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西维 于 2013-11-14 22:35 编辑
外面看不见一点灯光。W坐在车里,闭上了眼睛,她需要好好睡上一觉,缓解失眠引起的时断时续的头疼。 雨拍打着车窗,时急时缓,已不像初来时那么暴戾,却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广播里仍旧是城市陷入瘫痪的消息,没有一首歌曲插播,主播维持着低沉动人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着坏消息。W觉得他很快就该累了。在闭上眼睛前,她旋动了右手边的音量旋钮,把广播的声音调小,它很快混入雨声,成为沙沙背景的一部分。 W的车停在大桥的人行道边,恰好位于桥的最高点。只有那里是最安全的,她知道这场雨的厉害。她开车出来时,人们已纷纷将车子从家中开出,四处寻找着高地,像暴雨来临慌不择路的蚂蚁。W将车子停上桥时天还没黑,她可以蹚水沿着来的那条路回家,但呆在家里,她一刻也睡不着。她得找个可以睡得着觉的地方,哪里都行,刻不容缓。 雨声让她很快找到了可以通行的睡眠小径,沿着光线暗淡的小径越走越深,最后仍是一幅海水漫延的景象,这次她没有逃离,而是在里面游泳。水有点冷。她游了挺久,直到筋疲力尽才睁开了眼,天已经亮了。雨声仍旧像夜里那样清晰,她将广播的音量调大,广播的声音换成了个女人。W打着伞走了出去,站在大桥的栏杆前,城市纵横交错的道路连同两旁的花圃、矮灌木绿化带一起不见了踪影,绿色只剩下树冠的部分,树的绿意比往常更浓烈,它们看起来丝毫不为这场大水而担心。W觉得那些树还是太年轻,没有一株超过一百岁,在这座城市,都是些幼稚面孔的小家伙。 天色灰白,暴雨来临前重重叠叠的黑色云块已经消失,整个天空看不到一丝缝隙。裂缝就隐藏在灰白的天空中,雨水的深处。W清楚,这次,它没那么容易愈合,更没有哪块云朵愿意牺牲,化为黏胶,一辈子陷在那里。她不能怪云朵,它们曾是她的朋友,虽然它们从来都不承认,他们还是有相处愉快的时候,云朵们是好坐骑,只要不发怒,保持着纯真的白色。 听到嘭嘭的敲击声,W转身朝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走去。 她早注意到那辆车,只是没发现那车里会有人,看起来,这是她的失误。昨夜,她为了打发时间将前前后后的车辆留意了个遍,因为无所事事,她比平时认真两百倍,去辨认那些味道,绝不会漏过一丝,尤其是在这样漆黑的雨夜,她的嗅觉应当更灵敏才对。她车子前的那辆银色轿车,青蛙的味道,一个很普通的年轻男人,车里几乎没有过异性的踪影,气味淡得离谱,没有任何因化学反应而产生的刺鼻味。银色前面是红色,一只更年期绵羊,车身散发着一股酸败的味道,满车的皮肤保养品,超过二十瓶的香水,相互串着味。而发出嘭嘭敲击声的黑色轿车身后那辆白色越野(她正从它面前走过),整辆车都是刺鼻的味道,那是头豺狼,各种化学反应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由于时间间隔太短,味道和味道之间毫无层次,堆在一起像团杂乱的破棉絮。带着体味的长丝袜,女用香水,羊毛脂、蜡质、色料、香精填充的管状口红挤在车座的缝隙里,后备箱堆满了安全套——果味、薄荷、绿茶、巧克力,它们像美味的食物,混在略带腥味的渔具之间,角落里,还有新鲜的鱼饵,气味像是鲫鱼饵。在这座城市,不下雨的话,江边钓鱼的人总是很多。 她停在了那辆黑色轿车前,车子的车头朝着桥下坡的方向,发动机进了水。车主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拍打着车窗。他估计是在车里睡着了,醒来才发现被困。笨蛋!鼹鼠男人。W微微欠了身,看向他。 他一边拍打着车窗,一边请W想个什么办法解决这个难题(先进的电子锁并非总是那样可靠),他在车内大声地喊着,问她的车里有没有工具箱,能不能找到一把榔头什么的,铁棍、防暴棍什么的也行,或者手电,越野手电也好。他看W没回应,以为她可能没听清楚,又把音量抬高,手不再敲窗,他比划着,重复着那几个词——榔头,棍子,铁的,硬的,重的。W对男人的喊叫感到不耐烦,她抿着嘴,将手伸进上衣口袋去摸那个石块,它在她手心变成榔头,男人诧异地看着她从那小小的便装口袋中拖出一个闪闪发光的大家伙。他以为她会用它来砸他的玻璃窗,身体向一侧靠了靠,用胳膊挡住脸部,但W一榔头敲上了他车门上的锁眼,声音落地她便随手拉开车门,让他下车。 他下车的动作极为缓慢,甚至有些犹豫,也忘了和她说谢谢,他脸色略显苍白,双腿不稳,扶着车身走了两步,又回去,俯身从车里取出一把伞,遮住他被雨淋湿的头发。 “好榔头。”他冲着她说。 榔头已重新变成石块安静地躺在她的衣兜里。在他回身拿伞的时候,她就将它收起。 “是好榔头。”她点头,从积水处走了出来,迈上了人行道的台阶。男人跟着她走了上去,目光扫过她的上衣口袋。 W解释说衣服衬里内有暗袋,她不想和他解释关于榔头的问题。但他说得对,那的确是把好榔头,没有它敲不开的东西,即使砸向一朵冰冻的花苞,也能让它迅速开放。