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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镜子表面的驰骋
石华鹏
我年轻的时候……
我喜欢这样开始我的说话,它几乎成了我的口头禅。40岁,多数人看来不算老,对一个女人,却是凋零的年纪了。我可以找到一千种争艳的理由,但我陶醉这句话带给我的沧桑感。
我不乏听众。他们的头微微上仰,表情各异,有苦瓜有西红柿有猕猴桃有草莓,很投入的样子,他们的眼睛里射出的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50多只探照灯,我温暖甚至有些躁热,即使冬天,我也穿着裙子和单薄紧身的上衣。
我把讲台当成了舞台。我是一个被探照灯追逐的舞女。我的语言成了我的两只长袖,它们随着我的胳臂摇摆,向前飘去,向前飘去,擂鼓一样擂响他们的耳膜。我忘情舞蹈的时候,突然哄堂一声大笑,笑得我从云端坠落到地上。
他们说,你又说了句:我年轻的时候……
不可救药。
中文系这帮学生里头藏龙卧虎,总有几盏不省油的灯,他们读英文版《查泰来夫人的情人》法文版《追忆似水年华》。据说这邦人时常发难老教授,长得跟出土文物似的老教授讲杨贵妃华清池出浴的情景,入戏般瞪圆了眼睛正眉飞色舞。后排一女生可能看不惯老教授入迷的样子,嚯地站起来,说您是见过还是经历过。课堂上哄堂大笑,震得老教授的老花镜掉到讲桌上。我没碰到类似情况。我一直用心征服他们。我的欧美文学课上他们总是俯首帖耳,毫不起歪心。
老师征服学生,讲课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靠技巧。对男同学,女教师是最大的技巧。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老话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对女同学,漂亮女教师是最大的技巧。我不敢说我漂亮,但我自信是经得起推敲的,课间总有小女生跑过来赞美我身材好衣着搭配个性十足,有的干脆跟我取经怎样吸引男孩子。这样说有些饶舌和肉麻,却是我心里话。
那帮学生有开“卧谈会”的习惯。所谓“卧谈会”,就是晚上11点左右宿舍熄灯后,眼睛遁入了黑暗,脑子还留在光明里,瞬间静不下来,要一个过渡,于是躺在床上七嘴八舌天南海北地海说起来。黑夜像一件衣服,包裹着最赤裸、最性感、最尽情的话语。
每周四下午是我的课,晚上的“卧谈会”,我成为缺席的、当然的主角,被他们不知疲倦地谈论,如同海里的波涛拍击堤岸那样——永远不知疲倦。
——他们说周桃每天换一套衣服一星期不重复,整个家就是个衣柜吧?
——他们说她的身材太魔鬼了,像沙朗-斯通,撩得我想“跑马”。
——他们说时间都拿来穿衣打扮会男人了,论文写不出来,还是讲师,快40了。
——他们又说周桃课讲得不错嘛,感情挺丰富的,一个个故事搞得那些娘们酸兮兮的。
——他们还说她好像有收集镜子的癖好……
——他们……
这些细节是小村后来告诉我的。小村给我讲这些时羞得小脸像扑了粉,白里透红。他曾是“卧谈会”的积极分子,他的声音夹杂在一堆声音中,自己都难以辨认。
他们这样谈论老师,我一点儿都不介意,不像有些老师在学生面前,说话做事陪着小心,爱惜眼睛一样爱惜自己的“声誉”。对学生而言老师是一个神秘的世界,探索秘密是他们学习之外的另一门功课,他们对这门功课的兴趣可以和夏天居高不降的气温相拼。我的出现,犹如考古工作者发现了汉代墓葬群,陶罐玉器青铜鼎,每一件都价值连城。
我从心底涌出一丝被关注的得意。有时我会想象他们谈论我的情形。六七张嘴像咀嚼食物一样运动着,声音在黑暗里传播,堆积,堆积,传播,最终堆积成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我不知道那个女人跟我有什么关系,但她确实是另一个我。跟站在镜子前的感觉很相似,我们看到自己时,会觉得陌生,我们转过身背对镜子,反而觉得熟悉,是不是我们看不到自己了呢?原来,那些嘴成了让我看到自己的又一面镜子。
我既喜欢又憎恨。
一串铃声后,我的课结束。我用两个指头从包里夹出湿纸巾,擦净手上的粉笔灰,然后对着玻璃门的反光瞟一眼,头发衣装一切如旧。出门。我的腰只在长长的林荫道上一扭一扭,我的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响声,它们惊飞了树上的麻雀,几片黄叶飘下来。年轻的眼光追着我的背影,一同隐入夕阳里。
我住在学校东门外。每次下课后我都要从东区文科教学楼折到西区文学院办公楼,取回一堆通知、杂志、信件什么的。除非周四的课程取消,否则无论刮风下雨冬暖夏凉,这个过程从没被我省略过,因为我每次都会收到一个男人的来信。信有些奇特,寄信人没有署下他的地址或单位,我试图通过邮戳上的几个字去查找,都无济于事。已经五年了。五年啊,婚姻上称作木头婚的东西,恐怕也开始腐烂了,那个男人的心却还坚硬如新。
