行过去,也许它会自行过去的。
    马苟跌坐下来。应该是开始涨潮了。细碎的潮浪悄然、持续地向礁盘倾覆过来。一群银鲳鱼追着潮浪飞向礁盘,围着他的脚面转圈玩。有只螃蟹慢吞吞从他脚上爬了过去。小四一定死了。要么被旋涡卷进了通向浩淼宇宙的深洞;要么被鲨鱼叼走了。马苟昏然坐在烈日与海空之间,现在,他能做的也许只是等待,等待死神把它卷进大海。
    水位很快涨高到马苟的肩膀。小四还没出现。他一定死了。他必死无疑。马苟不得不大口吞下阵阵涌来的潮浪。再也没有比这更腥咸的海水了,没有人知道这海里漂荡过多少死者的尸骨。马苟绝望至极。他是在几乎要完全失去知觉的时候看到小四的。小四像个海鬼,神奇地从黑沉沉的水里钻出。昏暗的阳光下,小四被浪推向马苟,或者是小四急步向马苟扑了过来。
    马苟!
    小四惊喊着,奔过来抓住马苟,他们扑腾在一起。
    喂!你怎么了?马苟!
    我八成要死了。
    马苟艰难地动着唇舌。他的嘴暂时还算好使。
    我动不了了……你……快走吧……既然你侥幸逃生,那说明今天有人要代你去死……有鲨鱼……你自己回吧……
    小四猛地回头向大海张望。除了层层叠叠的涌浪之外,没有别的什么。但谁知道这些涌浪中的一部分不是由鲨鱼嘴里吐出来的呢。小四捉着马苟的肩膀把他往上提。这个全身僵直的男人此际是一条与世无争的石斑鱼。他的脸仿佛刚从油锅里捞出来似的,严重脱水,缺乏生机,这是一张典型的守礁脸。小四用力将马苟甩到背上。浪接踵而至,抱住小四的腿疯狂扭打,凹凸不平的礁盘使他立足难稳。小四朝着礁堡方向遥望。他在用目光丈量这个站立点与礁堡的距离:大约两公里。他背着马苟两个小时回到礁堡应该不成问题。问题在于马苟所说的鲨鱼。算一下涨潮速度,在这两个小时里,礁盘上的潮水肯定会高到鲨鱼可以游至其上的程度。而且他们的途中会经过一些水位很深的海沟,就算礁盘普通地方水位高度不够,鲨鱼也会沿着海沟游进来。就是说,鲨鱼如果真的想来,是完全可以挡住他们去路的。
    但这些考虑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不管鲨鱼会不会来,他们都得在最短的时间里赶回礁堡。小四背着马苟沉重的身躯开始前进。越来越密集的鱼群随着涌浪向礁盘深处奔去,一群箭鱼排着纵队穿行在他们前面,尖硬锋利的喙突割出一道道水纹。阳光直直向下刺来,海浪生猛地嚣叫着,空气里弥漫着清香,涨潮时候大海总那么生机勃勃。约十五分钟后,水涨到了可以游泳的深度。小四开始把马苟从背后换到前面,让马苟躺在他身上,他空出一个臂弯缠住马苟的脖子,让马苟的后脑勺嵌在他下颌与肩膀之间,而另一条手臂则大力划水。
    你怎么样?马苟。
    小四间或这样问着马苟。马苟喉咙里“嗡嗡”着,应着小四,以示他尚有知觉。浪渐渐变得厚实,充满内在的力度。他们前行的速度越来越慢。马苟突然没有了回应。小四连着问了几遍,马苟都没有任何反应。他死了吗?小四停下来,托着马苟的腰让他平稳地漂在水上,腾出手去拭探马苟的鼻息。
    马苟!
    小四的惊叫回荡在浪群里。这是这个接近傍晚的下午礁盘上发出的最后一次人声。小四呆愣地托着马苟的身体,执拗地游着。浪凶猛地扑进他的嘴里,试图抠出他的肠子,小四健壮的身体显得渺小极了。远处礁盘与瀚海的接合部位传来重物与礁盘的撞击声。那里有条鱼,不,是马苟的风筝。它被浪卷到礁盘边上来了。小四紧盯住马苟的风筝。几片巨大的鱼鳍突然在风筝周围隐现。确实有鲨鱼。鲨鱼是不可能轻易离开的。小四回头张望礁堡。这个兀立于瀚海之上的建筑物同样也在焦急地望着小四。小四再次丈量自己与礁堡的距离。他没有时间了,他必须迅速做出决定。前面是一条海沟。他记得很清楚,再前面还有两条。鲨鱼群中的一条,或者几条,会不会在此期间游进海沟呢?非常有可能。小四现在该做什么?要么抛下马苟,加快速度赶回去,这样碰到鲨鱼的概率要小许多;要么,他就这样拉着马苟一起慢慢往前游,在天黑之前也不一定赶到礁盘,夜晚来临的时候鲨鱼会发疯,它们一定会游到海沟里去,之后小四和马苟一起葬身鱼腹。
    小四似乎是咬紧牙关才拿定了主意。浪抽打着他,他伸臂揽住马苟的身体。马苟被他搂在怀里。小四开始亲马苟的脖子。他又将嘴挪向马苟的鼻子、嘴唇、眼脸,以及他光秃秃的头顶。这个皮肤粗励的男人身上有股海蛎子味,他大概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变成一个海生物。小四后来咬住了马苟的肩膀。他像一只啮齿类动物一样紧紧地咬住了马苟的肩胛肌。就那么咬了一会儿。一刹那之后,他迅速松开马苟僵硬的身体,像射向靶心的子弹,扑进浪里。
    瀚海里这个孤独的礁堡里必须有人活着。现在,这个人只可能是小四。这就是小四抛下马苟的理由。有山脉一样的云朵开始在海面上进进出出。傍晚很快就会来的。远处不断传来鲨鱼的嬉闹声,马苟的风筝还在礁盘边浮漾。小四使尽浑身力气,游向礁堡。(完)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4-12 21:42:2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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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6:11 |只看该作者
好小说。
——世界什么比男人多? ——睾丸 msn: heliuma@hotmail.com QQ:279278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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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6:11 |只看该作者
很荣幸得流马回复.

