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bennyxin 于 2014-1-27 11:15 编辑
台风日
一
台风终于降临到了这座城市。
雨线代替空气充斥在天地之间。汽车前灯的光柱穿透夜幕,显露出了空间丝丝密密的纹理。大风呼啸而过,雨线顿时歪倒,世界倾斜了。
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台风警报早已发布过了。街上行人稀落,偶有的一两个也用逃离的姿态奔向封闭的空间,好像瘟疫在自由流动的空气中肆虐。这座以拥挤与喧嚣闻名的城市呈现出了少有的空旷与静寂。在这片空旷与静寂中,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分外鲜明。
X2门前的霓虹灯像被风雨浇灭的火焰,暗淡无光。往常,这个钟点已是人流开始汇聚的时刻;今夜,这场台风刮散了这座城市的繁华,也没有漏过这个角落。若不是事先打过电话来,他同样以为这间酒吧今晚会避风歇业。
满天星关掉了,只有幽深的蓝光从顶上倾泻下来,渐落渐黯,像月光在海水中分了层。柔软无骨的轻音乐代替了满是棱角的舞曲,飘来荡去,像微风抚摸着波浪不兴的海面。舞池里空空荡荡,舞池四周和吧台前的座位也大都空着,像觅食的鱼群一哄而散后留下的一颗颗水泡。他想:今夜风驰雨骤,X2却宁静得像月光下的大海。
“郑哥——”
相熟的调酒师朝他招呼。这个大男孩,平日里拥有魔术师一般的双手,调出迷醉众生的灵药,此刻静静地坐在吧台前的一束蓝光里,像一个囚徒,因为解救世人超脱苦难而被上苍缚在海礁上赎罪。
他爱怜地望着年轻的“普罗米修斯”。没有了闪烁的满天星,蓝光下的面容异常清朗。他不想他忙碌,今夜也不想醉,只点了巴黎水。
“郑哥,台风天还过来了……”
调酒师接了一杯巴黎水放在他的面前。
“来看你啊,风雨无阻。”
满是气泡的水含在嘴里,发出“嗞嗞”的响声,唇间戏谑的笑倒是无声的。
年轻人露出了羞涩的笑容,坐回到蓝光里。
在这间这么出名的酒吧待了这么久,该见识过多少人了,还能有这么羞涩的笑容,这是他能得那么多人喜欢的原因吧。他想。
与帅气的调酒师调笑过了,他转过身子,扫了一眼整个场子。舞池对面,右首的一张台子上坐着一对男人,正低头促膝聊得起劲。他们背对着吧台,看不见面容,不知道是不是认得。左首最远处的角落,与他们隔了一个对角线的距离,还有一个客人。那人坐在蓝光的阴影里,若不是他目光扫过的时候发觉对方也正朝这个方向张望,还真有可能就略过了。相隔太远,看不清对方的眉眼,要是在往常,他总要瞧仔细了才上前搭讪,但这个台风夜,自然不是往常。
管他是不是我钟意的型呢!在这个大风大雨的夜里,孤身来酒吧,又一起落了单,就是缘分。他想着,笑起来,端了喝剩半杯的水,径自穿过舞池,向那个男子走去。
那人一直在向他张望,待到发现他正朝自己而来,赶忙缩回了目光,微侧了身子,垂下头去,端起面前的液体啜了一口。
还很嫩呢。他想。
这时,他看清男子的侧脸了。前额上搭着半长的刘海,刘海下额头的线条利索地滑落,到眉宇间向内收去,凹出一个半弯,连起鼻梁,斜斜向下,伸展到尽头。然后,从鼻端到人中,从上唇到下唇,从下颌到脖颈,三道阶梯般的转折,线条明快而不突兀。
他想:这张脸庞的侧影,整体颇显刚毅,转折的细处又见圆润,像一座雕塑,只是材质用金属太过坚硬,用石膏又太过圆滑。雕塑总是人做的,大自然的奇妙造化只有自然之物方能比拟,历经岁月风化的岩石,才会有这种刚柔并济的线条吧。于是,他觉得这男子的侧脸像极了一片横置的山峦。
“我能坐这里吗?”他用一种轻松的调子问侧脸的主人。
侧脸的主人昂起头来,向他注视了片刻,点了点头,替他拉开了身旁的沙发。
一道光亮在男子的眼中一闪而过,唇间漾起的笑在变成淡淡的、礼貌式的笑容之前有一刻充满了欲望的灼热。这些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的容颜已经得到了对方的心。
他坐下来,身子舒展在沙发里。邻座望着他,等他开口,他却并不着急,只顾打量对方。静默之中,那男子又低下头去。
他完全看清了对面的男人。他的眼睛让他想起了台风来临之前夜空中半弯的月亮,眼角的线条有月旁的云翳才会有的曲折流动。深棕色的眸子在幽深的蓝光里显得漆黑透亮,像宇宙间的黑洞吸尽了所有光线,又像月光下的池塘晶莹得要溢出水来。
那双眸子望着他的时候,他从中读出了善意、热望、不安、忧伤……这么复杂的心绪交织在一起,目光该是多么迷茫,在那双眼睛里,却显出一片纯净,像各种色彩混在一处后反而得到了最纯粹的黑色。
他想:他会记住这个男人的样子,他的身上没有这个圈子里很多漂亮男人都会有的妖冶,却有一些伪装成大人的孩子般的纯净。
蓦地,那男子像是再也耐不住沉默,抬起视线“顶撞”了他一下。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对峙。他贪婪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更加张扬,透着些肆无忌惮的味道。男子却受不住了,垂下眼帘,摩挲着面前的酒杯,把它挪到了更近自己的位置,有些落荒而逃的狼狈。
他的青涩和吧台后的那个是不同的。那个是在圈子里待久了,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生存策略,而面前这个,是刚刚踏进圈子,初尝甜蜜与伤痛之后的反应。他爱怜地望着对面的男人,想道。
“我喜欢你。”他大声说道。
“啊?!”男子没想到打破沉默的第一句话竟是近似于表白,惊讶得出了声。
他笑起来,带着些老猫耍弄爪底小鼠的促狭。
他知道,对付这样又爱又怕、在边缘徘徊的“新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开门见山,勇往直前。
男子忘了羞涩,怔怔地望着他,惊疑不定,与喜悦交织。
他觉得蓝光中的男人像一个正在抵御诱惑的圣徒,心底忽然生出悲悯,不忍再施折磨。
他挪了挪沙发,挨近对方,换上了工作时面对病人的那种平静而略带亲切的语调,问道:“外面正刮台风呢,怎么一个人跑到X2喝酒来了?”