我比现在年轻二十岁的时候,如初恋上一个男人那般恋上了文学,成为当时一名时髦的文学青年。我在履历的“爱好”栏上工整地填着两个大字:文学。我成天赶场似的参加各种文学讲座、文学培训。我开始伏在母亲的梳妆台上写那些叫做“诗”的分行的文字,以“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痕”的精神在文学山道上攀登,常常忘了母亲端到梳妆台上的饭菜。母亲进屋收拾饭菜残局的时候总会说,这孩子病得不轻啊。的确,这种可命名“文学病”的病,那个时侯,在多少少男少女间传播啊。
我们病,却幸福着。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不分白天黑夜涂满十本文稿纸之后,我模糊的视力和日渐弯曲的脊椎所引出的话题,仿佛成了家里餐桌上的一道菜,被不停地咀嚼和谈论。迫于舆论的压力,我不得不放下那支裹满胶布的圆珠笔,它像一位从战场撤离的士兵,伤痕累累,我轻轻抚摩它,对它说,兄弟!辛苦了!至今它仍静静地躺在我的首饰盒里安度晚年,成为我感伤的酵母。收好笔之后,我揉了揉眼睛扭了扭脖颈,决定让那些见证了一个女孩情绪跳动的文字,去见见阳光去经历风雨去开始自己的命运。
那些文字的命运如何?现在想来,就像儿时的玩伴一样,相隔太久,又疏于联络,见面都不会认识了。不过因那些沉默的文字,我的感情生活被唤醒了。我遇到了我的第一个男人。
他,金戈。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最小的是一对耳朵,小得让人惊奇。一个与“小”有关的小说编辑兼小说家。但他的气魄很大,在我这个有些羞怯、虔诚的文学女青年面前,他经常挥挥手就把整个中国文坛否定了,他说他要成为中国的海明威,他说他还要成为中国获诺贝尔文学奖第一人。
在文联那间破旧狭窄堆着几麻袋旧稿的办公室里,我被震住了,我正与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面对面,并聆听他亲口教诲。我的眼睛瞪得像灯笼,我张开的嘴巴因过分投入忘了闭合,口水流下来了,我赶紧歪了歪嘴角,将口水吸了回来。金戈看见了我的动作,高亢的音调突然降低了,头伸到我跟前,有些神秘地说,很感动吧。
我红着脸一笑,低下了头
学校东门外是新开发的一片住宅区。我的房子在顶层。两居室,50多平方。当时买它的理由是面积小。觉得够一个人吃喝拉撒足矣,我从没想把家庭生活过得跟菜市场一样人声鼎沸。小而清净,空间有限,一个人就可以塞满,免得寂寞啊孤独啊无聊啊等等都住在剩余的空间里。我房子的装修设计师是个扎着马尾巴掉着耳环的年轻小伙子,我对他说,
我要在房子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到自己。
小伙子听到我的话后,半晌儿没出声,但我看到他眼睛里放出光来。
两天后我去小伙子那儿看设计图纸,见面时他很兴奋,说话像放鞭炮,
大姐,您非常有品位有想法,您与满大街走的那些人完全不是一回事儿。最让我感动的是您懂得我们,理解我们时刻处在创造与妥协的中间,左右为难,您是第一个给我们想象力和自由的客人……
听着听着我的心开始惶惶起来耳根开始热起来,打小起,我习惯别人骂我,但不习惯别人捧我,别人一捧我我就尴尬,我慌忙用一盆凉水浇灭小伙子的“鞭炮”。我说,
您别说了,您别说了,您再说我要犯心脏病了。
我明白小伙子珍惜我这样的客人,是想实践他为数不多的“真正作品”。
最终,我的卧房的四面墙壁加上地板天花板被六面巨大的镜子完全盖住,天花板的镜面用油彩涂成“敦煌石窟”的“飞天”图案。我的书房兼客厅餐厅里,每面墙三分之一面积镶嵌s型的镜子,地板天花板用红胡桃木板拼贴,可以看出一个裸体女人的轮廓,小伙子说,像不像你?
我很得意小伙子的作品。生活在里边,就是生活在像梦一样不真实的世界里,你和很多个自己相处在一起,她们只有合作没有分歧,当然更谈不上伤害。
我到家不久小村就来了。他有我门上的钥匙,钥匙干脆利索地插入锁孔,喀嚓喀嚓转动两圈,门被推开时一股风过来,我熟悉这种透着力量且急切的声音,它暗示了一个男人的想法。
我被他潮水一样涌来的激情卷入一场风暴的中心,狂风裹夹着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我的眼睛,我想辨别方向的想法变得十分可笑。我单薄的衣衫被飓风的大手撕成碎片抛向天空,化成一片粉红色的云。我呢,宛如一只剥了壳的蚌,在干涸的沙地上挣扎喘息,渴望潮水的救牍,潮水终于来了,我再生的希望却又一次落空,一位赤脚的小伙子发现了我,走过来用一根钢叉叉起我,放进嘴里……
潮水退却后,海滩上一片狼籍。各种衣服饰物,大小不一,五颜六色,在我这间“镜屋”里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随处可见,摆放毫无章法,像一场热闹婚礼过后的现场。我和小刚躺在这片狼籍之中,注视着镜子里,两位出色的海浪搏击手正享受风暴之后的温柔,他们看上去或许有些倦怠,但很知足。
那一片狼籍的幸福哟。
“桃子,你说这是不是梦啊?”小村的声音柔哑,像被雨打湿了。
“什么梦?”我想着包里那封信。
“我们在一起。”
“是吗?”
“你在想其他事。”
“是吗?”
