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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斯芬克斯的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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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6:0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斯芬克斯的谜题
“早晨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在一切造物中,只有他改动腿脚的数目,可是在他用腿最多的时候,肢体的力量和速度却是最小。”
                                                             ————《希腊神话》

黑子一觉醒来,合着眼皮转了转眼珠,手指头习惯的抠了抠粘在眼角上的刺目糊,像是拆蜡封的信似的睁开了眼。懒洋洋的太阳早就蹒跚的走出家门,堆碎在天当间儿像一只慵懒的猫,眯缝着眼睛略带引诱的盯着刚刚醒来的他,滥情的阳光伸着柔软如少女一般的手揉捏着他的屁股。在这么刺激的抚摩下,怎么能不醒?刚好正午。
今天是星期三。在失业的日子里,从星期一到星期六都和星期天没什么两样,可以美美的躺在家里的床上,舒舒服服的享受阳光,不用趴在车间里硬邦邦的车床上,提心吊胆的防着自己的耳朵受罪。车间主任老王头不但喜欢揪别人的耳朵,而且喜欢板着脸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用同一番话训人,一副假正经。像现在这样在家躺着是黑子盼望已久的了。出去干嘛,反正都是没事儿可做,就犯不着在外面溜达累了回来,还以为挺充实什么的。我可不象有些人还以为能到大道上拣点儿钱,傻呵呵的瞅着别人想找点儿乐子什么的。要是谁都能拣到钱,还上个屁班啊,不都拣钱去了?找乐子更他妈的无聊,傻了吧唧的笑别人,其实自己最傻X。咱可不干,你说是吧,田鸡。
田鸡来厂里两年多了。大学一毕业就被分配到这家木材加工厂。一副两个酒瓶底组装的眼睛架在蹋下的鼻梁上,细长的脑袋挂着干瘦干瘦的身子,竹竿似的胳膊和腿也像是用蘸多了润滑油的螺丝拧在身上的,走路时晃晃当当活像个巨型的牵线木偶。刚来厂里那会儿,大伙听说来了个大学生,好奇的不得了。与他有关的事情成了大伙午休时聊天最热门的话题。有几个老娘们儿主动给他介绍对象,车间主任老王头的女儿小琴就是那时候和他认识的。起初,厂长对他特别客气,指望着大学生能给厂里提供些新技术,增加厂里的效益。可没过半年就发现他不仅缺乏实际经验,技术上不如老工人,甚至不求上进,从不虚心向老工人请教。当初的热情被泼上一盆冷水,只剩下腾腾的雾气了。小琴却没因为田鸡的“失宠”而和他断绝来往,用她的话说是“人家有更远大的前程”。老王头却总像防贼似的盯着田鸡,生怕女儿被偷了去,搞的两个年轻人在八十年代重新体验地下党的生活,连见面都要东躲西藏。
田鸡到厂里两个月后,被安排和黑子在一个车间干活儿。厂长原本打算让他做些技术工作,可不到百人的小厂,哪有那么多的事儿啊,又不能养闲人,就把他下放到车间做实际工作了。田鸡倒也没为此闹情绪什么的,高高兴兴地进了车间。黑子比他小两岁,两人在一起也能说说话,要比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闷着好得多,尤其是黑子听他说话时专注的神情里流露出的羡慕让他满足极了。他有时觉得人生一世能有这么一个耐心的听众就算没白活。虚荣心在无意识中被极度满足,他情不自禁的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的讲起来。什么《追忆似水年华》实际上是普鲁斯特的自传啊,什么《城堡》是卡夫卡内心的孤独构建的朝圣地啊,还有什么西方的文化到了中国就成了煮糊的粥,不是正味儿。尽管黑子对这些新鲜的词句并不能完全听得懂,但还是带着崇拜的语气说“毕竟是大学生,就是有学问”。黑子对他也满照顾的,重活儿都帮着他干,休息时就让他讲那些充满哲理的故事,他一直保持着旺盛的求知欲。