“刮台风正好,这里人少,可以一个人静静坐一会。”
他看到男子的目光离开了自己的面孔,升到了半空中,漂浮在那里。
他心中一动,有些犹豫,还是问出了口:“你和你的朋友就是在X2认识的吧?”
“嗯,已经分手了。”
两个答案,他都已猜到了。
“还在想他?”
“有时候会。”男子咬了一下嘴唇,眼神里透出一股倔强,随即又暗淡了。
他想:他是两个人当中用情更深的一个吧。只有爱得更多的那个人,在分手以后别人质疑他以前的恋人时,还会下意识地替他辩护。
“我叫郑辰,郑州的郑,时辰的辰。我是医生,做ICU的。你知道ICU吗?”他叉开了话题。
“Intensive Care Unit。”
听男子随口念出了ICU的英文全称,他有点吃惊。
“我叫林澈,双木林,清澈的澈。”
一个少见的名字,应该是真名。他默念了一遍。
“你多大了?”他问。
“二十七了。”
“啊,真看不出来,顶多二十出头的样子。”
他不是在恭维,二十七岁的男人还有几分稚气未脱的少年的模样。
林淡淡地笑着,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反应。
圈子里的人都希望被赞年轻,而他的笑容里却有一丝苦涩的味道。他疑惑地想。
“你呢?”
“我三十了,老了。”语气里透着悲凉的感伤,他故意的,对自己的外表,他其实很有信心。
“不会。三十岁是开始成熟的年纪,刚刚好。”
“你喜欢成熟的男人?”
“对。我喜欢成熟男人的样子,还有他的胸膛和肩膀。”
胸膛和肩膀?他指的应该是胸襟与担当。答得那么干脆利落,看来他早已深思熟虑,明白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不会有恋父情结吧?”他笑嘻嘻地问道。
“应该是有一点,小时候的环境造成的吧。”
他沒想到他就承认了。
“嗯,小时候怎么了?单亲家庭?”
“没有,父母双全,但跟没有一样。我生下来以后,我爸要读大学,我妈要工作,就把我送到爷爷奶奶那里,他们不在同一个城市。到我八岁的时候,我爸我妈就跟两个陌生人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硬是把我领回去读书了。从那时起,我心里面有些东西就不对了。”
“八岁还小,对新环境能适应过来的吧?”
“沒怎么适应过来。我爸很严厉,就关心我的成绩,我妈只管让我吃饱了吃好了就行。我怕生,不敢出门,也沒什么朋友。他们应该也想让我适应,就是不知道怎么做。最要命的是,学校一放假,我就逃回爷爷奶奶那里去了。去的时候,开心一场;回的时候,哭一场。就这样,一晃高中毕业,长大了。”
“这怎么行!连个稳定的环境都没有,两边来回折腾,哪一边都待不长,哪一边的圈子都融不进,自然没有朋友。”他直摇头,就像解开林白净面孔下的衬衣,看到的却是疤痕累累的胸膛。
“你说的一点都不错。起先,我还不明白。去年冬天,一朋友去云南旅游,托我照看他的猫。我养了两个礼拜,有感情了,等朋友回来的时候,舍不得送回去了。就跟朋友合计,要不我们两个人轮流,各自养三个月。我朋友问我:‘你养过猫吗?像你这样每三个月给它换个地方,它会发疯的!’我听了这话,当时就傻在那里了。我就是那只猫啊!”
说到最后,林的语调高昂起来。他端起杯子,将余下的酒倒进嘴里。透明的液体在蓝光里折射出冰棱的锋芒,划过咽喉,刺得喉结抽搐不已。
他以为分手的恋人是林的痛处,故意引出一个新话题,却不想戳中了他心底一个更柔软的痛处,直戳得汩汩地冒出血来。
他挨近了林,将左手按在他的右肩上。手掌触到肩膀的时候,他感到林的身体向后缩了一下,然后就不动了,他就让自己的手掌停留在那里。
“你知道吗?我来自昆明。我爸是文革年代从上海插队到云南去的知识青年,我妈是云南本地人,他们结婚,生下了我。后来,他们离婚了,我爸回了上海,我跟了我妈。可她实在忙不过来,我就和外婆一起过。你看,咱们的童年是不是还挺像的。”
他抚摸着林清瘦的肩膀,感受着那硬硬的肩胛和薄薄的肌肉。林安静下来,仰靠在沙发上。
最好的安慰,是告诉对方,你的遭遇,我感同身受。他想。
“你恨你的父母吗?”林问道。
“不。这是历史造成的。我的父母还是很爱我的,在那个年代里,他们也是身不由己。你呢,怨你的父母吗?”