我们的交流在我心不在焉的应答中无法深入下去。就像一场力量悬殊过大的拳击比赛,没有对抗和呼应,观赏性大打折扣不说,比赛会在瞬间结束。躺在我身旁的这个热血奔流的大学生饥饿的身体吃饱后,总喜欢回忆,回忆我们从认识到躺到一张床上的点点滴滴。几月几日我穿了件粉红色露脐衫几月几日我脚趾涂了紫色油彩上面是莲藕般的美腿诸如此类的鸡毛蒜皮。当然还有一些每次必须温习的“重大事件”,如第一次见到我受的“震撼”,第一次身体给我时的“遗憾”。
学生大三必修《欧美文学史》,不可思议的是,这所所谓的一类院校的一类学科,竟没人愿意给学生上这门课。文学院有的是外国文学专家,那些戴着教授、博导帽子的“花花公子”满世界跑,跑出镜跑论文跑鼓了腰包跑上了红光满面的生活快车道,就是不愿跑到教室里传道授业解惑。我这个不识时务的老讲师被迫推到前台,《欧美文学史》成为我的专利。第一次给小村他们上课,我有些“花枝招展”。小村是这样描述的。
九月了,“秋老虎”还在横行肆虐,文科楼7301教室里,空气像粘稠的糨糊被几只电风扇疯狂地搅动。那天下午我仿佛留在午睡的美梦中不曾清醒过来。这时进来了我们《欧美文学史》老师。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她朝讲台走来,穿着一件上身紧促下摆宽阔的白色连衣裙,露出裙子一样白的肌肤,她把胸脯挺得高高的,两只奶子一颠一颠的,像是装在袋子里的两只小兽。活脱脱一只曲线夸张的青花瓷瓶。靠!艺术品啊!我惊得清醒起来。她没有自我介绍就入正题滔滔不绝了。不罗嗦更好,无非我姓周名桃大家叫我周老师之类的废话(课程表上已标出)。后来我才发现她裙子是丝绸的,半透明,贴身时可以分辨胸罩内裤的颜色。她转身板书,裙摆随之转动紧贴臀部,粉红色内裤在我眼前晃动。又转身,粉红色凸胸又在我眼前晃动。她说了什么我没有记忆,那一个下午,7301像个无声的世界只有粉红色在飞舞,一颗沉睡的心被舞成碎片……
感性十足加上一点声情并茂的玩世不恭,小村每次陈述都能感动自己,他把蓄满深情的眼光投向我,渴望我和他分享感动,增加感动的分量。其实我看到了那深情又有些躲闪的眸子里面更多地包涵了一个男人征服一个女人身体后的成就感,不过中间夹杂了一丝承诺,如在说我要对你负责我要珍惜你之类的热耳根子话,可是立刻想到眼前这个过的桥比他走的路还多的女人,神态复回到原地——羞怯的依赖了。
可是我除了惊叹他发丝一样细腻的记忆力之外,成了一块无法被打动的石头了。
每周四,我对小村来说有着两种身份:老师和情人。课堂上的师道尊严和床上的柔情缠绵时常会纠缠到他身上,二者水火难容的道德观念虽然没有给小刚带来尴尬境遇,当难以想象的事情成为现实,“做梦”的感觉终将不约而至。
这或许就是小村说的“梦”吧?我的“梦”呢?
小刚前脚离开,我后脚出门。去了一个叫“镜子”的咖啡馆。在那里读金戈的来信是我另一个不可救药的习惯。
出东门,穿过武珞路,就是学生街。店面对开,约一公里长。街上时装屋鲜花店台球室录相厅咖啡馆酒吧书店照相馆挤在一起,在每一个华灯初上的夜晚像无数只无法入眠的眼睛,盯着过往行人,见证一切喜怒哀乐世态炎凉。
街中段,有一间窄窄的门脸,进入后穿过一根肠子般的过道,地下室便是“镜子”咖啡馆了。
在尚未光顾这家咖啡馆之前,我早就知道了它的存在。金戈是塔可夫斯基(俄国导演)的铁杆影迷,迷他的每一部电影——《今天不离去》《压路机和小提琴》《伊万的童年》《安德烈-卢布廖夫》《索拉里斯》《镜子》《潜行者》《乡愁》《牺牲》。这个终其一生只完成了七部长片两部短片的天才导演,第一部影片问世之际就已奠定了他在国际艺术电影史上的神主牌地位。他的名字和影片年复一年被人们谈论、观看和迷恋。不能不服啊,什么是天才,天才的诞生就是为了发出天才的声音。
金戈很早就告诉我了这家以塔可夫斯基电影《镜子》命名的咖啡馆。
那个是这儿的老板,四十出头的男人,瘦得像撑衣杆,蓄三角胡子,一套美国陆战军服365天都套在撑衣杆上,全身灰暗,惟一闪光的是一双眼睛,狼一样四处逡巡。神态有点像我们提到的那位俄国名导——塔可夫斯基。不用说,又一位“病”得不轻的塔氏影迷,谋生的咖啡馆都借了塔氏的光,取名“镜子”。
“撑衣杆”看见我,过来招呼:位子给你留着,咖啡?加足量的糖?
我点点头,走向角落的一个双人座。
我的座位旁边竖着一排书架,里边摆满电影、绘画、文学、哲学等书籍。吧台里有咖啡、茶、酒和各种饮料出售。吧台上方吊一投影机,每晚播放一部艺术电影,大部分是没办法公映的地下先锋片。我有时走到书架边,取出一本书随意翻阅,它成了我的一个小型阅览室。我坐在角落盯着一杯加糖咖啡想入非非时,它是一个咖啡馆。晚上我在这里观看塔可夫斯基的《镜子》,它就变成了一个放映艺术片的场所。用玻璃隔成一个个面积不一相对独立的空间,情侣切切私语学生读书作业长头发艺术家自由谈话……
我钟情这里就是缘于这个——暧昧的功能和奇特的味道,仿佛有一股雾在空间里氤氲,不仅看不清彼此甚至连交谈的声音都像蒙了一层鼓皮,感性充足又暧昧不清。它有时候离金钱很远离艺术很近,有时候离艺术很远离身体很近。
这时候我拆开金戈的信,在有些暗的灯光里开始咀嚼一颗没有压磨的咖啡豆。
那次聆听了金戈有关诺贝尔文学奖等内容的演说之后,金戈的形象在我心中日益高大起来,高到了须仰视才可见的程度。在一个我如此景仰又对文字握有生杀大权的人面前,我伸到外衣口袋的手有些轻微痉挛,好不容易才掏出一沓爬满蝌蚪的纸张,必恭必敬地递上去,小心说了句,请金老师指正。
有人说自己的文字就是自己的孩子,那时侯我还体会不到这一点,我觉得那些文字只是我的一些分泌物,就像肚子里积满了外物需要排泄一样,清空了就舒服了,那些外物是成了有用的肥料还是污染环境的废料,我就不大在意了,而孩子是要抚养他成人的。现在想来,或许正是这种对待文字的价值观扼杀了我渴望生长的弱小的文学细胞。
金老师接过我的稿子,不知手大还是什么,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我浑身一激灵,像被电流击中了,这一看稿计划外的举动惊出了我一生冷汗,我的小手从大手里迅速抽出来。那一瞬间我无意思地抬头看了看金老师,金老师正看着我,小脸慈祥地笑着,皱纹像荡开的水波,一圈又一圈。
好好,好好好。金老师连声说了几个好字之后,满脸慈祥像云朵一样飘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严肃正经。我知道那是对待神圣事物的态度,比如文学。
我那些被金老师称为“反映少女心灵悸动”的文字,虽然经过了金老师号脉问疹打针吃药的精心治疗,最终还是没有通过主编终审,无法在那本发行几十万册的文学杂志上露脸。不过,金老师认为我还是有文学天分的。他从主编室回到那张陈旧的办公桌前,看上去有些气愤,用力甩下手中的稿纸。见我还等在那儿,似乎想挽回一些过失,瘪了瘪嘴想瘪出一个笑脸,目的没达到,比哭还难看。金老师随意翻开稿纸的一页,对着我念了一段:
每天下午,我打盹的时候,一个老人——我旁边的邻居——撑着拐杖与我相遇,他沉浸在五十年前的一个春天,他蠕动嘴一次又一次地说着一个春天的开端……
我知道那是我写下的文字中的一小段,但它们以声音的方式出现,我是第一次听到,我曾经多次无声地朗诵它们,也没有今天那么陌生,我怀疑我是否写下了它们。
念到中途金老师突然停顿下来,有些激动地说,多好的东西,多么有感觉的文字,怎么就不能发表,鼓励鼓励呢?
