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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温度一天比一天更加高,父亲走在湿润的空气里想起你,在粘黏的汗水里开始想念你。他没穿衣服,他说你走的时候没带走一件衣服,于是他把自己的衣服全都给了你。他这样一直说着,或许会永远说下去。活泼灿烂的阳光铺在一层层阶梯上,一只身在其中的猫看着父亲的脚,它向上爬着。父亲坚持要爬楼梯上到我们十五层的家。我就在他的身后,爸爸,爸,乘电梯上去吧,爸。你看吧,如果你能看见,父亲现在不认识任何人,他如此坚定的新年与人再无任何关系。他背部佝偻,他手指甲肮脏,可他暂时这么坚强,我的声音也不能进入他的世界。
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有了我们家的钥匙。过去我塞到他手里他也不会要,他说无论如何不会去我们的家,要自己一个人过。说着说着父亲便哭泣起来,我的肩膀跟随他的哭声上下颤动着,我们像两个小儿麻痹症患者,以真诚的心相对。现在,父亲推开了门,钥匙仍旧插在孔里,门没有带上。他以呆滞的眼神环顾着四周,客厅中央有一棵疯狂生长的仙人掌,地上随处散落一些玻璃珠子和皮球。但这里的一切似乎丝毫不值得他好奇,因为父亲的身体已忠心耿耿地跟着他的魂灵迈向了你的房间。他是多么的像一颗脱离轨道后横冲直撞的小星体,周围的空气被冲撞得引发出光辉,翠白的马蹄莲顿时枯萎。
她画在天花板上的海豚已经差不多快淡得没有颜色了。父亲没有仰起头,而是微微地回过头来,表示他在对我说话。我有些激动,以粗细不均匀的喘息向父亲回示我的感动。当爱人你走了之后,我衰弱得不再回到这个家里来,我不敢涉足任何有关于你的事物,包括你的房间。可是这里一尘不染,如记忆中的一切犹新。
接着父亲把你所有的时尚杂志减肥书籍从衣柜和床底下搬出来,曾经藏得极其隐秘的书也被他翻了出来。
爸,你别动,别动她这些书,这都是她留下来的了……我已经不那么惊讶于父亲对这个房子的熟悉程度。
本就不该看。本就不该看。
爸爸……
有了回声,继而我僵立着,靠着墙壁看身旁高高垒起的书。他把它们不断垒起,垒成一沓像耸入云霄,到达天堂的阶梯。房间里已空荡荡,却充斥父亲在客厅里来回走动的脚步混杂着木器搬动以及其他尖锐乱七八糟的声音。父亲把你的床搬出房间。他似乎能够为它寻找到更好的位置。这已经引起了楼下住户的不满,对他却没有半点影响。他能够置之不理,也许是他已听不见嘈杂的,在父亲耳里只充满着上帝对你的眷顾。他双手拖动着床在客厅和卧室之间穿梭,手上的老茧被磨得柔软起来,整个人就像一只屎壳郎。父亲不信任这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他甚至想过要把床拆了扛出去,最终他很无奈地承认了自己的无力。我看着他孜孜不倦的身影,有点疲惫瘫软地为窗台上的小菊花洒了一次又一次水。
你插的马蹄莲,父亲给它换上水,投下一颗阿司匹林,便走出门去。他在外面倚着门摇动着它,唧呀唧呀,唧唧呀呀,像收帆的船。他脸上没有笑容,却依然通红。父亲似乎蠕动了一下他的两片嘴唇,便仓皇地逃下楼去。
我很难相信自己的记忆力,它使那些恍恍惚惚的怀疑形象生动地存活在我体内,让人不得不相信它们的真实性。事实上,父亲应该没有说过那样一句话的,他本是耷拉着那张枯叶一样的脸便永远消失在我和所有人的视线之内。他带着他的坚强,他的孜孜不倦,他带着他肮脏的手指甲追随你而去。
只是,我们的红盖头不见了,你的红盖头不见了。当我证实了它的失踪,我开始看不清楚这个世界,想不清楚它的色彩,它浑为一滩浓墨在水中消散。
父亲说,我要办喜事了,我要一块盖头。
二
父亲走的时候,他才回来了。就像当年在他出生时,父亲摆脱了身边的一切,满心欢喜地回家看了他一眼。
有时候冉明会说话,比如他告诉我他和父亲从不相互欠下什么。但除了这些,似乎发现不了他给谁留下过什么语言。冉明不爱语言,从小就不爱,但是不代表他看不清楚这个世界。他经常耸着肩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眼神冷淡。就像现在,他一直靠着门看那躺在门板上的父亲,看着他,就像在看一条模糊的鱼。脸上蒙着的红盖头便是他不顾所有吐出的污血。
冉明转过身来,他把血色发紫的指甲卷进手心的肉里说,你还要这样一个人承担一切吗?