“小时候怨过,躲在被窝里,一边抹眼泪,一边恨他们把我和爷爷奶奶分开。长大后,就明白很多。我妈出生沒多久,父母就不在了,是她姐姐把她养大的。我爷爷奶奶有六个子女,我爸是长子,分到的关心肯定是最少的。他们自己都沒怎么尝过父母对子女的关爱,又怎么懂得来爱我呢?”林顿了顿,又接着说,“而且我也让他们承受了他们不该承受的。”
“你跟他们说实话了?”
“嗯。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就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了。”
“这……很难开口吧。我父母心里早怀疑过了,也问过我几次,我都说不出口。”
“不是当面的。我那时人在国外,给他们写了一封长长的电子邮件。等我回国见到他们的时候,已经隔了很久,他们都消化完了。我想,他们算接受了。”
“你比看上去要勇敢多了。”
“都是被逼的。我大学毕业那阵子,想得要命,就是没胆子去碰,自己都面对不了。我说出来之前身边没人知道我的底细,你就明白我隐藏得有多好。可是,从小到大,真地压抑坏了,到临界点了,受不了了,快疯了。我就下定决心,找了一所美国的学校,要到了奖学金,跑到国外读研究生去了。在那里,我冷静下来,看人家是怎么生活的。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慢慢就不害怕了,能接受自己,放开胸怀,开始真正地生活了……
“在告诉父母之前,我最后确认了一次。我交了一个女朋友,想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接受,结果真地不行,两个月多一点,就甩了人家。我觉着挺对不住那个女孩子的,现在每年我的生日,她还会越洋发来短信,祝我生日快乐。从那以后,我就彻底安心了,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只能过什么样的日子。我没得选择,是命运选择了我。”
“既然决定了,还回来做什么?国内不比国外……”
“我在的那个城市中国人太少了,遇不到真心喜欢的,而且那里合适的工作也难找。我想回国挣钱,找个能一直在一起的伴侣,给我奶奶养老送终,安顿好父母晚年的生活,再和朋友移民去国外,去一个能允许我们结婚的国家。如果到时国内的环境宽松了,就留下来,我还是更喜欢自己的国家,说不定还可以领养一个孩子……”
林絮絮地说着,脸上泛起了甜蜜的笑意。
他的心头忽然升起一股嫉妒,一种想伤害的冲动,虽然他越来越喜欢臂弯中的男人。
“你别怪我打击你。我二十一岁大学毕业刚来上海的时候,心里的梦跟你差不多。一晃十年了,我的心里已经没有梦了。”
“为什么?”林抬起身子,转头望着他。
“太多原因了。就拿这个城市的圈子来说吧,你觉得里面有多少真爱呢?大家都在追逐,追逐青春,美貌,肌肉魁伟的身体,都在渴望从别人身上得到,得到金钱,得到快感,得到别人的爱。有多少人愿意付出?有多少人愿意听你的梦想?有多少人愿意陪你经历挫折和困境?你告诉我,你以前的朋友、以前再以前的朋友有做到吗?”
林弓起身子,双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住脸颊,头向前倾着,盯着阴暗的角落。
这是忍受伤害的姿势吧。他想。心中生出莫名的愧疚。
“我回国两年了。你说的,都是我已经遇到的,也是将来我可能还会遇到的。但是即便这样,我还是会抱紧我的梦,绝不松手,因为我走了那么长的路才到这里,经历了那么多不容易,除了继续往前,没有其他的选择。你知道吗?我以前就像活在一个没有太阳的世界里,四面八方都是黑漆漆的,无论我朝着哪里,再怎么努力地奔跑,最后又都回到了原点,永远找不到一个有光亮的出口。而现在,就算我是活在这样一个倒霉的台风夜里,风再狂,雨再大,我也知道总有过去的一刻。台风退去,太阳就会升起来。
“如果这个圈子里,没有人愿意付出,我就做先付出的一个;没有人愿意听我的梦想,我就将我的梦和他的梦绑在一起;没有人愿意陪我经历挫折和困境,我就一个人熬,然后用我从上天那里挣得的东西陪他经历挫折和困境。
“如果走不完这条路,死在半路上,我也认了。梦,就算不能实现,总能一点一点地靠近。更有意义的是,我找到了一个有光亮的出口,找到了一条值得用自己的生命去走的路。”
面前的这个男人用佝偻的姿势、颤抖的声音讲完了这番话。他觉得,他像一个圣徒,完成了对这个世界的布道。
“你累了,休息一下。我去帮你倒杯水。”他拍了拍林的肩头,起身朝吧台走去。
“绿茶,多掺些蜂蜜。”他对调酒师说。
“他醉了?”