谁也想不到,这两个亲如兄弟的小伙子,居然会闹翻了脸。黑子把田鸡痛打一顿,送进了医院。厂长调查原因时,田鸡只说是闹着玩儿,急了,而黑子始终保持沉默。可谁能相信,闹着玩能把一颗好端端的脑袋玩出一道缝了十针的大口子。“都这么玩儿,那还得了。”厂长说,“黑子你回家好好想想,想清楚了怎么回事再来上班吧。”就这么黑子被停薪留职了。一个多礼拜,黑子就只好像现在这样天天在家里躺着。

黑子睁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上糊着的报纸。爷爷死后,这间有着一个小院子的平房就属于他了。爷爷是五年前死的,好心的街坊们攒了些钱料理的后事。黑子清楚的记得爷爷的咳嗽声,一张堆满皱纹凹凸不平的脸上在干燥的咳嗽声里抽动着,五官痛苦的挤做一团。他记忆中爷爷的样子就是这脱离了位置的五官,难以辨认的扭曲着挤成一团。爷爷是夜里死的,不声不响的就睡过去了。第二天早上黑子醒来时,爷爷还安安稳稳的躺着。他推了推他,叫了几声,没有反应,又推了推,还是没有反应,只觉得爷爷的手很凉。他隐约想起爷爷以前说过,人死了,魂儿就散了,身子就冷了。黑子跑到外面喊来了邻居张五哥。张五哥说,他老人家归天了。之后,一个又一个的街坊就都进了他家的院子里,两个年岁不小的大婶拉着他的手,轻轻的抚摩着他的头,可怜巴巴的看着他,说人岁数大了,这是难免的事儿。黑子听了有些不高兴的想骂她们,你们也不小了,怎么不死。黑子没说出来,只是觉得屋里屋外忙忙碌碌的人像是在拍电影,他是个外行,只能当观众。他们投来软弱温和的目光好像隔着无数道透明的屏障 ,离他很近却丝毫不能落到他身上,仿佛所有的事情都与他无关。他呆呆的坐在屋子里,腰上扎着张五哥拿来的白布,身边坐着两位他见过很多次却从来不知道该叫什么的大婶在擦着眼泪。他听到每个来的人都说自己怪可怜的,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把别人的声音全掩盖了。
第二天,一辆大卡车停在了院子门口,张五哥和几个大人把爷爷抬到了车上。一路上,黑子看着白铁皮棺材里躺着的爷爷和昨天早晨一样,好像还在睡着,只是比往日安详,脸上紧张的痛苦的皱纹也松开了,清晰的五官使黑子怀疑躺着的并不是爷爷,也许爷爷没死,他是为了电影需要找来的替身。大伙儿在殡仪馆给爷爷开了个追悼会,张五哥念的悼词,他叫爷爷曹老先生,因为爷爷曾教过一些当时还小的街坊们识字读书。黑子从不知道爷爷教过书,是位先生,还上过教会学校。他只记得爷爷在院子里哄着他玩儿,想到自己还不如别人了解爷爷,有些委屈和后悔,眼泪噼里啪啦的掉了下来。他身边的大婶一个劲儿的说他长大了,懂事了。爷爷被别人推走时,他又觉得自己是来参加一部电影拍摄的,躺着的老人与自己毫无关系,被推到后面就会站起来。爷爷没死,一定正在家里等他回去吃饭,别人说爷爷死了是希望他能像对待真的发生的事情一样表演,是在骗他。安放好爷爷的骨灰回到家里,空荡荡的屋子向他证实爷爷的确已经死了。居委会的大婶告诉他,大家商量好了,不把你送到孤儿院去,但是不能继续上学了,你以后可以继续在这间房子里住,你长大了,不应该再给国家增加负担,我们给你找了一份在木材加工厂里的工作,明天就可以去上班。爷爷没有留下任何财富,使黑子不得不在才十六岁时便开始为生存挣扎。
黑子呆呆地望着这些似乎已相隔了半个世纪的事情。灰色的卡车载着爷爷悠悠荡荡的渐渐远去像一曲山间游弋的笛声。爷爷安详的面孔显示出的死亡是一种幸福,他忽然觉得在那天夜里爷爷曾醒来过,想和他说几句话,见他睡的那么熟,摸了摸他的脸又睡去了。想到被一只苍老干裂的手,一只现已属于亡人的手亲切的抚摸过,那接近死亡的衰老气息又使他害怕。当初真不该有想骂街坊大婶的念头,她们张罗了爷爷的丧事,又给我找工作,对我已经很好了。如果我没有在葬礼上嚎啕大哭,被认为是懂事了,是不是就不会住在这间屋子里,是不是早已经成为国家的负担,被送进孤儿院了呢?
