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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豫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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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6:2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故人豫襄


豫襄站在邻居家门口,不时地踮起脚尖眺望来路,或于道地徘徊,突然刹住脚步,引颈以待,四顾茫然,装出一副正在等人因而显得焦灼的样子。实际上,他是在等人。等那些认识他的村民,主要是他的妻子。他装出他在等人,是为着他的妻子。试想,由于他确是在等人,因而不管他呈现了何种样子,都属于等人的样子,那他又何必刻意去装。但问题是,如果他不装,就有可能表现为与上述样子完全相反的那种样子(虽说那也是等人的样子):像一个稻草人那样支于原地,由于不动,陷入沉思,而沉思必然延长不动的时间。如此,别人就为给予他更多的关注。这可以肯定:一个陌生人长时间一动不动地站在村民们熟悉的某个地方,村民们自然会多看他两眼,尤其是他的邻居。这是他所期望的。期望于村民,但不期望于自己的妻子。豫襄以为,妻子与他相伴多年,在经过他身边时,即便不看他的长相,或也能认得出他来。若他再诱使她多看他两眼,那她更能认得出他来了。这就没有必要了。
为什么没有必要?嗯?他停下脚步问自己,为什么?
此事显然是有必要。豫襄发觉在他这一曾自许严谨的计划中居然存在着如此严重的缪误,昨天他却轻易地把它给掩饰过去了(昨天他也想到,但他却想当然地觉得没有必要)。他为此感到自责。
虽说我的本意是希望我妻子认不出我来。如果连我的妻子都认不出我来了,何况襄子。这没错。虽说不愿诱使我妻子加以注意,不仅是因为我心存幻想。但毫无疑问我是心存幻想。我绝不能因此而对自己宽容。假如我轻而易举地达到了那一步,到时我怕也是不会放心的。从现在开始,不仅要让她看到,如果她看到了仍不认识,应该去找她问问诸如豫襄家在哪里之类的问题,如果此时被她识破,我便可以一笑置之,当作是和她开了个玩笑,把脸上的泥灰抹净,露出我的本来面目。但如果我问了,还是不被识破,或许她心不在焉,那就应该继续绕往她的前面,挡住她的去路,百般纠缠。如果这样那样都试了,她还是不能认出我来,这才说明事是真的成了。
于是豫襄不再走动。他站到门前的一块青石上,面对邻居的房子,挑衅地看着自其下经过的路人。要走过很长一段距离,村民们才会回头再次看他。看来效果不错。如果有人认出他来,必会大惊小怪地叫出他的名字。他在村里的人缘可以,虽说搬来不久,大人小孩已都喜欢上他。村民中无人知道他是豫襄,是当年智伯的门客。
他的邻居显然也不能认出。男主人肩扛一把斧头,从房子里出来后,仿佛示威,他看了看豫襄,然后看看眼下的柴块,往手掌上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一斧下去,柴块劈为两半。柴块不少,劈完它们需要一些时间。男主人时时从眼角注意着豫襄的举动。而豫襄始终不动。一次,女主人抱着正在吮奶的婴儿从房子里大步出来,大概以为豫襄已走。尚未等男主人开口斥责,她已匆匆返身回屋。但她那半边坦露的胸脯上有如黑枣的乳头,已被豫襄看去。邻居的四个孩子和他的女儿扒在邻居家的门缝里默默地看他。他们太过专注,因而忘了管住脚下的狗。那只碰到生人便吠叫不休的花狗趁机溜了出来。它趴伏在豫襄的脚下,嗅了嗅,不仅不叫,反而仰面打起滚来。这使得豫襄很是失望,想一脚把它踢飞。也许是孩子们猜到了他的想法,邻居家的老二飞快地跑到豫襄的面前,一个急停,然后弯腰抱起小狗跑回了房子。此间,他的父亲停下了手上的活,警觉地侧过身来,手中的斧头只劈入柴块少许。也许他是想以此来增加武器的长度,以便在豫襄出脚伤害他的孩子时,远远地将他击倒于地。
由于以身试险的乃是老二,老二从此将取代他的哥哥,确立他在这四个孩子中的老大地位。呵呵。
下雨了。村里有人喊。
豫襄和他邻居几乎同时抬起头来看天空。一颗雨落在了豫襄的脸上。眼下,大批村民正从房子里奔出来,衣裾飞扬,去收晾晒在道地树杈上的衣裳。由于豫襄家的门前也晒着一杆,豫襄下意识地犹豫了一下,但他当然不会为此所动。他缓缓地走向自家的廊下,目的在于避雨。但就在他快要走到时,他妻子自西边大步赶来,她在豫襄背后喊叫着,阿襄,你收衣服啊,你干什么了你。这便使邻居们都朝豫襄站立之处看来。豫襄只得转身走到树杈杈下,抱起衣服,不好意思地对目瞪口呆地邻居笑了笑。
是我爸爸,他女儿不无自豪地对其余几个孩子说。
爸爸。
原来是阿襄,我还以为是谁呢。邻居说。
豫襄的妻子这时也发现了豫襄脸上的污泥,便问是怎么回事。
收衣服,收衣服,收衣服。
神经。
你怎么认出我?晚上,豫襄问他妻子。
什么?
没事,我明天去崔护家一趟。
晚上可回来?
