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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天气里,早饭过后,午饭还在准备的这段时间里,坐在屋檐下听雨,是最好不过的事情。房子要老式的木头结构为最佳,泥坯房次之,檐角要低,要有些年代,最好是爷爷那辈传下来,在长年累月中,只做过一些略微的修缮那种。
铅灰色的天做了一些酝酿后,雨终于下起来,闷热也骤然清凉。下雨前,池塘里的青蛙早已停止鸣叫,当雨点直线般噼里啪啦砸下来后,草丛里和水面上反倒热闹了起来,全是扑通扑通的跳水声。
早上六七点钟起床,吃的是泡饭粥,下粥小菜是一碗冬菜,或者是半盘盐渍黄瓜,都是自家的产物。妈妈洗好碗筷后,照例是撑那把折了骨的伞,提个竹篮,去门前菜地摘些四季豆,摘了后马上逃进来,边抖落着雨水,边说。
“落湿了,落湿了。”
我说:“雨真大。”
爸爸抬头看雨,补充一句:“昨天的杀虫灵白打了。”
妹妹从楼上下来,打开电视,梳子还挂在头发上。
雨天里,多数人家闲着无事,邻居的拖拉机也没去矿上,车头裸露的柴油机用罩子罩着,像一头水牛。他们家的男孩子七八岁,方头方脑,此刻正穿着灯笼裤蹲在门口吃饭,雨点打在水泥地上,溅着他穿凉鞋的脚,很惬意。
下雨天里也可以做一些事情,雨在窗外下得急,躲在房间的沙发上玩超级玛丽,也是值得回忆的事。小霸王连着黑白电视机,玩不了多久机器就会发烫,得关掉休息一下,玩过游戏的电视机很难收到电视信号,就只好看书。
看的是选修课的《我的家乡》,里面介绍了浙江各地的名胜和特产,有湖州飞英塔、金华的火腿、桐庐瑶琳仙境、温岭高峰牛、嘉兴南湖,图文并茂,基本上每个县市都有。还看初中《自然》,里面有示意图和照片,用平实的文字教大家怎样修自行车,怎么科学养猪,以及美国新品种的玉米。《自然》里面的内容让我非常喜欢,甚至深信自己会过这样的生活。
也躺在竹篾编的席子上看《德清民间故事》,一本厚厚的没了封面的书。里面会讲到很多民间故事和民谣,会烧饭做家务的“田螺姑娘”,作诗嘲弄先生的“书童”,造房时做手脚让东家倒霉的“木匠”,这些故事都很有趣,特别是那个“木匠”系列,听来会令人毛骨悚然,具体怎样,下回再慢慢讲。
民谣很夸张,但很实在,用方言的发音记录在册,很多地方不得不用白字代替,读来磕磕绊绊,却倍感亲切。譬如说:
“天上飞过一只鸟,落脱三根毛,毛啊毛过桥,搅啊搅成土,吐啊吐成糖,糖啊糖塔饼,禀啊禀过老,老啊老寿星,新啊新娘子,猪啊猪八戒,阶啊阶沿石,石啊石宝塔,宝塔尖,戳破天,天啊天,地啊地,观音菩萨否吃荤,三个鸭蛋囫囵吞。”
在德清方言的发音中,这首民谣采用的是顶真的手法,从小孩子口中听来,朗朗上口。
还有“……,三根毛毛打飞机”的,省略号部分是句骂人的话,此处不提。
还有《老头子偷桃子》,也很有意思:
“从前有个老头子,上山偷桃子,偷了个烂桃子,想想苦恼子,拔根茅草丝,揩揩眼泪水,回到屋里吃了两个冷粽子,比哩呱啦渣了一裤子,埠在门角落里换裤子。”
这些民谣,好像都是在下雨天里,从书上读来,或者从大人口中听来的,星火相传。
民谣和民间故事是怎么来的?村里没人能回答上来。或许有答案,大多也不确切——本来就有的,本来就是这样子的。老底子传下来的。他们说的。诸如此类。
台风每年都来,坐在屋檐下听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最好也是每年都有的事。台风是怎么来的?村里也没人能回答上来,或者回答说——海里来的。海龙王派来的。就是这样来的啊。诸如此类。有一个老篾匠,戴一副断了腿的老花镜,断处用白色伤筋膏药缠着,蹲在地上编篾席,煞有介事地说:
“台风怎么来的?台风就是你晚上睡觉,第二天起来就来了。”
