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的脑

单数

艺术家的脑
   从人们把艺术家的脑装进满是液体的容器里开始，他，或者说它就开始以一种与他身份相符合的乐观打量起四周来。具体来说，四周的事物发生了让它欣喜的变化，比如说一道照进容器里的阳光，它在液体的四周荡漾着柔软的光圈，颗粒状的光点漂浮在液体中——艺术家看到的不是这些，那道阳光轻松的进入了他的全部感观，首先是像诗一样驱散了悬浮在容器中的朦胧，继而艺术家摸到了光，是这样的形式：
                           光
                       好        像
                一     只       温     暖
        的     小    小    的   拥     有   干   燥  
     手   指    的    手     在     脸    上    轻     轻    的   抚    过   
不只这些。在光的触觉与视觉同时荡漾的时候，光还赠与艺术家的脑一种甜味，让艺术家想起了童年时期的一次出游，他和他的伙伴们走在河畔，其中一位蹲下来，从纠连的草丛中拔出一茎草根，那是泛着黄色的嫩白，“甜的。”那个孩子说，于是大家轮流吮吸草根，“甜的。”他们交换着意见，一种淡淡的，带着泥土味道和草的气息的清甜记忆，就这样被光给重新带来。
   当然，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那道光带来的声音，它是一种有节奏的三角铁敲击的声音，时时的回响着：
           光    光    光    光    光    光    光
                                          
                                         光
                                               光
                                 光   
                                               光
                           光     
                                               光
                  光      
                                               光
         光         
                                               光
这是一种颇为值得一听的纯净的声音，它让艺术家感到自己的处境并不那么坏。

   艺术家的脑时时悠闲的漂浮在容器里，也许他最大的遗憾是自己不能够自在的回旋，他想象着也许仅仅是在这么狭窄的容器里——他非常遗憾的承认，因为视觉的缺陷，他无法得知这个容器的大小和外貌——他可以摇摆，或者，也许游荡，从容器的底部慢慢的浮上来，以一种闲散的方式在沉下去，或者是整个的翻转过来，他非常惬意的想，这样或许能够带给他一种失重的感觉，而不是像现在的这般空荡荡的，尽管如此，他依旧没有对这种悬空的感觉有太多的抱怨，他好歹是这么安慰自己：当一个人一生走了太多的路的时候，在半空中飘一会儿也许是最大的奖励。

   有时候容器底部的水泵开始工作，液体以不可见的速度缓慢的退下去，同时新的液体从顶部不易察觉的注入，这也是艺术家愉快的时候，带着微酸味觉的水流的抚摸，构成明暗不定的彩绘，艺术家集中全部精力，注视着酸味的忽隐忽现，酸味是如何向甜味，一种柠檬皮的苦味倾斜，而那些抽象的色彩，在艺术家视觉的间隙，有时会带来美丽而优雅的女子，她们漫步在古希腊的橄榄树下，而伴奏的音乐却是一种树叶做成的哨子的声音，像新生的婴儿一样纯洁。
   水流重新恢复平静了以后，艺术家用微恙的情绪开始了他的艺术工作，具体的说，他是开始回忆。

   回忆是这样进行的：艺术家的一生在最开始的一个月里已经被回顾了一遍，艺术家历数自己生活的事件，他出生在一个小镇里，和其他的孩子一样完成了学业，大学期间开始接触他现在从事的艺术工作，这项工作的全部内容就是，描绘人们可能拥有的生活内容，或者是，描绘可能拥有的描绘方式。艺术家把他工作的成果汇成了一部小书，他出乎意料的发现，有许多人阅读了这本书，这使他感到惶恐和不可思议，这本书带来的收入让他支持了许多年，而曾经是他的妻子的那个女人，也是这本书送给他的，一个下着雨的黄昏，他在楼道里把伞收起来，楼道间的灯坏了，他看见那个女人站在门口，依稀可见她的微笑；之后他们结婚，开始争吵，无休无止的争吵了记不得的岁月，终于用一个协议解决了婚姻关系，然而第二年曾经的妻子就被一场重病带离了世间了——艺术家的回忆在这个地方停留了很久，艺术家过了一段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放荡的生活，他的另一本书出版了，他惊讶的发现他没有得到意料中的赞许，他已经被人遗忘了。第四年艺术家染上了和妻子同样的病，他认为也许是自己过于想念他的结果。之后艺术家的脑住进了容器。
   像看一本书一样，艺术家草草的进行了回忆之后，决定进行第二遍的回忆，他着重的回忆了每一个事件的起因和结束，期间的过程他也不敢有丝毫的马虎，然而让他遗憾的是，有许多细节他都无法记清楚了，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的那本书封面的颜色，或许这不重要，他想，在这场回忆中他只能进行了虚构，由于他的一生已经成为一件确定的事实，虚构只能偶尔的偏离事件进行的方向。他的第二次回忆也许用了五个月。

   艺术家的脑漂浮在容器中，当阳光的声音开始响起的时候，艺术家从睡梦中醒来。他已经到了不会再产生新的梦的年龄了，所有的梦境都是对已经发生过的事实拙劣的窜改，或者是一次又一次移花接木。当一缕阳光开始微微的颤动的时候，艺术家把自己从梦境中彻底解放出来，他开始了他的工作，这是第三次回忆。他竭力的让每一个事件都在记忆的时间片断里清晰无比，他已经回忆到了他妻子死的那一刻。
   2006年5月21日3：20PM  她的头在枕头上稳稳的搁着，随着她急促而贪婪的呼吸，她的头有微弱的起伏，她的眼白昏黄，瞳孔迷茫，她看着艺术家。
   2006年5月21日3：25PM 她的嘴唇开始颤动，破碎的舌间音从她的齿缝中散出，在开始她的嘴唇上有黄色的物质干结着，艺术家用湿润的毛巾为她拭去，仔细的分辨被高烧给模糊的字符，但是一无所得。
   2006年5月21日4：00PM  她的喘气声越来越响，好像包容了整个房间，输液瓶的药水一滴一滴不紧不慢的流淌，似乎独立于时间之外。她重新开始说话，将已经被一层阴翳覆盖的眼睛投射到艺术家的身上：“嘶……嘶……”
   2006年5月21日4：01PM “嘶……谢……谢……嘶……嘶……”

