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村庄一角,窗子里射出一束橘红色的灯光,薄薄地覆盖在屋前的空地上,门边的一捋草垛也被照射着泛出厚实的光,形状活像出炉的馒头。天梁衔着烟蹲在门外,一声不吭,凛冽的寒风吹得窗台上的塑料袋啪啪直响,天梁盯着空地的一角,眼神发直起来。
女人看着桌上的油灯快灭了,使劲直起身子。“天梁,这么冷的天,一直呆在外头干啥?……灯快灭了。”说完,轻声地咳了起来,颤颤危危地伸手去够床头的水杯,喝了几口,才停止了咳嗽。
天梁把烟扔了,用脚使劲踩着烟头,样子极为像驱邪的法师。他起身裹紧了棉衣,进屋去了。天梁换了灯芯,拖着蹲得有些发麻的双腿走到床炕前,褪去身上的棉衣,破旧的棉衣呈现出许多颜色,这些颜色就像天梁的痛苦,多而且沉重。他慢慢地抬起屁股使整个身子移到炕上,最后脱去裤子,钻到了被窝里。这个时候,女人往炕里边挪了挪,把手放到被子外面来,那双手像极了一堆干柴,骨瘦嶙峋有些吓人。
女人说:“天梁,明天别赶去县上买药了,俺觉得吃了不管用。要是真得了,就……家里也拿不出钱来买药了。”
天梁不支声,这种对话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他不想再说什么,只是骨子里有些认命。
“现在就愁俩孩子,俺生了这病,不怕人瞧不起,可孩子……就走不出这村走不出这山坳坳了。”女人说着,眼睛就湿了,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担心起孩子。她把手缩回被窝,翻了个身:“咱的血咋就那么不值钱呢?”
天梁楞生生地看着灯火,跳动的火苗那样鲜红,天梁看见了血,看见了流动的大量的鲜血,眼前出现一摊光晕,渐渐模糊起来。天梁钻进被窝,再也没有睡着。
一大早,天梁和村里几个男人上了东边的那座山。有人手上扛了把铁铲,有人扛着了把锄头。天梁也抄了把铁器。一夜的雪下得很厚,脚踩进雪地里沙沙作响,地上一会儿就脏了。男人组成的队伍慢慢远去,他们各自低着头,互不说话,太阳照着稀稀拉拉的人影,在雪地里显得有些寂寥。
“什么时候死的?”一个在挖坑的男人起先开口。冬天的土太硬,他使足了劲儿,向地里挖去。
“前天傍晚……没到三天。咳,这种病谁敢把死人往家搁三天啊。听说村西面昨个儿也死了一个女的,丈夫也感染了,快了。”天梁有些心不在焉了,他边挖边盘算着进城打工的日子,家里的粮和树都卖光了,孩子下学期的学费都没整齐。
“今年都开了两个新坟地了……这都他妈成什么地方了!”
男人们边挖坟边议论着。死者是天梁的表舅,今年夏天被抽了两回血,半年不到的功夫就入土了。
天梁望着眼前的一切又开始恨起自家的女人来。女人去年瞒着他一个人跑去县里卖了四次血,还有一回跑去开封,一次就抽了400cc。抽了两袋血的女人当天回到家里就卧床不起一个礼拜。得来的两百八十元钱确实也让家里富裕了一阵子。男人知道她卖血是在女人去开封后回来,一个礼拜过去,女人的脸上就起了疱疹,发高烧,发一阵退一阵,天梁知道女人一定是去卖血了。在这个村的人都知道爱滋是怎么回事儿,全县卖血的人不下三千。实际上,女人得病后根本没有去医院确诊过,只凭感觉就知道自己八成是染上了,她和天梁都心里有数。
女人站在院子里抖落门前的玉米棒子,她抬头见远处一座新坟的坟头上冒起了青烟,算计着天梁也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天梁回来了,裤脚上沾了些雪,他跺着脚,边用布掸裤角的雪边和女人说话:“把你表舅安葬好了,你要身体还行,改天就去坟前给他化些纸钱。”女人应了声。天梁从背后看着女人,仿佛想到了什么:“我说,咱还是去医院吧。”他说得很轻。女人转过身看着天梁,眼睛里又盈满了泪水,在女人的眼睛和脸颊的交界处犁出一条沟,这条沟与额头上的道交相辉映,仿佛是阡陌的田地。
“天梁,我知道自己没多少日子里......我怕......我不太想死......”女人欲说欲哭。
“别瞎想了,兴许不是。”
天梁终于带着女人上了郑州。女人躺在了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床上,女人觉得这张床太干净了,甚至干净得有点吓人,她觉得要是最后能死在这么干净的床上就满足了。一个中年女医生给女人作检查,她叫女人褪去裤子,把肚子整个露出来。那女医生在女人的下腹部发现了一片暗紫色的斑点,女医生紧锁着眉头:“你这情况上年头了。哪里人?”
“蔡县古水村的。”
“怎么感染的?”
感染!女人仿佛觉得一道通向死亡之路的大门向她打开了。她像所有古水村的确诊爱滋病患者一样平静地接受了事实。
“输血。”女人说。
“在哪里?......你先把裤子穿上,跟我来吧。”
“我们县上的采血站,还去了开封一回。县上的采血站就是一台拖拉机,我看见每个人都用一个吊在那上的针头和一根皮管儿,当时就觉得有问题......”女人低下头去,心跳加速起来。确诊之后,她的内心跳一直没能正常,越来越快,像一匹脱了疆绳的野马,怎么都扯不回来。
“你丈夫感染了没有?”
“他......他不能吧?”
“叫他去确诊一下。”在开药方的女医生顿时抬起头来认真地对女人说。“我开的这个药方比较贵,我没帮你多开。假如你承受得起的话......这样吧,你先付费处查一下这药的具体价格,钱带够了我就多开点给你,要是不够的话,两盒总要吃的,我现在就只给你开了两盒。”
“医生,俺以前吃的就是消炎药和退烧药......”
“怎么可以这样?!......你先前不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么?......你先去拿药吧。”女医生有些激动,但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顿时又发不出火了。临走时,她又交代了一句:“药服完之后,来我这里再作一次检查,不要挂号了,直接上楼来找我。”女人答应了出门去。
天梁的确诊是阴性。但这个结果对于此时的天梁一家来说,没什么值得庆幸的了。生活在天梁看来一如往昔,并且还将继续。
2002年12月1日世界爱滋病日来临。大量的宣传海报和宣传画被贴到了河南蔡县古水村的条条弄堂里,宣传画上面用国际语言写道:“LIFE LET LIFE”意思是:活着,也让他人活着。”古水村还是有人陆续感染爱滋病,人们仿佛觉得这简单的国际语言永远离他们的生活太远,太远。
每年的爱滋病日都在冬天里来临,坐在炕上的天梁和他的两个孩子,此刻都在回忆一个远在天际的女人。幼稚的小儿子握紧了拳头,他暗自下了一个决心:长大了一定要杀掉抽他妈妈血的那个人。这个冬天,雪下得格外欢畅,细软地覆盖了东边的那座山和山下的叫做古水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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