豫襄本想说他不回来了,考虑到应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便说,不一定。
第二天早上,豫襄和妻子一起下山,中途分手。豫襄并没有去找崔护,还没到找崔护的时候。豫襄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彭土风,另一个便是崔护。彭土风住在山脚下的小城里,崔护的家在不远的都城。两人都是当年他在中行氏处做门客时结交。中行氏被智伯灭后,豫襄投奔了智伯。其时,他的地位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他却再也没有结交过新的朋友,是说好友。崔护和彭土风,是他仅有的两个好友。
豫襄是去找彭土风。彭土风看他容貌如旧,知被识破。不过,对此他似乎并不觉得意外。豫襄看到彭土风不意外,也不觉得意外。他想,彭土风说不定正期待着呢,这屌人,呵呵。两人随即对下步行动作了更为周密的谋划。由于豫襄是被其妻子从背后识破。首要解决的是背。现在看来,背部是有很大的问题。仅靠换了一套衣服、一种发型及一双鞋子,略略改变了脖子的肤色是不够的。而这样的认识来自于实践的检验,这就说明了这样的检验确是必不可少。接下来,彭土风对豫襄的后背进行了细致的加工。这种加工的结果,既要使之完全不同于豫襄原本的形象,又不能太过怪异。也就是说,要使豫襄成为谁都不认识的人(除彭土风外),包括他的妻子和崔护,同时,又不能使之引人注意,要像这窗外大街上许多人中一人。若因怪异使之显眼,便有可能招致怀疑。虽说敌人不一定怀疑他是豫襄,但有可能怀疑成是别的不法之徒。于是乎,敌人们失之东隅,而收之了桑榆。
当然不仅仅是背部,对其它的部位,对这一整体的改易都须符合上述两个原则(这两个原则是他们谋划此事时早就确定的)。比如说腰部(部分也属于背)。腰部的问题是个复杂的问题,因为有可能到时要把匕首之类藏匿于此处。豫襄提出应使腰部比过去粗一些(绑上一些布条之类),如此,背部的形象会有所改观。彭土风断然否决。他以为腰若看上去太粗,会吸引警觉的侍卫的目光,以为此间藏有利器(果真是藏有利器)。这就好比是你穿着打有补丁的衣服在堂皇的宫殿内行走,人们的目光便会自然而然地投向你的补丁。不管你掩饰得多么巧妙,人们都会发现你的缺陷所在。仿佛不是人们的目光发现了你的补丁,乃是由于你的补丁吸引了人们的目光。这显然不能符合第二个原则。豫襄提出细一些。但彭土风认为细也不行。
怎么细?细便意味着减肉。减肉势必使力气流失。大敌当前,这是万万不行的。
彭土风问豫襄,昨晚上有没有搞。
嗯,没有。
呵呵,少搞搞。
关于腰的问题,双方最后达成的意见是,使之不粗不细。但豫襄的腰原本就是不粗不细的。那就无须改变了。那么,有什么办法在不改变腰部形状的情形下,又能使人觉得此腰非彼腰呢。
他们一时都想不出什么法子。彭土风叫豫襄站起来,走两步看看。
豫襄一拍大腿,说,有了。
快说。
走路,嗯。说着,豫襄便走了两步。
彭土风也明白了(由于这一发现的意义非比寻常,他不免以为豫襄没有像他那样想得远)。是这样:在改变豫襄容貌的基础上,只有改变了豫襄原本走路(跑动)的样子,才能使整体发生根本的改观。豫襄的妻子之所以能从其背后认出豫襄来,很有可能是根据他走路的样子,而不是由于豫襄的背,至少不只是由于背。当然,豫襄也已想到了这一层。两人此时可谓是喜忧交加。他们以前只注意了一个人的容貌、穿着之类,居然忘了人是会动的。一个如此简单的事实,差一点就被他们忽略掉了。这真他妈的不可思议。庆幸之余,他们不免觉得有可能还存在着类似的情况。前天他们是怎么说的?是这么说的:我看差不多了,差不多了。现在看来,未免也差得太远了。谁又能保证到了明天就不是这样了呢。但一切只能慢慢来,一口是吃不出一个胖子来的。当务之急是要设计出一种新的走路款式。前述的两个原则在这里当然也是必须的。新的样子必须和以往的样子要有所区别,但也不可太过花哨,比如说一跷一跷的。这样不好,道理同补丁一样。
两人开始设计步伐。平常豫襄的步率快,现在放慢一些。平常豫襄的步子长,现在放短一些。平常豫襄走路时两脚呈倒八字,现在使之几近平行。平常豫襄的一只手深入裤袋(令人产生正握着某物之感),现在两手皆晃荡于外。平常豫襄的头歪斜、左肩高于右肩,现在须正视前方,两肩持平。那些由于长期从事剑客这一职业而产生的特征必须首先统统除去,此类特征带有共性,明眼人一望便知(至于其它倒在其次,想来襄子的手下不至于了解豫襄如此深刻,当然不管他们了不了解他,在豫襄而言,谨慎是必要的,于此万万不能存有侥幸心理)。无奈由于这些特征根深蒂固,一时恐怕难于除去。彭土风建议豫襄平时多留意村里农民的举止,细致入微地观察他们的日常行为,潜移默化,使之符合一个农民的形象。装扮成一个农民是最好没有了,没有人会对农民起疑心。
豫襄有如学步的孩子在彭土风家的庭院里走动着。彭土风自其后、左右亦步亦趋,不时地发出各种指令:
哎,再往上一点再往下一点再往左一点再往右一点
噢,再快一点再慢一点再松一点再紧一点
喔,再深一点再浅一点再轻一点再重一点
此事恍若儿戏。两人隐隐觉得如此作为可笑之至。不过,他们很快便各自说服。难道我不是在为(我兄弟)报仇杀人作准备吗。是的,我是在为(我兄弟)报仇杀人这样的大事作准备,其严肃性毋庸置疑。况且此前已有过一次失败的经历,这一次当然必须慎之又慎。那就对了。于是,他们便能心无旁骛地投身于行动之中了。
