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龙杯

如何

《蟠龙杯》

      父亲这次死在杯子里了，他的女人来告诉母亲时，母亲正在扫地，她瞅了一眼来人，冷冷地说把他人埋了，把杯子给我。

    母亲拿到杯子后跟全村的人说我要结婚了，请你们来喝喜酒。待村里人来赴宴时一看，新郎又是我父亲，大家非常不满，于是不愿出喜钱了。母亲说：你们收了我的喜帖，不能不出喜钱，这不合礼法规矩。她这样说，有人发话了：新娘子，你看你结婚多少次了，每次都是这个男人，你这样骗钱有意思吗？人群中又有人说：你已经欺骗我们二十多次了，这次我们肯定不出喜钱。母亲回敬说：即使结婚一百次又咋样？难道你们想白吃？没门！大家见她要发狠，就耐心开解，说：唉，新娘子，你就想开点，我们坐都坐下了，不管怎样，你总是要招待的，结婚嘛，总是要操办得像样点的。母亲听后不服气，大骂，就这样，大家争执起来了。父亲对此置若罔闻，他在喝水跟酒，俩只杯子。脚边一只黑狗在吃地上的痰，有时也舔舔父亲锃亮的新皮鞋，来人中也有跟他打招呼的，他一脸的迷茫，回答说：抱歉抱歉，我刚活过来，记不住人，你钱送了吗？说完又吐了一口痰给那只狗吃。

    人情汹汹，母亲抵挡不住，她恶狠狠地说你们真要吃是吗？好，我叫厨师弄给你们吃。

    每桌端上来一大碗清水，众人以为是饭前洗手的，都去洗手了，母亲说你们不要怪我，这是第一道菜，你们浪费了。大家都笑说新娘子真会开玩笑，新娘子的玩笑就是开胃菜，后面我们就解放裤带吃吧。后面上了辣鸡爪，一桌俩只；还有一道鱼眼睛，每人一粒。大家说这么少，怎么吃啊？怎么吃啊？厨师们应声拿来了一笼笼馒头，笑着问：

    清水要吗？

    不要！我们也要像那个外乡人一样地喝酒。【他们指了指我父亲】

    局势已经不可收拾了，母亲见状叹气说好吧好吧，你们也要死在杯子里了。

    众人先用馒头垫了底，待每人分到一只玻璃杯后，大家喝酒了，一开始相互之间没有交谈，只听到啃鸡爪跟吮吸鱼眼的声音，还有嘬酒的长音，这个组句是一个病句，风确实没有起声，巨大的香樟树冠形成了遮盖，树叶之间落下了一些尘光，有时也会落下蝉鸣，静得可怕，没有声音，这个组句是个病句，但是母亲跟我回忆时就是不肯用句号来斩断它，它像静水一样的继续流淌，喝喜酒的人们像一群灰鼠一样地啃着鸡爪、吮吸鱼眼，有时也立起鼠眼偷看他人、以及他人脸上变幻莫测的阳光，他们偶尔会有对视，但一触碰就逃开了，没有声音，静得可怕，幸好，父亲来斩断这个漫长病句的蛇头了：他一脚踢翻身前的桌子，起身走到人群中骂道：

    他妈的！办丧事啊？这么静！

    老子请你们来吃喝就为了恶心自个？

    都给我精神点！边吃边谈！

    到我以后办丧事时你们再来喝，也要乐呵乐呵的，听见了没有？

    别他妈的跟死了亲娘一样的愁眉苦脸！喝！

    在起句的“他妈的”冲击到众人耳膜时，刚才的病句之首就被斩断了，声音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很多人爬地上了，他们在寻找被“他妈的”震落的鱼眼睛，那些鱼眼睛像珠子一样清铃昌啷的跳跃着前行，那只黑狗已经冲了过去，桌底下是一群争吵的狗：人狗。然而桌子上依旧有跳跃的鱼眼睛，站立着的人已经在歌唱了，厨师们像蜜蜂一样忙碌地添酒，他们乘客人不注意时偷偷地啃起了鸡爪子：那些坚硬的剩骨。但是没等尽兴就看到了我父亲笑盈盈的红脸，他们的身子就像筛糠一样地抖栗了。父亲微笑着走到了每张桌子前，开始舔那些坚硬的剩骨，旁边的人见了受宠若惊地讨好他说：