其实发表与否,我不太看重,可是面对这种情况,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总不能反过来去安慰金老师说您不必在意吧。
沉默片刻之后,金老师咬了咬牙,看着我的眼睛说,重新开始吧。
我身体开始全面觉醒的年代,金戈踏上了一条培养文学女青年的漫漫长路。为此,他心甘情愿付出了本应该属于他和他妻子的时间和精力。同时我对金戈崇拜占主导的内心世界里添加了感激的成分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说要学会写作,先得学会阅读,每一位伟大的作家都是一位出色的读者。他举了一大堆例子,说什么斯基什么克斯什么威廉等大师都是从阅读开始自己的写作之路的。他还反复强调阿根廷一个叫做什么赫斯,对,好象是叫博尔赫斯的大作家一辈子就靠阅读来写作,成了作家的作家。他说到这里时我插了一句,什么作家的作家。他迅速“哦”了一声接着说,就是作家们的老师。我点了点头,心想,我也要买一本他的书,拜他为师。或许那一刻我也萌生了当一名大作家的愿望。那些我闻所未闻的外国人名,后来都成了我感情深浅不一的朋友,在文友聚会的场合我像称呼我的兄弟姐妹一样随意称呼他们:陀思妥耶夫斯基、马尔克斯、詹姆斯、海明威、霍桑……当然博尔赫斯博尔赫斯是不离口的,因为我对他感情最深。
我伏在母亲梳妆台上涂鸦的那段日子,母亲表现更多的是心疼女儿,她为女儿的视力和脊椎担忧,仿佛女儿的眼睛和脊椎长在自己身上。现在,母亲用打量外星人的眼光打量我,情况有些意外,因为她的梳妆台上摆满了外国小说,她的女儿变成了成天钻在书里的一条书虫,不再写写画画,她过了大半辈子也弄不明白这些事儿。她从我身边走过时总是不停地摇头不停地叹气,并不停地说女儿翅膀硬了,女儿不是自己的了。
阅读向我展开了另一个世界,我开始沉湎其中。我可以不去想吃饭睡觉这些问题,但我没办法不去挂念另一个世界中一些在我看来远比吃饭睡觉重要的事情。
比如《红字》中海丝特•白兰的命运。她从那扇布满尖铁钉的橡木牢门后走出来,和煦的阳光照亮她胸前的红Α字,但无法照亮她饱受折磨的心灵以及她即将面对的生活之路。我不知道她和那个无辜的小生命能否顶住世俗耻辱的伤害,尤其是她的女儿珠儿会在阴霾里生活一辈子吗?
比如《永别了,武器》中那位漂亮的女护士卡萨林,在硝烟弥漫、血腥四溢、朝不保夕的战争中遭遇一场感天动地的爱情,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亨利膝盖被打碎后住进医院治疗,卡萨林主动和别的护士换成夜班,每天都整夜陪着亨利。当我看到他们就像不活了,抓紧分分秒秒疯狂作爱时,我终于明白遭遇一次纯粹的爱情远远胜过卑微一世的生命。所以我并不痛恨那个照片上长满络腮胡子像猫头鹰一样的海明威,虽然他让可怜的卡萨林没有享受一场体面的婚礼就难产死在一个雨夜。
再比如……如此下去会没完没了。不过,金戈的小耳朵此刻发挥了大作用,它像一只畅通无堵的漏斗一样把我这些没完没了的想法传递给了金戈。我们常去的是一个破败的公园,荒烟蔓草,少有人来。园里有个小山,残破的碎石阶上去,上面搭了个亭子,木柱的枣红漆剥落了。除了几只麻雀我们是这里惟一的生机。只要迈进这座园子,一向气魄很大狂妄无边的那个金戈就走了,来了一个温文儒雅心平气和的金戈。他安静地倾听我的阅读感受,两眼不停地朝我看,慈祥地微笑,有时一面点头一面拍拍我的肩膀握握我的手,我感觉很幸福。末了金戈总会说一句,小桃,你上路了。
午夜后,“镜子”咖啡馆开始播放电影。今天是根据茨威格同名小说改编的影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我提不起兴趣,所有的画面和叙述只是在图解那封没有悬念但主题明确的书信,影片留下了原著的肉,肉里边的血液却流失殆尽了。看了不到一半,我离开了“镜子”。
一条乡间土路凸凸凹凹在稻田间延伸,通往红菱湖湾。久雨初晴,路面有些湿溽,牛车机动车驶过,碾出深深的车辙。我走在上面,像只贴在浪尖的小船。这条路小村走了许多年,步履轻松自在,还能拿出闲心取笑我。我不一样,第一次来又穿着高跟鞋,不小心就会滑个趔趄,有时鞋跟陷进泥里脚走了鞋还在原处。我深呼吸,往上提气,企图先把全身的重量从脚下转移到腰间,然后小心翼翼落下每一脚。看我摇摇摆摆的样子,小村笑话我,说第一次看见我跳“乡间华尔兹”。
红菱湖湾是小村的老家。小村的妹妹出嫁。小村邀我来体验乡村婚嫁习俗。我本想拒绝,绕不过小村的纠缠,答应了。
我无法说清楚小村跟我在一起时的感受。我像一个赶路人,背着简单的行囊,在山谷间行走,奔向一座又一座山峰。途中我遇到过形形色色的石头,当我看到一块鹅卵石在水中闪耀时,我的眼被它钩住了。它裹着一圈一圈的彩色花纹,水草一样摆动,温润精美。我把它从溪流中拾起来的瞬间,一个念头闪过,不如歇下脚来,在这山间搭屋筑篱过上平淡日子,将这块美丽的石头置于案头,当山峰一样日日仰望。可是我的罪恶感水一样漫过来迅速淹没了我的想法,那块美丽的石头也似乎吓坏了,扑通——又回到了溪里。那块石头陪我走了一段时间的路程,没了水的滋润光泽也失去了。我扔下它的那一天,石头开口了,它说,当初闪光因为我,如今暗淡也因为我。我自顾向山峰走去,头也不回。
或许小村只是那块石头,不是我要的山峰。我长小村二十岁,我是他的老师,这是事实。但我想说,年龄和阅历并不是不构成我们之间障碍的因素,爱情只是一种需要一种激情,尽管我们有过肌肤之亲的激情,这并不代表我最终想要的东西。如果选择和小村生活在一起,就是选择和一块空气生活在一起。
这些想法即使烂在我的肚子里,我也不会让小村知道,这会伤透他的心的。
