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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岳峰和其它分寸(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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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14 23:44:3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在上译厂译制的《悲惨世界》里，邱岳峰配音的小业主德纳迪埃，写信让孩子拿去向富人讨钱。邱岳峰以一个标准的市侩腔调念道：　　“我是个绝望的六个孩子的母亲……绝望的的绝字怎么写？”（妻子：“一个角丝……”）　　“这我知道，可写在哪边？”（妻子：“左边。”）　　“噢，我写到右边了。”（妻子：“呵，右边是个‘色’。”）　　……（德纳迪埃又写第二封讨钱信）　　“我是一个绝望的作家……又是这个该死的绝字!” 　　

这是中国配音电影黄金年代的声音，那种翻译上的智慧也许在今天仍可看到，但邱岳峰的声音着实不可复制了（当然想复制他的人还是很多，去年看《星战前传III》，西斯大帝的配音便明显在模仿邱岳峰那种优雅的邪恶）。在《悲惨世界》里，邱岳峰把一个穷酸、刻薄、自以为是的吝啬鬼兼暴发户的嘴脸用声音演绎得真实无比，偏偏他的声音又是那么百听不厌。邱岳峰的声音好听，并不是童自荣式的华丽，也不是毕克式的浑厚，而是韵味十足，情感跌宕，饱含人生的种种况味。邱岳峰配一百个角色，就有一百种变化，绝不雷同。同一个角色里，因为情绪与场景的不同，也往往被邱岳峰拿捏出妙到毫巅的精彩。　　听听《哪吒闹海》里邱岳峰配的东海龙王，其两面三刀，狡诈狠毒的个性，让无数孩子恨到咬牙切齿；《渔盆》这样的小品，因为邱岳峰的配音也得以点石成金，成为经典，邱岳峰配的外国神父，一句“渔盆是我的”流传至今，堪称最搞笑的动画人物之一；《阿凡提的故事》里的巴依老爷，分明就是动画版的德纳迪埃，除了邱岳峰，谁又能把一个市侩、愚蠢、自作聪明、肥头大耳的声音讲得那么有趣和耐听？“翻沙子种金子，金子一屋子，沙子一袋子”，谁不是听过之后能忘不了的呢；《巴黎圣母院》里的巴罗德神父，虚伪掩饰着他的邪恶；《追捕》里的唐塔，“走过去，你可以溶化在那蓝天里！”坏得多么优雅，简直有催眠的魔力；《王子复仇记》中的波罗纽斯，忽而搞笑忽而睿智；还有《佐罗》中的维尔塔上校，阴鸷，狠霸而又老谋深算…… 我最喜欢邱岳峰配的波罗纽斯在《王子复仇记》中给儿子的大段临别赠言，“有钱可以办贵重的衣服，但不要奇装异服，富而不俗，因为衣着可以看出人品”。“凡是交情经过考验的好朋友们，就要紧紧地把他们拉在身边，但不要对每个半生不熟的人过分的去周旋”，这些话年轻时听只是觉得罗索，现在再听却是每句话都如此贴心，特别是在人们只知交际，不知朋友的时代，我更加希望每个朋友都能够“实现这番话”。　　邱岳峰的配音以坏人著名，但我最喜欢的却是他配的好人，特别是《简爱》和《大闹天宫》。我看过一封邱岳峰答观众的信，其中讲到他对《简爱》配音的创作，说罗切斯特是一个好人，年轻时受过挫折，才变得玩世不恭，邱岳峰说，只有真正理解一个人物的内心，才能真正配好他。邱岳峰在《简爱》中邱所配的罗切斯特，对简内心欣赏表面却轻蔑的感情，如此丰富和立体，诸如嘲讽的，“那里还有没有一点其他的，同样货色？”脆弱的，“我现在是多么地依赖你啊。”绝望的，“简！”坦诚的，“后来，他遇上个女人，一个他二十年来从未遇见过的高尚女人，他重新找到了生活的希望。”还有压抑着感情的冷静，“那么早晚，有个傻瓜会找到你。”是邱岳峰在再创作中令这个角色真正伟大了。我有朋友非常不喜欢《简爱》，说《简爱》其实很自恋，我想我是能理解的，但是没有关系，不管小说怎样，至少在邱岳峰和李梓的声音世界里，《简爱》是伟大的。《大闹天宫》，这部放到世界动画中也是当之无愧的绝对经典的作品，邱岳峰的配音则如画龙点睛般给予了这部电影以灵魂。《大闹天宫》的主题是反抗建制，肆恣的孙悟空让朝九晚五，循规蹈距的我们不仅感动而且惭愧，而一贯压抑深沉的邱岳峰在也这部动画中彻底的放纵了一回。顺便说一句，后来为电视剧《西游记》中孙悟空配音的李扬也是邱岳峰的崇拜者，他配的孙悟空便是对邱岳峰《大闹天宫》中配音的模仿。邱岳峰的声音条件并不好，他的同事曾回忆说：一次邱岳峰拿着一封听众来信，得意地向他们夸耀：你们总说我的声音不好听，你看听众是怎么说的？众人一看，信里形容邱岳峰的声音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大家全都笑翻。邱岳峰的声音世界，以及他的种种生活点滴，一直令我相信，邱岳峰是个内心非常细腻和丰富的人，有着艺术家的恬淡和严肃的气质。