某个下雪的夜晚,她曾用它砸向一树的梅花,所有的花苞都开了,她趁着明亮的月光,用手机和花儿们合了影,然后打印出照片,送给女友。女友将照片珍藏在香粉盒里,那是W留给她的唯一一张照片。 男人的呼吸逐渐平稳,他掏出手机打了两个电话,然后和W说,很快就有人会来救他们,请她不要担心,又说昨天他停好车,打着手电想要蹚水回家,走到一半却发现前面的路灯一片灭一片亮,有两个还在不停地闪,怕触电,就又回来了。 “触电就麻烦了。”他解释着,笑了笑,表情里含着“你也是这样才留在这里的吧”的意思,说完他又转头去看了看她停车的方向。 W点点头,说安全第一。她想他昨晚回到车里时,她该已经睡着了。 “回来的路上电就全停了,黑乎乎的一片,幸好我带着手电。可很不巧,我路上差点掉进了窨井,忙忙地就去抓旁边的一个电线杆子,手电就掉了,找不到了,或许滚到窨井里了,我想人没事也算是幸运,手电就算了。这时候可不能走马路沿,窨井盖都被掀起来了,估计是为了排水,不然很快就会被垃圾什么的堵上…”他看看W,W在认真听着,他又继续说了起来,“那手电这还是一个喜欢骑车的朋友送我的,哦,也是我的同事。他多买了,就送我一个,一直放在车里头。水上升得真快呀,昨晚回来的路上就感觉到了,只是没想到我车停得那么高,还是….我睡着了,哎,从没碰到过的事,广播里说百年一遇。太恐怖了,不知要淹成什么样子。雨怎么还这么大。”男人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了看打着漩涡裹着垃圾从他脚底奔流而过的泥黄色江水,露出惊慌的神情,他后退了两步,离开了栏杆,换了只手打伞,又拿出手机来翻。 “信号不好。”他摇了摇,将沾了雨水的手机在胸口处轻轻擦了擦,碰到衬衫口袋里的一盒香烟,她所不知道的牌子,有股极其浓烈的草药味。 “是不好。”W说完,离开了那个鼹鼠男人,悄无声息地走向她停车的地方。男人并没发现她的离开,视线仍旧停在手机上,它很快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雨水顺着桥面往下流,迅速而灵巧地穿过脚底,W踩着被雨水冲刷得十分干净的路面,走向桥顶。半张罚单粘上了更年期绵羊车子的前挡风玻璃,红色的车身像团火,濛濛雨雾中,缓慢而滞重地呼吸,它原本和她的主人一样苍老,因受到主人十二分的爱惜,车内一尘不染,椅子上套着全新的流行款椅套,素净而雅致的花纹,汽车香水瓶是个红色的草莓娃娃,立在显眼的位置。W不喜欢那车子里混成一团的杂乱香水味,它们隔着玻璃在里面游来荡去,不停地变换着色彩,像一股膨胀的气流,她无心再打量,迅速离开。 香水味W从不需要。味道天生存在于她的体内,随着心情调节。百合、茉莉、绿茶、藤萝紫苏薄荷。它们在饱受失眠症和头痛病困扰时,会串味,像更年期绵羊车内一团乱麻的香水味一般让人难以忍受。即便是平时,她健健康康,不再想起任何关于失眠症和头痛病的问题,那些味道也是时浓时淡,品质时好时坏。这完全看那些植物在她这片泥土的长势,她越来越摸不到规律。如果稍有疏忽不加防备,失眠症和头痛病就趁虚而入。 这说明她老了。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每日都能闻见迷人而绚丽的花香,五颜六色的味道像睡眠那样随心所欲。她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要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在睡梦中打理着她的花园,数着泥土中蚯蚓的条数,它们每一根都很肥硕。她从来感觉不到孤单,即便花园中只有她一人。那是她一人的花园。她经营着一切,拥有着无上的权力和旺盛的精力。 而如今,深藏于体内的隐隐腐败味像不知名的异化植物,让她感到恐惧—— 这该死的雨水。 她伸手探入上衣口袋,摸了摸温热的石块,此刻它在安睡,毫无棱角,蓖麻种子那般的光滑,它缩成一团,以最小最轻的姿态躲在她的口袋里,猫一般又柔又缓地呼吸着。她便不再打扰它,抽出手,搭在了深橙色的栏杆上,看向远处。 洪水带来了访客。成片成片的水葫芦,它们开出了火红的花朵,自远处顺流而来。 水葫芦的花朵很漂亮。常有人将它从河中捞起,养在水缸中,它们开出一簇簇的紫花,装点着院落。今天它们换上红色的外衣,顺着黄色的浊流飘荡,成群结队,势不可挡,几乎是尖叫着涌向四面八方。 她呆呆地望着它们——激情而疯狂的植物,细小却坚定的花蕊闪烁着黄色的光芒,她想起蛇的红信子。混了泥沙的洪水溅上它们鲜红的脸庞,它们变得更兴奋,相互做着鬼脸吐着舌头。花蕊在雨水中不停地抖动。它们似乎知道W在桥顶上观望,却毫不理睬,持续地尖叫。 叫声让她感觉到头部发胀,她转过头,不再看它们。鼹鼠在那头抽烟,看着手机。她上前问他讨了一根,他将烟递给她。手伸进衬衫口袋前他像是犹豫了下,但还是很快抽了一支,帮她点上。 “这种烟的味道太重,怕你不习惯。真跟喝中药似的。还是朋友去外地旅游带给我的。本来抽完这包就不抽了,剩下那些送给小区门卫老头。我不在家的时候总让他帮我收快递。”鼹鼠弹弹烟灰,灰落地很快就顺着雨水流走,“现在有的抽也不错了。” “没什么可挑的,”W说,“的确。” 水葫芦太扎眼,她将头转向他。他在看远处的水,但很快也将脸转过来对着她,用目光进行回应。