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断取陈子昂诗
晴朗的一天,卡农在阳光明亮的窗下洗头。他用一块大毛巾擦干头发,开门走到路上。 海鲸酒楼开着大门,但室内很暗,也没人影晃动。拉凡坐在吧台前,微眯的眼睛看见了门前放慢脚步的卡农,他猛地拍了一记脑瓜,对着门外高声叫道: “你好!卡农。” 卡农走进来,一边说:“你们好。”他没有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而在吧台前站着。他打开白瓷牙签盒,取出一根牙签,衔在嘴里。室内并不像刚才那样黑暗,有几束微红的光在滚来滚去。卡农感到一阵冷意,他不知道这是由于迫不及待还是过于疲劳。 戈哀和林自君进来,说要弄点喝的。他们进来时,外面的阳光又亮了许多。卡农从酒吧出来,靠在一根广告柱上摸脸。陈杰明招待好两位客人,问拉凡:“昨天夜里海生有没有留下?” 拉凡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眼光也看不出什么。 卢十河绕着街道流淌,水光在堤岸上闪耀。卡农看清对岸那排低矮旧屋顶上从瓦楞里长出的草,随后走回酒楼。厨房响起了一声女童的尖叫。拉凡对陈杰明说:“去看看。”陈杰明放下菜单,悄声走向厨房。 “项更是个农夫。”卡农拔下牙签,说:“昨天夜里他自己告诉我的。” 拉凡揉揉眼睛,又拍了一下脑门,抬起头,说:“但是思金要去日本了。” 戈哀和林自君付了帐,走了。卡农鼻子一酸,就要流泪,他平静下来后,说:“你的意思是我离开这里会更好?” 拉凡看着门外,不想说话,好像不很清醒,他捏着一只玻璃杯,偶尔转动一下,一会儿之后,他头一偏,像躲闪一颗子弹,同时睁大了眼说:“我但愿艾尼昨晚那段话没有刺伤你。” 卡农非常气愤,但声音并不很高:“到这种时候了……,”这时吧台里某个角落响起连续不断的“嘀嘀、嘀嘀”声,声音不大也不刺耳,但一直不断。卡农静了很久,后来不耐烦地问:“它一直响下去吗?” “一分钟。”拉凡还是看着门外。 卡农朝门外走,拉凡叫他:“等一下。你把这只包带走。” 卡农回头接过那只棕色人造革公文包,揿下按钮,打开来看看,又拉开内层的拉链,一边看一边说:“没什么东西?” “空的。”拉凡说,“班则的嫂子送给我的。包是她弟弟的,她一看到它就想到她弟弟,又舍不得扔掉,就找了个藉口送给了我。我从来就不用包,再说我一看到这包也会想到吉纳,倒不是想到他人,而是他的病。我都怕了。你拿走吧。” 卡农把包重新关好,夹在腋下,走到外面。 一开始,雷朗等的就不是但克斯。不过但克斯搂着一个姑娘经过窗前,也没逗留得太久。雷朗想起但克斯走前抛下的话:比村和卡农都不是想依靠谁才在义江呆下去的人。这句话使雷朗莫名其妙地想起远在故乡的父母。他已经把他们当作陌生人好几年了。雷朗对着一面小方镜用镊子拔下巴上新生的硬须。一边拔的时候,他就隐约地感到自己那周期性的抑郁又漫上来了。他丢了小方镜和镊子,打开桌上的玻璃框,伸进手胡乱一抓,揪出一条长蛇来,看也不看,就在桌沿上用力连掼几下,长蛇的头立时就垂耷下来,但身体却在他的手上左缠右绕得更有劲了。 雷朗抓着蛇,在椅子上坐下,凭着已有的经验,他低声地问自己:“是不是准备不活了?” 天很黑的时候,雷朗才出了门。 胡里奥走上前来的第一句话就把人们吓坏了:“你看不透我我却把你看了个死透,刚刚我还满怀热切地跟你说话,是因为我不愿冷却的心尚存一线希望。现在,你尽管走吧,尽管不理我。我不知道你是个谁!……” 在遥远的人群里,倍塔止住了正要发怒的克西。“这一点我最清楚,”他说,“胡里奥对自己的压抑和克制已非一年半载。四年来,他从不把心里面最重要的意思说出来,他认为:说出来的,就一定不重要。所以他要是认为重要的,就不要说出来,让别人知道。他一贯的做法就是让别人不知道。克西,人生如痴人说梦;不仅如此,还是各说各的,他人的梦关心不了,就是关心了,也懂不了。这样,你看,世界就到了极度嘈杂的地步。嘈杂的极度,就要爆炸,一炸就好了,把世界又炸成了安静。” “这里面有个悖论,”克西愠怒的面容有了微笑:“我再怎么说着自己的梦,我发现你总是对我了解得透彻。