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假设的,完整的生活一不小心就会被一些不必要的假设砸得支离破碎,往事中不堪面对的痛苦被一个个假设唤出,对自己的怜悯帮助并不干扰别人的欺骗成为条件反射似的本能,使虚幻的假设有机可乘将真实的位置代替重新换取内心的平静,假设止痛的效用如鸦片一样深入记忆,也许只有在被死亡攥住胳膊时才能有勇气面对的的确确发生过的真实。

这间屋子里的摆设是爷爷留下的。油漆斑驳的大书架孤零零的靠在墙边,上面散落着几本小人书(这是黑子扔在上面的),一层层的木板上覆盖着不易擦去的污垢。两个木箱子摞在墙角,下面的那个里面藏着什么宝贝,黑子从来没有检查过。在他身子下面的破铁床,只要一动就吱吱嘎嘎地响,像爷爷闷在嗓子眼里的咳嗽。地中间支开的折叠桌上一只昨天用过还没刷的饭碗,留下干巴巴的饭粒贴在碗沿上,旁边立着一个空酒瓶,瓶底汇集着瓶壁上滑落的几滴酒。正对床的墙上挂着比黑子岁数还大的钟。
钟摆兢兢业业的左右摆动着,嘀嗒嘀嗒的声音冻结了屋内的空气,一切都静止了。黑子盯着表针足足看了一分钟,仿佛时间和他毫无关系,他正在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欣赏时间的流动,时间就在转动的表针里流淌。这么躺着盯住时间我就可以长生不老。只要盯住它做出的对我年轻的生命构成威胁的每一个动作,就能准确的躲开,然后还击,像进行着一场搏斗。他的脑子里晃晃悠悠的走出这个念头,又晃晃悠悠的倒下。我正不声不响的死去,像爷爷那样睡着睡着就不再醒来了,只不过我睁着眼睛,盯着表针,盯着盯着就睁着眼睛死去。表针的每一次跳动都出其不意,抓住它的动作可真难啊。
黑子下意识的把手按在胸口上,摸到心在跳。原来只是在钟摆晃动时发了会儿呆,钟摆给自己作了一次催眠。他往上拽拽被子,盖住刚才露在外面的肩膀,又盖住下巴。他想起电影里的负伤的战士躺在担架上正和自己现在一模一样,仿佛自己就是个负伤的英雄,激动的浑身哆嗦了一下。如果是这样,身边一定还要有个好看的女护士,手举着吊瓶,就像前些天把田鸡送到医院时一直在床边有个女护士一样。他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痴痴地看着他刚刚缝合还缠着纱布的伤口,眼睛有些红。可能是一夜没睡在这里看护,也可能是为他难过哭成这样的。她见他要起来,连忙按住他的手,轻轻地抚摩着,用含着命令的温柔的眼神示意他不要动,同时又轻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有些令黑子不满意的是,她戴着一个大口罩,令他看不清她的样子,不过他知道那后面藏着的一定是一张很漂亮的脸,只有那样才和他英雄的身份相匹配。脉脉含情的眼神令黑子心里一阵躁动,似乎那眼神很熟悉,在哪里见过,他突然伸出手要摘下她的口罩……
窗外初春的太阳也有些倦意,正向一旁栽歪。黑子醒了,摸到薄薄的线裤上粘糊糊,湿漉漉的一片。梦里的那个护士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时,下身有东西一点一点的往外涌,感觉像站在光滑的海滩上,柔软的海浪一次次揉捏着赤裸的脚踝。那个女人是谁呢?肯定不是医院里的那个护士,她眼睛的位置是空洞洞的两个窟窿,像一具灵魂消散的尸体,没有丝毫温情。她用手推开他时,碰到身上的手像一根扎人的干树枝。那目光有点儿像小琴的,她看田鸡时总是用那种眼神,一次不小心撞上时,像触电,立刻腿脚发软。田鸡说不定就是被那眼神看得像个快要散架的木偶。黑子非常喜欢这个有趣的推论。
