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布袋做的稻草人 于 2014-1-30 14:49 编辑
一 小唯几个月前住过的房子,更准确地说,是那所房子周围的一小片建筑群,实在禁得起过路人诗意的想象。 这片房子建在一块矮矮的土丘上,土丘外围垒起的砖头,把房子伪装成了一座小型碉堡。进出房子的斜坡两旁,不对称的栽了三棵梧桐树,地上零零星星地洒了几颗小球,其中的一个被碾碎了,露出毛茸茸的浅黄色的绒毛。打远处看,房子明显高于周边,突兀的成了一座小山上的房子。房子的西北首,是一汪水塘。水塘不管是在有风还是无风的天气中,都表现出出奇的平静,像是个看破红尘,忘记了愤怒的和尚。有阳光的日子,水塘里闪烁出来的五颜六色的斑点才证明了它的存在。水塘与房子的过渡地带,是一片石子地,中间,是许多年前建起的一座公共厕所。 然而,这是一片僵硬、死亡的区域。 水塘早已被工业废水和生活垃圾污染。由于公共厕所长时间无人清理,石子地靠近水边的缓坡堆满了人畜的粪便。而那所由两条胡同交织组成的“V”字形,且位于“V”字底部的房子,在经没入水塘的夕照软弱无力的反射后,黑黢黢地,俨然成了一座坟头。 二 “小唯,跟你说件事儿。”爸爸把小唯拉到身边,坐下。 “什么呀,爸爸。” “咱后天搬家……” “为什么呀,爸爸。”小唯黯淡的瞳孔突然放起光来,爸爸吃了一惊。 “我找好房子了。”爸爸没有正面回答。 “爸爸,我不想搬家。咱们搬到这儿的时间挺长了,我也适应了这里的环境。爸爸,你是不是觉得这儿太脏了?你说的那个水塘闻起来总是特别地臭。不过没有关系,我习惯了,爸爸。不会是爸爸你在这呆不下去了吧。嘿嘿,你看我……”小唯突然不说话了,脸涨得通红。她从来没有和爸爸这么急、这么快地说过话。她感觉到爸爸正在诧异地看着她,一种暖暖的氛围包围着她,她觉得浑身特别舒服。短暂的沉默后,小唯握着爸爸的手,嘟着嘴有点下命令地说道:“反正我不想搬家。” “小唯,因为爸爸给你在另外一个地方找了个比这儿更好的家,那里的环境比这边的好,而且有许多小朋友,你不是总说这里没有小伙伴和你玩吗!” “好吧。”小唯年纪虽小,但总不是任性的孩子。爸爸的话还是和以前一样的轻柔,但这次她却听出了以往没有过的急迫的恐惧。 “嗯……那个……是后天吗?” “嗯!” “这样的话,明天早饭,爸爸你再给我买一次年糕把。最后一次吃了。” 听到“年糕”两个字,他害热病似的全身猛烈地抖动了一下。望着自己的女儿,一种不真实感充斥了他的大脑,他觉得此时此刻,女儿正从远处朝他跑来(满脸感激地笑容),他快要抓住她了,能抓住了。“爸爸,你是抖了一下么?”但是,从他目前的混乱的思维里,再次涌出来一丝厌恶,这种肇始于某一次,如今困扰着他的厌恶,令他深深地自责起来。看着握住小唯的自己的双手,有血从指缝中流了出来,一点一点最后汩汩地涌流出来。他瞧着小唯黯淡的双眼,每当他情绪低落时,他总希望从那里能得到某种来自穿越时空的另一个世界的力量,来帮帮他。他举起手,像是为自己抹眼泪,他把指肚轻轻地挟过小唯双眼下柔嫩脆弱的皮肤,他意识到他已经好久没见小唯哭过了。以至于当拇指滑过那块由眼泪发酵过的皮肤,显得有些笨拙不自然。“爸爸,你干什么去了呀?”此时,他立起身,完全陷进自己的世界里去了。他坐到屋外的台阶上,忘记了他不会抽烟,可还是动了抽烟的念头。他仿佛看见从嘴里吐出的烟,徐徐地上升,聚拢到房子的上空,成了一大团青色的烟,它们不停地摆动,变换着形状,最后突然之间消失了。他不禁一怔,回头朝屋里一看,女儿小唯雕塑般地站在屋内的阴影处。 “小唯!” “什么呀,爸爸?” “后天,咱一定搬!”