有一个问题我已想了不止一遍:你的话为什么在关键时刻总让我这么受用?为此我有了决定:白天,我要把房子收拾干净,弄弄整齐,我要运动,我要做事,我要闲不住,我应该笑嘻嘻的;晚上,我先作曲,再睡觉,我要睡得很少,我要吃饭不吃得太饱。我要这个,我又要那个,我是不是已经要得太多?——你看,那躺在山腰上的是谁呢?” 多恩一转身,仰面躺在山腰上,看着并不高大的树,心想:这可真是一段空白的时光,空白得一切都露出最初的样子:没有沉重的沉重或者没有轻盈的轻盈。他双手几乎不曾离过前面的树根或老藤,他在根本不成路的山坡上攀走的样子差不多像在爬行了。他喜欢山石的坚硬,喜欢脚被它们磨得痛得没有知觉。他听着自己哧啦哧啦力气不减的脚步声,就是连续几脚都踩了空,心里也高兴。现在,他喜欢精疲力尽。 本来,爬爬山的念头是约堂提出来的,直到来之前的中午他才突然决定不来。约堂后来与梁卉一起过了一下午。天黑之前,梁卉在拉门上捉到了一只天牛。约堂把它要过来,扭下了它的头。约堂说:“我现在也有只牛头了。我马上要把它挂在墙上。费丁那个牛头算什么,弄得干干净净的,活象一只洗得干干净净的鸡巴挂在那里,他还得意得不得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因为他有那只牛头而高兴,好像在义江这块地皮上,有了一只干干净净的水牛头,就都像个拜塞了。你瞧我这个牛头,离开了身体还能动。不仅能动,而且能动好几天。” 梁卉一直不说话,只顾用纸擦着肛门附近被约堂弄出的血,那些血迹已经干了,看来她还准备用水洗。约堂说:“还有一种东西,把头弄下来,能动的天数还要长。” “什么?” “牛虻。不知道你玩过没有。我好像记得牛虻的头离开身体后,还能动个把月。” 事情好玩就好玩在这里。这时费丁在哪里呢?正是在比萨餐厅的地下室里,他又在对着一群男女讲他的老故事:涸泽之蛇。有谁还爱听他讲故事?但是听他讲出这题目,也都以爱理不理的口气要他先说说这“涸泽之蛇”是什么意思,他却不解释,兴致不减地开始背诵这故事: 邸夷子皮侍奉田成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罗里一说这话,立马又跟了一句:“你说,你说,我喝酒。”事实上,费丁根本没被罗里打断,他的句子在继续: ……做随从,田成子要逃离齐国投奔燕国,邸夷子皮背着出关信符跟随其后。到了望邑,邸夷子皮说:“你难道没听说过那干枯的湖沼里蛇的故事吗?湖沼干了,蛇将要迁走,有一条小蛇对大蛇说:‘你在前面走,我跟在你后面,人家仅认为两条蛇在爬行罢了,必定会有人想杀死我们。不如你用嘴衔着、背着我往前走,这样,人家见了会认为我是神灵了。’于是大蛇用嘴衔着小蛇背着它跨越大路往前走,人家见了纷纷躲避,说:‘这是神灵啊!’如今你扮作我的上等宾客,人家会…… “哈罗!”沙德对着刚进门的一对外国男女打招呼,可他们看了沙德一眼,理也没理,就互相搂着走向另一个角落,好几个人都笑了,费丁也被打断了,他笑嘻嘻地看了沙德一眼,接着说: ……会认为我是拥有千辆战车的国君;如果你扮作我的侍从使者,人家就会认为我是拥有万辆战车的国君的公卿。你不如扮作我的食客吧。”后来田成子果然背着信符跟在邸夷子皮后面,到了旅店,旅店主人果然也非常恭敬而殷勤地接待,而且捧上美酒佳肴。 那些没想听而只听到三两句的,就根本不责怪自己没听出个所以然,那些听了而没听懂的,也觉得没必要为了弄懂这个故事而蚀面子地再追问一二三四,所以故事讲完跟开始讲时的情况一模一样。巴熙在想自己的事情的间隙听这故事,就听到个“蛇”字,他心里埋着一件奇怪的事,他发现最近一个多月来自己得了一种病,可暂叫这病是“心想梦成”,前几天,只要他每天白天想,今晚要做梦,果然,就做了梦,但梦见什么,醒来一点都不清楚,一丁点儿都记不起来,只知道做了梦,然后有一天,他想,今晚要做个与梁卉做爱的梦,而且是把她摁在桌上从后面干,果真,一整夜的梦,这件事就在清楚地发生。醒来之后,他又高兴又奇怪,决定当天再试一次,他要这夜梦见自己把一条蟒蛇钻进梁卉的阴道,然后再拉出来,再钻进去。这事在梦中又成了之后,他开始有点害怕,他怀疑这是否因为他想梦见的事过于刺激,最后他决定当夜如果有梦,就梦一件简单的事,跟班则喝酒,就喝酒,什么也不说,而且是喝一杯兑过水的酒。