那个女人是谁呢?管她呢。反正不会是小琴,她要是对我也像对田鸡那么好,就好了。不过,如果真能成为一个英雄,说不定就会有漂亮女人找上门来,愿意嫁给我呢。这辈子,咱还没碰过女人呢,见过的女的倒是不少,可算得上是女人的除了小琴,从来没有过。小时候班里被我揪辫子的女同学,太小,只能算小女孩儿。街坊里时常照应我的大婶和厂里的几个老娘们儿更算不上,不是太老、太丑,就是嘴太碎,没完没了的唠叨。真不明白,女人一结婚怎么就突然变的让人讨厌了呢?还是小琴像个女人,蔫声蔫气的说话,还有一双能把男人看得心里发慌,手脚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的眼睛。黑子猛的从床上坐起来,突然有一种想干一番大事业,成为一个万众瞩目的英雄的冲动(这样就会有个女人了)。黑子注意到自己下面的家伙正像只警觉的野兔直立着身子竖起耳朵敏感的捕捉大脑传来的信息。从窗缝钻进来的微寒的春风冻得他打了个喷嚏,身上的热气正在冰冷的空气里四处逃窜。黑子犹豫了一下,又蒙上被,钻进被窝——那里还保留着尚未散去的体温——倒在床上,弄得床吱吱嘎嘎的抱怨。
黑子犹豫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成为英雄,总要做些只有英雄才能做出来的事情,做事情又应该有个计划。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能做什么呢?也许是出生的不是时候,为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后,他又平静的躺下了。刚才掀起被子时一刹那的坚决,早随着那个喷嚏飞的不知哪儿去了。我们并不能责怪黑子,在一个刚刚结束了一场灾难,还没有完全康复的年代,在春天还没有在呼唤声中到来的时候,一个无亲无故,依靠微薄工资勉强糊口的年轻人能做些什么呢?何况他正面临着将要失去唯一能赚些口粮的机会的危机,这时一个稍不谨慎的行为都是冒险。而对于黑子这样的年轻人,世界似乎也总在不断的进行试探,甚至有时还充满敌意。

院子里的煤棚子一个月前就空了,砖缝里藏着的煤渣也已经被黑子扫荡一空,只剩下几个捡来的破筐和一些竹条。棚顶的油毡纸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融化后留下的灰尘。砖头砌的炉子上盖着银白色锅盖的黑铁锅,炉膛里的火熄了。淘气的风从不知道贫穷的人们需要什么,不知趣的玩耍,呼啦呼啦的扯着门上裹着的塑料布,撕开的一角正被它拨弄着,啪啦啪啦的拍着门框。
黑子听见邻居张五哥的儿子刚从幼儿园回家就吵着要糖吃,张五哥的媳妇——一个朴实粗壮的乡下女人,黑子叫她嫂子——正忙着打水,给儿子洗手洗脸。这个调皮的小家伙嘴里含着糖块,咯嘣咯嘣的咬,又向妈妈撒娇,要她抱。黑子羡慕的听着隔壁的动静,心里有些酸。他想起上幼儿园时,别人都是爸爸妈妈送去的,自己却是跟在爷爷后面,让他领着像个异类。自己也应该有一个宠他、疼他、给他买糖吃、哄他睡觉、给他讲有趣的故事的妈妈,却从未见过。那些孩子们不可缺少的童年回忆中与妈妈相关的部分,他只能嫉妒的听小朋友们讲。他很多次问过爷爷,妈妈在哪儿呢?爷爷总是叹着气,摸着他的小脑袋,说她和他爸去世了。什么是去世啊?他会接着问。就是死了。死了之后他们又去哪儿了呢?去天堂。他们怎么不回来看我们呢?那儿不让他们回来。那我们去看看他们吧。爷爷的回答是一阵阵猛烈的咳嗽。那时的黑子还不能体会死亡是一件多么令亲人痛苦的事,所以才不断追问。直到爷爷死后,每天晚上回到这间屋子里感受到的寂寞才让他渐渐懂得,失去的亲人留给活着的人的不仅是悲痛,更多的是难以忍受的孤独。
张五哥回来了,屋子里热热闹闹的开始做饭。每天的这个时候,隔壁的热闹立刻对比出这间屋子的冷清。有时嫂子也隔着院墙喊一声黑子,叫他去喝两盅,很多次黑子都拒绝了,说自己吃过了。他不愿令人怜悯的身世破坏了人家温馨的氛围。长大后,他问过爷爷父母是怎么死的。爷爷说是自杀。一天晚上被几个红卫兵抓走后,就没再回来,几天后来了个人让去领尸体,说是两个人一起跳楼了。那时黑子才一岁。他想起上幼儿园时曾路过一家人家的院子,看到一群街坊人人手里拿着一本小红书,在院子里面朗诵。黑子想找出点儿关于父母的记忆,可无论怎么努力都是空白的一片,好像自己是那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爹没娘的孙猴子。