我们一路长途汽车、小型中巴车、蹦蹦车以及“乡间华尔兹”,在黄昏即将来临的时刻,我看到了一个浮在绿色稻田上的小村庄——红菱湖湾。这里有水,水清可数游鱼数量;这里有树,树生得枝粗叶密;这里有薄田几亩,是主人惟一的生计来源。这是生育小村养育小村的地方。
偏僻与闭塞保留了红菱湖湾原生态的自然环境,也保留了红菱湖湾人世世代代的贫瘠,人们却过着紧巴巴的日子,鸡生的蛋舍不得吃,用来换点油盐钱,碰到庄稼收成好,也得攒着供儿女们读书。
小村家住着两间破旧的瓦房,屋里有些昏暗,墙面的白石灰大部分已经脱落露出黑色的砖胚来,上面贴有几张发黄过时的明星挂历。除床饭桌椅子几件生活必需品外内房外房里再没什么奢侈的物件。小村的姐姐明天出嫁,堂屋里用晒席搭了个铺,上面摆满鲜艳的东西,为屋里添了些亮光。
我的来到,成了又一道亮光。
女的?小村的老师?单独来?
从落在我身上的各种——有惊奇有不屑有友好——眼光中,我能读出红菱湖湾人的种种猜测和议论来。我很平静,平静得似村头红菱湖里无风的湖水,尽情享受小村母亲和姐姐给我的细致入微的照顾和偏爱。
晚上,小村的姐姐有些神秘地把我拉到她的房间里,叉上门栓,两个不算熟识的女人间有了一次不为外人道的谈话。
姐姐,你和我们家小村还有没有别的关系?
小村姐姐的声音有些紧张。她称我姐姐,我觉得挺受用,听着很舒服,我明白她的意思,我犹豫了一会儿,摇摇头告诉她没别的,算是投缘的师生关系。
我这样问,你不介意吧?我看得出你是大度的人。
我点点头。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小村姐姐松了一口气,连续说了两句这样就好。我不知道是说我和小村没别的关系好,还是说我不介意这样问话好。
我父亲在小村上小学时病去了,我很早就退学回家了,和我妈不分白天黑夜做活,供养小村上到了大学。是小村支撑着我和我妈坚强地活着,现在总算有了盼头,盼着小村顺利毕业找份稳定工作然后娶妻生子,过比我们体面的日子。
小村姐姐说得我一愣一愣的,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我不知道对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你和小村刚到我们家时,我妈就问我你是小村带回来的女朋友吗?我也拿不定。我妈说你像是有家室的人,大我们家小村很多。我妈担心“老师”是个幌子,真正是男女关系。我妈的想法我能理解,那是她老人家没办法接受的实际。
听到这里我不知道该应答什么,我的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气有些喘不过来。小村姐姐似乎察觉了我的变化,话里有了些安慰的成分。
姐姐,这样说你可能有些不舒服,请你原谅。我明天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我妈全部的挂念就是小村了,我怕小村的不懂事会伤了我妈,才跟你说这些的。
我点头,我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该怎么办。
小村姐姐出嫁后的第二天,我执意离开红菱湖湾,小村和小村妈怎么挽留也没起到作用。按当地规矩,新娘出嫁后第三天,娘家人要到新郎家接新人回娘家过一天,称回门。小村要去接姐姐回门没办法同我一起离开。我一人上路。
小村和小村妈送了几里路,直到那段跳“华尔兹”的乡间土路走完。蹦蹦车启动的一瞬间,我看到小村妈几根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盖住了瘦削枯黄的脸面,老人家举起右手,用食指把头发拢起来挂到耳朵上,一双浑浊的忧心仲仲的眼睛露出来,看着我向我道别。
这个场面一直存储在我的脑子里很多年,想起小村时它就会像旧电影在我眼前重放一遍。
从小村老家红菱湖湾回来,日子像捏在手里的沙,不断从指缝间筛下,最后只留下一只空拳头。给学生上了五次课。布置了一次论文,作期中考试成绩记载。去了两次旧货市场,没有淘到一只镜子。我不知道这些数字是否是时间留存的另一种形式,但我感觉它们更像时间的幽灵盘旋我的脑际,时间没有了,那些数字作为时间惟一的见证却留下了。我许多次企图从这些普通的数字里寻找遗落的时间,无一不令自己遗憾。
比如说上个月我上了五次课布置了一次论文去了两次旧货市场,这个月的同一时间段我还是做这几件事,上五次课布置一次论文去两次旧货市场。这些在别人看来有些神经质的事情,我却从中得到了乐趣。我像个无知的孩子,我沉迷于与时间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一天我无意间站到了一面镜子前,那面镜子的水银剥落得星星点点,像太阳筛过树隙的光斑落在上面,镜子镶嵌在雕工精细的紫檀木里,高贵地摆放在一座博物馆的大厅中央。博物馆正在展出一批新发掘的宋代古镜,人们的脚步从这座镜子前匆匆闪过。我站到镜子前的一瞬,我看到了一个斑斑驳驳的自己,我忍不住伸手去触摸,我知道会无功而返,但我的愿望就是那么强烈,我感觉我看到了时间,我伸出手想要抓住它。
那时起我开始迷恋镜子,收藏镜子,我的大部分时间和薪水扔在了旧货市场。为了勉励我对古镜的痴迷,古货商会把电话打到我的家里,特意通知我新到了货,请我去看看。这样,我书柜左边那架刷了猪血黑油漆的博古架上就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镜子,七角星纹镜、错金蟠螭纹镜、银壳画像镜、三兽纹镜、双鸾衔花镜、螺细纹镜等等,虽然都是些做古的赝品,我仍然乐此不疲地珍藏它们把玩它们。
那天下午,我在“镜子”咖啡馆闲坐。老板“撑衣杆”过来聊天。还是那副老行头。
您总是一个人来我们这儿。
有规定,一个人不能来?