“有点……他还是醉掉的好,他太清醒了。”
调酒师耸起眉毛,好奇地望了他一眼,把调好的液体递给他。
这小子的好,就是不该多话的时候,从来不会多话。他想。
他接过杯子,顺势瞄了一下腕表,已经十一点半了。他付掉了两人的酒账。
回来的时候,林仰躺在沙发里,沙发的宽大显出他身体的瘦削。他的左手垂在身侧,触到了地板,右首按在胸口。他像是睡着了。
他轻轻地把杯子放下,蹲在林的身旁,听着他一起一伏均匀的呼吸,望着他长长的睫毛在轻微地颤动,闻着他身上长岛冰茶的淡淡酒气弥漫在蓝光里,溶进口中,舌尖有一丝丝苦涩的味道。他感到此刻心里安详而宁静。
他伸出手去,揽住林黑色衬衣下的身体,然后慢慢地把头靠在他的胸腹间,聆听他体内血液流淌的声音。
林醒了,半弯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望着他,现出羞涩的笑容。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林前额垂下的头发有些乱了,他抚摸着帮他理顺,轻声道:“该剪了。”
林点点头。他瞧在眼里,像一个懂事的孩子那样乖巧。
他说:“喝点蜂蜜吧。”
他直起身子,却被林一把拉住了。他只得再次蹲下。林双手捧着他的脸颊仔细端详。他看到林半弯月亮一般的眼睛里腾起了火焰,凝了露水一般湿润的嘴唇离他越来越近。他有一种眩晕的感觉。于是,他慢慢闭上眼睛,就在眼睑即将合起的一刻,他看见屋外漫天风雨中射进一道阳光,横在他们将触未触的唇间。
二
临近午夜,雨势小了,风更大了。
他和林站在公交车站的廊亭下。他比林高了小半个头,乘势揽着他的肩,将他靠在自己身上。X2打烊,他们离去的时候,已叫了出租车,车还没有来。
又刮过一阵风,裹挟着雨丝,像呼啸而来的海浪把他们吞没了。
“风真大,刮得我快要飞起来了。”林说。
“你想尝尝飞翔的滋味吗?我教你。”
他放开了林,跑出候车亭,辨别了一下风的来向,然后转过身,背朝了它,张开双臂,昂起头,后仰了身子。他的脚掌渐渐离开了地面,只有脚跟还牵连着,修长舒展的身躯与大地成大约六十度的斜角,像一只被气流托住的风筝在天空飞翔。
他闭起眼睛,任雨水击打在脸上,肆意流淌。
他感到有人抓他的右手,但滑脱了。他睁开眼睛,转头,看见林在他的右边,正做着一模一样的姿势。林张着左手,想握他的右手,只是还不能熟练地掌握平衡,总差了那么一点儿距离。他旋转了脚跟,像一只陀螺,身子向右偏去,抓住了林的手掌。
“啊——”林大喊起来。
“啊——”他跟着喊起来。
他们像两只羽翼相连的鹰,在夜空翱翔。他们的呼喊穿越了风雨,在空阔的街头回荡。
忽然,他感到右臂一沉,平衡打破,身子被带歪了。眼角的余光瞥见林正堕向地面。他右臂用力向上一拉,延缓了林下落的速度,自己则彻底失掉了平衡,径自朝下摔去。当他身子落地的时候,相握的手臂把林也带了下来,倒在他的身上。
街上积了雨,形成了水洼,溅起的水花像受惊的人群一样向四方散去。
他仰躺在水洼里,林俯卧在他的身上。两人都大笑起来。
虽然是夏天,午夜的大地和积雨还是让他觉得寒冷,林的身子倒是越来越热了,急促的喘息间,滚烫的气息洋溢在他的脖颈,一直渗向胸口和小腹。
他像一个被困在茫茫雪原里的旅人扑向篝火一样紧抱住了身上的躯体。
在意识模糊之前,他听见林在他的耳畔说:“我尝到了飞翔的滋味。自由自在的飞翔,却是在紧紧牵绊住的时刻。”
三
后半夜了,风雨没有停息的迹象,街道陷入了沉睡,只有路灯眨着昏黄的倦眼,世界仿佛原本就是这般风雨交加的样子。
他倚着候车亭里的广告牌,叉开双腿,坐在地上,身下是一滩从自己身上淌落的积水。林挨在他的身边,两手抱膝,正歪着头看他。
他的耳旁还回响着林的话“我们在一起吧”。他觉得,世界真是公平,这是对他轻佻地说“我喜欢你”的现世报。
“如果不喜欢,就算了,我们可以做好朋友。好朋友,说不定还可以更长久些。”等了很久的林替他解围。
“不是不喜欢。”他马上说。
林想了想,鼓起勇气,说:“我现在是没什么经济基础,但自给自足总是不成问题的。我不会去花对方的钱。我只是需要时间,我相信我会有富足的一日,能够在这个什么都讲究的城市里过上体面的生活。如果你等不了,或者对我沒信心,那……”
话音断了。
他用手掩了林的口,狠命地摇头,哑着嗓子说:“别说这种话。我明白,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林见他皱紧了眉头,一边用手指替他抚平,一边说:“如果是因为家庭,那我就明白了。不是每个人做事都像我这么决绝,也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和父母疏远……”
他勾住林的脖子,一把将他拉到了自己怀里,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他觉得自己真是残忍,逼得林一刀一刀地解剖自己。
“不关家里的事。我在这个圈子里快十年了,如果全按父母的意思,那我早就不该走这条路了。”
林叹了口气,顺势躺了下来,头枕在他的小腹上。
“我……我怕。”
“啊,你怕什么?”林撑起了身子。
“我怕我没有和另一个人长时间在一起的能力了。”
林肘底一滑,身子摔落,砸在他的小腹上,一阵疼痛。