肚子咕咕地开始大声抗议。已经五点多了,黑子从床上坐起来,迅速穿上衣服,他可不想在春风入骨的时候生病,窗缝溜进来的风像耗子一样在地上窜来窜去。黑子到厨房——只不过有个大水缸和一个碗架橱——拿了个硬梆梆的馒头,就着一盘嫂子腌的咸菜啃起来。他瞥了一眼墙角的箱子,想起自从爷爷死后,还没有碰过下面的那个。忽然觉得那里会有什么新的发现。他搬开上面的箱子,里面是几件黑子平常换洗的旧衣服。下面的箱子很久没有打开过,一直被压着,油漆粘在了一起,像是用缄默为自己遭受的冷遇示威。费了很大的力气他才用菜刀把它撬开。箱子里没有神话中才有的金银珠宝——这并没让他失望。一摞叠的整整齐齐的衣服,看尺寸应该是黑子小时候穿过的。衣服旁边有一张边角泛黄的黑白照片。坐着的是一位老人,黑子认出是爷爷,脸上少了些皱纹,后背也直挺挺的。他忽然想起爷爷出殡时是平躺着的,因为背驼的厉害,连睡觉都只能侧着身子的爷爷居然舒展开了。他觉得爷爷背上载着的生活的磨难,是死亡为他卸下了包袱。爷爷后面站着的一男一女两个青年从未见过。突然,一道闪电穿过了大脑。他明白了,他们就是自己渴望拥有,但一直毫无踪迹的死去的父母。他们都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整齐的扣着纽扣,鼻梁上都架着一副眼镜,神情坦然,面带微笑。这个发现对于他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啊。这张照片的价值远远超过了可能出现的财宝,它弥补了黑子记忆中父母印象的全部空白,惊喜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拿着照片仔细的看,又翻到背面,那里还有一行娟秀的小字“1965年,摄于结婚一周年纪念日。”他轻轻的拂去照片上的灰尘,把它擦得干干净净。他感到自己心中的沟壑被这个意外完全的填平,为他的生活建立起新的根基。黑子激动的血液充满了生命力,要挣脱似的撞击着血管。
他纳闷为什么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为他重塑记忆的箱子。这五年里,每天早起上班,白天把木料扛来扛去,晚上回到家里累得倒头就睡,休息时也把时间都花在放松疲惫的身子上,睡眠成了他最好的伴侣。与其说是沉重的体力活儿把他锻炼成一个结实的小伙子,使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思考今天想的一切,倒不如说是生活的压力将他大脑思考的能力封锁。只有在失业的日子里他才能静下来想想自己,想想以往的生活。他又看了一遍照片,那像是一本书,每一个细节都足以令他思索,阅读。妈妈的眼神好像在哪儿见过,特别熟悉。眼镜背后缓缓流出的屡屡温情尽管被印在相纸上,但还是能够穿越时间使黑子觉得温暖,充满母性的目光温柔的抚摸着他,渗透到黑子的心里,震动着他从未感受过母爱的心。他的鼻子一酸,泪从眼睛里滑了出来。模糊中他看到父亲眼里射出一道辽远而深沉的光芒。他们在这张照片上,在黑子的记忆里永远保持年轻。
母亲眼中的那道光芒他的确见过,而且不止一次的在他的梦中出现,以不同的面孔和不同的身份。有时是一个具体的人,在梦中能清楚的知道她的角色,醒来时却无法描述清楚。有时又仅仅是一个影子,飘忽而过却留下慈爱的目光。对,就在刚才的梦中,那个护士的眼睛与母亲的如此相似,他竟以为那是小琴。