哪里,怕您寂寞。您喜欢我们这儿?
喜欢“镜子”这名字。
蒙您夸奖,这可是我的杰作。塔可夫斯基知道吗?
听说过。
大导演。有一部电影叫《镜子》。那才叫电影。
哦。
一次上厕所,顺手拿了墙角一本文摘杂志,彩色扉页上印了篇豆腐块文章,题目是什么忘了,第一段却记住了:古希腊神话传说,美少年纳西塞斯在河边看见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他为美丽的倒影倾倒每天跑去看。他爱上了自己的影子。终于有一天,他决定去追逐那水中的倒影,他跳河了……来年,他跳河的地方盛开了一束美丽的水仙花。读到这儿我有些感动,脑子里一根经一动,河水不就是镜子吗?于是有了这名。
讲完,“撑衣杆”得意地朝我笑,牙肉都笑出来了。但他万万不知道那个东西是我写的,题目叫《照镜子的男人们》。我没有说。
“撑衣杆”是个有趣的人。
金戈的信仍然像季节的更替一样准时来到我的身边。那些信像我的一面镜子,只要面对它,我才意识到我的存在,才意识到那个没有消逝的、时刻流动着的现实。
金戈带我进入了迷宫一般欲罢不能的阅读世界,我要做博尔赫斯徒弟并成为一名伟大作家的梦想已经沉沉睡去,既然阅读是这样美妙的一件事情,伟大的梦想会不会苏醒过来,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那座只有鸟雀光顾的园子一度成为我和金戈的乐园。之所以说是乐园,是因为园子里只剩下两个玩耍的孩童,他们不去想明天不为生活的羁绊愁苦,父母、家庭、前途都淡出了视线,抬头看见的是两只燕雀飞过透明的天空。此刻,我也不再为几篇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文字伤筋动骨,当我将阅读带来的快慰当汗水一样挥洒时,金戈的眼里时常会闪过一丝叫忧郁的东西,不过,仅仅一瞬,很快恢复先前的乐趣。那个挥挥手就否定一切的不可一世的大作家金戈似乎变得明朗起来,我不知道生活是否为他打开了另一扇门。总之,稳定的或不稳定的世界都在地震一样变动。
金戈把斜跨在背后的黄布包转到前腹部位,腰弯了弯,从里边拿出一本书来,书的封皮用另糊上去的一张黄色牛皮纸代替,书页发黄发旧,可能翻阅频率过高,书的两个角像千层饼一样卷起来。
这是一本禁书。金戈边说边递给我,我才看清牛皮纸上钢笔字写的书名:《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金戈接着说,这本书毫不隐晦地写了性爱,写了纯粹的肉体感受,因而被斥为淫秽作品,说有伤风化,遭到查禁。
我至今仍记得,那是第一个男人对我说到“性爱”一词,虽然我心咚咚乱跳,颊脸绯红,但我却有一种期待,期待他多说一些,再多说一些。可是金戈没往下说了,他转移了话的内容。
这是一部严肃的作品,人情味浓烈,把男女关系写得很美……
我没有心思听下去,我急切地想翻开令人激动的一页又一页。
那些被无数少男少女伴着心跳翻过的书页,如今被我的体温温暖着。我不得不将头蒙在被子里,双臂支撑上体,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一行一行扫过去,不让一个字从我眼皮底下溜走。我还得空出一只耳朵时刻关注屋外母亲的行动,她的脚步声渐进时,我迅速熄灭手电,屏住呼吸,装成熟睡的样子,等待母亲推门进来然后再带上门出去,拖鞋拍打地板的声音消失。但更多时候,母亲并没有进到我的房间来,她只是去卫生间经过而已,我深出一口气,不停拍打柔软的胸部安抚像要跳出来的心脏,让它恢复平静。然后我重新打开手电,双臂支撑上体,借着微弱的光一行一行扫过去,不让一个字从我眼皮底下溜走。
我将《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还给金戈的那个黄昏,依然是在我们常去的那个破败的园子。
园子里十分安静,刚落了一场雨,风带着湿气吹过来,扫除了初夏的一些脾气,凉爽了许多。我在心里头哼一首歌,哼着哼着尽唱出了声。我不好意思一笑,慌忙骂自己,这个女人,看把自己……
每次约会一结束,我就开始期盼与金戈下一次约会。我的白天越来越长,夜晚越来越短,尤其在园子里的时间,快得像梦一样不真实。每次回去的路上,如牛反刍食物那般我反复回味金戈有力的手在我的上半身摸索、舌尖在我唇间爬行时的感受,那种滋味我多次渴望用通俗的比喻来描述都没有如愿,我只有再一次闭上眼睛顺从他,娇羞且甜蜜地享受一遍。
我熟悉这座园子就像熟悉我自己的家一样,它虽然破败,但给我安全感,没有人打扰有些事无忌惮的两个人,一个不到二十的女青年,一个开始枯萎的老男人。我们约会的时间和地点是在变化中稳定下来的,以前大部分约会选在阳光灿烂的公共场合,现在基本固定在晚上这座几乎废弃的园子里。
金戈到来的时候,夜色已经迷蒙了整座园子,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从身后突然抱住我,嘴急切地触到我的脖颈,一股热气弄得我又麻又痒,我的脑袋歪到一边,想摆脱这突如其来的激情。
虽然我们之间的身体接触有了前几次的铺垫,但无一不是温水里煮青蛙——慢慢来的,像今天这般卤莽的行为还是第一次,令我有些意外。今天我才明白,男人的激情是大河决堤时的汹涌澎湃惊天骇浪,而涓涓溪流在温柔前行过程中无法停止的锐利和柔韧则是女人。
现在,这个男人就是一股失去了理智的洪流,没有任何障碍能够让他停止奔流,几片薄薄的衣服就像几片纸屑一样,七零八落。我是一朵拒绝开放的花蕾,羞涩地闭合,是他强有力的手指,一瓣一瓣地,逐一剥开了我。我感受到他强烈的爱意,很短的时间内也失去了理智,很紧地贴住了他,如同溪水融如奔腾的洪峰之中,已无法分辨了。