W知道他看到了那些漂在水上的植物,但这些东西对他来说该不会造成什么困扰,水葫芦就是水葫芦,只要下过大雨,江面上总能漂来很多,水政处的船只在江上来回打捞,一船船的绿色肢体被送往垃圾填埋场,成为蠕虫的肥料。 “如今的水葫芦越来越多,这种植物有害,”鼹鼠说。 W点点头。手靠到栏杆上,将烟灰弹落水中,被水葫芦们轻易避开。它们突然变得很安静,不再嚣叫,数量却越来越多,花朵的颜色浓淡不一,有几簇呈着营养不良的病态淡粉。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鼹鼠突然仔仔细细地将她打量了一番。 “哦。可能吧,这城市说大不大。”W偏过头去看了看鼹鼠的车,水位上升得很快,车子已经大半泡在了水里。 那是辆不错的车,还很新。 “车子刚买了三个月。”他也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噢。保险公司会赔的。”W随口接着,她突然失去了交谈的耐心,她原本打算讨要一支烟就回去的,已经呆得够久了,鼹鼠身上的味道也开始让她觉得不舒服,口袋里的石块来回跳动撞着她的肚皮。在他低头点燃另一根烟时,W再一次悄无声息地离开。
她得离开这里。她迅速走过自己位于大桥最高点的车子,直到离开鼹鼠的视线范围,掏出口袋里已经变得尖锐而滚烫的石块,抛入水中。 石块展开双臂,自由旋转了720度,落水的时候变成一条结实的土黄色橡皮艇。W跳了进去,混入水葫芦的群落。 水葫芦不再胡闹地相互推搡,齐齐地为她让出了一条通道,几个离群的调皮小家伙试图去碰撞她的橡皮艇,很快被长辈拉扯过来,不由分说地将根缠了上去,牢牢地固住。这不是敬畏与尊重,而仅仅是自保。W明白这些东西。它们一旦发现敌人松懈,就会跳起来找准机会狠咬一口。它们将她视作敌人,带着审视的目光,放慢脚步,安静地跟在周围。 W加快了速度,将它们抛在了后面。它们行进的速度并不快,更多的已经向另一个方向流窜。尖叫声远远地传来。 该死的!她管不了它们。她明白她日益薄弱几近风烛残年的控制力。她甚至在将一丛小小的脱离长辈监管调皮地唱着跑调歌曲的小家伙从她的橡皮艇边拨开时,被它鲜红色的花朵刺伤了手。蓝色的血液从食指肚流出,珍珠般的一粒,定在指肚中央,迟迟不肯流下。W将食指吮干,继续划着船。起初她想划到她的房子里,但她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她每晚都想尽办法从那所房子逃离,如今却又要急着回去,这种反反复复不明就里真是要命。那并不是个值得她留恋的地方。洪水又是一个多么好的借口。 并不是说她的房子不好,冷冰冰的缺乏温情。与之相反,那恐怕是这世上最具温情的一处住所了。她的邻居每次去都如此地盛赞。 房子是她亲手设计,请来最好的工匠建造。她每一百年建一幢房子,换一处住所,每一处都大同小异,红砖青瓦,墙身刷成白色,楼盖成两层,一层走廊客厅厨房,二层卧室书房和工作室。 现在住的那幢是五年前盖的。走廊上的木柱子还几乎保持着树木新鲜的色泽,连树皮都完整地保留了下来,似乎浇上水,它们隔天就会抽出新芽。但为了避免邻居们的过度诧异,她从没让她的七根木柱子发芽。盖房子的工人仍旧提出了异议,从没见人用这样凹凸不平这样粗糙的木柱子,那些柱子都该用刨刀刮得像镜面一样光滑,刷上暗红色的漆,不刷漆也可以,如今流行原木的颜色,但保留树皮的粗糙还是闻所未闻。W并没回答工人的问题,只是让他们加快进度,在冬天来临之前将房子盖好。她要在她的新住所烤火过冬,新的壁炉已经订购好了。工人们不再纠结于这种毫无回应的多嘴,一切进行得很顺利。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工匠。其中一位老者还给她的卧室做出了旧式的雕花门窗,按着她给出的图案。她原本以为如今再没人能做得出那样精细的活,这世界不再像一百年前,更不像一千年前,但她仍旧得到了惊喜。她卧室的那扇窗户,还是像一百年前一样精致。她给了老者十倍的薪水作为回报。 她的房子、花坛、屋顶的观月台,包括她订购的那些中式西式的家居摆设瓷瓶挂画全都顺顺利利地未出一丝纰漏,只有一个小小的意外——其中一个工人爱上了她。他每日在日出之前来到工地,等到月亮打哈欠也不想离开,唯恐错过任何一个她来视察工地的时刻,他知道她每次来去都是悄无声息,像风吹过叶稍。他的活做得又快又好,是个麻利的木匠。那个孩子是替她做雕花门窗的老者的徒弟,他唯一的徒弟。老者专心做雕花门窗,而他则负责其他的木工活。他还替她额外做了几把形状各异高低不同又精巧无比的椅子,好放在客厅、卧室、书房、工作室和观月台。椅子的每个部位都打磨得像镜面一样光滑,连椅子的背面也几乎可以照出人影来。他别的活都做得很快(在白天的时候),唯独做那几把椅子,非常的慢。简直像是在绣花。椅子均在其他工人下班回去后才做,挂着小灯泡独自一人呆在她半成品的房子里,不怕蚊虫叮咬和黑夜的孤寂。他说他坚信(他对他的椅子念念自语)每一夜她都可能会来看他做椅子,就站在他的身后,用温柔而耐心的目光看着他,看着他头发丝里雪白的细木屑他脖子上毛孔里渗出的一粒粒汗珠和他的每一个动作。她的确是去过几次。他当然看不见。但他说他闻到了花朵的味道(椅子是他最忠实的听众),这所房子里还没有花,外面半成品的花坛也没有,周围都没什么花,那就一定是她来过了。 