鉴于此种新的款式很别扭、不舒服,且,不知不觉会回复到原样。豫襄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彭土风。他想提议是不是可以扮成一名疯子,如此,便可想怎么走便这么走。由于疯子的心境与常人不同,人们应不会以正常的思维去框定他。不过,话刚要出口,豫襄发觉了不妥。且不说疯子的出动是有季节性的,主要是,某个地区的局部存在着的无非是那么几个疯子,将来都城某处突然出现一个新的疯子,必会引起人们强烈的关注。这就明显和第二个原则相违背。豫襄便自己否定了自己,别转头向前走去,令彭土风感到莫名其妙。
毕竟一切才刚刚开始,不别扭才不正常。有的是习练的机会,到时在前往都城的路上可习练之。到了都城以后,也不是马上就可以行动,可在崔护家的庭院习练之,渐入佳境后,可到都城的街头习练之。总之,加以时日,是会习惯的。习惯了,那就好了。说到此,彭土风想到一事。他告诫豫襄,即便他掌握了一种新的走路方式,但,到时候内心的状况仍会从步伐间流露。敏锐的剑客也能从一个人走路的样子,看出暗藏于内的杀气(由于脸上经过了易容,应很难从眉宇间、眼神、额头之类的地方看出来)。襄子手下不无这样的高手。因而在通往伏击点的路上,要尽量走在人杂的地方,这就不用说了,关键是不可记挂着杀襄子一事。务必要将所有的欲念、力量汇聚于出剑的刹那。其他则要清净无为,一如闲遐之人。如此,或能使行走变得从容。但这也不易,习惯使然,一不小心它就有可能又回复到老样子(这毛病豫襄刚犯过)。那么,在新的习惯尚未形成之前,最好于一路上记挂一事。什么事呢,就想着自己走路的样子吧。呵呵。如此,既可防止突然回复原样,应也能避免想到襄子。虽说一个人于走路时,老想着自己走路的样子,难免会使步伐不自然,从而有可能引起侍卫的注意,但这总比被他们感觉到杀气来得好。况且,由于你在走路时老是想着走路的样子,久而久之,说不定也会产生一种新的习惯。好比是我们在走路时,身后有个美女看着我们。我们的步伐会有所变化。但如果此女一直跟着我,看着我,不自然的时间一长,也就无所谓自然不自然了。这,不无可能。
走路的问题先这样定了,接下来是易容。此事不难,是彭土风的拿手好戏。彭土风以前是易容师,当年在中行氏门下时,他便干这活。活干得不错。中行氏灭后,彭土风无意致仕,回小城讨了个老婆,生了两个孩子,过起了安稳日子。此地是彭土风老家,豫襄在山上的家便是他找。如今旧活重操(前天他已操过一次),别有一番风味。化妆之后,彭土风又一次拿出铜镜。让豫襄对照。豫襄看了,接着回过头,装作看身后有无他人的样子,指着铜镜问,是我?彭土风在豫襄肩上重重拍了一掌,哥儿俩便呵呵笑了。
豫襄在彭土风家午饭后回村(只有他们两个,彭土风于前日早上把家人打发到乡下去了)。他在半山腰一块岩石上坐下,此处是他早上下山时选定,是入村必经之路。他家有几块地分在山坡的南面,妻子种地去了,回家时必以此处经过,除非她会飞。几个村民于豫襄下方的田地里忙碌,有男有女。他们没有看到他。这样,豫襄便可以无所拘束地观察他们无所拘束地干活。他选取了一人,此人正在开地。他的双脚绷开,有时前脚迈出,弯腰,两手握住锄柄,时常进一步蹲下身子,捡去地上的石子扔入水沟。地开松后,他在地上掘出一个个孔穴,使之呈现碗的形状。他一边干活,一边和其它人说着活,偶尔抬头看天,眯缝着眼睛,低下头时腾出一手掳去额头的汗,把汗水从手背挥洒到地上。他的动作自然、舒展,仿佛它们就应该是这般样子。
一个农民走路时双脚不可能是平行的,应该绷开一些,即便站着,两脚也要有前后之分。于是,豫襄便他对原有的动作稍稍进行了修正。他踢踢脚,伸伸手。他的这些举止很突然、不连贯,引起了路人的注意,他们厌恶地看着他。不过,并没有人认出他来。
现在,村民们走到了树荫下。他们蹲在水沟边上,捧起水,埋头喝着,不像是在喝水,像是在吞咽粮食,水从指缝及两手之间漏往水沟。他们喝够了,继续蹲着。一个女的从田里摇摆着出来。她的裤管高高卷起,大腿雪白,腿上污泥更增其白。她的屁股很大,一只苍蝇于其后紧随不舍。村民们就此开着玩笑。其中一人放大嗓门,对此妇女说,老张呢?
老张的女人说,还没来。
今晚上我陪你?
去去去。
操,豫襄想,报仇后,如果不死,我便回此地老老实实地做个农民吧。蛮不错的,是不是?
不过,那天豫襄又被他的妻子认了出来,且是轻而易举地认了出来。这使豫襄很不服气。而他妻子显然已注意到此中蹊跷,在睡前的大部分时间里,她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豫襄和她搞了一下,随后便把这些日子来和彭土风图谋的事向妻子坦白了,问她凭什么认出他来的。尚未等他说完,她便哭了。她哭着说,他已经失过一次手,人家襄子深明大义把他放了,为何还要去杀人家。况且,已经报过一次,无非是没有成,智伯地下有知,也足以幸慰了。
豫襄点头称是,不过,他以为报仇还是要报的。
你报什么啊,他妻子提高了声音,豫襄慌忙把手放于她的嘴唇上,说,轻一点,轻一点。他指指邻床上睡着了的女儿。
你现在想到女儿了,你现在关心起女儿来了。你死了,你死了到轻松了,我们母女可怎么办?
豫襄长叹一气,侧身面向着窗外,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妻子自背后紧紧地抱着他。她把脸贴在他的背部,脸上有泪,沿着他的脊梁流淌。
不要再想着报仇了,好不好?我们一家三口就此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吧。
阿襄,你报什么呢。你不仅没有杀掉人家,反而使襄子的声名远播,你这算是报仇?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当年智伯灭了中行氏,你为什么不替中行氏报仇?你说呀,你不是投了智伯?