为什么不呢。我直视他的双眼,空气在其中流动。
呵,为什么我总是没办法为你做点什么?
哥哥,恩,你还好吗?
这是一句多么不该讲出口的话。它使冉明紧捏着的拳头反而无力起来。它们摇晃着,像冉明一样摇晃着,它们跟随着冉明的脆弱,跟随着他的喃喃自语一步一步走远。一股风猛扎在他身上,他像把赤裸裸的伞架偏斜,找不到方向。而我甚至不能看清楚他在风沙中的眼睛,以及风沙。
这是冉明第无数次离开我和他的父亲。没有人知道他还会不会再次回来,再次离开我。但至少直到上一次,他仍然会再出现在我们眼前。
那时候,他喜欢光着膀子,骑着与他真心相爱的小脚踏车从山坡上俯冲下来。山上柔嫩的草是他的火柴,他用它们点燃所有的热情。他一次又一次带着他粘满尘土兴奋不堪的身子站在家门口,拽着身后的脚踏车,冉明幸福无比。太阳光晒在他的肩膀上,就像天堂的光芒照耀着他的理想。父亲就坐在水井旁的木桶上抽着烟。他的双眼是冉明的追随者,它们含满尖刻地追逐着他。没有人可以估计他们相互怨恨的日子有多长了,即便是父亲和冉明他们自己,也不能。冉明的手里捏着一把针,父亲没有注意到他在左右环顾,也没有发现他手里的针。他向冉明走过去的时候,我像家里死去已久的黑猫一样蹲在房顶的小阁楼里尖声惊叫起来。
在冉明用他冰凉的手抓住我的手之前,我就像一尊劣质石膏像一样流着汗。他把我牵起来,牵到小书桌旁,他捏着我的手伸出去划燃一根火柴,把油灯点亮。我望着漆黑的小窗户说,很晚了吗?冉明把我按坐在地上,说,是啊是啊,很晚了,你坐在这里不要动。他的双眼放着光,他盘腿坐在我面前紧抓我的手,我感觉他指甲里的沙子都已经嵌进我的肉里。冉明脸上那副没有表情的表情同时融合了善良与邪恶,他幽幽地呼吸,像头无奈的被折磨的猛兽。他摸着我的手说,你知道我最大的理想是什么吗?其实我最想做个公交车司机,我开着它跑在大街上,车厢里是一个又一个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也不认识的陌生人,他们上上下下,最后我看着他们全都离开,然后坐在他们坐过的地方抽烟吃饭,看不到自己最满足的笑容,但是我们的父亲,你亲爱的爸爸,他那么决然地亲手摧毁了我的梦,爸爸他是个凶狠的人,他讨厌我,他不喜欢看我骑车的样子,他做梦都想毁了我,你知道我想杀他,他真是疯狂啊,他就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样,他们都是疯子,他们使出浑身解数要把这个社会弄得乱七八糟,我们无能为力,你知道,我真的无能为力,我们没有翅膀,不能够阻挡肮脏,妈妈要砸碎这个家,她要烧掉这个房子,我也没有办法,他们只是不停地说这个家太脏,这个世界也很脏,他们生活在一个歇斯底里地发作着的河豚肚子里,是啊是啊,这里就是一个肮脏的大垃圾场,装着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垃圾,我们看着他们终于还是留在这里做一堆堆品性优良的渣滓,你说我们能怎么办,我们有什么办法能离开这个世界呢,比如一个眼盲的孩子摔进河里了,比如一个无能司机撞坏了车子又撞烂了脑袋……
那天晚上冉明讲了许多话,但又像只讲过一句,他却一直说到了油尽灯灭。我一直把手搭在膝盖上看着他,看着他像个焦急的孩子一样来来回回踏着步。我是希望冉明能想出个什么办法的,结果却还是在他无奈的步子里睡着了。睡梦中,仍是冉明发光的双眼,他扑在我身上呜咽着,虽然没有声音,却哭得像个走失的河童,找不到自己居住的地方。
第二天,也就是冉明第一次离家出走的日子,他没有想出任何办法,也没有找到适合自己居住的地方,他只是在骑着他的小脚踏车消失了,或许随身携带着他那个已被销毁的梦想。
三