金戈拣起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上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书页上沾了些水,他拿到裤腿上擦了擦,放进斜挎在肩上的包里。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包是一直挎在肩上的,想起刚才,我偷偷笑起来。金戈不明白我笑什么,我指指他吊在屁股上的包,金戈愣了片刻,一个男人有些尴尬的笑声在寂静的园子里响起。
风一如既往地飘来,将笑声捎出了好远,天空里,偷偷挤满了星星。
这件事过去很多年了,被很多女孩珍视的第一次,除了那个不断晃动的包以外,我再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痛感或者幸福感。记忆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有时候它像块橡皮,会擦掉生活中很重要的内容甚至一条生命也会被它抹掉,有时候它像电脑里的内存,只要发生过,任何细节都会保存下来,尤其那些不为人看重的细枝末节的物件或行为,比如那只晃动的包。
再比如那串“叮铃铃,当啷啷”的摇铃声。那是日本一个叫村上春树的作家在小说里讲述的一个细节。三年前——大约也是我开始上大学的时候——我和这个家伙约会。他比我大一岁,他是第一个和我发生性关系的人,一天,我们两个出去做徒步旅行——去北方爬山。当时是秋天,漫山遍野到处是熊。这正是熊准备越冬的时节,它们出去觅食,很危险的。它们有时会伤人。就在我们出去的前三天,它们把一个徒步旅行者咬死了,咬得好惨。所以,有人给了我们一个铃铛,让我们随身携带。我们应该一边走路一边摇铃,为的是告诉狗熊说附近有人。这样,熊不会伤害我们。所以,我们一边走一边摇铃。我们走到一个周围没有人的地方。他突然说他想……干那事儿。我也有点想干,就说,好吧。于是我们走进一片杳无人迹的灌木丛中,这里没人能看见我们。但是我害怕狗熊呀,所以我们就这样,一边手摇着铃,一边活动。从头到尾都是如此。叮铃铃,当啷啷!
以后再次发生的许多次,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儿,没什么值得追叙的了,我倒是觉得金戈从这件事上获得的乐趣远远胜过我,要不他怎么不分时间不分地点地提出要求,锲而不舍和乐此不疲呢。虽然那件事对我来说可有可无,但我从来没有拒绝金戈,一次也没有。
小村没有到我这里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的课堂上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或许与我们那一次不算成功的谈话有关。
小村返校第二天到我家里来,进门没等放稳手中的土货,就急切地靠近我的身体,气喘得像头小牛。分别不几天,小河就涨满了水,需要紧急泻洪。我拒绝了小村的想法。他看我很冷,自己也软沓下来。
怎么啦?桃子。他先开口说话了。
我说没什么,我们应该谈谈。
有什么事吗?他说。
我说我有一天会离开这里,你应该有自己的感情生活。
去哪里?我可以随你去。他说。
我说去和二十年前的一个人在一起,我们之间,你或许是多余的。
这不可能!我会杀了他。他说。
我说小村你应该冷静。
我没办法冷静。他说。
沉闷的一声响后,我看到门关上了,屋里恢复了原样,小村旋起一股风出去了,快得像没有来过。其实,我们的谈话根本没有展开就以赌气结束了。这样的结果我没有预料到,我准备了话题,他如果追问,我将告诉他让他离开我的原由,并希望说服他拿出选择来。
这段日子,梦像幽灵一样缠住我不放。小村姐姐出嫁前夜对我说的一席话,还有他母亲枯瘦的面孔和掠过面孔的几缕白发,这些场景时常变成梦境包围我。她们站在那张搁满煤油灯的木桌上,煤油灯散发出股股黑烟,像紧急报警的烽火台。我跪在龟裂的地上,浑身用麻绳五花大绑着。还我儿子!还我儿子的声音从她们嘴里吐出来,像毒蛇吐出的芯子,伸到我的头上来。我想叫,叫不出音来。远处一双眼睛注视着一切,脸上暗藏幸福的微笑……
今天是《欧美文学史》本学期最后一次课,再过一星期就到期末考了。学生们也似乎可爱多了,镜片后面一双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放出友善的光来。个个都像想要得到一颗糖果的孩子,而我是那个手握糖果的人。
阶梯教室最后一排坐了一些陌生的脸孔,当然,他们也是这里的学生,他们的特点是只要分数不要知识。不过,总算给了老师一些面子,最后一次课上让老师认清了班里的人数。课间我走到他们中间,没等我开口,一个陌生学生——后来我才知道名叫张涛——笑嘻嘻地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考试前的八个美丽愿望。一是拥有奔腾5的大脑,二是老师发慈悲透露考题,三是缩印技术炉火纯青,四是监考老师睡大觉,五是知名捕手给一个承诺,六是记忆细胞成几何级速度增长,七是和复习好的同学交换大脑,八是时光倒流。每条愿望还作了简短阐释。看完后,我表达了对张涛的鼓励,对他说,您可回宿舍睡大觉做美梦去了,冲这点,您及格应该没大碍。话音刚落,掌声像热锅炒豆子般响起来。
这群可爱的家伙!
