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真实的事物指的是像日月星辰与莎士比亚的诗句这样的存在对象;半真实的事物如爱情、云彩等,它们需要心灵的呵护方能获得完整存在;而虚无的事物则需要由炽热的追求来赋予它们伟大与尊严。
——济慈,《一八一八年三月十三日致本杰明·贝莱》
这种——不顾大难当前——对于芝麻小事产生惊讶好奇的能力,这些心灵的旁白,这些生命的鸿篇巨著中的小注脚,乃是意识的最高形式。——纳博科夫,Lectures on Literature
前面我们从不同的角度谈论了时间性。作为艺术品成败的关键,时间性赋予了词语以活力、持久性和背景。在布罗茨基看来,时间性依靠词语来呈现它那种稍纵即逝的特征,每一个词语的出现都意味着对时间的挽留,而词与词之间的意义跳跃则在更多意义上是针对空间而言。词语的时间性与词源意义上的长短有着密切的关系,换句话说,一个词语越是在特定的文体内被经常使用,它就更有可能具有较长的时间性——在这里,我们主要指的是名词——诗歌其实是名词之间时间性长短的较量与对抗。我们所理解的诗意通常也是通过这种较量与对抗,甚至是一种价值敌对的关系来呈现出来的。布罗茨基的作品除了依靠词语自身的时间性特征来完成创作外,他还调动了一些表示时间的词语以增强那种挽留的意念和气氛——这在诗人的一首短诗《十月小调》中就有十分明显的体现:
十月小调
一只制成标本的鹌鹑
在壁炉台上将尾巴照看得小心。
那座旧钟定时的卿卿正在霞光中
治愈着生锈的螺旋线。
透过窗口,白桦树的蜡烛燃尽。
第四天,海用它坚硬的地平线击打堤岸。
把书放到一边,拿起你的缝纫箱;
不用打开灯就可以缝补我的衣衫:
一头金发
将这个角落照亮。
(王伟庆 译)
在这首诗的第一节,我们可以比较容易找出诗人调用的名词——标本、鹌鹑、壁炉台、尾巴、旧钟、霞光、螺旋线、窗口、白桦林和蜡烛。首先,布罗茨基把这些词语放置在短短的五行内,利用这些物象的妻性特征——那种在一个相对狭仄的空间里由于过于熟悉而产生的彼此漠视、体谅、容忍和相安无事——来实现时间的野心;其次,如果我们单独把这些名词从诗中抽离出来,便会发现,每一个词语本身的那种时间信用是如何构建起全诗的第一节的,也就是说,这首诗的开头就是一个向过去敞开的模式——诗人看似漫不经心地从历史的时间当中随意调出“标本”一词,实际上正是我们绵延不绝的经验的再现。在这一过程当中,诗人同时将这些无生命的物象加以充分的人格化使其收到一种时间性自律的效果。换句话说,在第一节中,布罗茨基并没有使用明确时间概念的名词,诸如“星期”、“下午”、“冬季”等等,但通过阅读,我们却能够强烈感觉到时间的存在和不断流逝——在这一节的最后三行,作为人为考量时间之工具的时钟本身却在霞光中治愈着时间带给事物的结果之一的“生锈”的螺旋线——诗人在无可挽回的时间中发展了一种抗衡,从而丰富了时间的层次感;再者,布罗茨基在最大程度上利用了窗口——在他看来,窗口不仅仅意味着从内到外的观察隐喻,而且还涉及到空间的递进关系。窗口在交换着内外物象在同一时刻的变化,同时也在完成着空间的转换。在这里,时间并未淡出诗人的视野,而恰恰在第一节的末尾加以了强化:“蜡烛燃尽。”紧接着,诗人在空了一行以后就写道:“第四天……”在我看来,这里面的意义不单纯是出于修辞的考虑,更为重要的是,诗人在此完成了这首作品的时间减法——他需要的正是这种界于“燃尽”的暂时性和“第四天”的偶然性之间的伟大省略。在上文的第一章节里我们谈论了这种行文中行与行之间的意义空白对隐喻中那个暴君的遏制,而我们在此则着重思考这种意义空白对文本的作用,即作品中时间的含量。在第二节的一开始,不论是从与前文的时间跨度还是在“海用它坚硬的地平线击打堤岸”中得到的空间广度而言,在这首诗中都达到了相对于整体的空前规模,然而,布罗茨基笔锋一转,很有礼貌地收敛了这种壮观而野蛮的气氛,却又在与下一句之间埋下了更为深邃的时间——虽然,我们已经跟随诗人回到了室内,回到了一种微弱的景致当中——这也正是这首诗的谦虚所在。从时间性上看,第二节的最后四行中的时间似乎只是在叙述中无间断的流淌着——除了第二行与第三行之间的短暂停歇——直到结尾处那个被照亮的角落,时间才得到了它短暂的栖身之所。这种被一丝慰藉性扩大的角落空间正是对第一节的回望——诗人明白,正是时间的残酷特征赋予了慰藉性的重要价值和短暂意义——它只隐匿在词语之中,等待着每一次被阅读感受的俘获。换句话说,它要比心灵的变化更让人觉得具有亲和性。