豫襄的妻子发觉这是一个颇有份量的问题,因而穷追不舍,重复了好几遍。其实,这一问题豫襄早就想过,不过,他觉得没有必要对妻子说。
他转过身,把妻子搂入怀中。
操操操。他无声地喊着,以此来遏制眼中的泪。
他们默默地拥抱片刻。后来,豫襄问妻子,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你是我的丈夫,我当然认得出你来了。他妻子自他腋窝下抬起头来,看着豫襄,柔声说,不管你变成怎样,我都能认得出你来。
我变成一只小狗,你还认不认得出我?
那我就把小狗杀杀吃了,和女儿。
她破啼为笑,迅即又沉默无语。豫襄及时俯下身子,吻她的发际、乳房及因生育小孩而显得松驰的腹部,自上而下,极尽温柔。后来他又翻到她身上。他们又搞了一次。分开不久,妻子便睡着了。每次搞完,她总是很快就睡着了。
当晚的月光皎洁,铺洒了一地。远处树影婆娑,传来松涛轰鸣之声。想起当年,华堂之上,歌舞翩跹,怀盘交斛,恍若梦境。豫襄久久不能睡着。
白天,豫襄带了女儿和妻子一起上山种地。妻子似乎开心,路上不时地逗着女儿,给女儿讲狼外婆的故事。但她的目光始终小心地避免与他的接触,有时一碰,立即闪开。只是偶尔,妻子停了手中的活,望着远方出神。山风扬去她的头发,她伸出手去按住它们。此时,她便明确地向豫襄投来一瞥,令豫襄为之心虚。她没有提起昨夜的话题。他们把剩下的几块地翻了,种上苗籽。豫襄不太懂得这些活,妻子给他讲解种植庄稼的知识,指点他如何培土、育苗,仿佛这活豫襄以后也是要干的。在多数时间里,豫襄和女儿坐在一旁看妻子干。因而,大部分农活是妻子所干。妻子来此地不久,便进入了角色。她是个好妻子。她把他和孩子视为她的全部。他应该向她学习这种爱。他有时觉得在报仇一事上,含有某种自私的成份,一种虚荣。
晚上,一家早早睡了。农村不比都城,夜间凄清。家家门扉掩闭,远远传来几声犬吠,更添静寂。虽说来此地已有半年,但豫襄仍不习惯这种乡村夜晚的寂静。平常此时他会去室外练剑,但今晚他不想这么干。他们仰面躺在床上,很长一段时间里默默无言,仿佛被什么东西禁锢了。妻子打破了僵局。明天她要带女儿去城里赶集。她问豫襄一起去吗。豫襄说他不去,他去彭土风家。他闭着眼睛把这句话说出。妻子就此转过身。豫襄本想把她扳入怀中。他克制住了。他在她身后张着双手,就这么张着,任由妻子双肩耸动,无声地哭泣。
一阵清爽的山风拂过豫襄的脸,豫襄睁开眼,发觉已是清晨。母女俩都已起床,轻手轻脚地在屋子里走动。豫襄面壁而卧,装作还在睡中。临走时,妻子说,我们走了。豫襄屏息静听,身体一动不动。他不知道已过去了多长时间。他听见女儿的声音:妈妈,爸爸睡着了,我们走呀。此时她们必是站门槛边,女儿的小手牵了牵妻子的手。豫襄很想回过身去证实。他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息自他妻子嘴里发出。随后,脚步声响起,渐行渐稀,终于不闻。至此,豫襄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为在集散之前赶到,豫襄快速起床,飞奔下山。前天豫襄走后,猜到有可能又被识破。彭土风对此次易容已作充分准备。他已经等了豫襄一整天。彭土风拿出一盒漆来,气味十分难闻,告知豫襄,他打算将漆涂在豫襄身上,漆将毒化他的皮肉,最终使之有如癞子。这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法子。不得已用之。之所以想到此法,是因为赵地多癞子。另外,他觉得改变发型、在脸上涂以污泥或炭诸如此类方法太过温和,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一个人五官的样子。他把豫襄的头发、眉毛剃净。然后从怀中摸出一把铆刀,看着豫襄。
在此种情况下,豫襄即便心里不愿意,也不会拒绝,这彭土风很清楚这一点。果然,豫襄说,好。
事毕,彭土风没有拿镜子给豫襄。豫襄走到镜前,照了照。放下镜子时,他的动作过于平静,镜子不偏不倚地放回原处。这,彭土风看出来了。
彭土风建议豫襄装扮成一名乞丐。经年战乱,民不聊生,全国上下乞丐众多,装扮成一名乞丐不失为是一种极好的掩饰。乞丐的一身穿着彭土风也已备好。豫襄拿过后者递上的衣服穿上。当随后彭土风用干巴巴的声音指使焕然一新的豫襄试步时,彭土风内心中的得意之情几欲形之以外。崔护肯定是认不出来的。为了遏制笑自脸上浮现,彭土风使自己想到,豫襄如今已是惨不忍睹,且,此种样子是他一手造成(他还迫不及待呢)。于是,一股负疚感便自他心头滋生。豫襄可能也在怪责我吧,他想。
可以走了。彭土风语气平淡地对豫襄说。
豫襄离开彭家,向集市行去。他知道彭土风正自他背后看他。他很想回过头去,对彭土风嫣然一笑。但他做不到。疼痛自他全身蔓延,他闭上眼睛,感受着此中细微的变化,让它们将他带离。想到身上这一张已被刀子划过的脸及一身臭肉,他甚是担心被妻子识破,无法设想她认出他后会如何反应。一念及此,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此时,集市尚未散。豫襄在外面找了个位置,把乞讨用的一只碗(碗是新的)放于一侧,在周边众乞丐的逼视下,学他们的样子盘坐于地。现在,他已平静,目空一切,只待妻女来到。