“我相信两个人在一起是世上最美好的事情,但是我担心我的性格已经不适应这样的生活了。如果我和你在一起,我会软弱,依赖,会多思多疑,脾气古怪,我会控制不住地想你,会一天很多次地有联系你的冲动,会因为你的一丁点小事而介意,最要命的是,我会想从你那里得到同样的待遇,只要有一点偏差,我的不够强大的内心就可能会想,你是不是不再那么爱我了。我很讨厌这样的自己。我希望自己可以像从前那样开朗,包容,不多想,不纠结,就像现在我还没有和你在一起的样子。我也想既爱你,又和你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过分沉溺,可是,你知道吗,当我真地能够用理性来控制感情的时候,往往就是我没有放太多真心在对方身上的时候。这些年,每当有我想拥有的人答应跟我在一起,我都会高兴得发疯,可随后就会有一种欲知结局、近乎绝望的恐惧。好在,重复的次数越多,我逃脱得越快,不会像头一回那样难过得死去活来……”
想到往事,他有些哽咽了。
“我需要爱与被爱,不幸的是我爱的方式会让我失去它。如果我为了保住爱而拼命控制自己,就恰恰回到了爱之前的状态,那你说,这样的爱,还有什么维持下去的必要?我看到书上说,真正的爱,让人愉悦,成长,收获;而我的爱,是痛苦,退化,正在失去……林,你听懂了吗?我没有办法表达得更清楚了……”
“可怜的郑……”林抹去了他脸颊上的泪。“我不懂你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我的DNA,还是因为环境?我想,更多的还是环境。时间太久,次数太多,再好的性格也变坏了,不会再有安全感了。林,对不起……如果我早一点遇见你,或者我第一个遇到的就是你,在我还是个好男人的时候,就像你现在这样纯净善良,咱们的人生可能都不一样了……”
前方忽然亮起来,一辆闪着绿灯的出租车缓缓驶近。当他们都已忘记的时候,车却来了。
他擦了擦眼睛,跳起身,拦下了出租车。他问了林的住址,就打开后车门,把他推了进去。然后,转到司机窗前,报了林的地址,塞了一张钞票进去,说:“我朋友他醉了,中途要下车什么的,师傅你别理他,直接送到家就成了。”关照完了,他拍了一下车顶,说:“快走吧。”
林明白过来了,趴在窗口,冲他喊道:“郑辰,说好一起走的,你太他妈混蛋了……我……我还沒你的号码……我周六在X2等你,你丫要是不来,你试试……”
林带着哭音的骂声渐渐听不见了,四周又是一片风声雨声。
他没有撑伞,走进了雨中。
四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还感到一些头晕。昨夜走了好几条街,才遇到一辆计程车,到家时已经快两点了。上床之后,窗外的风雨声几次将他惊醒,直到凌晨时分,他才沉沉睡去,也不知是因为风雨停了,还是他的神经已经被折磨到了麻木。他瞄了一眼床头的闹钟,视线又落到屋子尽头窗帘间漏出的一线天空,那里天光暗淡。
“中午十二点多就跟晚上七八点似的。哎,这台风天……”他嘟囔着起身下床,揉着有些肿胀的眼睛,走到衣柜前,从抽屉里抓了一条短裤一件体恤套在身上。他来到窗前,带着些不情愿的神气,拉开了淡蓝色的窗帘。雨小了,天空混浊,世界一片湿漉漉。
他出了房间,去卫生间洗漱。穿过客厅的时候,看到父亲正在桌边吃饭。
“起床了。”父亲招呼他。
“嗯。”他应了一声,一头扎进了卫生间。
从头到脚,水流遍体的时候,他意识到新的一天开始了。他又像一个倒空的瓶子,伫立在天地间,等着被装进新的东西。阳光,雨水,还是空荡荡的风?可是这个瓶子是由海绵做成的,渗透了昨天、前天……很多天之前装进去的东西。往日的怅惘和纠结如同融化进了胸腔的血管和肌肉,挥之不去,此刻又从心底某处泛起,慢慢上溢。他拧大了水龙头,水柱喷涌而出,冲刷着他的身体。哗哗的流水声中,他拼命告诉自己,该想的只是今朝。
他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卫生间。餐桌一端已经多出了一杯清水、一碗热饭、一双筷子和一只调羹。他坐下来,开始喝水,这是父亲一再教他的养生之道,起床后先喝一杯温开水,再进食。
“小辰,我今天一点钟出门,就没等你,先吃了。”父亲说。
“今天中班啊?”他低着头喝水,随口说道。话出了口,才觉得不对。中班的话,一点钟就应该到单位了。
“不是的,是夜班。上中班的家里有事,就让我帮忙顶几个小时。”
“家里有事就正式请假啊,哪有私底下找后面的人顶班的?又是在这种台风天!”他有些不高兴地把空杯子推到一边,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小辰,我是退休以后再托人找到这份工作的,很不容易的事情,当然要知道珍惜。多做一点,帮帮同事,跟大家相处得好,位子就稳当了,自己也做得开心……”
“嗯……嗯……”他嚼着饭菜,木然点头,用鼻腔在发声。
“……昨晚没睡好吧,这么晚回来,看你眼泡肿着。”父亲转了话题。
“大风大雨的,哪里睡得好!”
“吃完了饭再睡一会吧,反正你今天也是值夜班。对了,小辰,你的伞呢?”
“伞?”他转头去看门边的架子,那是往常家里搁伞的地方。只有父亲那把天蓝色的伞在那里。他回忆着昨晚的一幕幕。丢在哪里了?候车亭里,还是计程车上?