鼹鼠异常灵敏的嗅觉。没错,那个男孩(男孩,才十七岁)是个鼹鼠男人,可以将她身上的味道与香水区分开来的人可并不多,不像她见过的其他男人,总问她用了什么香水(或香粉),没人把它视作新鲜植物的味道。 但他还太小,她对小男孩没有兴趣,也可以说是出于某种保护。她愿意像一位母亲那样保护他。尽管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在灯光下,打磨椅子的样子十分认真,黄色的灯光绕着椅子腿流动,爬上镜面般光滑的木料表面,反射到他的脸上,穿过他清澈而专注的目光,进入他温热的血管,随着血液缓缓流动。他全身上下开始散发出一股清新的泥土味。W忍不住深深地呼吸。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终身逃不开的宿命,关于泥土的那一部分,似乎造就了她,她因此被世人记住,甚至念念不忘。她又觉得这十分可笑。 她可爱的泥人们,谁都不再有这样清新的泥土味,她站在小木匠的身后,在心中发出感叹,青蛙,绵羊,豺狼,黄牛,黑狗,他们有着种种其它的味道,他们所生存的这个世界的物种相互之间串着味。 泥土味在黑夜的清风中散发着迷人的芬芳,她所置身的这所半成品的房子,这间做木椅子的小屋,仿佛失去了边界,成为一片广袤无垠的旷野,四处弥漫着泥土原始自然的味道,植物在那里自由生长,叶片和花朵以不受干扰的节奏摇摆起舞。万籁俱寂,世界沉默而温和。 温和得让人怀念。许多个夜晚,W悄无声息地出入着她那所半成品的宅院,关注着那些椅子的进度。 工程结束后,老者带着他年轻的徒弟离开。那个孩子恋恋不舍,背着陈旧的工具箱,回了五百次头。 等他离开了她的住所,消失于她的视线,他便很快忘了她,像一只鸟飞离树梢那般的迅速,和所有替她盖过房子的工人一样,他们会忘记,他们曾经建造过这样一处充满温情的住所。
她想起了那个小木匠,一边划着船一边想着五年前的某些场景。她每天都坐在那个小木匠替她做的椅子上,清早坐在上面梳头,坐在上面吃早餐,吃午餐,坐在上面翻几页书,坐在上面给自己沏一杯茶,甚至坐在上面对着月亮发呆,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偶尔会抚摸着椅子光滑的表面,它们的触感十分的温润迷人,但她从没因此而想起小木匠,那个费了无数个夜晚的心血做这些椅子的人,它们像她的任何一件家具,家具就是家具,就是家具本身,一件木质的铁制的不锈钢或是塑料的物品,具有它特殊的使用功能。她划走挤到船边的垃圾袋,缓缓前行,进入一条并不宽敞的街道。她开始想像着小木匠离开这个城市之后(他们都是从外地请来的工匠)的生活,以他精湛而又细致的木工活,很快便可以攒够娶亲的钱,他会找一位温柔而善良的妻子,然后生个孩子,又或者是两个,那时他已经不再是老木匠的小徒弟了,兴许老木匠会把雕花门窗的技艺也传授给他,但他学了也派不上太大的用场,因为现在需要这样窗户的人家太少。 船沿着被水淹没的道路行进。水的镜像让道路变得不那么拥挤,但实际上它仍旧是狭窄的,只是没有了人流,她仍旧需要控制好她的船,以免撞到墙壁或是电线杆之类的物体。一些小店的卷帘门损坏严重,水拍打着倾斜变形的铁皮加速着它们的倾斜变形,商品零散地漂在水面上,有些堵在店铺的门口。紫色的小澡盆浮在婴儿洗浴触抚中心(兼营各种婴儿用品)的橱窗边,带着透明包装纸的塑料奶瓶随着波浪起伏。 他叫什么名字?她从没问过他。他师傅总是称他为小子,小子,那什么什么递过来。但师傅很少使唤他,他们各忙各的。那位老者从不过问他额外给W做的那六把椅子的事。那些椅子。W想到了椅子或许已经泡入水中。她觉得可惜。 W的船路过了一家24小时便利店,那家她熟悉的店,她常常来这里买关东煮和香烟。在被失眠症困扰的夜晚,她如果不想去酒吧,就在大街上闲逛。便利店值夜班的是位身上带着淡淡墙灰味微胖的中年妇女,每每用略带怜惜的目光看她,似乎她是她那个喜爱夜生活不听长辈劝导却仍旧单纯善良的女儿。但她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和她说,欢迎光临,您的东西,请拿好,慢走,等等,职业性的话语,干净利落。W看起来就是位好姑娘,良家妇女,只不过一脸疲态而已,对一脸疲态又深夜出没在便利店的女孩表示出关爱(母亲般的)是这世上每一个善意的女人都愿意去做的事。女人在便利店值着夜班,她的丈夫独自一人躺在铺盖整洁清爽的双人床上呼呼大睡,他是个工人,脱下的沾满点点墙面漆的工作服团在卫生间里还未清洗。白天的某个时刻,妻子做完家务在床上躺下睡觉,丈夫则乘着工友的电瓶三轮车从某个正在施工的工地出来,去到别的什么地方,他有一双肥厚的手掌,粗糙,肉乎乎,手从开着三轮车的工友身后伸出,抓着车子的蓝色后架,在车子转弯时,暗暗用力,避免一下子撞到工友的身体。他将车子开得飞快。 便利店一侧伸出的圆形标牌上“24”呈现出灰白的底色(它原先是显眼的亮橙),面包、饼干、花哨的袋装膨化食品从便利店破损的卷帘门中涌出,那扇叮咚作响的自动玻璃门已经被砸碎,右侧的断裂处十分锋利尖锐。一只老鼠游进便利店,很快又游了出来,它沿着墙壁,游得飞快,想要找一处栖身之所,它往前游了会,又游了回来,然后原地打着转,忽左忽右一会前一会后的,它把自己搞晕了。