然而，他经历过了文革，却在文革后因为生活中的种种痛苦和绝望而选择了自杀。归根结底，仍是时代的悲剧。我常想，邱岳峰声音中那么丰富的人生况味究竟从何而来？大概痛苦真的是一个人最大的老师。和邱岳峰的名字经常联系在一起的是毕克。邱岳峰的声音沧桑睿智，而毕克的声音让人想到的却是一个成熟坚毅的中年男人的形象，邱岳峰常和毕克在配音中搭配，邱配反角毕配正角（惟一的一次例外是在《大闹天宫》中，毕克配的是被孙悟空欺负的东海龙王）。毕克最著名的角色是《追捕》中的杜丘，一副低沉浑厚的男低音将杜丘以自己的力量改变命运的气质渲染得更加令人信服。毕克也配过《简爱》，和邱岳峰的版本可说各有千秋，毕克的罗切斯特更深沉一些，邱岳峰的则更多沧桑。毕克与邱岳峰最好的合作其实当属《阿凡提的故事》，邱岳峰的巴依老爷愚笨可笑，毕克的阿凡提则有着举重若轻的智慧和潇洒，可说是个比杜丘更有魅力的形象。我个人还非常喜欢毕克在《天书奇谭》中所配的袁公，正直坚毅而不失温情，一听就是英雄了得却又不通世故的悲剧人物，这和王树忱改编后的形象是十分贴切的。　　李梓是女配音演员中成就最高的一位，她配的女性角色如邱岳峰般丰富多变，但却大多拥有一副李梓式的高贵——无论是柔弱的简，或是豪爽的吉普赛女郎叶塞尼亚，都可以找到这种气质。以至于人们常把李梓的声音和她本人联系在一起，常有人问李梓的丈夫：你长得这么普通，怎么找了一个大美人当老婆？她天天那么拿腔拿调的说话，你受得了吗？李梓成就最高的配音还是《简爱》，她生动演绎出了这个表面柔弱而内心坚强，既令人尊敬又惹人怜惜的女性形象。李梓晚年曾和人聊起《简爱》，她说配音更重要的还是对人生的理解，如果现在来配《简爱》，声音上要差一些，但内容上相信会比年轻时更丰富。这个说法，大概适用于所有的艺术形式吧。　　提起中国的配音电影，似乎就是上译厂的代名词。上译厂的辉煌，很大程度上来自于老厂长，翻译家陈叙一，上译厂大部分的配音精英都是他发掘和培养的，陈叙一对中国配音做的贡献，有点像特伟之于中国动画。但提到配音演员，却不能不提一个非上译厂，也非专业配音演员的人，他就是孙道临，尽管他差不多只有一部配音的经典之作，可是这部经典却是中国配音史上无论如何也无法跳过的，《王子复仇记》。　　孙道临是被借来配《王子复仇记》的，一部传世经典由此诞生。孙道临再现了哈姆雷特高贵、抗争，以及挣扎的灵魂，令人过耳不忘，不论是装疯卖傻时的“胖国王和瘦要饭的只是味道不同，可是两道菜都上一个席。”痛苦时的“但愿这太结实的肉体溶了，解了，化成一片露水……上帝啊，上帝啊，我觉得人世间的这一切是多么的无聊，乏味和一无是处。”悲天悯人的“默默无闻的劳碌只换来多少凌辱。”挣扎时的“但他只要用把尖刀就可以解脱了……但是对死后的世界又感觉到恐惧，又从来没有人从死亡的国土里回来。”抑或是反讽时的“你看看你啊，下巴都笑掉了。”又或者是爆发时的“一个耍无赖的国王！”都毫无瑕疵，无论激烈的爆发或者飘摇的呢喃，都充满了动人心魄的力量。　　《王子复仇记》用的是卞之琳的译本，只是在配音时，因为口型做了一些调整。卞的版本在保持莎剧的古雅厚重的基础上进行了简化，翻译家英若诚曾谈过莎剧的翻译，认为朱生豪的翻译很好，但因为过于华丽繁复，不适合演出。英若诚说：诚如莎士比亚在《王子复仇记》中借大臣波罗纽斯之口所说的：简练者，才华之魂也。　　孙道临曾是一位诗人，有很强的戏剧功底，我听过他朗读《兵车行》，真有催人泪下的感染力。他和邱岳峰相比，可以说一个是正派，一个是邪派，都是绝顶高手。孙道临的角色高贵，绝无世俗气，而邱岳峰的角色大多为反派。但几乎没有人不赞赏邱岳峰的人品，而孙道临晚年却闹出采访要钱的笑话，不管是怎样的原因，这样的话从一个老一代诗人口中说出，总是令人不易接受。这是个颇令人感慨的事情。　　中国配音演员中成就最高的，可以说是以上四位。童自荣有过很好的配音角色，如《佐罗》和《天鹅湖》，但我觉得他是配音明星，而不是演员。中国配音演员中为人熟知的数不胜数，如杨文元、尚华、丁建华、刘广宁、胡庆汉、程晓桦等等，这里因为篇幅就不多说了。　　最后我想引用一些话，来为中国配音电影的辉煌作一个注脚。王小波在《我的师承》曾经写道：我们那代人有一个不公开的秘密：你要学最好的文字，就要去看译著，因为最好的作者在搞翻译。他们“因为强烈的文学素质和自尊，都不能写作，只能搞翻译”，“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留下了黄钟大吕般的文字”。　　而我们也可以这样说：那一代中国人，最好的演员在搞配音，因为那代中国电影的单调和呆板，惟有配音能让他们发挥才华，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留下了黄钟大吕般的声音，而且，永不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