妻子牵着女儿出来了,母女俩的手上都提着东西(豫襄的妻子有购物癖好)。她们自他身边徐徐经过。显然并没有觉察。豫襄起身上前,手臂前伸,手上拿着碗,正欲开口试探。这时,女儿突然回过头来。豫襄止步看着她。女儿拉了拉她妈的手,说,妈妈,他好可怜。于是,他妻子也回过头来,看来并不愿施舍,就在她欲意转身之际,发生一件事情,一个乞丐不知于何时站在了豫襄面前,一巴掌打掉了他手上的碗。豫襄一惊,厉声斥责对方,干什么?话一出口,他醒悟到一事。他向妻子看去。一如那迅即自他心头掠过的不祥的预感,他看到妻子半侧身,木立于原地,手中的篮子掉落在地。她看着豫襄。豫襄低下头,任由乞丐击打着他的身子。
妈妈,妈妈。女儿指着散落于豫襄身前的物品。豫襄已被乞丐打趴到地。他支起头,看到妻子快速地摸了一下孩子的脸,拉着孩子匆匆离去。于是,众乞丐一哄而上,抢夺地上的物品。于他们错综的腿缝间,豫襄看到女儿不时地回过头来。而妻子则扯着孩子的手,一步步将她带离。孩子瘦小的身躯仿佛飞了起来,脚不点地。母女俩渐行渐远,身影越来越小。等乞丐们自他身前散开时,她们已经不见。豫襄心里悲喜交加。这一关终于是熬过去了。他闭上眼睛,将脸置于尘土之上。尘土滚烫。稍待片刻,他自肘下摸到一只木制的发夹(是他妻子掉的),站起来,旁若无人地吹去附着于其上的尘灰,于众声喧哗中缓步离去。刚才那个打他的乞丐叉手于腰,得意扬扬地看着豫襄。然后,他歪头专注地看了看地上的碗。接着,他便拉开架势,于众乞丐高喊声中飞起一脚。碗先于豫襄抵达前方。
豫襄回到彭土风家中,吞炭变声,并用石头敲掉门牙,随后又令彭土风对其脸部作了修整,使之不同于早上。自那日起,豫襄没再回家。白天他上街和乞丐们厮混,晚上则回彭土风家商议下步事宜。几天后,一如他们所料,豫襄在街上看到了他妻子和女儿。妻子的目光于路边逡巡。豫襄混在乞丐队伍中,高声向她乞讨。她已经认不出他来了,目光扫过,并未于他脸上停留。第二天清晨,豫襄前往都城。临别之际,豫襄把家小托付彭土风照顾。然后,他站起来习惯性地掸了掸屁股(精明的彭土风似乎没有发觉此举不妥),为掩饰自己的错误,豫襄笑着说,你不要搞她(话一说出,豫襄便发觉此话不妥)。彭土风皱皱眉头没有说话,只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仿佛已答应不会搞豫襄的妻子。
此地到都城以豫襄之大步不过半天路程,午后即可抵达。豫襄心情急迫,快步赶去,恨不得襄子在望,他可拨剑击之。此时天方露白,路上几无行人。否则,被人看到一个如此朝气的乞丐,未免怪异。对此,豫襄不曾忖及。他于一路上反复想象着刺杀襄子时的场景(从中体会到一种快感,这一快感与他的步伐甚是吻合)。豫襄看到自己像个看热闹的过路人那样缩着身子站在襄子的必经之处,等候襄子的到来。他稍稍转过身去,与近旁的另一个乞丐说说话(此乞丐心不在焉地听着,不时地用肩胛搔身上的痒,他很快就会后悔的)。随后,襄子来到,他从人群中杀出,令襄子身首异处。那个刚才站立于他身旁的乞丐,必是不能相信眼前这一幕,可以想象他张着嘴巴,久久不能合拢的样子。等他回过神来,他便会手舞足蹈地于街上狂奔,在经过每一个乞丐身旁时,告知对方他亲眼看到了杀人。他会一而再地说到刺客在拨剑之前和他说过话。有一次,他灵机一动,对此添枝加叶了一番,说什么刺客是他的朋友,曾和他一起讨过饭,等等。说多了,自己也便信了,容不得别人反驳,他会为此和反驳他的人拼命。可是没有一个乞丐相信他。他们对他老是提及此事很不以为然,而要戳穿他的谎言又是如此地不费力气,他们只须漫不经心地别过头来问他,刺客出剑前对你说了什么啊。这便令他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这句话他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而要恰如其分地造一句出来,是多么的难。于是,大家便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再不理他,仿佛此事已有定论。这使他无比痛苦。
别的是我造出来的,他说,但他和我说过话这是真的,我不骗你们。
这句话不管他说还是不说,别人仍然不会信。于是,他会后悔当初不该无中生有,从而使得惟一的真也随同成了假。呵呵。
如果我在行刺前和一个乞丐站在一起,到时我会对他说什么?这无疑是一个有趣的问题。由此豫襄想到,如果他行刺失败,被襄子所擒,死之前也应该说一句话,作为他毕生的最后一句话,作为这一事业的总结,说什么呢,也许到时会自然而然地说出来的,不过,还是现在想好的好。
智伯我来也。操,不好。
士为知己者死。唉,这句我已说过。
吾志已酬,死不足惜。
不过,很有可能,襄子会再一次赦免我。但我不能再认这个情了。如此将陷我于无耻地步,那倒还不如死。
一念及此,豫襄于路中间停下(速度之快,令他感到得意)。他抬头望着高邈的天空。天际云朵的形状稍纵即逝,变幻不定。豫襄闭上眼睛,以一种明确无误的语气对自己说:待我睁开眼时,看到的是一匹马,那么此次,襄子必被我所杀,若不是马,我死。他本想马上就睁开眼来,由于此时,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让他再等一下。他便含笑听从了它的指示。但这个声音并没有明确具体的时间。豫襄自己觉得差不多了,便睁开眼来。他看到的是,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但肯定不是一匹马,也非一群。
豫襄以为他所看往的部位并非他起初确定的,有可能在他闭上眼时,他曾不为自己所觉察地稍稍动过头颅。因此,这一次不能算。他明知自己在作弊,依然闭上眼睛又试了一次。
仍然不是马。
这一次更不能算数,这一次乃是作弊的结果。好吧,豫襄专注地望着天空,似乎是在劝说上面的某人同意他的下述方案。他自言自语道,事不过三,再试一次,这是最后一次,这次是便是,这次不是便不是,就这样。