W随手捞起一根漂浮的棍子,朝它伸了过去,老鼠十分配合顺从地沿着棍子爬了上来,甚至乖巧地避免碰到她的手,在离手指1公分处跳进了船里。它浑身湿透,躲在橡皮艇的角落里打抖。老鼠还未成年,胆怯而又单纯的目光从葡萄籽般的眼睛里小心翼翼地投向她。 W离开便利店,继续向前,在主干道上漫无目的地就像,任何一个失眠的夜晚,她离开她温暖的卧室,走下楼梯,绕过玄关处一大瓶茂盛的狗尾巴草,看一眼墙壁上的静物画(网购的某位没有名气的青年画家的作品),推门而出,和沉睡中的花草们做个短暂的告别,扭开院子铁门的黄铜把手,去向随便哪条街道。 水面上的垃圾总是直直地撞过来,塑料袋,泡沫箱,饮料瓶,塑料模特的一只胳膊等等,它们不像水葫芦,会聪明而主动地避开她的船,那是一群无主的笨家伙,洪水给了它们飞鸟一般的自由,它们随意漫游,登堂入室,喝茶谈笑。大大小小的蜈蚣们正沿着墙壁爬上屋顶,晃动着触角。 住所、小木匠、便利店的女人。城市突然陷入的沉寂让W想起了很多事。甚至想起在这片土地上可爱的泥人们种出第一粒稻谷时她尝过的味道,具体的其实已经不太记得,过去太久了,但无疑那比任何一枚野果都美味。当时她为他们出乎意料的智慧和勤肯的美德所感动,认为他们不仅能驱逐孤独,营造一片充满温情的乐土,亦能根治她每五百年必犯一次的失眠症和头疼病,把那朵散发着腐叶味道的毒蘑菇从她的身体里连根拔起,她想象着根须断裂时发出的清脆啪啪声,咀嚼着金黄的稻粒,流下了泪水。她想起了它,记起了泪水咸涩的味道。 老鼠吱吱地叫着。她想它或许是饿了,伸手从空中抓了把雨水,扔到它面前。老鼠俯下身,吞食着一粒粒湿润的稻谷。它很快便欢快起来,忘记了被水浸湿的身体,停止了颤抖。 她看了它一眼,继续划船,从一条街绕到另一条街,在城市的中心打着转。这片商业区只在拥有人群时才焕发生命力,那繁华的景象是城市沸腾的心脏,而如今所有的霓虹灯都不再亮起,至少今晚不会,在不止的雨水中,连月光都不会有,88啦酒吧,杜夫人会所,灯管缠绕的招牌,暗淡无光垂头丧气因饥饿而失去神采。88啦酒吧,杜夫人会所,这个城市的每一家酒吧会所她都光顾,没人记得她,但她是它们最忠诚的顾客。招牌们对她投去路人的一瞥,它们当然也不记得这个一直看着它们身上繁杂花纹和变形字母的女人。 她的女友曾笑话她,对她表示无可奈何,其实是在说她无可救药。你没救了。她就是这意思。但W从不怪她,她是她唯一一位能够交心的朋友,W每年都去探望她一次,说着她近来的见闻,像个话痨一般。 她会在女友那里呆上一整天,把这一年没说尽的话一股脑全倒干净。女友不会嫌她烦。每年月亮最圆的时刻她沐浴更衣,梳好头发(绝不能顶着一头当下流行的新潮发式去,会把女友吓坏),盘成一丝不苟的发髻(如果恰好把头发剪得过短,就需要戴假发,她有许多漂亮的假发套),从花园里采一束白玫瑰放进淡紫色的盒子,绑上浅绿色的丝带,沿着楼梯,走到观月台,踩上一片乖巧的云朵,去找她的女友。 之前,她是觉得她一个人呆在月亮上过于孤单,所以每年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去看她,久而久之,等她不再那样的忙,她才感觉到不是女友需要她,而是她需要她。她大概为此懊恼过,为这种突然颠倒的关系感到不适。但女友并没将此点破。她们仍旧继续着契约般的交往。 最近的一次,W向她抱怨完频繁发作的失眠症和头疼病(这几乎成了这些年每次见面的开场白),就说起了她最近交往了的那个鼹鼠男人。在88啦酒吧认识的,三十五岁左右,不戴眼镜,视力很好。她强调了他的视力,这几乎和他身上的泥土味一样难得,她一进酒吧就闻到了那股泥土的味道,那味道不像为她做了六把椅子的小木匠那般清新动人,但也是温和敦厚。她很快就让他对她产生了兴趣,像打火机点燃香烟一样迅速。她发现他们抽同一个牌子的烟,这烟并不常见,至少不是每家便利店都买得到。她和他交流着可以买到这种烟的便利店的名称和地址,又将各自杯中的酒兑到了一起,W拿着杯子晃来晃去,然后再倒了一半到对方的杯子里。那是谁都没尝过的奇异味道,喝进肚中后又会从毛孔里钻出,长着翅膀乱飞,鼹鼠看到了那些白色的翅膀看清了翅膀上蓬松的雏鸟羽毛,酒精同时刺激着他,在他的血液里燃烧,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问W是不是放了致幻剂。她说她只是将他和她的唾液混在了一起,仅此而已。他相信了,并认为这是种赤裸裸的挑逗,然后他们旁若无人地亲吻。 像蚯蚓搅动着泥土。W和女友形容接吻时的感觉。泥土味和植物的香气,W和女友说,咯咯地笑,鼹鼠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W说鼹鼠是单身,离了婚,所以她这不能算是不道德的勾引。他有个孩子,但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他没说,她也没问。男人怎么可能和酒吧认识的女人谈起自己的孩子,即便是鼹鼠也不会这么做。孩子还很小,散发着挂在枝头还未成熟的水果的清香,过于清澈无法分辨性别的味道,像一团白色的雾气围绕在男人的周围,让他浑身散发着父爱的光芒。 这挺不错。W和女友说。她喝了口女友端来的桂花酒。他在酒吧里走来走去,那团白雾就始终缠绕着他,偶尔会碰到别人的身体,但没人能感觉得到。