三 在正式搬家之前,爸爸把我带到了对于我老说充满未知的、新奇的新家。爸爸说,这是你姨奶奶帮着买的,是个四楼。“是楼房呀,”我满心期待地问,“是新房吗?”“租的。” 随着爸爸从兜里劈里啪啦地掏出一串钥匙,爸爸把我领进了新家。一股我从来没有闻到过的清香扑鼻的肥皂味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没想到肥皂香味还能在空气中扩散,以前我只是从手上闻到过的。爸爸把我领进一个屋子,肥皂香味淡了不少,却被一种阳光的温和照射下暖暖的感觉所代替,这应该是间向阳的屋子。“小唯,你看,这是你的……”爸爸突然不说话了,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一个会小心翼翼地打量我的错误。“咳咳……咳……”一阵阵急促而令人绝望的咳嗽声和喘息声不断考验着我。我用小手轻轻地拍着妈妈不断起伏的背,“妈妈,妈……”妈妈的咳嗽声像是在呕吐,可是不见任何分泌物从妈妈的嘴里出来,不知有多少次我都想爬进妈妈的嘴里,然后再爬出来,我以为这样妈妈的咳嗽声会停止一会儿,妈妈会好受些。“这是你的卧室。”“爸爸,你不和我一起睡吗?”“爸爸不和你睡了,你也大了,新家新气象,爸爸就睡在隔壁。”“走,爸爸带你过去……过去,哈!”爸爸说要带我去医院。医院全是药水的气味。紧张忙碌与和平甜蜜。我握着妈妈的手,知道身上插了管子的妈妈是如何的不适应现在的状态,妈妈不会咳嗽和喘息了。“爸爸,你的房间有点冷,照不到太阳吗?”“是啊,爸爸房间的南边是个小阳台,阳光照不进来。”爸爸房间里,空气是凉丝丝地,好像空气是组成了一条条看不见的线,又好像是雾,毫无规律,混乱地侵袭着鼻子。我忽然听到了汽车鸣笛的声音,感觉那辆汽车由远及近地朝我们开来,不加停顿,从我们脚下又加速开远了。那股香味又来了,接着又淡了下来,随之补充而来的,是耳朵的聒噪。“爸爸,怎么会有人说话的声音呢?”“哦,咱这是门脸楼,下面是大街。”喧哗的大街由于有了高度与厚度的阻碍,声音已经很微弱了,只是偶尔传来几声说话声和汽车的鸣笛。临街的窗户这边,有光透进来。我好久没有拍过妈妈的背了,妈妈的瓶瓶罐罐和紧皱的眉头我也好久没有见过了。见过。我的眼睛生疼,我感觉天暗了下来。爸爸一次又一次地用熟练的动作为我擦眼泪,也许爸爸累了,他不在给我擦了。“小唯!”“爸……”不只是我握着爸爸的手,还是爸爸握着我的手,我只是感到,爸爸对于我来说是全部,而我对于爸爸来说却是一种负担。爸爸,也是这样想的吗?“咱们不用再和别人合租厨房了,咱们有自己的厨房啦,来。”爸爸把我领到厨房里,这里的空气比刚才卧室的还要凉。某些生锈的炊具让这里凝固的空气也变得锈迹斑斑。“爸爸,厨房好冷呀!”“是有点儿冷,厨房里没有暖气,咱们出去吧。”第一次搬家,我很兴奋,丝毫没有半点离开老家的伤心的意思。当爸爸说马上就要到家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强烈的混合多种臭味的气体,我下意识地又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便把鼻子死死地捏住,怪里怪气地说“爸爸,好臭呀!”“马上到家啦。” “小唯呀,过几天咱就搬到这儿住了,你喜欢这儿么?” “我挺喜欢的,爸爸你觉得呢?” “比起之前的家,爸爸对这个家,很满意。”
四
某天早晨,窗外来了个卖江米年糕的人。那大约是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的一声“江米年糕”的声音,在这个清冷静寂的初冬的早晨,听起来是多么的突兀与不和谐。他的声音凄怆而戏谑,带有旧时天桥艺人的那种高亢的叫卖声,是一种朗朗上口的向上的曲调,使我们这一带的口音不曾有的,像是经过了辛酸的打磨,将一种不负责任的神经质的曲调吼了出来。
“爸爸,什么是江米年糕呀?”小唯想要去揉眼,却把手缩了回来。
“就是用糯米和小枣做的年糕。”我说。我想,小唯果然被吵醒了。他是骑着车子的,他的脚蹬子每循环一周,总要碰一下车链子上的铁皮,发出一声“铛”的声音。我听到这个声音加快了,而叫卖声却消失了,最后在东南方向往上走的胡同里,我又听见了那声“江米年糕”。是啊,他怎能不加快车速呢!谁能忍受这个臭水塘和厕所所发出的臭气!尤其是在这种无风清冷的早晨,当一切还在沉睡时,只有这些臭气还不停的活跃,不停的扩散,和我们所住的“坟头”沆瀣一气,就像一圈又一圈的尸体守着一座坟墓,散发着无法排解的气味,估计棺材里面的寒尸都会发疯吧。
我答应给小唯买年糕。
那天早晨,我早早地穿好衣服,躺在被窝里,因为只有在卧室里,叫卖声才可以听得真切。突然一股恶心的感觉不知从哪里涌了上来。我看了一眼熟睡的小唯,被子遮住了她的眼睛以下的身体。小唯因为死去的妈妈而哭坏了眼睛。而此时她只把眼睛露出来,只是因为她冷吗?小唯从小睡觉的习惯是把整个头都露出来,那是一种习惯的无意识,而现在?难道小唯没有睡,她已经醒了?可她为什么不跟我说话?我这种神经质的想法,让我想呕吐。
“江米年——糕——”