“我知道你到家没有把伞撑开晾干的习惯,早上想替你晾干,就一直找不到……”
“哦,我大概落在车上了。雨再下的话,我上班的时候到小区外的便利店买一把好了。”
“不用买了,浪费的,我单位里还有一把备用的,我这把留给你。再说,从家到那个便利店也有老长一段路,赶上雨大的话,也要淋湿了。”
“没事的,我跑一跑就到了。也没那么巧,出门的时候正好雨就大了。”他心不在焉地说道。他正想着昨晚的事,觉得如梦一场。
“小辰,上次楼下赵阿姨介绍的那个姑娘你不喜欢是吗?”父亲凑近了身子,吞吞吐吐地问道。
他一怔,抬头看了一眼父亲,又低下头去,一边扒着饭,一边说:“那个……那个还可以。不过,人家未必看得上我。”
“我昨天早班回来碰上赵阿姨了。她说女方觉得你不错,可以继续交往的,可是你们见了一面以后,你就没再约人家了。那姑娘的妈妈还托她来问问底细呢。” 父亲坐直了身子。
他有些窘,说:“听你介绍的时候,我觉得条件还可以。不过,见面以后没什么感觉。”
“哦,没感觉就算了,我回头去跟赵阿姨说一声,咱们也别耽误人家。”父亲的身子靠回到椅背上,矮了一截。顿了顿,又说,“不过,小辰,这事你要上心一点。照你的年龄,是可以成家了。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会走路了。我还记得你那个时候的样子很讨人喜欢的……”
“爸,你是说我现在不讨人喜欢了吗?”他抬起头,接过了话去。父子两人对视着,都笑了起来。
“爸,我最近工作忙,等闲一点再考虑这个事情。”
“小辰,我知道你当医生很辛苦,但工作是做不完的,而且医生这个行当资历越老就越吃香,你以后怎么会有空闲的时候呢?其实……其实你少跟你的那帮朋友玩一点,就有时间了……”
听到最后,他的脸色阴沉下来,打断了父亲。“爸,等我再工作几年,多赚些钱吧。你也知道现在的女孩子要求很高的。”
“以前你说要等买了房子以后再谈女朋友,这我可以理解,也支持。现在房子有了,你的工作又稳定,为什么还要再拖呢?……咱们不高攀有钱人家,找门当户对的,女孩子的要求又能高到哪里去?比方说赵阿姨介绍的那个,听了你的条件就很满意……”
“爸,这两室一厅的房子我结了婚以后也不够住啊,还是等我再……”
“小辰,我明白,这里是市中心,离我上班的地方近,来回交通便当,省了我不少力气。而且,你现在一个人,我可以照顾你的生活,给你做些热菜热饭,帮你洗洗衣服。可是,如果你真要结婚成家了,或者想自个儿住了,我肯定就搬出去另外租房子了。这是我搬进来的时候答应过你妈妈的……”
“爸,我结婚也好,不结婚也好,你都住这儿。你要搬到哪里去?……”
“……”
先是他打断了父亲的话,后来是父亲打断了他的,再后来又轮到他,最后两个人都说不下去了。客厅里一阵沉默,筷子调羹的声响也停止了,只有淅淅呖呖的雨声透过窗户传进来。
父亲打破了沉默。“快一点钟了,我要走了。还有两盘没动过的菜放在冰箱里面,你晚上吃的时候,用微波炉热一下。”
他点头答应了,继续吃剩下的饭。
这时,一串悠扬的铃声响了起来。他丢下筷子,冲向沙发上的背包。他从包里翻出手机,看了来电显示,迟疑了一下,转头去望父亲。父亲正背对着他收拾自己的碗筷,没有觉察。
他摁下了通话钮。“妈——”
“小辰,在家吗?”
“对啊,正吃饭呢。”
父亲端着收拾好的碗筷进了厨房,流水声响了起来。
“还没吃完啊?那我打早了。”
“没事的,就剩下几口了。妈,咱们先说吧。”
“小辰,你爸在你身边吗?”
他拿着手机进了自己的房间,轻轻掩上了门。
“……不在。他在厨房洗碗,我在自个房里。”
“昨晚看新闻说上海这两天刮台风,我不放心,就打来问问。这几天出门上班路上要当心,下了班早点回家,别在外面逛了。”
“嗯,还好,还好了。就是晚上会吵得睡不好……”
“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碰到大风大雨天就睡不安稳。晚上门窗关关好,睡前再喝杯热牛奶。”
“嗯,我会的。”
他斜靠在书桌上,望着窗外在风雨中穿行的路人,心想:他们在台风夜里都睡得好吗?
“小辰,最近有交女朋友吗?”
他交叉着叠在一起的双腿抖动了一下。
“……还没有合适的。”
“你是找不到合适的呢,还是没有找呢?”
“我还没找到合适的。”他皱了眉,沉着嗓子说。交换了叠着的双腿,半靠在桌边,半倚在墙上。
“小辰……有些事,你要多为家里考虑,要学会放弃。”
他没有说话,直觉得喉头干涩。他将手机交到左手,右手从桌上的烟盒里抽了一根烟,夹到唇间,拿起烟盒旁的打火机,拇指熟练地扣着簧片。“嗒”的一声轻响过后,淡蓝色的火焰燃起,火苗颤抖着,像要熄灭在窗外吹进的风中,但还是点着了他唇间的烟。他低着头,猛吸了几口。客厅里传来关门的声响。
“小辰,上次妈妈和你说的回昆明工作的事,你有考虑过吗?”
他吐出一口烟雾,然后一股脑地说道:“妈,我考虑过了,我要留在上海。我刚刚买了房子,就是要在这儿长住了。当初我来上海发展的时候,你也是说好的,现在各方面都算稳定了一点,干嘛又要我回去?”
“房子?我叫你缓一缓再买,是你不肯听我的。你喜欢做医生,昆明也可以啊。现在昆明的医院,条件都很好的,不比上海一般的医院差。你那时刚从学校出来,到上海的大医院里工作个几年,打打基础,是蛮好的,可是现在……”
“妈,你知道我不喜欢当医生的。考大学的时候,我是听你的话,才填的医科。”
“小辰,你小时候是很听我的话的,现在……你反而去听那个男人的,去和他住在一起……”
“妈——”
“你不要忘记了当年是他先丢下我们两个。我那时候工作忙,又要出差,你才那么一点点大,要不是外婆伸手把你接回去,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办……”
“妈……妈……外婆好吗?”