W继续说着那团白雾的事。女友不停地抚摸着兔子的皮毛,正着十下,反着两下。兔子偶尔睁开红眼睛,看看滔滔不绝说个不停的W,然后继续做着它自己的梦。 她们坐在桂花树下的石桌边,那里放了几把石凳子。凳子太凉,女友每次都为W准备好一个锦缎面的厚厚的垫子,绣着花鸟或是别的什么图案,女友亲手绣的,她无聊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绣花,每次来,她为W准备的垫子都有所不同。W就轮流把它们一个个坐在屁股下,和女友聊着天。 我很快就厌烦了他。没错。就是厌烦。你知道的。我总不能对一个男人保持长久的兴趣。这是我的习惯,坏毛病。一个星期之后就让他忘了我。他永远不会再想起,这个一连七天夜夜和他在一起的女人。 女友摇摇头,拨弄着兔耳朵,看W的杯子空了就又给她倒满,她每次来都要喝上几坛子酒,才能把话说尽。 我还是佩服你,独自居住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也不觉得孤独,W看着女友蔷薇花般的脸,她今天涂了胭脂。她知道女友平常都是素脸,只她来时才精心打扮。 你呢?还不是一样。女友慢吞吞地说。 我那里那么热闹。W笑了。朋友,邻居。我在家里开生日会,请邻居到院子里烧烤。抱歉,我从没带来过那些照片,我的确是拍了,邻居们在我家花园聚会的照片,下次带来给你看看。真不好意思,我也开始变得健忘,来之前,我把它们装进信封,就放在梳妆台上,梳完头就忘了。 女友点点头,停止抚摸兔子的动作,目光从兔耳朵转移到了W的脸上。 她向W强调(她似乎是第一次做这样的解释)她只是离开了一个她想离开的男人而到了这里,这里顶多只是孤单一点,甚至连孤单都算不上。这些都不算什么,她觉得还不错。她看了看怀里的兔子,顺三下反三下地摸着毛。 女友原来有一个受人敬仰的丈夫,具备世上大部分伟大的男性都具备的优点——勇敢坚毅——这的确很吸引人,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嫁给了他,期望着可以拥有幸福的生活(每个女人大概都是这样——W曾揣测女友当年嫁给他的动机,但女友从未亲口告诉过她)。她的丈夫总是忙着别人的事情,射了九个太阳之后又开始忙着山鸡、猴子、乌龟、蟒蛇们的家务事——山鸡夫人用野浆果将羽毛染成了蓝色,她的丈夫不让她进门,说她浑身野男人的味道,山鸡夫人一气之下采来所有的野浆果把熟睡中的丈夫连同他们的窝一起给埋了;乌龟爱上了蟒蛇,每天用绳子吊着尾巴倒挂在树上要让它变长,他们要结婚,要生一窝的孩子(当然遭到所有动物的反对);猴王总是记不住他每一位女友的名字因此苦恼不堪不理政事——诸如此类大大小小的问题,这事可比射太阳要艰巨得多,女友的丈夫皆全力以赴,十二分上心妥善解决。由于工作繁忙,他对她疏于关心,而且,他总是把那些动物们因感谢而馈赠给他的东西带回家,山果、虫子、死老鼠之类的,那些东西源源不断一天比一天多,全都堆在家里,直到堆到了他们的睡床前,散发着难闻的腐臭气味。她丈夫不愿意扔掉,认为这是对善良动物友谊的亵渎。女友每日于那些烂礼物堆里穿梭,洗衣做饭、缝衫补被,她丈夫偶尔回来,也总是看不见她,不知道她躲在哪一堆的后面,礼物太多了。他不得不另盖几间茅屋去存放它们。在她丈夫接受了一条年轻的雌蟒蛇的礼物——十串死老鼠的时候,她决定离开他,开始计划出逃,但不管她逃到哪里,即便是躲到深山老林无人知晓的山洞,也会有蝙蝠给她丈夫报信,他又将她捉了回去。他说他不能没有妻子。绝不可能。她不能离开他。 她只能逃到这里,他再也找不到她。 最初,W的确是因为同情,才每年来看她,送她一些小礼物,比如她今天擦的胭脂,就是W几百年前送的,但她用到现在。她一年只用一次。 “而你,”女友顿了顿,“你那些朋友第二天便忘了你。你的邻居,你每十年让他们忘记你一次,每十年他们都带着惊讶而赞赏的神情来参观你的住所,欢迎他们漂亮的新邻居。还有你的男人们,”她停住,兔子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睛看着它的主人,她又重新让它安静地闭了眼。 你敢让他们都记住你么?女友说。她的手指在兔耳朵上打圈。 W不说话。她安静地听女友说。她今天的话难得的那么多(以往只有她说,女友只静静地听,连问题都极少问),她想她还会继续说下去。 “你在他们的世界是不存在的。他们从未见过你,不认识你,不了解你,你的名字只存在于那些古老的故事和传说中,所以…”女友慢吞吞地说,比任何时候的语速都慢。她站了起来。 “毫无存在感,你是个没有存在感的人。”她冷笑,然后抱着兔子进了屋子。她要去睡午觉了。保持着冰霜一样的表情,踩着碎步子离开。 W并不介意女友的冷笑,她甚至为她会使用“存在感”这样现代的词汇而感到欣喜。女友就是这样,在寒冷的月亮上呆了太久,脸上总是结着冰。如果笑得太厉害,脸恐怕要裂掉。她送了她许多的皮肤保养品,女友却总是不用,所以只能是这样皮笑肉不笑,这成了她招牌式的笑容。她其实是个美丽的女人。是她最重要的朋友,这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还有几个小时天就黑了。雨仍旧下个不停。