黑子心不在焉的把目光停泊在屋子的角落,窗外渐渐昏暗的天空蔓延进屋内,桌子上还摆着昨天用过的饭碗。如果母亲还在,如果这间屋子有个女人照料,就决不会像现在的邋遢样子。我也该有个媳妇了,像张五哥似的成家,活着也有个奔头儿。两年前,小琴来过这儿帮忙打扫卫生。一个下午,屋子里就干净了,要是能有个像小琴一样的媳妇,每天晚上回家有个热乎乎的炕头该多好啊。自从他进厂里,就很想与这个扎着两个麻花辫,每天给老王头送饭的姑娘接近。

“砰砰砰”有人拍黑子家的院门。能是谁呢?除了田鸡,他几乎没有一个真正知心的朋友。谁让他看谁都不顺眼呢,幸好表面上还尊重大伙,大伙对他也还客气。待在家里这几天,根本没人来看他。这会儿能是谁呢?他回头看了一眼钟,已经快六点了,过了下班的时间。他问了一声,走过去开门。
“是我,田鸡。”田鸡头上缝的针还没拆线,戴着一个前进帽,添上长鼻子就是活了的匹诺曹,手里还拎着一瓶二锅头和一只烧鸡。黑子有点儿惊讶。一周前,把他送到医院时,黑子的酒也醒了。他只记得中午俩人在车间里喝了不少酒,谈到小琴,俩人吵了起来,好像提到结婚什么的。可这几天在家里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别愣了,进屋吧。”田鸡推了黑子一把,俩人进了屋。夜晚像个不速之客闯进各家的屋子,黑子打开灯。
“吃饭了吗?我买只烧鸡,想找个人喝两盅,就上你这儿来了。”田鸡家在农村,毕业后留在城里,没有什么亲戚。他以前常来黑子这儿,甚至想和他住一块儿,作个伴儿。后来因为小琴反对,说见面不如在宿舍方便,这事儿也没再提。老王头儿起初对小琴和田鸡谈恋爱反对,但终究拗不过小琴,也只好默许了。
“还没呢,你的头还疼不疼了?”黑子瞅着靠在窗台上的田鸡有点儿不好意思。刚才没有啃完的半个馒头扔在桌上。
“没事儿,明天拆线, 找两个碗来啊。”田鸡亲昵的责怪道。黑子刷了两个小碗,拿了个大盘子,撕开了烧鸡。田鸡和黑子就斜对着坐在桌子边吃起来,谁也没提那天打架的事儿。
“这几天一直在家呆着呢,就没出去溜达溜达?”
“出去干嘛,反正都没事儿做,就犯不着在外面溜达累了回来,还以为挺充实的。在家躺着多舒服啊,也该歇歇了。我可不象有些人还以为能到大道上拣点儿钱,傻呵呵的瞅着别人想找点儿乐子什么的。要是谁都能拣到钱,还上个屁班啊,不都拣钱去了?找乐子更他妈的无聊,傻了吧唧的笑别人,其实自己最傻X。咱可不干,你说是吧。”田鸡没说话。
“这几天厂里怎么样,有啥事儿没?”
“没啥,就是厂长找我谈了次话,还让我把这个月的工资给你带来。”说着从兜里掏出个信封,“你数数吧。”
“有啥数的。”黑子随手把信封扔在枕头上,“厂长没再说啥?”
“厂长说你也挺不容易的,不会把你开除,正好赶上这档子事儿,借机会镇镇厂里不干正事的人。我说你啊,明天去趟厂里,认个错,上班吧,厂长不能为难你,人心都是肉长的。”黑子接着喝酒,没吭声,他第一次觉得田鸡像个精于劝降的说客。
“你说厂长能不生气吗,那天我都说是闹急了,你就也应一声儿,哪能闹这么僵啊。可你不管厂长说啥,就是不吭声。他哪儿还有面子啊。”黑子喝着酒,微低着头,眼睛盯着桌面。“明天见了厂长你就说咱俩喝多了,我骂你,你才动的手。”田鸡说着,也往嘴里绉了两口酒。
不知不觉,大半瓶的二锅头已经进入了两个人的神经。“我知道了,不过,我想再歇几天。”黑子犹豫的说着,脑子里面像过电影似的重复着几天前在车间里的事儿。这几天,他只能想起自己拿着酒瓶子敲了田鸡的脑袋一下。今天也是那件事儿之后,第一次像哥们儿似的一起喝酒。也许是同样的酒,同样的人唤醒了黑子的记忆。有时记忆像是有许多抽屉的柜子,只有遇上持有钥匙的人才能帮你打开它,看看里面的东西。
那天他俩喝酒都有些醉时,黑子问起他和小琴怎么样了,田鸡神秘兮兮地说小琴和他已经有那个事儿了。黑子问什么事儿,田鸡说男人和女人之间还能有什么事儿。黑子明白了,又问田鸡打算怎么办。田鸡笑笑没吱声。黑子又问了一遍,田鸡说没打算,又不是我逼她,是她自愿的,我能咋办。黑子听了不舒服,又问,不打算结婚啊?