“台风是你睡出来的。”
有人揶揄,众人哈哈笑,中年妇女笑得最厉害,弯着腰,人都快要抽过去。
小孩子听不懂,专心撕毛竹内壁上的薄衣,撕下来后贴在眉毛上,扮白眉大侠。
晚上睡觉,第二天起来,台风就来了。我相信台风是这样来的,跟提刀夜行的刺客一样,没什么好商量,说来就来了,从不知会一声。这样的事情最容易发生在没有收音机,没有电视机,没有广播,没有报纸的地方,消息是封闭的,一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在山旮旯里劳动、吃饭、睡觉、生儿育女,前一天晚上安安稳稳睡下,第二天早上开门一看,天哪,台风来了,树根倒在草垛上,沟里的水哗哗地流,雨还在下,瓦楞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檐沟水可以用来洗碗洗菜洗裤子。
就像武侠世界里,员外或财主推开门,发现夜里钉在门上的飞镖,上面留有字条,四号字楷体书写:
“台风凤凰低压中心从江西九江移至鄂皖交界,以15公里时速向西北偏北方向移动,OVER。”
现实世界里,台风来的时候,女孩子是万万不会出门的,她们躲在家里梳辫子,或者是用碎布做各种娃娃。非现实世界里,台风一来,女孩子要拿着话筒站在风雨里讲话,表情一定要到位,姿势一定要摆好随时会被刮走的样子。
现实世界里,台风来的时候,新挖的芋艿头要带毛煮下,电视机开在《还珠格格》的频道。非现实世界里,台风一来,品客薯片被打开,碟片被放进电脑光驱。
现实世界里,台风来的时候,收集新开的指甲花捣碎,在女人指尖细细涂抹。非现实世界里,台风一来,浏览网络,见到美女图片就下载至“我的文档”。
现实世界里,我们会在台风来之前,趁着难得的清凉去溪边垂钓,欣赏野草、卵石、鱼翔浅底。非现实世界里,我们会在第二天起来时,在报纸上阅读台风消息。
搞来搞去,搞到自己家里来了。
就是这样子的,通过报纸才知道,台风吹来吹去,吹到自己家里来了。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睁着眼睛问:
“原来昨天响了一夜的是台风!我还以为是空调滴水。”
“啊?台风已经走啦?手机报上刚刚还说要登陆来着。”
“好了好了,过啊过去了……电梯来了,我要打个电话给三替,要他们来修修,夜里水管漏水,滴滴嗒嗒的,烦啊烦死了。”
“洗手池都长霉斑了类。”
说话的女人边自顾自说着,边迅速按了电梯的“9”字,手指快速抽回的动作,仿佛那个“9”字上就长着厚厚的霉斑。
这是非现实世界里每天都能遇到的情景,现实世界里则不一样。洗手池连同洗衣板架在桃树下,桃子早吃完了,桃叶被风雨吹了一地。蛞蝓最喜欢这样的天气,湿漉漉的,不会被蒸干,它们从石缝的青苔里出来,慢吞吞爬上洗衣板,想爬到桃树上,却迎来了厄运,一调羹盐被覆盖在身上,等到下午去看,只剩下一滩水。
——秧要赶紧种呀,再不种就黄啦……
——等雨小点再去哇。
——种田,种田,种个死人头啊。
——那次是饶饶美国佬,中国的飞机其实早就派过去了……
台风过后,云雾散开,远山清晰可见。一场台风就像一场梦,朦朦胧胧,糊里糊涂的,过一会儿又好了,什么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青蛙还是躲在池塘里在叫,择好的四季豆放在竹笪里,《还珠格格》已经在唱片尾曲了,人们穿着戏服骑马,好不热闹。
台风明年还要来,我们还要坐在屋檐下听雨,唱着民谣来迎接,多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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