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脸人和不存在的动物园
雨季来临后我很少外出。自从最后一个小爱人走后,我一直等待着一双有足够厚度的雨靴。房间临河,潮湿的水汽泱泱地涌进来,到处都很湿。我只能不停地走来走去。这是整个镇子最难捱的季节,这样的湿,停顿下来就等于死亡。作为未进化完整的植物人,我和我的祖先们始终在为摆脱土地致命的吸引力而奋斗,疲惫不堪。已经是进入雨季后的第14天了,时间绵长得令人绝望。我在夜间不停走动,脚趾探听着雨水落入河面的声音。
最后一个小爱人离开的时节是干燥的冬季。他来自一株波斯菊,那是一种很不适应离地生活的植物。走之前一个月,他症状加重,夜夜出现幻觉,泪水润湿金色的卷发。我紧紧抱着他也无济于事。最后他终于离开了,我猜他肯定去了西北某个不见雨水的城市,在那儿安静地培育健康粗壮的神经,同时再也不必清理脚上的根须和芽苞。
雨水消停的早晨,我像个迟钝的木偶般睁开双眼。最后一批白色的水汽正从窗口撤离。空气中有雨水、泥土、绿叶和河流的气息,但紧接着,我欣喜地感觉到,干爽的秋天就快来了。我疲惫又欣慰地支起柔软的身体,像木偶的操纵者那样协调好四肢上拴着的细线,一步步往门口迈去,到倒数第四级楼梯时,全身已经运转自如了。
临街的门都已打开,人们仰起绿色的眼睛望着天边远去的积雨云,对我报以温柔的微笑。嘿,萨。嘿,金。大家愉快地互相打着招呼,吐出清脆干爽的问候。街边有个小孩正蒙住眼睛,急切不安地等着母亲为他剜去左脚小脚趾上最后一个嫩嫩的芽苞,就能下地奔跑了。
我走过一个粮油店,又走过一个兽医店。沉默的异乡人开着飞快的载客摩托从我身边驶过,和他们一起来到镇子的女人们则站在昏暗的弄堂口,等着雨停后的第一桩皮肉生意。几代之后,植物的洁净早已不存在。紧挨着那条弄堂是一家叫做“万安”的小吃店,店内的光线被雨棚遮住了,亮着的只有悬挂在屋顶的电视机。我在店门口停了一下,心想要不要吃碗馄饨。马脸人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他从店里的黑暗走到外面的光线里,身躯高大,耳小而直立,面孔出奇的长,脖子两侧长满亮闪闪的鬃毛。马脸人有一双温顺忧伤的眼睛,如同世上任何一匹马。
“你知道镇上的动物园吗?我想去看看。”他站在一个水洼旁边,抬起一只马蹄。
并没有什么动物园,一开始我就是这么想的,马脸人看上去也并不像不知道这一点。不过我们还是沿着马路向西走去。天还是有些阴,云飘得很快,脚下的泥土呼唤着我的身体,我不由向马脸人那边靠了靠,彷佛借此就能获得脱离地面的力量。
开始,我有些为我和马脸人之间的沉默感到不自在。不过他好像并不介意,身体微微前倾,脚下发出“得得得”的声音。他此刻似乎对走路之外的一切都不关心。动物园也大概已被他忘得一干二净。我低头看了一眼脚上的劣质皮鞋,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马蹄,突然有些高兴起来。
这么着我们走到了马路尽头。尽头处是一座废桥,废桥旁是一小片农田。轻微的尴尬抵消了刚才的愉悦,我离开马脸人,继续往前走几步,趴在栏杆上看着桥下的枯草和垃圾。
马脸人的脚步迟疑了几秒,随即又响起来,在我身后停住。我感到他正盯着我的后脑勺,整个人不禁有些僵硬起来。一只很大的黑鸟从桥洞的某处飞了出来,吓了我一跳,浑身激灵了一下。马脸人大概无声地笑了——如果他会笑的话。
我决定冒一下险,于是咽了口口水,但并不转身:“关于动物园……”我说。
空气中有什么轻轻晃动了一下,又呆滞住了。马脸人走到我身旁,俯下身子,像我一样用胳膊撑住脑袋,望了望桥下,又直视前方,但并未回答。
过了不知多久——很长或很短,我厌倦了,很想说些什么——说说我的小爱人们也好,可是看看马脸人,又放弃了。他对什么都感兴趣,又好像全无兴趣。
我站立着,有点害怕得想哭。脚又痛起来。雨季又要再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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