之所以把她留在这里,是因为我实在不愿意提起她。但愿这是最后一次吧,对这个除绝望再也无法对其进行任何描述和形容的女人。她的温暖和她的眼泪都曾使我的内心受到一次次震荡。母亲说她最后的事情是忘了在自己死之前把这座房子烧掉。那是她在我梦里对我讲的,讲的时候没有再流泪。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无论如何再不会提起,也不会再回想她那令人伤心的样貌来。她那双让人曾幸福过又难受过的眼睛装满了毒,她说那只是一汪死水。母亲最终没有得到她的出路。她与她自己描述的每偶任何出入,的确只是一汪死水。母亲的聪慧,才气与她的身体一并消亡。她手里依旧捏着一根火柴棍,她说,那算什么呢,这些没有用的聪明才智不过是我身上没有洗干净的污泥而已。当然,这也只是母亲在梦里说的。
对于她的早死,直到现在我所持的态度也与当年她改嫁时一样鲜明,只要母亲能够感受到幸福,我便没有任何意见,并会支持她做出的决定及后果,必要时会很高兴。没想到最后,她居然真的靠着这样的精神支柱躲进稻草堆里,用一把不怎么锋利的钥匙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母亲在年幼时就被卖到家里做了父亲的童养媳。她料理他的日常生活,她为他的前途操心,必要的时候被父亲拉到屋后的稻草堆里像两只发情的猫纠缠一番。母亲深深地喜爱着附和父亲的语言和想法,但那似乎并不表示母亲对他的爱一定会超过强大的责任心与亲情的力量。在这个家庭里,她显得苍白而又无足轻重,正因为如此,她开始用软弱来掩藏她对这个家,这里所有人的憎恶。
我像个多么年少轻狂的小贼,对一切无所畏惧。我时常在深夜微弱的煤油灯下翻开母亲的日记。阁楼里沙尘飞得到处都是,我能看得见蜘蛛网和满地的啤酒瓶像一只只眼睛在闪闪发光。这个时候,母亲将她的外衣层层剥下,像颗叛逆无畏的坚果躺在深夜里。她看不见我的观望,感受不到我的抚摸。在那里,我看见母亲以一个志向远大,意气风发的领导者出现在我眼前。她手里捧着无数的火柴,她全身上下迸发刺眼的火星,母亲激动地扬言要用她的怨恨烧毁这座房子,留下骇人的残壳为她和她心爱的水手送行。是的没错,母亲有她心爱的男人。他在日记里是个多么强壮勇敢的水手,他能站在甲板上看清楚自己的未来,也能给母亲指清楚他们即将拥有的幸福。母亲甚至已经为自己的逃跑计划拟下了具体的日期。
这让我在被偷窥引发的兴奋之余,有些暗暗的恐慌。
事实上,这莫名其妙的恐慌是因为父亲而起的,在不多久之后便发生了令他也无法接受的事情。
那天,父亲坐在门前一片灿烂的阳光里抽烟。当他怀念着自己过去的好身板时,母亲兜着她全部的火柴,脚上拖着父亲的拖鞋冲了出去。她站在明晃晃的阳光和树的阴影下仰望着围墙里的房子,像看着一张将被点燃的废报纸。当时街上不知为何没有一个行人。母亲就在这样空荡而又坚决的背景里划燃一根有一根火柴,扔到围墙里。我那脆弱的母亲,她始终只记得自己是一只坚果。她大声嚷道,不能浪费这样好的天气,以后是追不回来的。像放马一样烧掉它,烧掉这些疯子,疯子,烧掉他们……
喂,你在干什么?
烧掉你们。烧掉你们,我就能和他一起走了。
他盯着她不停颤抖的手,顿了一下说,你再说一遍?
你想听什么?
你他妈的给我再说……
这时,母亲动作敏捷地拔下脚上的他的鞋向父亲头部不偏不斜地砸过去。她说,我就是要跟他走,没什么好说的。这句话,她一边看着父亲倒下去,一边缓缓地讲着,犹如烧不烧房子已经不那么重要了。父亲的身体在她眼里似乎也有些支离破碎。母亲不明白地看着他浑浊的老眼,在她印象里父亲仍保持过去健壮的体格。当她背过身去的时候,一股没有来由的风吹在她额上,母亲搔了搔头,低声嘀咕了一句,这么好的日子又没有了,我老是运气不好。风起浪大,怕死也要跟着他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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