告诉一件事,我刚开始以为你是个小伙子,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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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6:11 |只看该作者
不对吗?
我就是个小伙子啊!
谁说我不是小伙子了?
不信看这里http://www.heilan.com/news.htm
——世界什么比男人多? ——睾丸 msn: heliuma@hotmail.com QQ:279278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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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6:11 |只看该作者
啊啊啊?我又给人蒙了!

我在舞文弄墨拜读过你的小说,当时看人那样说,我信心为真了.喜欢你的小说味道.多指点,流马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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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6:11 |只看该作者
那人是不是说我是个美女?
——世界什么比男人多? ——睾丸 msn: heliuma@hotmail.com QQ:279278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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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6:11 |只看该作者
流马是马牛吗?念上去有些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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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6:11 |只看该作者
一气读完,好,很喜欢。
看到马苟放风筝的地方就预感到马苟会死在海里,瞬间的想法是马苟的风筝飘向了海,在追逐这只风筝时,马苟因为某种原因(如你所写的麻痹)被浪潮吞没了,小四认为自己不是胆小鬼,他要救马苟,在选择同生共死时,小四选择了生,只把那只凝聚了马苟巨大心血的风筝带回了岸上,而马苟微笑的沉入了海底。
呵呵,阅读过程中的瞬间想法
不过,你的结尾更好
我今年26岁了,至今仍然没有一个作品 也没有爱情,当然,更没有事业 还没有归宿和信仰,所以 还有什么比静静的腐烂更适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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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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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6:11 |只看该作者
首先流马和马牛是两个人
差别非常大的两个人
流马是小伙,不过是老小伙,是小眼睛的老小伙
马牛也是小伙,也是老小伙,是戴大眼镜的老小伙.

我对他们俩的印象非常深.HO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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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6:11 |只看该作者
帅哥流马:噢!他还是她我搞不清楚,的确说你是个美女,现在我看清楚了,你是个帅哥!嗬!
欲望的旋涡:楼下的皮卡丘在给你设哑谜,嘿!
是天:你的解读让我感动.有什么比别人对你的小说发出感慨更令人激动的事呢?拥抱!
皮卡丘会煮菜:我糊涂了,我糊涂了,我真的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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