于是,他又试了一次。
哪里有马。他迅速望向别处,但到处都没有马。豫襄长叹了一声。他后悔听从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声音。惟一出现马的时刻可能就是在他第一次试时,但他已与它错过。他本想再试一次,可这样令他感到自己有些卑鄙,就放弃了。
豫襄想起一个事来,是说杞人忧天。豫襄小时候,他家里的人经常说起此事,笑话此杞人无事生非之类。此故事豫襄久未重温。此时之所以想到,是因为猛然间他觉得自己与这位古人类似。他想,会不会当他以他原本的面目,神态从容地站在襄子的车队前时,因为没有想到,襄子以及他的随从反而会忽略他(类似的情况,豫襄记得有一次他在襄子的宫里涂厕所,想着一个事,而涂仅仅是一个习惯动作,等襄子出去时,豫襄才发觉刚才蹲在里面的乃是襄子,这时出剑已来不及了,他就这样错失了一次极佳的报仇机会)。即便到时发现,说不定他们也会以为是一个像豫襄的人,而不加防备。豫襄仿佛看到,因为觉得有趣,襄子的几个亲信交头接耳一番,其中一人便“咚咚咚”地跑到襄子车下,报告此事,让后者掀开车帷看一看眼下这一个很像豫襄的男子。此时,便是豫襄出剑的最佳时机。
可事已至今,豫襄已难以恢复他的本来面目了。
我操。
豫襄随即发觉这一想法无比恶劣。他不能容忍这种想法。他愿意以死来消灭此种想法,也不愿否定:不仅是自己,还有朋友、妻女为之付出的种种。而死又算得了什么。圣人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只须去刺杀便是,无须去考虑结局。若到时我尚未近襄子身就已被擒,我就请求襄子让我致以报仇之意。就在他的衣服上刺两下。襄子定会答应,刺几下呢?一下,二下,三下。就三下。刺完之后我便刎颈自杀。死于自己剑下,不失为是一个剑客理想的死法。但,呵呵,假设此事一如我所设想,豫襄笑着想到,到时襄子言语自然从容,而他由于对此番情景已想过多遍,仿佛重温,也必对答如流,这就说不定会予人错觉,仿佛是将排练好的一个节目表演一番。后人多疑,妄加猜疑,或许真会以为我们两个乃是为钓名沽誉而故作姿态。想想,在我第一次去刺杀襄子时,据说襄子是因为心动了一下,才起防范之心。心动之说,确是牵强。如果此次事又败,不知到时襄子凭什么识破我。
随后,豫襄想到他死后情景,赵国志士必黯然神伤,散落于各处的智伯的原门客必吞声而泣,投奔了襄子的那些门客必惭愧不已。对于他们,他无意怪罪。当年,中行氏被智伯灭后,他豫襄不是也投了智伯吗?这要视具体情况而定。崔护、彭土风会想法将他的尸首埋葬。其时,他的眼睛已闭合,说明虽死无憾。兄弟们亦可安心。他的家小他们会妥善照顾。年年清明,他们会和她们一道到他坟头祭奠。他相信,她妻子会守寡至死,拉扯孩子长大成人。若干年后,女儿必是青春貌美,不知其时她是否还记得起她的父亲。想到这里,豫襄不由得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疮疤虽已愈合,但疼痛依然。他走到护城河边,俯身于水面。眼下的这张脸是如此的陌生,而他过去的样子,他已想不起来。
豫襄顺利地通过守城的警卫,进入都城。在往崔护家的路上,他盘算着该以何种方式向崔护挑明身份。为防崔护事后说风凉话,其时,他应该在崔护身边往返数次,然后一而再地拦住崔护的去路,说些莫名其妙地话。在崔护怒不可遏之际,他便可对着崔护的耳际悄悄地说,我是豫襄。想到不胜其烦的崔护,在他百般纠缠时,必会拿出他的招牌动作,举拳过顶恐吓他,豫襄几乎笑出声来。却不料便于此时撞见了崔护。这使得豫襄猝不及防,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去,任由崔护自他身边匆匆走过。豫襄还没有来得及想到该不该停下,就听到崔护自他身后发出“啊”地一声。崔护走到豫襄身前,看了看他。然后握住豫襄的手,泪水自他脸上流下。豫襄拍了拍后者的臂膀,一起默默地走向崔护家中。
崔护在三人中年纪最小,彭土风最大。当年在中行氏门下,三人都不得重用。中行氏灭后,崔护因老母病重,回了老家。此地便是他老家。母亲死后,崔护在本地一家武馆干活,日子过得不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豫襄发迹后邀他同事,他没去。几天前,这家武馆被当局解散,崔护正闲得慌,本就想过两天去找豫襄。自第二天起,两人开始分头工作。大部分工作要崔护去做,包括刺探襄子行踪、准备兵器,等等。豫襄则每天上街,熟悉地形,混个脸熟。
豫襄并没有急着去襄子的宫殿。他将碗夹于腋下,在城中随处走动,但他有意避开了襄子的宫殿。不是因为怕被识破。他迟早是要去的(他原来以为他会急着去那里看看,虽然这与他的刺杀并无多大关系,他不可能选择于襄子的宫殿外伏击襄子),但不是现在。他愿意将此事往后再拖一拖。他深入大街小巷,熟记沿途地名。除了和乞丐们搭搭讪,他甚少停留,总是行色匆匆,疾步如飞。有一次,他停下,调整步伐,但在继续上路时,却觉得没有必要,便任由脚步奔腾而去。直到有一天,他发觉他在缩小包围圈,而中心便是襄子的宫殿。但他以为这是偶然,他从没有这样想过。一天下午,他终于去看了看襄子的宫殿。他从没有到过此处。他缓缓地自宫殿远处爬满了树藤的墙壁下走过去。四个守卫左右两个把守着宫殿的大门,一辆马车正进入其内。会不会是襄子,豫襄心想。