    谢谢谢谢，这下可鲜了！还香喷喷的！真是麻烦新郎官了！



    来喝酒的人全部死了，他们啃过我父亲添过的香喷喷的剩骨后全死了。后来才得知，我的父亲按一个古方修炼得口液变毒了。以后，我的父母继续用这样的阴谋得到了一个又一个村庄，那些村农的尸首全部被沤成了肥【当然这个艰苦的工作是由厨师们完成的，以此惩罚他们那狗改不了吃屎的恶习：每次婚宴上总是要啃客人吃过的鸡剩骨】，这些原来贫瘠的土地也因此而变得肥沃起来，五谷丰登了。到了1948年1月18日，据民国政府的有关统计资料，我家已成为江南地区最大的地主了。文革时，母亲在拳脚下不得不对这个事件坦白，由于其真实性实在难以考证，所以最终她也没有被枪毙，但自此这个故事也改变了它血腥残酷的性质，它成了人们游街时取乐的段子。我上面用厨师们这个词不是我的语病，是母亲每次向人叙说时从不肯承认只有俩个厨师，而定居周镇后随行的那俩个厨师也一口咬定不止他俩，但有人揭发只要我母亲一说厨师们，这俩个厨师就对视暗笑，此事暂且存疑。至于我父亲后来怎么样了，在我出生前他就死了，母亲一直不肯跟我讲，直到2012年的12月1日，周镇因为迪士尼乐园的启动而全体拆迁，从我家老厢房墙基下挖出来了一只杯子，从而揭开了我的家族秘密，有关人员打电话通知我时说我母亲死了，那时我正在上海一幢玻璃房里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商业谈判，对面是一个香喷喷的美女。


    那天他们布置好了灵堂，在隔壁一间灯光昏黄的房间里，接待我的是一个中老年人，他出示了自己的证件，是上海市博物馆的考古专家，也姓沈。他一见到我就表达了惊奇，他看着墙上镶着我我母亲照片的寿星荣誉证书【她是周镇唯一的百岁老人，因此镇政府颁发了这个证书来宣扬周镇的生态建设，另外还享有每年一万元的养老津贴】问：102岁的女人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儿子？我说这谁知道，反正村里人是看着我从她肚子里出来的，我1971年生人。

    我1956年生人，说起来跟你家是世交，我父亲原来就是你家的一个厨师。

    哦，是这样啊，那幸会幸会，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呢？

    那天，拆迁队挖你老家墙基时，你母亲颤颤巍巍地来到了坑前，她竟然是从城里一路走来的【我说嗯，我知道，她一直不让拆，我觉得条件差不多了，就瞒着她签字同意了，是我叫她住城里的，还派了专人看护她，唉，那女人真没用，竟然没看住她！】，当看到那只青瓷杯裸露时她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不想踏空了，嘴里还在喊：

    杯子、杯子，我的命！你给我！

    我看着他模仿我母亲临死前的样子【睁大眼睛】，问：这个杯子倒底有什么奇特之处呢？它是我母亲讲的那个我父亲喝酒的杯子吗？

    这倒不敢确定，但是这个杯子确实很有来头，我现在给你看看。

    他拿出的是一只青瓷杯，他指着杯身上的暗纹说：这是一只唐代的蟠龙杯，传说用它来喝酒能提炼人的魂魄，长久的适量啜饮就会得以永生；但事有俩面，同时这个杯子也是个不祥之物，人用他喝酒常常会迷醉，被它摄取魂魄，因此而死亡；当然这不是无解的，这个杯子之所以贵重，它的神奇之处还在于：只要你快速埋好死者的尸身，然后往杯子里倒一种水，它的暗纹就会凸显一条血红的蟠龙，死者的魂魄就会脱离杯身后回归肉身复活，然后那条蟠龙随之消失。你父亲可能就是这样活过来的。

    当然还得有那种神秘的水。

    他补充道。

    那我父亲又怎么会死呢？既然有了杯子。

    听我父亲说文革中你父亲被斗怕了，1970年刚过完年，是过了正月十五吧，他听说上面又要来人对他进行镇压，就躲到花花【沈村公器：一个寡妇地主婆】家去喝酒，俩人用这个杯子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个酩酊大醉，都喝死了，村里人把他俩埋了，你母亲也放了那种水了【也许是相互制约的需要，你父亲得到了毒液的古方秘籍，而这种水的制作就归你母亲了，这是听我父亲说的。博物馆研究员补充了这一句，时间久了，我也记不清它在这段话的正确位置了，姑且就插在这里吧】，但怎么的他俩一个都没活，也因为这件事你母亲也疯了，听说那杯子也被她砸碎了。现在才知想不到是被你母亲藏起来了。

