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性学问、 鹦鹉学舌的少女 、 淋洗脚水的狗
我毕业以后,便悄悄闪进了株洲开往重庆的1325次列车。
车厢里拥挤得未免过分。大家抓住手里的支撑点,赌在稍可立足的地方。这种场面很搞笑,只差不连人带物捅进搁物架里。我夹在两名妇女中间,盯住蓝色的帆布包以防不测。搁物架上的蓝色帆布包当然是我的,里面装有毕业证计算机证英语等级证,两套衣服,另有百元钞票五张。总之都是本人的私人财产,万不可吊以轻心被居心叵测之徒据为己有。
列车在湘潭时我补了张软卧票。车刚停稳,我便尾随几个到站的男人蹿下车,在月台买了矿泉水买了槟榔,确认了软卧车厢的编号,往前跑了几步,跟着人流钻进14号车厢。
“是软卧车厢吧?”我问列车员。
“是的,快点,后面等着呢。”她催促道。
打开帆布包,取出方便面取出矿泉水,放在脑袋可能碰不到的床的角落。继而掏出一包槟榔,撕开一颗投进嘴里。确认再没东西非取出不可后拉合拉链,当做枕头垫在脑下。如此做罢,舒了口长气,闭起双眼小憩了十分钟。十分钟后把手伸进脑下,扯出《性之初》看了起来。《性之初》是上车前到手的。当然,说到手或许不够确切,确切情形远非我不想要就不要。老婆婆应是一把汗水一把口水要我买下。说什么非盗版货,内容于吾辈青年人相当之实用。我无心与其纠缠不休,掏了钱便走,走前老婆婆把书插进帆布包的侧袋里。
翻开书,索性看了一遍。上面密密码码排满了爱抚方法做爱技巧及性交招式。读的时间里,下面的东西如埃及金字塔一般顶撞裤裆,势头非同小可,只差不拿块大石头死死压住。好在睡上铺无人察觉内情。看来老婆婆所言非虚,于吾辈青年确实相当之实用——活血。
把书翻完,确认内容无遗后又挑重点看了一遍。之后看了看标价:4.5元。最后偏着脖子打量车内光景:合金壁板把车厢切断,切成若干个独立空间,惟走道使独立空间相连;每一独立栏里,上上中中上下的三层铺位两相对峙。这令我想起在校时期的双层床架,惟三层与两层的区别罢了。自然,较之先前的硬座车厢,这里多了空调多了驻足地多了氧气少了二氧化碳。如若条件允许,往后真想一直坐下去。
列车风一般前行,产生高频率的振动。因看不清窗外景色,我便试着联想车轮碾过铁轨时的情景。那上面必定产生电光火石般的热量,足可把刚好路过的蚂蚁烤焦。火车奔驰远去,蚂蚁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四脚朝天的蚂蚁静待同伴把自己发现。然而同伴们发现时它已经死去。死之前拼尽喝奶的力气在铁轨边上扒了几个字:我死于车祸,要为我报仇!
找谁报仇哩?我问。
找火车,把火车咬掉,让你坐不成火车。蚂蚁答。
找我?喂,这事与我无关呀。我笑道。
反正是你们人类下的毒手!蚂蚁说完,张开大嘴朝我咬来......