就一杯,不喝多。谁知一梦又梦见了与他想的一样的事情。他怕了,对自己说:“烦死了,为这鸟事烦真不值得,算了,不要梦了好不好呢?”但是到了第二天黄昏,他突然想起了这件他本已忘记的事情,一想,不好,昨天不要梦,就真没做梦。他又急又怕,而且更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再不愿当夜别做梦,愈急愈怕反而愈想做梦,想梦什么就梦到什么。一个多月来,他弄得几乎什么也做不成,甚至搞不清自己是在醒着想还是睡着梦。他本来想把这事告诉费丁,但今天看来费丁又…… 第二天的市场上,项更继续对着人群喊道: “我叫你们信我,其实不是信我,而是信你们自己。你们周旋在他人面前已经过久,而把你们最初的苦难和快乐都大大忘记了!我劝你们回到山林中去,重新抱紧干燥的火苗。到那时,你们要痛恨现在你们正有着的貌似深刻的真挚、爱情、愤恨、愉快和衰颓。你们想,你们是谁的呢?谁在生之前就愿意或不愿意生的呢?可是谁又如了愿呢?那不想生的,生了;那想生的,至今还没结成细胞,在冥冥的气中,与灵火一道经受着无垠的静默的寥落。还拎着你们的菜篮子干什么呢?你们失去了你们不知道的许多,却正是因为你们手上正有着的东西。可是你们却不相信,听我说要扔掉他们,你们反会百倍地爱着他们,而恨我了。我最要指责的,是那些把自己手上卑劣透顶的事情却当作最伟丰的业绩一任地强推给他人的人,他们的罪孽,是因为他们非常清楚自己的面目,他们明知自己徒其一生也不能做成伟大的脊梁,就干脆集中所有精力充入这世上乱舞的群魔之中,他们因此获得的暗喜愈多,也就更加忘记了这世上真正最伟大的脊梁。看哪!处罚的时节即将来临,处罚已迫在眉睫!那些太想做而不能做、却正抢着做事的人,将要被世界发现。但现在我的劝言只面向你们!我想问问,你们干吗非得把这世上另外一两个人的活着看作是你们活着的依据呢?你们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呢,他们的詈骂怎地那么让你们惧怕呢?……” “闪开闪开!”屠邦拎着一把剔骨尖刀拨开人群,上前一把揪住项更的胸领,将刀尖抵着他的左胸,死盯着他的脸低声吼道:“你叫他们都不买猪肉,是不是要买你的肉?” 项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吓得面呈土色,他惊恐地盯着屠邦,眼色里含着淡淡的企求,但屠邦并没注意到那丝企求,他见项更一言不发,以为他仍在无声地抵抗,就又把刀子用力抵紧一寸,他迅速环视了两边的人群,对项更吼道:“你到底是走还是继续留在这里叫喊?告诉我!你要不走,我就剁了你算了!” “不……我走。”项更扯落屠邦揪在他胸前的手,垂着头和眼睑,尽力不看任何人,挤出了人群。 桑特在楼上的窗口看清了这一幕,回头在水池里洗手,他非常担心艾尼会为前天晚上的那点小事而出卖卡农。这样的事他见得多了。出卖的最初总是因为很小的事情,所以出卖者最后总是悔恨。他决定立即去南营找到卡农,把这想法告诉他,但他不知道,他已经来不及了。 卢十河的水声潺湲,哈维在这傍水的屋里听这声音已经听了二十八年了,还没听出什么变化。阳光照在卢十河上,让尸体与菜叶一块向下漂流。父亲死去的死去,留下的留下,一切都静静地保持原样,既不特意等待也不破坏或者发生。哈维拉下皮手套,徒手旋紧开关上的螺母,然后抹直铜丝,把它们放进工具箱。他回过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扑”地一声吹灭了蜡烛,顺手拿起靠在桌边的油纸伞,撑开,一边慢慢地转动一边仔细察看,最后他收起伞,在茶杯里放了几颗胖大海,这时,有人敲门。 哈维一看站在门口的雷朗的脸,就知道他有备而来。 “我劝你先别说话。”哈维定住雷朗刚刚启开的嘴巴,“我讨厌声音大于动作。相反,我倒愿意告诉你那天我的感受。我乘火车回义江,车上只有我一个人站着,我把那些人全都看了个清楚,我知道他们是什么货色。但是火车要把我带到哪里去?这就是当时一直主动在我心里升起的问题。它想把我带进一个陷阱,并让我迷惑其中,以为那样会使我害怕。