在《十月小调》中,布罗茨基保证了每一行中那些名词的时间性并充分加以利用,使得整首作品拥有了一种严密然而松散的品质。就这一点而言,诗人很少考虑自身的权威性对于线性时间的把握程度——在此意义上,他永远不会把诗写成那种一分钟散文的形式,即将精力放在物象如何被自然改造和人使用后变为如何的描述上——他直接使用结果。他只是将时间分配给每一种物象,因为他深谙那些物象作为词语的久远,并保有十足的信心。这也是为什么在短短的一首诗里出现那么多名词的原因——而它们之间的结构由于全诗中惟一的一个时间概念词语“第四天”的出现而扩展了那种循序渐进的内在连续性——甚至是破坏了我们的阅读期待。这首作品的两节之间,就像水墨画讲求“笔断易连”的技法一样,是在与时间的抗争中展开的重要主题之一。作为为观察时间而留下的空白,省略是在时间中最主动的、带着一丝对时间挑衅和蔑视意味的平衡术——与茨维塔耶娃不同,布罗茨基这次借助的是时间本身的漏洞——他只需要造就一个相对停止的上文结尾,就可以随意在后文里对时间加以选择,这种偶然性正是诗人与时间抗争后获得的结果。在这个意义上,诗人并没有滥用这种权力,而只是利用该权力作为对时间的一种挑衅行为,即向时间证明着某种反抗被动的可能性。
从以上对具体作品的分析,我们不难看出,诗人试图用词语重新描述时间的效用,并且将时间赋予诗人的思考落实到每一个词语当中。然而,如果我们仅仅停留在这样的分析当中,我们并不能相对全面的掌握诗人对时间性的思考。以下我们将就另外一些文本来探讨作品中的时间性的可能——布罗茨基对纯粹的追求,对罪恶的认识以及关于永恒的看法。诗人说道:“诗歌确实,用阿赫玛托娃的话说,产生自无聊的废话;散文的发源地并不比它更高尚。”
虽然布罗茨基并不赞成甚至反对对诗歌背后有一个系统的说法,但他同时也承认“然而,即使这样,一个系统也无非是自幼年起沿袭了某种环境、社会秩序、哲学流派的结果”。40如果把诗人所说的系统理解成较稳定的哲学支持的话,我们便会发现,布罗茨基和大多数的诗人一样,并不具备一套完整而严密的哲学思考(事实上也确无必要),他只依赖可以使诗人达到那个永恒目的的所谓最佳手段的随意性,即偶然性——关于这一点,我已经在第一节和第二节中有较为详细的论述,在此不再赘言。我只想指出,这种偶然性造就的结果之一的碎片感使诗人获得了对于时间的充分把握。事实上,这种偶然在很大程度上是与诗人所追求的独特个性——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风格效果——没有什么太多的联系。众所周知,现代主义诗歌的典型特征之一就是破碎性和跳跃感,我们可以从庞德和爱略特的作品当中轻易找到这些因素。所以,偶然性不足以成就诗人的艺术永恒。艺术永恒只存在于词语当中,而诗人对词语的创新在很大程度上保证了那种永恒的可能——虽然,这之间并无紧密的因果关系。布罗茨基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始终在强调词语的重要性——“人们通常所谓缪斯的声音,其实是语言的指令;不是语言凑巧成为他的手段,相反,他是语言赖以继续生存的工具”。41在这里,布罗茨基把人们习惯的思维颠倒过来,将人的主体视为工具,这在很大意义上还是在为其创作依赖偶然性做出进一步的解释和说明。我们可以说,诗人对于词语的创新和重新组合给一般读者造成的阅读困难,这才是成就诗人的艺术永恒的关键力量。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翻译的角度可窥一斑:不论是《波罗乃兹舞曲:一种变体》、《阐释了的柏拉图》,亦或带有长诗意味的《二十世纪历史》,布罗茨基都很奇怪的将诗意——那种诚如纳博科夫所言的“肩胛骨之间无法自抑的激荡”(the telltale tingle between the shoulder blades)42保留在了最糟糕的译文当中,起码拥有了这样的可能性。43之所以说它是奇怪的,那是因为布罗茨基对词语创新的敏感度使翻译难度加大,而愈是这样——按照我们的一般看法——对诗意的损毁就愈严重。或许我们只能从诗人在最佳状态提供给我们的准确意象来回答上述问题。布罗茨基在论述茨维塔耶娃的《诗人与散文》当中曾写道:
诗不是“最佳词语的最佳排列”,对语言来说,诗是它的最高存在形式。在纯技术的意义上,可以说写诗等于以最有效的不可避免的外在连贯形式将最具特定重力的词语排列在一起。在观念的意义上,诗是这样一种语言:它否定自身的群体,否定万有引力定律;诗是语言朝着原始理念的方向所作的向上——或者向侧翼——的努力。总之,诗是语言的运动,朝着先于(超于)文体的境地,即诗所由产生的境地的运动。
我们或许看到,诗人在认为观念意义上诗的“否定自身的群体”与偶然性(随意性)之间的某种内在联系。在这个思路下,我们也会发现,布罗茨基对于艺术纯粹性的追求、对美感的把握有着一种难以言及的态度:一方面,他深知风格(对艺术个性的探寻以及细节的重要性,而且对于后者,那正是能够使作品流传的主要因素之一)是艺术作品产生美感与纯粹的主要来源,而美感与纯粹性正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另一方面,他似乎又无法忍受艺术作品由于美感而带来的那种背后的代价——将他人的苦难写入诗中,这本身就意味着一种对他人的冒犯、残酷和冷漠。理查德·罗蒂(Rrchard Rorty)在《偶然、反讽与团结》中将纳博科夫与奥威尔的作品和文学观点加以比较后发现,前者由于认同“细节优先于普遍”而反对后者的“话题垃圾”,并由于发现了“时间和因果只不过是一个下流的骗局”后,认为诸如奥威尔等话题作家对人类自由的奉献,“并不值得感谢。”44布罗茨基同样适合于这种思考。我的意思是说,在布罗茨基的作品中,并不缺少纳博科夫所言的“话题垃圾”,这在诗人的大多数作品中都有所体现,甚至阅读有时候给我们的感觉是:诗人从未离开他所关注的现实,并且始终带有强烈的批判激情——仅在《阐释了的柏拉图》中我们就可以找到上述印象。这种印象可以在布罗茨基的散文中得到印证:“对一个母语是俄语的人来说,虽然谈论政治罪恶有如消化一般自然,我仍然希望改换话题。讨论显而易见的事情之所以有害,因为它太容易,它过快地使我们得到道德上的满足,给我们以自我正确的愉快,这样便会败坏我们的良知”。45从这一段话中我们不难看出,布罗茨基希望换话题的原因在于那种政治罪恶的谈论无法从根本上避免坏的愉快的产生,它提供给我们的只是一种短暂的自我道德满足;这也是为什么布罗茨基一生都在反对那种在任何环境中都毫无顾忌地宣称自己是极权主义体制的受害者和牺牲品的原因——在诗人看来,这种不愿意面对自身错误的道德满足有着同它所反对的事物相似的本质可能,亦如布罗茨基自己所说的那样,“这些特点所形成的诱惑力,从本质上说,同导致这种罪恶的社会改革家的诱惑力大同小异”。46在布罗茨基看来,所谓良知的基础正是应该建立在这种对受害与施害的区别上的,但之所以我们会比较轻易认同那种浅薄的受害者的控诉,本质上是因为我们对于自身的残酷与罪恶的忽视。布罗茨基似乎并没有明确地揭示出自律和残酷之间的诸种复杂的关系,他只是给我们一种用一生试图寻找在两者之间的一个平衡的深刻印象——他既不想由于将周围人的苦难纳入诗中而对他们产生伤害,又无法忘怀作为一个诗人的最终艺术目标——这势必造成了他诗歌当中的那种含混的、充满现实关怀与艺术自律的调和的抗争。但诚如罗蒂所言“想要创造一个历旧弥新的人物,同时又不要向读者提出行为的道德建议,”,47在布罗茨基这里仍旧是不可能的。如果诗人明确地意识到自身对于他人苦难的冷漠和无动于衷并且乐于此种思维前提下的种种艺术创作,那么他将不会有太多的道德负罪,但我们在作品中看到的是,布罗茨基无法做到对他人的苦难(不论是这种苦难由于他的自律造成的还是其他)完全的熟视无睹,他也同纳博科夫一样,“害怕自己是残酷的,或曾经是残酷的”。48不过,在我看来,布罗茨基是同时具有获得狂喜与道德愤怒能力的诗人,这也是为什么他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奥威尔是他诗歌作品的“无形读者”的原因。