结啥婚啊,我啥也没有,咋结婚。
我把房子给你,我住宿舍。
得了吧,这年头儿,都是周瑜打黄盖的事儿,非得结婚啊。
黑子有点儿生气了。你可不能对不住小琴啊,那可是个好姑娘,再说她对你那么好。
得了,你别给我操心了。
黑子急了。你他妈的还算是男人不,亏我瞧得起你。
用得着你瞧得起啊,我还瞧不起你呢。我乐意,关你屁事儿。
他话还没完,黑子的拳头就过来了。田鸡挨了一下,回手也还了一拳。黑子手里举着的酒瓶子就拍到了他头上。紧接着,老王头就跑过来了。几个小伙子把昏倒的田鸡抬上板车,拿毛巾围住了头。黑子也跟着跑,把田鸡送到不远的区医院。医院里的大夫和护士见田鸡满脸是血,赶忙推进急救室。不一会儿就出来了,说缝了十针,没啥大事儿。厂长来了,和大夫说了几句话,见田鸡躺在病床上已经醒了。问他是怎么回事,田鸡说是闹急了才动手的。黑子在旁边不肯吱声。
黑子脑子里过了一遍那天发生的事儿,瞪着眼睛瞅着田鸡,觉得田鸡并没有那天让人恨。
“我们打算五·一结婚,还有两个月,你来不来帮我忙?”田鸡诚恳地看着黑子。
“什么?”黑子怀疑自己听错了。从嘴里溜出一句,马上又觉得自己不该怀疑。他的心里有点儿闷得慌,也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和打架那天他听到田鸡的话时一样,他的脑子里乱极了,心里不是个滋味儿。可他知道无论如何,小琴都不会和他扯上什么特殊关系的。“什么时候决定的?”黑子赶紧追问了一句,来掩饰他可能表现在脸上的复杂心情。
“就这几天,那天你要是不把我打进医院,让我在病床上好好想想,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拥有着幸福呢。小琴同意了,王师傅也同意了……”黑子此时本无心去听田鸡讲述自己的幸福,他知道,作为朋友,他应该为他高兴,而且应该祝福他。可这简单的祝福就是说不出口。他莫名其妙地有一种被朋友拐跑了媳妇的感觉。可小琴从来就没爱过他,将来爱上他的机率也几乎为零。这又何谓“拐”呢?
“亏了那瓶子里还有酒,不然你的脑袋就缝不上了,空瓶子能打死人。”黑子咧着嘴说,他头一次觉得酒很辣。“那你们住哪儿呢?”黑子也不知道是关心小琴的幸福还是田鸡,他打算把房子借给他们当新房。
“住宿舍,厂里已经给我们腾了一间宿舍,先用那儿当新房。厂长还专门借给我一批木料打家具,他说不能让个大学生因为穷不能结婚。”田鸡抢在黑子前说,眼睛里湿漉漉的。黑子觉得厂长这个人也不错,即使自己要把房子借给田鸡,他也不会辜负了厂长的好意,也就没徒劳的说出自己的打算,他担心自己被田鸡划为那一类卖空口人情的人。
“行,没问题,我帮你打家具,这几年也学会了不少手艺。”
“我也想好了,忙活完这阵,我就到外面学习些新的家具样式,给厂里接些新活,厂长对咱这样,咱也不能亏了良心。上大学那会儿,还想当个诗人,作家什么的,现在想想,还是算了吧,务些实际的能养家的东西。”
“小琴怎么说?”黑子问。他知道小琴愿意跟他就是因为他有诗人的气质和浪漫,那就是她说的“远大理想”,黑子觉得她那时一天天趾高气扬的搂着这个希望。他也知道自己当不了诗人,更不能和自己崇拜的大学生竞争。
“小琴不同意我放弃写作,她还是希望我能成为作家,我答应她一有闲工夫就写。”
黑子的心平静多了,或许小琴对他来说只是个异性的象征,因为小琴始终是他世界里唯一的女人。黑子摸了摸揣在兜里的照片,决定把这份幸福留给自己享用,也许快乐经过内心的收藏能够酿出更甜的蜜。
田鸡临走时,又嘱咐黑子明天千万要去厂里,和他一起见厂长。黑子点点头,没送他。太阳沉沉的睡入了黑暗的怀抱,各家各户的灯火使人们忘记了夜晚的恐惧,人们也在各自打发着漫长的夜。要么串门,要么打扑克,要么做着家里的活计,守家的男人们坐在床头哄着孩子,看着老婆在灯下缝补。酒精的作用使黑子并不觉得冷,他看见厨房的米袋子里只剩下一碗米了,把信封里的钱倒出来塞进兜里,打算明天去买些米和菜。他不能再耽搁了,除了这份工作,他还能依靠什么填饱肚子。黑子决定听田鸡的话,明天一早就去厂里,和厂长认个错。他觉得在某种意义上,自己的沉默打败了厂长的威严。他知道田鸡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说出打架的真正原因,自己也不会。在那个时候,尽管外面开放前卫的思想不断的冲击这片土地,但人们对于这样的事情还是难以接受,一旦希望人们理解,甚至可能出现糟糕的结果。他想起了田鸡进厂那会儿,被分派到车间时还很简单,不象别人会为些小事斤斤计较,不会假惺惺的可怜别人,更不会看别人的笑话,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愿意跟田鸡说话,可现在,他却觉得田鸡不像从前了,也许是成熟了吧。黑子又觉得,其实谁也没变,以前的同事也没有他想的那么坏,只不过是自己心里有些东西在作祟,他也隐约感到了自己的成熟。

黑子坐在桌子旁边喝了碗里的最后一口酒。想到爷爷死后的这五年,觉得除了每天如一日的上下班,没什么别的。可仔细想想,也能摆出些有趣的事情。比如和厂里的工人们逗狗,听田鸡给他讲名著,还有这一天中发生和想起的事情。应该整理一下这五年的生活了,尽管有些浑浑噩噩。他打算把有趣的事儿记下来,写下了这段话:从爷爷过逝到现在已经五年多了,那如一个世纪般遥远,又仿佛就在昨天,他的一生对我来说似乎只有这一天。在他正被生命折磨的时候,离开了衰老的身体,而爸爸和妈妈却在人生最有精力的时候,被迫将它们放弃,在时间里他们留住了自己的青春,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留下我只能在这条漫长复杂的道路上独自向前摸索着爬行,这难道就是那关于人的谜题吗?时间,五年的时间,我在这个时间的世界里生活…………