“外婆还好,身体还可以,你不用担心。”
“我下个月有假期,会回昆明。”
“你要是真关心外婆,就想想她跟你讲的话。你在那儿买了房子,不回来也算了,但你不能不找女朋友,不结婚成家……你下个月见了外婆,她问你什么时候可以抱曾外孙,你要怎么说?”
他把手机从耳旁移开,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斜昂着头,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拿茶几上的纸巾擦眼睛。沙发正对着大门,他扔下团在一起的纸巾,就看见门边的架子上天蓝色的伞。
他转头望向窗外。窗外淅淅呖呖的雨已经变成了瓢泼大雨。
“疯了!每个人都疯了!”他低声骂道。
“小辰……小辰……”手机里传来母亲焦急的声音。
“妈,我有事要出门一下,不能多说了。”
“啊!什么事,这种天气也要出去?”
“我……我要去给朋友送个东西。你告诉外婆下个月我就回去看她。挂了,妈。”
他收了线,一边拨父亲的号码,一边跑回房间穿衣服。电话通了,铃声不断地响,无人应答,就转入了留言信箱。他没有留言,直接摁掉了。他穿好了衣服,带着那把天蓝色的伞出了家门。
他运气很好,没有在劈面而来的风雨中走很远,就截住了一辆刚刚放下客人在小区里调头的出租车。他告诉司机沿着312路公交车的上行线慢慢地开。他又拨电话给父亲,电话那头依然没有应答。车窗外一个又一个312路的站台在眼前晃过,他持续地拨着那个号码。单调重复的铃声突然停了,父亲低沉的嗓音传进耳中。
“小辰——”
“爸,你在哪儿?怎么不听电话?”他喊起来,声音拔高了,带着些火气。司机从后视镜中看了他一眼。
“我在公交车上,刚刚才下来。车上挤,也吵,没听到……”
“那你在中山北路的312站台上喽?”
“是啊。小辰,你打了好几个电话,出了什么事吗?”
“爸,你没带伞吧?”
“……出门的时候,雨很小,我就不想带了。现在是大了一点,我在站台避一避,等小了再走,不要紧的。”
“那雨要是这么一直下,你就不走了吗?”他脱口问了一句。电话那头沉默着。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声音软下来。“爸,我给你送伞去。我已经在出租车上面,快到中山北路了。你在站台上等我,别走开,就快到了。”
父亲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嗫嚅着答应了。
他挂了电话,对前头的司机说:“师傅,到中山北路上的312站台停一下,再原路回去。”
“给你爸爸送伞啊?”司机问。
“嗯。”他应道。
“年轻人很孝顺啊。”司机转过头来,笑着说。
他对司机报以一笑,然后摇了摇头。
中山北路312的站台上站了不少人,不大的候车亭里显得很是拥挤。他老远就看见了父亲,那个缩着肩膀、站在亭子外沿、湿了一半衣裤的身影。
雨时大时小,下了一夜半天,没有停过,马路上积了一汪一汪没有排掉的雨水。司机怕激起水花,溅到行人,慢慢地停靠过去,停在了一处积水浅的地方,离站台还有十几步的距离。父亲看到了他,向他招手。他钻出车子,拿着伞,没有撑,向父亲跑去。父亲也奔出来,迎住了他。“爸——”他把雨伞递了过去。父亲接下了,攀着他的肩膀,说:“快回去,司机等着。”他笑了一下,转头跑回去,开车门的时候,看见父亲依然站在雨中望着他。“爸——”他朝着父亲喊了一声,指了指父亲手中的伞。父亲朝他点头微笑,然后撑开了伞。他钻进了出租车,关车门的时候,停了一下,身子欠出车外,对着父亲喊:“路上小心一点。”父亲听到了,在伞下向他招手。在灰沉沉的雨幕里,像绽开了一朵小小的蓝莲花。
车子继续往前开了一个街区,在十字路口转上了回程的路。他如释重负般地仰靠在后座上,望着窗外。街上的行人穿着雨靴,披着雨衣,撑着雨伞,在漫天风雨中穿行。
“听天气预报说今晚台风就要过去了。”他突然听司机说道。
五
六点刚过的时候,暗沉的天空忽然明亮起来。
他从值班室的窗户望出去,雨依然下着,细细密密,天光却已绽亮,覆盖天幕的云层轻薄高远了,像遍地积雪消融了大半。城市的上空弥漫着一片淡淡的雾气,仿佛融掉的雪水漂浮在那里。
电话铃声骤然响起。他接起电话,却是要去会诊一个即将接受骨髓移植的病人。做完骨髓移植,只要能下得了手术台的,依例送来ICU观察,病人的主治医生正找他一同作手术前最后的会诊。
他匆忙赶往血液科。刚到骨髓移植舱的门口,就听见走廊上传来一串呼喊“太阳!太阳出来了!”