为了避免那只老鼠被雨浇坏,W在头顶画了一个圈,保证她的橡皮船不被雨水淋到。她早该这样做,长时间的胡思乱想耽误了她。 橡皮船拐进街道边的一个巷子,划到一座公寓前。一个小女孩站在窗口向她求救。她站在桌子上,洪水快没上了桌沿。 “你的家人呢?”W问。 她摇摇头,右手揪着左边小辫子上的蓝蝴蝶结。 W掀掉那扇防盗窗,让她跳到她的船上。小女孩惊讶于W的力气和自己头顶一滴不落的雨水,她伸出手接了很久,手掌却是一如既往干燥如常。但还没等她问W话,她又被那只试图和她打招呼的老鼠吓到。W解释说老鼠是她中途救来的,不会对她造成伤害,她才渐渐地安下心来,问了她之前想问的问题——她是不是神仙姐姐。 W说不是,伸手摸了摸她细密柔软的头发。 小女孩说她祈祷神仙来救她,祈祷了一天。然后她就出现了,还开了艘不会被雨水淋湿的船。 W笑了,说那你就把我当成神仙姐姐吧。随便什么都可以。只要她愿意。 小女孩也笑了。告诉W她叫豆豆。豆豆很快就不再纠结神仙的问题而是和小老鼠玩起了游戏,把一粒之前一直放在她右边裤兜里的小黑石头从橡皮艇的一头滚到另一头,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哇咔咔,哇咔咔,蝴蝶洗澡澡。豆豆念着。 “蝴蝶洗澡澡?”W转过头问。 “就把蜂蜜涂一身,然后洗啊洗洗啊洗。” “噢?” “哦,不。那是蜜蜂。蝴蝶是把花朵弄成浆,五颜六色地洗。所以,蝴蝶总是香香的。”豆豆纠正道。 W咯咯地笑了起来。 豆豆和老鼠全都跟着一起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橡皮艇原地打圈,转得像个飞碟。 这个水上飞碟一路上救了一只狗,一只猫,一条蛇,一只母鸡。最初,它们相互敌视,各自为阵。年轻的母鸡在船上下了生平第一枚鸡蛋,鹅卵石大小,被它死死地护在身下,生怕成了菜花蛇的食物。但最后,它们都开始用各自的方言交流,黄狗则恭喜母鸡成年,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如果她找到男朋友的话。 豆豆听不懂它们的谈话,只是在一旁安静地观察,神情既紧张又认真。W会心一笑,目光转向因为玩小黑石头游戏而筋疲力尽呼呼大睡的小老鼠。猫守在一旁,安静地理着胡须。菜花蛇跳起了肚皮舞,希望能逗对面的小女孩开心,它告诉W,它本是蛇族最出色的舞娘。 W打算先把他们送到安全地带,四处找寻着恰当的安置点。船在城市中打着转,路上遇到挑衅的红花水葫芦,菜花蛇像卫士一般用尾巴狠狠地扫向它们,将那些试图靠近W的火红花瓣打得落花流水七零八落,化成紫黑色烟雾,袅袅散去。菜花蛇越打越兴奋,发出比水葫芦们更猛烈更尖锐的叫声。最后,那些花朵只能远远地观望,重新为他们让出一条水道。W向菜花蛇报以感激一笑,它又妩媚地跳起了舞。 船继续行进。豆豆指着漂在水面上的一箱可乐说她渴了。她一天没喝过水,实际上从昨晚开始她就没喝过水了。她并不饿,只是很渴。W将可乐从水中捞起,拆开包装,拿出一瓶,伸手用雨水将瓶身冲了冲,拧开盖子,递给她。其余的可乐,一人一瓶,分给了猫、狗、蛇、母鸡和老鼠,它们每个都喝得很畅快,但花猫似乎不擅长喝这种含碳酸焦糖和咖啡因的饮料,竟然醉倒在地,呼呼大睡。老鼠因为可乐而兴奋,在猫并不光滑的肚皮上玩着滑梯游戏。上去,下来,上去,下来,再上去,又下来。 喝完可乐豆豆开心地唱起了歌。一首接着一首,有些是幼儿园教的,有些是她自己编的,她还把她新交的伙伴都编了进去,小老鼠,花猫,菜花蛇们。在豆豆清脆而稚嫩的歌声里,W突然感受到一种软软的温情,她开始觉得,自己应该有个孩子,要有个孩子该多好,有个属于自己的,只属于自己的孩子,这是之前她没有想到过的,W当然不打算和任何一个男人生孩子,即使是与女友聊天,在那些有益或是无聊的交谈中,她们也极少谈及与孩子有关的话题。最近的几百年只谈到过一次——鼹鼠身上的那团奶油般甘甜的白雾,他孩子留下的。 你的泥孩子们,女友的嘴里偶尔会冒出这样的称呼,她们谈论“泥孩子”,但那不是真正的孩子,那只是W游戏的产物。她从没经历过生产的痛苦,子宫内一万把刀子齐剐的裂痛是不是比百万只螽斯齐鸣锥心刺骨的头疼更可怕,她没机会比较。她想她的失眠症和头疼病是永远都好不了了。谁也治不了,她的泥孩子们更不行。如今,她不再把当年的偶发奇想归为伟大的抱负和理想,那只能算作一个游戏,天真无知不计后果异想天开的游戏。她还是想要有一个孩子,体会身为人母的真正温情。她想,她可以和豆豆玩一个游戏。 W把剩下那些可乐的瓶盖子上都戳了个洞,连同猫没喝完的那半瓶,她准备将它们都固定在橡皮艇的周围,她要做一艘可以飞上天的快艇——豆豆一定会喜欢的——就像真正的飞碟那样刺激。在她固定最后一瓶可乐时,一艘白色敞篷快艇从他们身旁开过,绕着W的橡皮艇转圈,快艇上有几个抽着烟的青年,一个染了蓝头发,一个戴着墨镜,一个手臂上纹了只蝎子。快艇激起大量水花,从橡皮艇的侧面扑进来,豆豆吓得捂上了眼睛,但W迅速挥手将水挡了出去,在她将愤怒的目光射向那几个怪叫的青年时,黄狗纵身一跃,跳进了那艘快艇,咬住叫得最欢的那个人的手臂,将那只蝎子连同一整块皮肉都撕了下来。青年疼得在船上打滚,其余的人则开始对黄狗发出攻击,妈的贱狗我砍死你,一个掏出了裤兜里的刀具,另一个操起了铅弹玩具枪。 W立即将船靠了过去,吹了个口哨,将黄狗唤回。