我猛地偏转身子,只差倒下床去。好在有护栏阻碍,不然保准掉在拉拉杂杂摆满易拉罐的车桌上。邻铺的对面的女孩们,个个绷紧脸部神经,以一个样版的表情煞有介事地看着我。想必我这一偏身之际的声响——我纳闷——保准令他们以为天外飞来了横祸不成?我朝对面学生模样的少女们摇了摇头,说没事没事。又躬着腰对下铺的中年夫妇说很抱歉。“做恶梦来着。”我解释道。
拾起床头的矿泉水,把剩下的15厘米一口吞掉,放《性之初》进包,之后躺下。我一只手摇着空矿泉水瓶,一只手抱着后脑勺,就刚才的梦展开思索。毕竟是梦无疑,我想,任凭再大的蚂蚁再大的嘴巴也不可能把我像吞泉矿水那样一口咬掉。想着的时间里,睡意再度袭来——得得,怎么回事——梦中我来到一个地方:蓝天碧海都是蓝色,作为岛屿的陆地的一角也是蓝色。山麓长满不知名的树木花草。没有名子的禽兽悠哉游哉在此栖息。“这地方我常来——”我在梦里讲,话没讲完,远处的天空变得扭曲,即刻卷来一阵黑风,黑风里眼前的一切一切一并化为乌有。
每每做此梦我都不会惊愕,它只是我本身的一部分。身体里的一部分。
我眼开眼,靠着壁板,揉了揉眼睛。这下身体多少有了现实感。右边有两个男人在大声争辩,为“非典”给中国饮食文化带来的亡羊补牢般的影响而喋喋不休;左边靠窗的椅子上,有个小男孩在哭,哭声无比凄冽地传入我的耳内。我的下面,睡对铺的三名少女正与下铺的中年妇人玩扑克牌。我发觉衣裤早已湿不可耐。
顺铁梯扶下,穿过走道走进洗脸间。拧开水龙头,不胜怜惜地看镜中自家的脸。足足看了五分钟。之后开始洗脸。洗罢脸又看镜中的脸,脸有些陌生,像我又不像我,好似在横祸中惨死的流浪汉的双胞胎兄弟。我开始回忆照镜子的历史,这之前什么时候照过镜子来着?全然想不起来。
回来时在走道边上靠窗的位置坐了。我看着窗外,目光的定点,停留在空气中的某一虚拟点上。这样一来,视野里闪现的光景便如跳台时的电视荧屏一样稍纵即逝。这是一种奇妙的视觉感受。是几年前我在读村上春树作品时领悟到的,成功付诸行动不下百次。我闭起眼,慢慢调整焦距,之后打开。外面的风景撩人情丝,山脚平原上,铺展的稻田整齐排列,俨然夏日里凉习习的披风,紧紧裹住了我的心菲。远处的青山,作为天然屏障,有意把外界隔断了。
我抽出香烟点上。眯起眼睛,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白雾。视野模糊一会,转尔变得清晰。
绕过溪流,列车进入隧道。可能声波无法扩展的缘故,隧道里列车的碾轨声轰天价响起。玻璃缝隙里涌进强烈气流,刷一般策打我的脸。我捏了捏脸上粘糊糊的东西,又回洗手间洗了一气,脸洗完,折回窗台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大黑,夜灯已经开启。我这才发觉肚子饿得不行,刀绞般的逼迫感猛踢肚皮,一阵一阵涌往全身。嘴里又干又渴。看看表,九时十五分。想想看只早上在小面馆里吃了点东西,往后再没食品下肚,至此差不多十四个钟头。想到时间肚子愈发饥不可耐。于是转去洗脸间问值班室里的列车员哪里有饭吃。“呃,饭呀,十号餐车,那里有。不过,最好在这稍等片刻,时间不错的话,专卖车马上打此经过。”
我道过谢,背靠洗脸间的门,伸开双臂以耶酥临死前的姿势等待餐车。等待的时间里,随便看着对面厕所的门。怪事,门在动,缓缓往内动,水声从门缝中传出,接着有穿裙子的下半身从门缝转出,拦住视线竟不再动了。对方在看我。抬起头,对方果然瞪大眼睛看我的脸。被人用这般专注的眼神盯着瞧还是头遭,我实在有些难为情,便转移角度拉远焦距看侧方窗台桌子上购物袋里的香蕉。“日你妈!”女孩走时丢了一句。我很想追上前去问是不是日我妈是日我妈的话我就跟你妈的没完。然而想到眼下饥肠辘辘,没必要花心思与其津津计较徒劳无益的争议。索性作罢。眼下还是填饱肚子要紧。