奔忙一天后,豫襄跟随一群陌生的乞丐宿于城郊的一个破庙。他靠在两堵墙壁之间的角落躺着,这是他在此处的一个固定位置(一开始选择此处是无意的,后来,他也不是没有考虑到下述因素:一旦破庙倒塌,由于位置关系,他生还的机率或许大于那些乞丐)。因为癞子,乞丐们都不愿与他接触。如此,他便可名正言顺地与他们保持距离。他看着零乱散布一屋的乞丐。他们的睡姿千奇百怪,有些乞丐相互拥抱着,脸贴着脸,口水流到彼此的脸上,有些乞丐的头枕着另一些乞丐的肩、大腿和脚丫。他们自睡梦中发出的呓语,有如两个人在窃窃私语。豫襄于夜半醒来,从他所处的位置看去,觉得他们似乎遥远,可同时又触手可及。他伸出手去摸一下。现实便又回到了他眼前。他们离他既不近,也不远。豫襄并不总是睡在破庙,有时睡到崔护家中。为恐崔护的邻居起疑心,豫襄去得很迟。夜深静寂,俩人相对而坐,喝酒。喝酒之余,有一次,崔护变戏法似地从桌下摸出一只埙来。埙调悲凉,有如呜咽。两人都已好久不闻。
在这样的夜晚,豫襄总是心平气和。他从不失眠,偶尔想到妻小,也不放纵这种情感。无非是因为觉得女儿的一句话美妙,是说,妈妈,我们走了呀,特别是那个“呀”,他才偶尔于睡前念叨两句。
不久,他认识了一对乞丐夫妻。男的也是个癞子。这一家待他友好。他们有个女儿,比他女儿大,叫他叔叔。豫襄有时给她几个钱(豫襄很奇怪,他总是讨得比这一家都多)。那个男的长相萎琐,瘦如竹杆。他老婆很听他的话。他经常来找豫襄说话,问豫襄以前是干什么的,有没有女人之类。此人挂着一脸淫秽的笑,时不时殷勤地向豫襄建议,如果要玩女人,可以玩他老婆。豫襄一开始听到这话,觉得不可思议,日子一长也就习以为常了。多数时间里,豫襄只是听他说话。偶尔才会克制不住,谈起他的过去。豫襄会向那个男的稍稍透露了一点口风,说他以前一度很有钱,也有妻小。那个男的就此闭了嘴,带着好奇地神情看着豫襄。这使得豫襄甚是满足,但接着他便如同意识到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似地再不开口,任由那个男的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对于此城,豫襄已逐渐熟悉。他报出的一些地段、地名,即便是崔护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本地人也从没听说。崔护已经刺探得襄子的出行计划,两人对襄子的行车路线进行了细致的勘察。在此基础上,制订出了一套极其精密的方案。谨慎起见,这套方案并未由文字呈现,而是保存于他们的记忆中,在记忆中修改、完善。伏击点的确定是此次行动的重中之重。他们本想设定两个伏击点。考虑到两个情况,一是若在第一处没有出手机会,赶往第二处伏击点须在襄子车队过去后,抄小路而去,一个乞丐于一路飞奔,不是很妥当;且,在第二点出手,势与力必打折扣。另外一个原因是心理上的,如此,就会怀有这样一种心理,第一点不成反正还有第二点;而豫襄更愿意孤注一掷,背水(确是背水)一战,如果此次无法下手,那还不如等下一次。即便如此,他们在勘察地形时,也注意了第二点。后来因为确实找不到像第一点那样理想的第二点,这一设想才被彻底放弃。惟一的一个伏击点选择在一座桥下。到时,襄子将乘坐马车于其上经过。这一点最理想不过了。两人在第一次勘察行车路线时,便不约而同地选中了此处。他们自桥面上交叉而过,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眼神。他们当时甚至都这么想:不必再去看别处了。但,这也使他们忐忑不已。他们听说在古代,此处真的发生过一次暗杀事件。至于具体情形,今人已不甚了了。的确,如果刺杀对象将于此桥上经过,任何一个刺客都会选择此处作为伏击点的。但反之,任何一个做保卫工作的,都会注意到这一点。他们为此再三斟酌。最终,当然还是把自己给说服了。
花了一点碎银子贿赂了此地的乞丐头子后(是那个长相萎琐的癞子乞丐领着豫襄去的),豫襄顺利地在桥边获得一个乞讨的位置。自此,他便终日与此桥相伴。
这是一座平坦的石桥,长二十步,宽六步,两边围于石栏,东首南侧种植一棵槐树。因季节之故,底下水流汹涌,但尚没能完全遮没石埠。一群妇女时常蹲于其上捶打衣服,怦怦声不绝于耳。到时,豫襄便可藏匿于东边南侧的石埠上,等候襄子自西而来,在其车队快要下桥时,豫襄自槐树与桥墩之间窜出,将襄子诛于剑下。
豫襄席地坐在槐树下,他背靠槐树(仿佛此树专门为他所植),两脚前伸,之间放着一只碗。桥上行人往来如梭。偶尔有人丢下一两个钱或吃剩的半块馍馍,也有丢石头的。有些人可能并不是想施舍,乃是受想把东西丢进碗去的冲动所驱使。那些钱往往于碗边一噌,发出一下清脆的敲击声(如果是咣当一声,便说明钱是丢进去了,如此,此人下次经过此处便不会再施舍于他,除非是崔护)。这时,豫襄便呐呐自语一番,表示感谢,及时地用脚指夹住落在泥土上的钱,拖来收入囊中。有时候,一天下来,收获还真不少呢!时近黄昏,于霞光中,豫襄站起来伸伸懒腰,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乞丐还是比较成功的。
豫襄时常于桥上溜达。像一个游人,摸摸栏杆,看看流水。并于突然间转过身去,向背后的行人乞讨。不久,他的脚便熟悉了底下的每一块石头,他的手摸遍了护栏。每当他走上西端入口,有一块石头会自他脚下轻微地颠簸。豫襄站在此石上不动,接着左右摇晃身体,于是,它也便波动起来。桥面上有两块石块间的缝隙较大,看得见其间黑黝黝的河水。桥中段的护栏开了个碗口大的缺口。总体上说,这座桥还很坚实。由于经过的行人、骡马众多,桥面显得光洁。几个纨绔子弟跑上此桥,常常使身体滑翔。桥栏、桥墩上用黑漆写着字,是附近打铁店招收学徒的广告、看病郎中的联系地址之类。桥东边站着一个推着手推车买油炸食品的中年汉子,不断地咳嗽着。豫襄自桥上下来,从槐树与桥之间走往石埠。他对着桥跟洒了一泡尿,又一次估算了冲刺所需的时间。这时,那个买油炸食品的,便冲着他说,你看,你这个要饭的。他一口气说完,接着又大声咳嗽。此人似乎很看不惯别人随地小便。豫襄确是从未见他于此处小便过。