最后一瓶可乐已经固定好,橡皮艇像迅速腾空的飞碟,四周喷射出可乐味的强大气流,那艘快艇承受不了如此剧烈的冲击很快翻落水中。几个一直叫骂不停的年轻人落水,面露惊恐,胡乱地扑腾,试图爬上已经翻了个个儿的快艇,但那只是徒劳无功,除了一个个重新落入水中。红花水葫芦趁机游来,将根须狠狠扎入他们的身体,手臂、大腿,腹部,任何可以连接血管的部位,花朵们立即鲜艳欲滴,发出一波一波映红水面的光芒。几具强壮的躯体,很快就干瘪下去,在衣物的包裹中,如干尸一般漂浮在混浊的水中。雨水在上面不停地敲打。 对于这样的景象,W毫无怜悯,她的手轻轻捂着豆豆的眼睛,直到“飞碟”远离了那片水域。“飞碟”最后降落在一处高地,一座大楼的顶部,这是一临时个安置点,楼里有许多人,很远她就听到了里面的嘈杂声。冒着热气的食物的味道在嘈杂声中清晰可辨,猫、狗、兔子、蜥蜴和乌龟等宠物的味道混于女人的香水和男人的汗液味之中。她可以把他们留在这里。 豆豆拉住她的衣襟不肯离开。喝醉了的花猫突然惊醒,不明就里却流下了泪水。黄狗咬住W的裤腿,菜花蛇则表示要继续跟随做她的贴身护卫。母鸡抱着蛋哭得不省人事。 W坚定地再次重复她的决定,用缓慢而温柔的语调,她开始觉得自己像一位母亲,但她的孩子无法改变母亲的决定。 他们开始送她离别的礼物。豆豆摘下她绑辫子的一只蓝蝴蝶结,右边的那只,递到她的手里,哭着说,蝴蝶洗澡澡。 蝴蝶洗澡澡。W重复了一遍。 她收下了所有的礼物,母鸡的蛋,黄狗的项圈,菜花蛇的一个斑纹,花猫的一根胡须等等,便离开了。 橡皮艇入水激起的浪花撞击着从天而降的雨水,划过皮艇光滑的边缘,波纹朝向四周,越过垃圾袋、空塑料瓶、肿胀的木板、一次性纸杯、一上一下荡漾着的盆栽植物,在水面上层层推进,W念动了遗忘咒语。
天已经黑了。W的船仍旧漫无目的地兜兜转转。水葫芦的群体比早晨膨胀了许多倍,在黑暗中发出红色的光。它们都睡着了,三五成群地相拥而眠,散漫地浮在水面上。若有似无的呼吸声毛茸茸的一团纠缠在潮湿的空气中。它们代替了灯光,照亮了城市黑暗的水面。 城市开始散发出恶臭,那些味道从不同的源头、不同的物体中剥离出来,摇摇晃晃地、慢慢睁开苏醒了的眼睛迅速摆脱初始的小心翼翼熟练甚至肆无忌惮地穿行在略带腥味的雨水中。一座并不太高的桥上停满了车辆,黑影拿着工具敲着车窗,玻璃碎裂的哗啦声远远传来。黑影的眼睛发出荧绿的光,扫射着车内的物品,他扯开一包食物,不咀嚼就全部吞咽,食物堵住喉管,咔咔作响,他费了力气才全部咽下,他又拎起什么,塞进了口袋,走向下一辆车。 W叹了口气,想着自己微不足道的控制力,如今恐怕只能控制一艘船。这点,她的女友曾警告过她,那时,女友抱怨她宫殿周围的守护云朵越来越少,一不注意云朵们就都从那个日益增大的缺口流下去,那些调皮的云朵一旦失了控,就只爱毫无节制地呼风唤雨,那是它们毕生的乐事。从裂缝进入的不仅仅是云朵,如果…女友顿住,开始用怜悯的目光看向她。“那块石头如今只能保住你自己,别想再用它做什么大事了,”女友说完,就抱着兔子进屋睡午觉。 恶臭味让W差点呕吐。她捂住鼻孔,看向楼房方向的光,辨认出一间公司名称的英文缩写。那是家广告公司,她曾在那里工作过几个月。老板是一位颇具创意的年轻人。公司有整面漂亮的玻璃幕墙,可以看到对面的街心花园,那里有老人、情侣和撒欢的哈巴狗,W办公的位置靠着窗,不忙的时候,她就一直看着对面花园的景致发呆,庆幸在城市的中心还有这样的一处花园,不像公园的花园,所有的植物都被打理得很好,它们该有一个十分敬业的园丁,花园按着季节有不同的花朵开放,三色堇、五彩石竹、非洲菊、重瓣蔷薇、大片大片的萱草。在楼内忽明忽暗的光线中,她辨认着自己原先的办公位置,那一层整片的玻璃被敲碎,一根粗绳索从上面垂下。里面一片狼藉,美妙精巧的手工装饰物遭到损毁,白色塑料管蓝色气泡膜做的树,纸盒垒成的隔墙,小玩具车粘成的建筑模型….其中部分成了燃料,里面有人在烤着鸡肉,又或者是狗肉,兔子,还是其它的什么?在恶臭中,W的嗅觉开始紊乱。 船行进得异常的缓慢。天亮前,她打算回到她停车的桥上。在几乎筋疲力尽的行进中,W做了最后一件事,帮一个嚎啕大哭的男人将妻子的尸体浮上水面,让他抱走。山洪爆发时,妻子的双手紧紧抓住一楼的柱子,以至于死后无法掰开,她的丈夫潜入水中,尝试了多次无果。 男人将妻子的尸体放在三楼的露台上,开了五十瓶马爹利,他将酒全部倒入洪水中,为他的妻子送行,并目送着W离开,消失于黑暗中。 她回到了桥上。 石头乖巧地留在衣兜中,蓖麻果实一般的光滑。W将手伸进右边的衣兜,抚摸着它,感受着它身体上渐渐变得尖锐的棱角和缓慢升高的温度。她听见了脚底传来的细微碎裂声,来自钢筋混凝土浇筑的桥墩,在水流的猛烈拍击中,它们更像蛋壳。W站在并不光滑的蛋壳顶端,等待着天亮。 雨水源源不断,落入黑暗的世界,这个实实在在的世界,像她左手扶住的大桥深橙色栏杆那样伸手可及,带着凹凸不平的触感,雨水下冰冷,阳光下炽热。雨滴敲打着栏杆,和栏杆上W的手指。 手机发出低电量报警,滴滴作响。她从左边的口袋掏出它。看了一眼。有一条两天前的未读信息,是网购的商店发来的。她买了一双鞋。 “您在HNN美鞋馆购买的宝贝已经发出,它迈着大步,飞快地向您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