他转过头去,看见不远处一个女子双膝跪在走廊的座椅上,左手攀住窗台,支撑着身体,右手执了一只红色的手机,正在通话。她伸长了脖子,额头紧靠着窗户,面孔也贴到了玻璃上。
他凑到窗前,向外望去。一轮硕大的日头出现在西天的云层上,散发着暗红色的光芒,竟比月亮还要柔和。他低头看表,已经六点半了。
谁能想到,风雨交加了一整天,到了晚间,还能出太阳呢。自然的神奇,真不是我们凡人所能揣摩的。他想着,心中不免生出了敬畏。
“……你等等啊,我拍两张照片,留着以后给你看……”女子伸长了右臂,隔着玻璃,连摁快门。闪光灯接连爆起,分外刺目。
他的目光不禁被吸引过去。这女子约摸三十岁上下,身材小巧,穿了一件竹青色的连衫套裙,脚上一双银灰色的高跟凉鞋,素雅清新。她面容姣好,发型却乱了。几绺发丝凌乱地搭拉着,明显脱出了定制的式样。
“……太阳又大又圆,就跟我们上次在草原上看到的一样,天很亮,台风就要过掉了……”女子还在激动地说着,声音高亢。
他不禁皱了眉。前面那扇门后就是骨髓移植舱。这个女人怎么在这性命攸关的地方大叫大嚷呢?
他走上前去,想提醒她压低声量,保持手术室外的安静。
还有三四步远的时候,女子听见了脚步声,转过头来,眼睛朝他眨了一下,算是打过了招呼。
他惊讶地看见那双细长的眼睛里蓄满了水光,轻轻一眨,便溢出了一串水珠。
他尴尬地朝她点点头,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向紧闭的大门走去。身后,女子依然竭力描绘着这座城市上空正在发生的光影变化。
进入骨髓移植舱前,需要经过几道严格的消毒程序。他穿上厚重的隔离服,站在狭小的蒸汽房里,被三百六十度的高温蒸汽反复熏蒸。
完成一切,站到舱前,几个参与会诊的医生正在等他。其中一个隔着防护面罩,指了窗户,对他说:“台风过了。”
他仰头去看。果然,云层散去,露出了苍蓝的天空。
病人还在手术台前的观察室中。他推门进去,见一个男子正倚在床头,与人通话。他心中有些不快。这种时候,他是不喜欢病人讲电话的,要知道一个平静的心态可以在随后的生死搏斗中帮到他。还好,病人很乖觉,对着听筒说了一句“医生来了,挂了”,就将听筒搁回了机座。
病人看上去很年轻,极度消瘦的脸上依然残留着几分健康时的清俊模样。他知道这种疾病甚少感染衰老的肌体。
他站在一堆仪器前,一边观察病人的体征,一边询问他的感觉。各项指标勉强算在正常的范围之内。他在病例报告上龙飞凤舞地写着,随口说道:“你这两天一直在病房里吧。知道吗?外面刮台风呢。”
“医生,我知道的……知道得很清楚。我妻子一直……一直打电话进来,讲给我听。现在,台风已经过掉了,天亮了,太阳出来了,像我们旅游时在高纬度的草原上看到的那样,又大又圆。她还拍了照片留给我看。我跟她说,等手术完了,我要陪她去外滩走走……”
病人先前回答问题时,说话一直很流畅,此刻舌头却有一些打结了。病人很是兴奋,一双因为眼窝深陷而显得格外幽深的眸子里闪动着快乐的光芒。
他的大脑有那么一阵短路,钢笔尖在洁白的记录纸上划下了一条长长的蓝线。
心电仪中绿幽幽的光点在规则的跳动之外出现了一些震颤。他担心病人刚刚平复的心情再次激动起来,就埋下头去,匆匆作完记录,退出了观察室。离去之前,他握了握病人的手,说:“我等着在ICU见你。”
告别了忙碌的同侪,卸去了沉重的装束,他步出移植舱。大门外的走廊上分外安静。女子娇小的身躯坐在了椅中。竹青色的长裙垂落到脚踝上,与银灰色的鞋子盈盈相望,却无法触碰。那只红色的手机还紧紧握在手中。
女子迎上了他的目光。修长的眼眉,依旧水光盈然。他还是点了点头,笑了一下,从她身边默默走过。
完成了工作,他身上轻松得紧,心里却像这两日的天气,云雨纷乱。离开血液科,他没有回ICU,而是径直上了病房大楼的天台。
六
他站在护栏前,仰望这座城市的上空。遮天的云幕已经消散,不见影踪。太阳一点一点堕下,一片绯红的云霞浮现在苍蓝的天际,渐渐弥漫开来,由远及近,自西而东。远处嵌了点点灯火的高楼映在霞光中,宛若黄昏。
他站在护栏前,俯瞰这座城市的土地。雨还在下着,时疏时密。弥漫在屋宇间的水雾渐渐散去,光亮一点一点浮起。湿漉漉的街道上,多了移动的人影和车迹,漂流在清新的空气里,宛若晨曦。
他不记得在天台上站了很久,可是浑身都已湿透。白色的医生袍紧贴着身体,细雨在上面汇成了河流。半长的黑发搭在眼前额头,水珠滑落,让他看不清四周。盛夏的雨中,他并不觉得寒冷,心上却有一阵莫名的颤抖。
他不记得在天台上站了很久,可是思绪泛滥难收。他想起了那对夫妻,想起了他们正在经历的磨难与哀愁。他想起了自己,想起了三十年庸庸碌碌却又千回百转风雨兼程的奔走。他想起了父母,想起了他们共同爱着自己却彼此不能携手。他想起了外婆,想起了她在自己生命最初的时光里刻下的那些最最温暖的镜头。他想起了曾经的恋人,想起了那些最终无法实现的承诺与坚守。他想起了年少时的梦,想起了昨夜梦境成真般的邂逅,想起了此刻这城市中正有一人在为自己等候,等候在每一个有台风的日子里与自己携手飞翔,风雨同舟……
(Thanksto Z.C. for the 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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