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司机

张佳玮

1
“到哪儿呢？”
“徐家汇港汇广场谢谢。”
“后门没关上，您用力再关一下。对不起啊，车门有点问题的。”

2
我右手将车门向外推，直到右臂伸直。车门底部发出执拗的摩擦声。汽油的味道。沉钝的触觉。右臂肌肉收缩，加速弯曲。车门快速奔向其原始落脚点。一次强硬的接榫与着陆。毫无感情色彩。“砰”。尘埃落定。锁已合拢。我开始了短暂的刑期。春天的阳光被锁在了车门之外。

3
车子的开动缓慢而舒适，柔情万种。和生硬凶猛的关门大异其趣。嘴唇与嘴唇接触。大仲马的名言。那柔靡万端的行进风格，是技术时代赋予我们的奇特感触。阳光缓慢的滑行在窗玻璃之上，鱼鳞一般荡漾。春天的色彩。异己的气味。出租车后座的世界，被我亲手将门关闭，以此开始未来的行期。如果忘却时间的因果，那只是一个简单的回阖。

4
出租车里的两排座位之间，隔了一重铁栅栏。切割空间的铁条，让人想到监狱的情景。司机的眼睛从后视镜注视着我。俨然若有所思。我安静的坐着，低下头看见自己无聊的双手，手指交错。栅栏的横杆上，一只棕色绒布熊大张着圆鼓鼓的四肢悬垂着。车子以极小的幅度进行着颤栗。于是司机眼神的方向在我和小熊之间来往的摇曳。我定定的望了一会儿小熊，然后低下头来，翻过右手。我发觉右手上依稀有一条污迹。

5
车子一寸寸的滑行，终于停下。我听见司机熟练的叹了口气，将胳膊肘压在了方向盘上。我抬头望过去，穿插纷繁的栅栏，透明的挡风玻璃之外，一排不见头的车流，横峙在前。

6
我翻过手来又看了眼右手。我感觉到司机的眼神在无声的窥探着我，所以我始终眼睛低垂，神色落寞。一条混杂着棕红色彩的污迹，细长得颇有诗意，悄然滑过我的掌心。我轻轻舒展一下手心，于是我发觉掌心的触觉，略有粘滞。我悄悄的将低垂的眼睛向右侧转动，将目光定位在了车门的把手之处。

7
车子停在了高架桥下。车子后坐处于黑暗的幽闭期。我循规蹈矩的双手游弋在视界之外，难以让我确认事实。车门的内侧，监狱的墙壁，最为坚硬而又黑暗的角落。我放弃了目光徒劳的潜行，让它回到我的面前。那只小小的棕色熊上。它卡通的外表，张开的四肢被固定在了栅栏之上。天真无邪，巧笑嫣然。

8
“先生。”
“先生？”
“您相信鬼魂儿吗？”
“先生？师傅您指我？”
“是啊。车堵在中间，等着很闷啊。想说说话。您相信鬼魂儿吗？”

一个戴太阳镜的女子从车外的人行道上走过。我望了她一眼。她在斑马线端踌躇了半晌，东张西望，然后开始穿马路。

9
“鬼魂儿这东西，说有的话，那就当有。按照物理学上的说法……”我找出路，“这个熊蛮可爱的。”
“您也喜欢啊？人家都说好看。是我女儿的。”
“挺可爱的。”我重复说。
司机没有应声。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那，她以前就喜欢坐在你现在坐的那位置。”

10
“以前？”我问。
“是。”他说。

11
我的右手悄悄放在了车门之上，摸索着把手处。我要寻找到那条污迹的来源。那条令我的右手蒙受不白之冤的来处。我的心脏温度很低。阳光对于我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先生，您想摇窗子吗？”
司机问。
“啊，是。我闻不惯汽油味道，晕车。”我说。

“小心点儿。右车门有时候会出问题。出过事故的。”
“出过事故？”
“是，以前的事。”

“以前？”我问。
“是。”他说。

12
小熊的四肢张开，横陈在栅栏上。我盯了它良久。不知道为什么，那色泽让我想起那幅久已昏暗的《最后的晚餐》

车子开动了。

13
港汇广场到了。我的右手去推右边的车门。车门应声而开。了无窒碍。我将钱从栅栏间隙递给司机，司机把零钱给我。
“您别忘了什么东西。”他说。
“谢谢。”我说。

我下车。将车门关上。我抬起头望见春天的阳光明亮眩目。我将右手握紧了拳头。我闭了一会儿眼睛。汽油味仿佛依然留存，让我头晕。我将右手抬起来。我想用我的眼睛看清楚，手上的污迹究竟是什么。

文沁可人

嗯，与以往变化了很多。

兰胡子

S

九分之七

表面看起来干净的短句，作者有意克制，认真品味起来相当暧昧，有诗歌的味道。
并没有真正出场的司机女儿和若隐若现的死亡似乎才真正是小说的主题，与“我”与我的思想状态形成一种交织，交织以一条污痕的形式出现。我预想中的结尾是，“我”被甩出门外。仔细想一下，觉得如果真的这样处理的话，小说的主题虽然更清晰，但有时候清晰反而是一种限制，反而失掉了更可贵的自由。

康丁

如楼上所说，隐藏人物和线索比较明晰，语言简洁干净，是提炼过的。以前在网易看过你的东西，也感觉到了风格的变化。多交流。

耻

写的确实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