果不其然,小会工夫,列车员模样的两名男子大摇大摆打此经过。我要了牛肉盒饭要了农夫山泉。付罢帐,提回窗台大吃特吃。虽说饥肠辘辘,然肚子没装多少份量竟异乎寻常地饱了。把盒子连同剩饭丢进洗脸间的垃圾桶,洗罢手濑罢口坐回原座。之后一口接一口抽烟。抽罢第四根撩上铺床躺下。车现到哪了呢?闲着无事可干我推测列车可能的抵达地。镇远?凯里?不知道。推来推去只能作罢。总的说来这是我头次西行,车开往哪里到了哪里与己关系不大。我甚至不能准确把握自己作为人的本质及眼下年龄在生命段中已至哪一点。我的思维我的身体我的阳具我的所有,似乎全被冥冥之中死死盯着的家伙所操控。相对来讲身体是零,作为零的身体背着帆布包在珠穆郎玛之巅仰望长空,嘴里唱着儿时的歌谣:“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春风啊春风你把我吹”——慢着,有东西钻进耳朵,手臂也有被袭击的感觉。
钻进耳内的东西毛毛糙糙,如乘凉的夏日午后闯进耳朵里乱蹦乱跳的苍蝇。我扳开耳朵想揪住惩之以罚,然而苍蝇溜得太快太逮不住。稍不留神又打道回俯。有东西袭击手臂,不,是在手上蠕动,是蚂蟥是蚯蚓是蛇在爬动——噢,想必是跃跃欲试蚂蚁的大嘴。想到蚂蚁我立马想到与其结下的仇怨,它们定会无所顾及把嘴咬在我手上身上或者阳具上。我于是跑,撒开双腿拼命跑。我首先来了个百米冲刺,之后以珠穆郎玛之巅作跳板来了360度腾空翻,往唐古拉山方向翻去,翻在半空里竟好半天落不着地。没有着落的时间里苍蝇赶来,对着耳朵嗡嗡唧唧,蚂蚁嘴巴也愈演愈烈。
当然,不是苍蝇。只要认真思考、仔细辨别,即可明白直相。不是苍蝇,是有人在向我发话,说什么听不清楚,然确是说话无疑。手上也不是蠕动不是爬行不是蚂蚁,是某人的手,柔弱的手,女人的手。睁开眼,果然是女人的手。刚上完厕所就骂我妈的女孩一面摇我的手一面喋喋不休。
“有事吗?”我不悦道。
“请不要打搅人家。”她说。
“我在睡觉!”我吼道。
“睡觉也要喝歌?”
“不唱就是。”说完,一百八十度转身对着墙壁。
“不难恭维,尊驾的歌喉,委实无法形容。”女孩大声说。话音刚落,背面传来哈哈嘻嘻咯咯哼哼一阵大笑。
我再度转身,没好气地看着女孩。下面有五个人,在玩朴克牌,玩什么不清楚。五个人聚餐般把车桌团团围住。可能是升级可能是斗地主,又或者三打一。作为我对头的粉红色T桖女孩靠窗坐着,胸口一只嘴角边伸出半片舌头的白兔的脸。坐在旁边的,是年龄相仿的白衬衣女孩。下面的三位瞧不清,想必是另名少女再加中年夫妇。粉红色T桖女孩瞟了我一眼:“怎么哦,不服气呀?”。同时打出一张梅花A。
“不服气是一码事。”我说。“歌唱得动不动听是另码事。把人从梦中硬拉死扯揪出来是第三码事。前两码事倒无所谓,第三码事可不属于我的习惯。”
“第三码事不属于我的习惯?”女孩鹦鹉学舌。
“习惯的东西可以接受。不习惯的东西再怎么接受心里还是有渣子。”
“呃。”女孩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问:“那,你要怎么样嘛?”
“不怎么样。”我答。“提醒一声罢了,大家是同一列车同一车厢同一房间里的旅客。在相当程度上讲,我想,是没有什么容纳不了的。这种情况不要动不动吵醒人家的清梦。或者说,解决措施上要追求卓越。”
“解决措施上要追求卓越?”女孩再次鹦鹉学舌。就此沉吟片刻,之后恍然大悟似的翘起小得未免过分的嘴唇:“追求卓越——怎么追求哟?”