我拉开被子,穿好鞋,走出房门,又拉开了那道重重的漆红色油漆的铁门。一层薄雾扑面而来,我来到外面,看见臭水塘的上面也飘着一层刚才的薄雾,不高且不厚,就那样氤氲着朝我们的房子飘来,带来了刺激的气味。“师傅。”我皱着眉头朝那个卖年糕的挥挥手。
他在我面前停好车子。他穿着一条灰色的喇叭裤,上身紧紧地裹着一件白色的棉衣,腰间系着一个过膝的围裙,头上戴着个白色的小帽。他的神情看起来很不自然,目光飘忽不定,总在逃避什么,应该说是想要知道我要多少钱的,想赶紧把我打发走。“来五块钱的,师傅。”他把放在后车座上的白色的铺盖掀开,又揭开一层透明的塑料纸,冒着腾腾热气的点缀着些许小枣的江米年糕跃然眼前。他拿起一块儿事先切好的年糕递给我,什么也没说。“这是五块钱的?”我问。他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不知怎么的,小唯露出的双眼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仿佛是一种预示,一种难得的心路历程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了。“师傅,我不要这个了。你还是从整块上面切五块钱的吧。”他切好后,木讷地接过钱,又木讷地骑上车子朝东南方向的胡同去了。
当天中午,这个消息便在整个胡同传开了。东南胡同口的张家孩子食物中毒,抢救无效已经去世,原因就是吃了那块事先包好的年糕。
五
有了这个诱因,我的这个想法开始诉诸实施了——搬家。
我坐在护城河边,思绪万千。但最终思绪还是汇集到了搬家这件事上,更准确地说是那块年糕所引发的我的思考上。
她患哮喘去世后,小唯哭伤了眼睛,为了减少对小唯的心理影响,我把家搬到了这。说实话,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这里。如果不是因为房价便宜,谁会把家安在这个看起来像个坟头,周围充斥着臭气的地方呢?我知道这样的环境一次又一次地刺激着我,让我不时冒出一些神经质的不可理喻的念头。年糕事件令我这种想法达到了顶峰。我想,害死张家孩子的人,不止是那个卖年糕的,还有我。如果我没有拒绝那块包好的年糕,张家孩子就不会食物中毒了,现在依然是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一定程度上说,我间接杀了人!我的一个毫不起眼的行为,不仅害死了一个孩子,也打乱了一个美满的家庭,社会中又多了一个不幸的家庭。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吃包好的年糕的就是小唯了。小唯就会食物中毒而死,小唯死了!小唯死了?不过,对于小唯而言,这难道不是一种解脱么?小唯才八岁,失明就将近两年了,如果她的人生顺利的话,她还将会度过大把的时光,前提是在黑暗中。她是怎么想的呢?她对于自己的失明,再也看不见东西这件事的态度是什么样的呢?我很不合格,没有走进她的内心世界,甚至我不敢在她面前提任何敏感的字眼,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我心中忽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窃喜,这个一闪而过的想法,唉!我怎么会自私到如此地步,我突然想,解脱了小唯就是解脱了我。小唯不在了,我也就自由了,我也能告别这段经历,重新开始另一段经历。何况小唯不在了,伤心的只有我,反正我们的家庭应经支离破碎了,再怎么糟糕也不会糟糕到哪里去。反而是张家,一个本来美美满满的家庭,是我为这个社会创造了一个不幸!呵呵,我怎么这么大公无私,小唯可是我的孩子,我的亲骨肉,孩子在失去视力之后,当父亲的不全力把照顾好孩子为首要任务,却在这里臆想什么社会公德,什么狗屁公德!我狠狠地捶了一下腿,湖面的反光令我有些晕眩,有点睁不开眼睛,念头忽然像粘稠的水一样在脑子里停滞不前,翻滚不开。我想,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能和小唯相提并论呢?这些一系列的偶然事件,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说,就是我的宿命,也是所有人需要面对的无法逃避的宿命。我怎么能撇下小唯一个人在黑暗的世界里独自行走呢!我要把小唯好好的教育成人,不要让她因为自己的失明而心生怨念,而是勇敢的面对生活中的困境,勇于搏击一切。对于张家孩子,我也释然了,虽然有自责,但我想,这也许就是个充满偶然性的世界吧!
回到家里时,小唯正坐在沙发上识读盲文。“小唯。”我的话里带点激动。
“你回来啦,爸爸!怎么啦?”小唯循着声,把脸扭了过来。
“明天爸爸带你去看新家。”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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