   艺术家的回忆工作井然有序的进行着。让他感觉颇为苦恼的是，回忆伊始，他为自己制定的计划是，在回忆中重新度过自己的一生，他精确的计算每一个时间占用的时间，或者说，他并没有计算。当每个事件按照计划那样重现的时候，它在回忆中占用的时间要和实际发生的时候应该是完全一致的。但是艺术家失败了，一年零六个月之后，第三次回忆工作在夕阳无可奈何的叹息下结束。思维和回忆，要比时间快捷太多倍。也许是四十倍？艺术家痛苦的计算着。

   艺术家的脑经过了简单的休息，开始第四次回忆，他试图在这次回忆中抛弃时间，而是再现画面，事件，时间，都不再重要了，它们永远也无法以回忆的形式来夺取时间，当艺术家开始精确的描绘他的生活的每一个画面的时候，他不无欣喜的发现时间可以变得无限长。
   席子上波浪状的花纹，竹片（已经被汗水浸入，成为一种光滑的深黄）被编织（大型的机器轰隆隆的开动着，碧绿的竹被投进去，迅速的成为柔软的竹篾，一片片席子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堆积起来）互相交错成为各种图案（圆形的，菱形的），一种触手可及的冰凉从竹片上缓慢的爬到交叠的人体上（男人和女人（都没有穿衣服（男人的手臂修长（显得有些干瘦），皮肤是略深的黄色（已经有一些斑点和伤痕留在皮肤上，让皮肤显得不那么干净）手臂合抱着女人（用一种抱婴儿的方式）女人跨坐在男人的身上（男人也是坐着的），她的腿分开（雪白的长腿，肌肉充满弹性）夹住男人的腰（可以看出小腹即将发福的征兆）汗水从两个人的身上流淌下来（不是以水流淌的方式，而是先凝结，再跟着女人的动作（女人在上下起伏，男人用自己的动作帮助女人完成起伏（男人的动作幅度较小，他在喘气））与上面或者下面的水珠连起来，成为一道水痕（也许没有流到席子上就蒸发了））男人的眼睛（睫毛很短）是紧闭着的（有眼袋），甚至是以一种忍受大于享受的表情（嘴角有微弱的倾斜（咀嚼肌突起））来与女人摩擦（女人的身体起伏的频率稍微的增快）女人的眼睛是睁开的（年轻的女人，不漂亮（头发很短，这让她有些像男人），她的乳房也在摇动（起伏的节拍要比她的身体（修长性感的身体）晚半拍）她直勾勾的越过男人的肩膀（同样有赘肉的痕迹），看着远处的一盏灯（普通的台灯（金黄色的灯座，灯帽也是金黄的），放置在书桌上（有凌乱的纸飘散…… …… …… ……
   艺术家在进行这样的回忆的时候，简直可以用狂喜来形容他的心情，每一分钟都有新的发现，他时常停留在这样的发现中，他觉得这样一来，他的生活重新出现了，同时，被赋予了一种精确的立体感，同时，因为他的回忆，他间接的开始对过去进行影响，他改变了已经发生的现实。

   七年之后，艺术家又开始了新的工作，这项工作依旧是回忆，只是艺术家发现，能够供他回忆的现存材料已经消失了，如果他不虚构的话，他就得回忆这样的日子：某一天阳光带着微酸的甜味响起，他开始回忆他与妻子第一见面的那个楼道，在他回忆的时候，阳光的声音逐渐的响亮，到了中午就成为一种腻人的喧哗，他鄙夷着将回忆跳到与某个评论家会面的场景，那个青年评论家不知道自己的齿间有一片韭菜的叶子，当他开始讲话的时候，韭菜的味道跟着叶子不断跳跃。艺术家回忆他进行回忆的日子。他带着耐心，期待，喜悦进行回忆，仅仅是为了重新创造过去，过去在不断的发生，过去发生在创造过去的时刻，过去永无止境，回忆也将永无止境。

   人们发现艺术家的脑开始生长和膨胀的时候感到了有些害怕，在这些年里这个脑已经是原来的两倍大，人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有一天它会将容器给挤碎，天知道呢？也许会有一天整个世界都被这个不断生长的脑给占据。这让所有人恐惧。
   因此在某个阳光交响的上午，艺术家的脑被从容器中取出来，投入了医院的焚化炉。当时艺术家先是看到空气的黑白交替，接着听到火焰用类似于早年爵士乐的曲子在散发着它杏仁般的香脆及淡淡的苦味，然后陷入了永久的虚无。他最后回忆的，是清晨阳光三角铁的一般的声音，他和伙伴们分享着带着甜味的草根。


                                                                                                                  fin

向贝斯特和西蒙致意。：）

单数

挠挠头。最害怕的也就是黑蓝这点，发了文请各位老师指教，却没有一个人答话。哪怕狠狠的骂我一顿也好呀。小说到底写得怎么样，是如何欠缺的，老师们能不能指点一下呢？

恐怖爱丽丝

：）
看了，挺好！
我得再看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