最后一次课,我也没有看到小村。
回家出完《欧美文学史》的考试试题后,我照例去了“镜子”咖啡馆,在角落那张桌子上借助暧昧的灯光读金戈的来信。
金戈在信中提到了我们之间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从他轻描淡写的语气中我感觉当年流血汩汩的伤口早已结痂并只留下了几块渐渐萎缩的疤痕。金戈说没想到当年我那么傻竟然不知道拒绝他。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拒绝他,虽然他的要求有些“不讲道理”,虽然那件事对于我无足够的乐趣可言。当然,金戈后来因“作风不正派”被文联开除、妻子带着孩子改嫁等等变故与我不知道拒绝的行为或许多少有些关联。这也是金戈在信中一直感念我的原因。他说他至今仍过着糟糕的生活,但有一种成就感时常在他的内心升腾。他说野火能在一瞬间烧毁冬天整片草场,是因为草已经枯萎,烧毁是一件迟早都会到来的事情,重生的草芽早就在地里酝酿了。
金戈的妻子我只见过一面。惟一一次见面不到一分钟。那个女人留给我深入骨髓的印象,两个字可以概括:白和瘦。门悄无声息地被推开了,虽然轻得很小心,但我还是感觉到了女人的气息,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来,一个黑衣女人立在门框下,如一幅后现代抽象画。那个女人像一根风干了水分的枯枝,脆得随时都有被折断的可能,纸一样白的脸上嵌一副细瘦的黑边眼镜,眼睛里射出刀子一样的光来。
我看到门页转动到吸住门碰的一瞬间,那个女人傻傻地愣住了,然后往后退了一步。这突如其来的场面让她疑惑,推开的是自己卧室的门吗?片刻后,女人又回到门框下,咬紧的牙关里终于像点燃的炮竹一样爆出两声响:畜——生——她男人似的随手抓起门边的挂衣架朝床这边砸过来。
我以后再也没见到那个受到我打击伤害的女人,金戈告诉我,没想到一向安静的小学教师后来变成了一头野狮子,大闹金戈所在的文联,迫于层层的压力,金戈不得不离开带给他宏大气魄的编辑职业,成为一名无业游民。
令我困惑的是,金戈丢掉文联的工作后,没再来找我,他像一滴水一样从我的世界蒸发了。我常回到那个破旧的园子,幻想能在那里找到金戈,可是我们离去之后基本再无人光顾了,也没看到金戈的身影,破旧的园子继续破旧下去。
当我现在向这些大学生提起我“辉煌”的文学经历时,他们会用大得有些空洞的眼睛瞪着我,以为我在说谎,想把我和我的话语吞灭。
那段与文学有关的经历虽然早就灰飞湮灭了,但我阅读小说的习惯至今没有改变。从最新出版的各类文学杂志中,我经常读到一个署名“金戈”的人写的小说,我不能判断两个金戈是否是同一个人,是否是影响了我的生活的那个人。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金戈的名字像一只只眼睛在各种文学杂志中频繁地注视我的时候,正是我那个金戈开始给我写来那些没有地址的信的时候。
我收拾好东西正欲起身离开“镜子”咖啡馆,老板“撑衣杆”过来了。
不再坐一会儿?
我点点头。
有一件事跟您商量商量。
我重新坐回去。
我们准备搞一次以镜子为主题的文化沙龙,沙龙内容包括镜子实物展览、镜子文化论坛几方面,想请您加盟。
犹豫了一会儿,我表示同意。
从“镜子”回到我住的小区已经午夜了,门外值班保安指着值班室对我说,说有个自称我学生的女孩子执意要见我,已经在值班室呆了两三个小时了。她真是我的学生,名字叫不上来。透过值班室玻璃门我看到她坐在长椅上和另外一个男保安有说有笑,我敲了敲门上的玻璃,响声打断了他们幸福的说笑,外边比屋里黑,女孩低了头眯起眼睛看了片刻,看到是我,快步走出来,与男保安的招呼似乎都忘了。
你等我很久了?我问。
才一会儿。周老师,我来找您想说点小村的事。学生说。
时间晚了,到家里去吧。我说。我知道宿舍早关门了,这时回去有很多麻烦,就向学生发出了邀请。
这一晚,我们谈话的内容超过了夜晚的长度,我们整夜没合眼。天刚放亮,学生就离开了。走之前,她向我挤了挤眼,意味深长地朝我这间装满镜子的房间看了又看。
小村没和我联系的几个月,和这个女孩在一起。女孩早就恋上小村了,小村一直没有接受她。前段时间,女孩没想到会突然收到小村抛出的“玫瑰枝”。女孩当时特意用了“玫瑰枝”这样一个自创词,来表达她的惊喜。后来,女孩从小村的嘴里知道了我和小村的关系以及我们之间发生的一些事儿。
女孩告诉我,他们在一起表面看起来很开心,实际上,她发现小村有时神情恍惚,情绪不稳定,有时一言不发呆坐在那里。最近还经常和她玩失踪,几天连他的影子都看不到,问他他总说去找一个远房亲戚。女孩说告诉我这些,并不是因为在乎小村和我的那一段关系,她来找我,只是想找到她和小村之间的“症结”,她说她在意这一段感情。
《欧美文学史》的考试如期进行,试卷批改完毕意味着我的工作将告一段落,我的心情似乎也轻松了许多,开始计划暑期的出行安排,我想去西藏走走,据“镜子”咖啡馆的老板“撑衣杆”说那里是一个干净的地方。
没想到《欧美文学史》考试结束后我会接到一个电话。我正在家里查看有关西藏的资料。文学院的头让我去一趟。我以为让我去取试卷回来批改,但取试卷这等事不应该劳驾头儿吧。去的路上我有些犯嘀咕。
在文学院院长那间宽大的办公室里,我听到了一些令人意外的消息。
那个叫张涛的陌生学生考试夹带被监考老师发现,夹带的内容竟与试题一模一样;
有学生举报我,说我向某某某泄露了《欧美文学史》的考试试题,举报信和试题的影印件就摆在院长的办公桌上,院长的手就压在上面;
学校附近一家名叫“镜子”咖啡馆的老板被害,我班学生小村有重大嫌疑。小村已被警方隔离,没有参加《欧美文学史》的考试,这个学生的成绩先空缺。
我的双脚不知道怎么迈出文学院办公楼的 ,我的心里空荡荡的,就像院长那间空荡荡的宽大的办公室。
2005年6月27日暑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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