但在整条路上,我一直对自己说:我要使这成为妄想。到今天,我很想对你和利凯说一句很久以来一直想说的话:我哈维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对我的宽容。宽容意味着蔑视。这么多树呀、土呀、水呀、光呀,它们宽容我们,就是因为它们从来就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中。你几年来最大的失误,就是像对待一个人似的对待所有人,以为所有人都只像一个拉凡,你的粗糙使你并不知道,几乎没有一种道理或态度完全适合两个人。当然,利凯更加糟糕。我一直为他对屠邦的态度耿耿于怀。其实屠邦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在他那里,千万条道理只汇成一条:他要不停地杀猪,并把猪肉卖掉。他从不对任何人提他自杀的弟弟,因为,正如他曾经告诉过我:任何活人没有能力谈论自杀者。” 雷朗严肃地看着哈维,沉默不言,似乎预备干脆把所有主动全交给他,哈维看出他这层意思,就说:“你有话就说吧。” “好。我只是想重复但克斯对我说过的话,他说比村和卡农都不是那种想依靠谁才在义江呆下去的人。卡农我信,但比村我却怀疑。” “啊,这是你的又一个失误,比村是这样一个人,打个比方,他是一把薄刀片,宁断不弯。我说一句但愿现实不是这样的话:比村此刻正在做离开义江的准备。不过现在我们并不十分清楚那天晚上海生对卡农究竟做了什么,所以有许多事我们无法插手。我劝你现在去找一下拉凡,他暗地里作了许多我们不知道的有利的事情。” 雷朗转身走向门口,哈维在后面说:“你看,我听这水声已经听了二十八年了,还没听出什么变化。就这么回事。吴弗去年就已经走掉了,我们却还留在这里享受祖传的悠闲。” 普济最后扑地一声坐到椅子上,他气急败坏地把台灯头扭了朝上,让灯光照着暗红的天花板。他真搞不清这张最新的地图是谁绘制的,地图上非常明确地在他家所在的这条街东头标着“西营教堂”,他在这里来回溜达了这么多年,这条街共有几个可以随意小便的角落他都一清二楚,从没见过什么教堂,而且整个下午他都在街东头进行蚂蚁式搜寻,不仅见不着什么“教堂”,甚至没有一间闲着的空房和一扇没有牌子的门廊。 他点了一枝烟,转下台灯头,随即又看见了下午刚刚翻完的吕勒最近编选的《当代艺术家谈创作》。“够了够了,”他一把把书扔到墙角,并在心里叫道:“以贬低上个时代而树立这个时代,以贬低他人而树立自己,是你们这帮家伙的一贯伎俩,有什么看头呢?” 记忆依然是十分清晰的:在人群中穿行的戎贝,胸怀空落,四肢柔软,可是他需要的并不是一场爱情。相反,爱情如果此时与他遭遇,正好是一只撞上他枪口的百灵鸟。1995年的春夏之交,他就这样行走在义江的地皮上。他把什么都丢失了,可是,他说:“而我却还带着一颗圣洁的、干净的、注定要自我作践的心。” 在阴道里自由出入的,是那油光发亮的阴茎。一股寒意像气流一般在他头顶久久盘旋:他内心感到的严峻是不言而喻的。街边年轻的母亲,像姐姐一样看着自己的女儿:一朵黄金的花。事到如今,他想做一个平凡得没人打扰的人都已经不可能了。他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让他突然失去了一个人在雨天重游不多的旧地、或者一个人重新住在一个熟人不多的穷乡僻壤、或者一个人跑到远方的机会。 夜里,梁卉在很晚的时候回到住所,感到下身阵阵隐痛。她开亮一盏小灯,人却坐在离灯很远的卧室门口。她笑了一声:自己真是愈来愈疯了。但是她往门上一靠,另一个感觉不可阻挡地升了上来:堕落真好。但是没过多久,她看看微暗的、偌大的房间,除了自己就没有再能发出声音的东西,最后,她靠在门框上,还是哭了。 她在地板上和衣睡着了。 这天正午,趁着整个义江一片死寂的时刻,比村把自己扮成渔夫,用一顶硕大的草帽遮着自己的头脸,从卢十河的上游出发。阳光在冰凉的水面运行,让尸体与菜叶一块向下漂流。面对着闪亮的水面,比村心如死灰,他微微地抬头,卢十河面像结了薄冰,水光亮得刺眼。
1995年7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