怎样追求哩?我就此冥思苦索,怎样让人梦中闭嘴而又不至醒来呢?想了不短时间,无论如何找不出行之有效的好办法,更谈不上有什么措施。嘴里塞苹果?不成。拿本书睹住?也不成。如此看来,如此看来我这一自由存在所拥有的可怜巴巴的睡眠将永无止息被人半途里一刀两断。“梦中人的思维处于意识的边陲。”我试着解释,“任何东西都很脆弱,稍有闪失就分崩离析。弄不好会出大事。比方说我正在睡觉,而你又是唠唠叨叨又是摇摇晃晃。弄不好我会举起一巴掌打得你晕头转向。当然,这只是打个比方。实际上并没对你施展手脚。而只是提醒你下次该怎么做罢了。当然,可能没有下次。因为我们都是过客。过客的话意味着都是第一次——”讲到这里,我闭嘴打止,猛吸一口气,老半天弄不清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女孩一直阿着嘴听我讲话,讲完心领神会似的摇了摇头。“我问的,是你的——措施。刚才你讲的,简直牛唇不对马嘴。”
我没搭话,讲得再多也没有裨益。取掉脑袋下的帆布包,挺直身子以棺材里死人的模样看着天花板。弧形的天花板(准确说来是列车的顶壁)压短视线的长度。我无法拓展视野开往远处,也没拐往别处的可能。
被人弄醒后再也睡不着。虽说扮成闭目的模样,然而脑袋一片澄明,稍微有点动静,便飞速旋转大脑惴测其与自身的关联。打牌摸牌时的呢语,左近交谈的话声,种种音响混和车轮的震颤一并传入耳内。我便在此状态下闭目,死一般假寐。假寐期间,竟毫无来由地想起自家照镜时的脸,似非而是的脸,想起脸部上方二十厘米见长的头发。头发一年前在校门口的理发店理过,让作为同学的朋友专门修理过。往后再没考虑什么头发不头发。
陡然觉得口渴,不开眼睛抓起“农夫山泉”往嘴里喂。里面没水,停了五秒,估计只有0.5毫升的水流进嘴巴。于是起床,坐回窗台,一边等餐车一边观赏夜色。玻璃后面惟一的夜色就是黑,地地道道的黑,此外几乎什么也没有。只是偶尔想起似的发出几点光亮。较之作为黑色的夜,玻璃上女孩们玩牌的反照饶有兴味得多、清晰得多。我按住太阳穴,歪在桌上,看玻璃上叠牌洗牌抓牌的光景,不难看出是在打升级。而且,就眼下的形势,红T桖女孩与中年妇人占尽风头。女孩收回钞票般把朴克牌归拢,又如摆弄厨具的高级厨艺师,“朴哧哧”一洗而就。“倒牌!”她神采奕奕瞧着旁边的女孩。那表情里透出一股令我无法诉诸言语的东西。
列车到达某站时停了几分钟。我扯开玻璃窗,对着月台上推车的妇女大声喊:“大姐,请来瓶娃哈哈。”
“没有娃哈哈。”她大声回答。
我说随便。她递过一瓶“冰力十足”,我付罢零钱,扯开拉环喝下半瓶。一瓶水下肚,感觉略微好些。无聊之际,捡了前面桌上一份没人管的报纸拿来读。读罢头条,先前那位红衣女孩找我搭话了。
“打牌吧。”她开门见山地说。我不知道她在问我还是在命令我。
我莫名奇妙。看着她不说话。
“会玩升级吗?”她又问,显得有点不耐烦。
“会玩。”我肯定。确实会玩。
“过来替补一下好吗?三缺一呢。”女孩说完归座,坐在铺沿上催我快点。我鬼使神差般离座,代替中年妇人的位置坐下。
“她呢?”我问。
“谁?”女孩反问。
“年纪大的那位。”
“下车了。”
起始我们都没怎么开口,只是一味升级。升级的过程里,女孩们或尖叫不已或怨声怨气。牌发错了呀,打出的牌又抓回手里呀,对方发牌过慢呀不一而足。我小心翼翼、有条不紊、一丝不苟摸牌发牌,惟恐一旦弄错惹出捅开蜜窝式的骚乱。多数乘客已进梦乡,惟我等四人方兴未艾,半夜三更玩什么朴克牌。这么着,气氛上来后,女孩们便如敞开闸门的三峡水库里的水,天南海北谈起了各自感兴趣的东西:SHE最新的音乐专辑呀暑期档电影巨献呀上期《女报》哪篇文章自己最中意呀,诸如此类的话题。
“你是学生?”红衣女孩问。问时眼神并没指着我,只是如侦察员排察地雷似的扫描桌面,俨然发现新大陆似的嫣然一笑,“啪”——抽出红桃10拍在桌上。因为不能断定她的发问对象是我,我便装出若无其事样子,抽出大鬼锁定那10分。“棒极了!”女孩打了个响指,抬起头笑道:“瞧你的装束,结合你的模样,怎么瞧都不像是学生呀。流浪歌手?”