    我听到这里心情有点沉重，我隐约感觉到这个事件对我母亲的声誉不利，于是我转移了话题，我问那现在这个杯子怎么着？他看了我一眼后，思想了一会小声地说：

    有三种方案，因为这是及其稀有的国宝级文物，不得买卖；所以你：一、可以自己收藏，但不得损坏，我们博物馆还会定期派人来检查它的保存情况；二、你可以无偿捐给国家，国家给你一个荣誉；三、你可以卖给国家，那也有一部分钱。

    我问他卖国家有多少钱，他跟我讲了一个难记的数字，精确到了分厘，我对这个数字不感兴趣，它救不了我那行将破产的公司。我说就放我这儿吧，自己喝酒时用！博物馆研究员马上指出了我的荒谬，说国家规定一般情况下文物不能做实务性的使用，你喝过酒，仪器测得出，你不要为难我们了吧？他说这话时我脑子里立刻浮现了母亲故事里厨师们的形象：见我父亲时一副谄媚的嘴脸。有暗香袭来，我离他近点嗅了嗅。他见我这样就询问：有味道，是吧？我说嗯，香喷喷的。他开始叙述原委：

    我父亲帮你家用尸体来沤肥，长期下来身上就沾染了洗不掉的尸臭味，虽然新社会了他不再沤死人肥了，但生产队里沤肥也还是他跟以前的几个伙计干的。我出生时竟然是尸臭熏天，据说我母亲难产实际上是被熏死的。从上幼儿园开始小朋友们就避开我，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破四旧的古书里找到了你父母修炼的那个古方【毒液和神奇的水】，我开始专研古书堆里的学问了，可这样我身上的尸臭味更重了，幸好博物馆招人，想不到他们要的就是有这种气味的人，说是天赋异禀，果然本人后来在考古领域取得了一点小小的成就【这时他有点得意，那股香味就变怪异了，冲鼻】，我们业内见外人都是要用这种香水洗澡的，单位免费提供，你要的话，我去弄俩瓶给你？我忙说不用不用，你见活人时用。

    他说完这个原委之后又看了看门口，房门紧闭着，好像确定了屋内只有我们俩个人后他才放心。然后他凑近我压低了喉咙音说：这种杯子据考证，世上一共只有俩只，非常的稀有珍贵，价值连城还在其次，主要是它可以让人永生，你要想保留，我可以帮你的，但我也要用它来试尝一下，你看怎样？那是永生之杯啊！

    看我似有怀疑，他用了轻得几乎掉在地上的声音继续说：

    我可以让仪器失灵的，永生之杯啊，你可要想好了。

    我看着墙上荣誉证书上母亲的相片，我想了想，语气坚决地说：

    我决定一一一卖国家了。

    在再次征询了我的意见后，他失望地摇了摇头，在他出门要叫人来办理买卖手续时，我突然醒了，我喊了一声：

    我不卖了！

    他大喜，看样子要跑过来拥抱我，我用手势制止了他，说：

    我要捐。但我有一个要求，你们要按我的要求做好各大媒体宣传，相对于它不可估量的价值，这点要求不算什么吧？你们政府要越快决定越好，五分钟给我回音可以吗？我马上要走了。

    这样处理可能对他也有利，博物馆研究员又有了热情，他听了我的设想后连说没问题没问题，在跟主管副市长通过电话后，他说一切按我的意思办。我一听佳音，身体里仿佛进入了一种好闻的香喷喷的女性气息，立马就打电话给我昨天谈判桌对面的那个女人，我对她说：

    我可以以我们俩家公司的名义捐一个价值连城的青瓷蟠龙杯给政府，政府通过各大媒体连续播告，那我们是否签一个长期性的合作合同？

    这个故事很多人怀疑它的真实性，它的叙述风格也未能糅捏一体，这正是因为它由多人传说所致。我根据自己的回忆勉为其难拼凑成了这个叙事，当然我也精心修辞了一些句子，好让这篇小说得到贵人们的青睐。但是由此你怀疑它的真实性是不科学的，也不公道，因为生活的真相远比小说事实要真实：我的公司依靠这次捐献起死回生了，我在得到了对方公司长期合同的同时也得到了谈判桌对面的那个女人的身体，我现在这样讲述时鼻翼抽吸了俩下：

    嗯，香喷喷的一一一

    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