石埠与槐树之间也就两步距离,最多三步。槐树茂密,不失为是极佳的掩护。一晚,豫襄把一根可能会妨碍他行动的槐树枝斩断,扔入河中。
豫襄敏捷地自石埠上跃到槐树边,施即又恢复往常懒散的样子,自眼角观察着行人对他这一举动的反应。肯定有人看到,但并没有惊讶自他们的脸上显现。人们对此视若无睹,仿佛乞丐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即便他故意作一些怪异的动作,比如说,高举着一只女人的发夹,在阳光下眯着眼睛毫无必要地欣赏一番,也是如此。看来,人们已经像忽略他身后的这棵槐树一样忽略了他。这正是豫襄所希望达到的效果。人们既然已经把你当作了一个乞丐,不管你呈现何种样子,在他们看来便都属于一个乞丐的样子。自此,豫襄变得无所顾及。他竭力回忆去自己过去的种种习惯,并使之重现。当他有一回倾斜双肩,手按腰部,像个剑客那样目光炯炯地自两个官差间穿过时,他感到无比得意。但接着,他又提醒自己,视他为乞丐的是经常走动于此处的人,而非襄子。对于襄子及他的侍从,则需另当别论。想到这里,豫襄微微一笑。他在槐树下摊开四肢,微闭双眼。自枝桠间漏下的阳光在他身上呈现斑驳的形状,几只苍蝇嗡嗡不已。很快,他便又达到了浑然无我的地步,感到时间有如桥下的河水流逝无声而绝不停顿。他身后的这棵槐树是空心的,他的头就搁于深处,阳光很难照到他的脸上。他要崔护准备两把剑,一把在行刺当日由他随身携带,一把可事先藏于槐树中空处。
武器早已备好,放在崔护家中。豫襄每次去时,会取出赏玩。刺杀之前的一应事宜现皆已准备妥当。随着日子临近,两人反而无所事事。白天,豫襄继续去桥,晚上则回崔护家休养。他曾去过破庙,想再睡上一晚,不能睡着,不得已又回到崔护处。近来,豫襄又感到烦躁,惦记着剩余的日子,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曾试图用酒灌醉自己。他们每晚都饮,但豫襄从未醉过。他的酒量不行,不可能喝醉。在那个斩断槐树枝的夜晚,夜已深,豫襄于雨中返回崔护家。在路上他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在他欲意弓身站起时,被一种厌倦的情绪击倒。他委顿于地,那一刻几乎彻底丧失报仇的欲望。他想象自己此刻正走在回家路上,从今往后他便要与妻女长相厮守,老死山中。他被困于这一念头不能自拨。雨帘中,一只黑色的小猫于他身边一闪而过,使他挣脱。豫襄懒洋洋地站起,撸起脸上的雨水,大步赶往崔护家中。一如既往,只是在崔护吹奏时,豫襄靠窗而站,伴之以歌。
窗外,此时雨过天晴,一轮明月于云间穿梭不已。庭院幽静,辉光时而照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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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6:26 |只看该作者
刚看了个开头,饶有趣味。
伟大让偶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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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6:26 |只看该作者
他竭力回忆去自己过去的种种习惯,并使之重现。当他有一回倾斜双肩,手按腰部,像个剑客那样目光炯炯地自两个官差间穿过时,他感到无比得意。
从开头那一句:“他告诫豫襄,即便他掌握了一种新的走路方式,但,到时候内心的状况仍会从步伐间流露。”我们可以预见豫让(襄?)的再次失败。
无间道啊,呵呵。好文。抓住了这个故事最有趣的方面了。
伟大让偶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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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6:26 |只看该作者
自"仿佛已答应不会搞豫襄的妻子。"分开,前部分为故人豫襄(1),后部分为故人豫襄(2),相互独立,成两个短篇,这样更妥,呵呵.帮个忙,将颜色搞成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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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6:26 |只看该作者
自己搞。(:
伟大让偶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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