“何至于,”我表示否定,“刚毕业来着。”
“呃,毕业了。”女孩点了点头。旋即开始洗牌,洗完牌自己倒牌自己抓了头张。“起码现在的你,”女孩继续道,“也是学校的你吧,或者说,仍残有你在校时的影子。但无论怎么瞧,都只像流浪歌手,或者说像只被淋湿了的流浪狗——某个失魂落魄的黑夜街道,被头顶随便浇下的洗脚水淋得一塌胡涂的流浪狗。”
“呃。”我不悦道。
“你的头发,不该留这么长的。”红T桖女孩旁边的白衬衣女孩插话了。
“为什么呀?”红衣女孩问。
“怪人。”白衣女孩答。
“可我喜欢嘛。”粉红T桖女孩不服气似的说。
我与红衣女孩作为联盟率先过关,为此,另两名女孩作为输家,各自捧出提袋里的巧克力与大白象。
“尽管吃,不用客气的。”她们说。
我对巧克力不是很感兴趣,只是拈了两粒大白象,剥去包装纸,喂进嘴里。不长时间里,巧克力也好大白象也好,均被一扫而光。之后,便开始了新一轮的角逐。
“我们得把失去的捞回来哟。”两位女孩笑道。
如此一直折腾下去,凌晨两点半终于偃旗息鼓。散席后我回到洗手间,洗了脸,用手指梳了头,翻上铺床睡觉。三位女孩均是广州女子大学的学生。暑假到了,约定一同回家。坐在我旁边、几乎不怎么开口的女孩大一结业,白衣女孩大二结业,粉红T裇女孩大学毕业。而我,只告诉她们是去四川就业的。仅仅就业而已。此外没有多提。其实想多提也没多少可提的。
半夜某个时候(估计四五点钟),我睁开眼,翻下床,站在白天呆过的窗前一面调整气息一面擦眼泪。没有看表,具体什么时间不清楚。四下漆黑,车灯不知何时已经关灭。铁轨声隆隆不息,乘客鼻息此起彼伏。除此之外,四下阒无声息。乘客们酣然入睡,我孑然一身立于窗前。漠视窗外黑色的时间里,心情再度亢奋起来。我记起难忘的事件、曾经的恋人与朋友。一切的一切,作为某种印记在眼前飘浮。它们绘在黑色视野的荧屏上,一幕一幕往下翻滚。
“想什么哩?”一个声音问。
想什么呢?我对着黑色稍事沉吟。“在想不知道该不该想的问题,可能。每每想及此处,我就刀绞一样心疼。这缘于别人,也可能缘于我自己。”
“这缘于别人,也可能缘于你自己?”
“我想可能是的。正因如此,我才这样马不停蹄遁往远方。这是我解决问题的惟一出口。舍此无路可走。”
“你说的我压根儿听不懂。不过,你的心情,我倒是可以理解的。”人的声音。
与其说我被“人的声音”吓出冷汗,莫如说因遭此蒙蔽(我所认定的)而悖然大怒。我猛回身子,高举巴掌朝眼前的身影脸的部位扫去。模糊的身影在眼前倒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倒地前似乎闷哼了一声。然而我听不见。此刻的我惟能感受到的,是自家体内生理系统的运行声息和手掌的钊痛,此外的任何信息,均被什么东西严严实实堵住。很长时间里,我的听觉全被一种俨然收音机调频时的刺耳声响阻断。我不成其为我。唏嘘声中,车灯被谁拧亮,地面上女孩的身影被谁扶起。我被几个管事的人问及此事时答了句什么。车灯再次熄掉后,浓重的沉寂弥漫整个车厢。我摇摇晃晃摸索铁梯,撩上床铺倒头睡大觉。
醒来是早晨八点,播放器里的女播声准时报时。继而传出《珠穆郎玛》的女高音。高亢不乏优雅的歌声彻底麻醉了睡眠,思维紧贴曲调在喜玛拉雅山脉上空盘旋。以至我再次沉沉睡去。十点一刻,饥饿感猛踢肚皮:“起来,饿了。起来,饿了饿了!”于是起床,去洗脸间打了开水,把想起了的方便面泡着吃了。前面靠窗的位子上,坐着起床不久或刚起床的乘客,他们像张望黎明的企鹅,以格调一致的眼神看向窗外。粉红T裇女孩仍在蒙头大睡。白衣女孩与另个女孩在看《女报》。两名女孩并肩坐在铺床的最下层,对着手里的《女报》指指点点。《女报》封面女郎的相貌很普通。我无心把目光滞留于旅愁可溢的车厢内,穿过玻璃,感受着外面的夏日气息。可能雨水充沛所至,眼前的河流已浑浊不堪。片片竹林环绕河堤,侧旁的稻田油油绿绿。如此景象在眼前层涌叠现,以致我对列车行进的事实感到怀疑。我屏息敛气,坐在窗前,久久眺视远方,直至列车抵达终点。
打听到客运站的确切地点,跨进重庆开往自贡的直达车。开动后,检票员发给每位乘客一瓶“青青”矿泉水。我一面抽烟一面扯开槟榔的包装纸,偶尔揭开“青青”小呷一口。不经意间,已经脱掉皮鞋,拱起双腿,把身子缩成一团。我眯缝起双眼,希冀流星划破夜空般看四角的天空。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6-27 14:28:17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