初春的风在夜的溺爱下更加无所顾及了,模仿着朔风走路的姿势,在狭窄的街道和平房顶上窜下跳,从窗缝里溜进的它呼着潮湿的空气,送来些暖意。黑子望着窗外,也许明天一到,春天就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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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之于诗人,正如珊瑚 是珊瑚虫堆积的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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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富星扑天雕李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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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6:04 |只看该作者
这是在两年半以前的作品,很草率的开始讨论时间和人,并不成功,胆子觉得在小说故事的叙述上,语言还是有一定的力量的。包括我的老师对我这篇作品的评价和建议,都认为语言还是很不错的。清斑竹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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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6:04 |只看该作者
好奇怪啊,很本土的故事为什么要扯进普鲁斯特呢?写得挺好的,但在人物的描写上我看到了太多其他作家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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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富星扑天雕李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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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6:04 |只看该作者
至于普鲁斯特,我想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顺便提一下。但是你提到人物描写上其他作家的影子,我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一直没有看任何小说和其他文本,不只你指的其他作家是谁?我可以去看一下。另外我觉得,风格的模仿可能是初学者一个必经之路,但重要的是在之后能够走出来,或者能够将各种技法运用自如,这才是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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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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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6:04 |只看该作者
这个,也看了。
如果世上没有奇迹,就让我们创造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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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富星扑天雕李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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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6:05 |只看该作者
谢谢斑竹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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