完成于1972年的《蝶》可以作为布罗茨基上述思考的一次总结。诗人在这首十四节的作品当中以对称的布局谋篇来暗示他对残酷的思考是建立在语言基础上的可能,他通过对话的形式将自己对美感的认同以及由于时间性的干预造就的粗暴、野蛮的隐喻展现在读者面前:“声音是累赘,也令人悲伤。比之/于时间,你/更趋缄默,更不具肉体。”布罗茨基在这首作品中试图借蝴蝶这一意象把美感推向一个超越时间的境地,从而获得作品的不朽地位。整首作品没有出现具体的话题,只是在某些章节中提到了“狱墙”、“皱缩的档案”——虽然诗歌不太可能像小说一样塑造出某一种人物形象来展示“道德讯息”,但我们分明从《蝶》中读出了诗人出于良知的思考。不过,我同意罗蒂关于“良知”与“美感品位”的看法,即那种由于“道德/美感的区分对我们不太有用”而提出“我们不应该假定艺术家必然是传统道德的敌人”的观点。49这种人为的强制性对立使得人们很少思考两者之间的调和可能,尽管这种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在这一问题上,布罗茨基似乎更倾向于对词语产生的美感主义的认同上。在谈到美与世界的关系上时,诗人曾说:“从人类学的角度说,一个人首先是个美学生物,其次才是伦理生物。由此可以引出结论,艺术,特别是文学,不是我们这一物种发展中生成的副产品,事实恰恰相反”。50我们可以从这段话中看出,诗人将伦理——如果它具有我们所说的道德含义的话——放在了第二位。然而在联系了二十世纪人类历史事实后,诗人又说道:
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政治对文学的压迫)大做文章,也不想用数以千万计的人们互相倾轧的回忆使今天的夜晚更加黑暗,因为二十世纪上半叶俄国土地上的事情发生在小型自动武器的发明之前——以取得某个政治理论的胜利作为名义,而这个理论之不完善已经在实际上得到了证明:它的实现需要人类付出生命的代价。我只想说,我认为——当然不是在经验上,只不过在理论上——一个读过许多狄更斯的书却以某种理论为名义枪杀同类的人比没有读过狄更斯的人更成问题。
布罗茨基对美感的认识使得他较其他诗人有着一种很特殊的警惕性,这种警惕性在某种程度上迫使诗人进一步思考对纯粹性的追求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这也是为什么罗蒂要区别“什么与自律有关和什么和残酷有关”的原因所在。因为在罗蒂看来,那种纳博科夫式的、“特殊精英的个人神话”——他们“既精于意象,又从不杀人,他们的生命综合了温柔与狂喜,有机会成就文学与实际的不朽,而和他的父亲不同,他们不相信有所谓普遍福利的普遍标准之普遍概念”,是并不存在的。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必须就这一问题的两者之间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事实上,布罗茨基看似前后矛盾的回答也正是诗人对这一问题的态度:
当时或许还存在着另一条道路:进一步改变我们文化面貌的道路,废墟和碎石、抽象派、窒息呼吸的诗学。我们抵制了这一条道路,并不因为我们认为它是自我炫耀的道路,也不因为我们受着某种观点的激励,要保存我们所熟知的、等同于人类尊严的文化形式的传统的高尚。我们抵制它,因为这其实不是我们自己的选择,而仿佛是文化作出的选择——同样,这个选择不是道德的而是美学的选择。
诗人不认同那种颓废与虚无主义的诗学的原因在于那并非是艺术家所能主动选择的态度,他只能被动地接受下来。在这里,布罗茨基再次强调了这是一种美学的而非道德的选择。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与纳博科夫偶然地不谋而合,所不同的是,布罗茨基似乎没有认为“文学的兴趣将会永远依赖着道德的兴趣(罗蒂语)”是错误的,他把这种被动的选择归咎于美学,或许正是由于他认为道德于目前状态下无力抵抗那种颓废与虚无主义的诗学,道德只具有私人的性质。51这也是为什么在他的诗中我们能够感觉到诗人“入世情怀”的主要原因。同时,诗人也认为,“美学的经验始终是私人的经验”,他只想告诉我们,“一个有趣味的人,特别是有文学趣味的人”,能够在何种程度上抵御那种残酷的诱惑。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看到,诗人似乎并不纠缠于道德/美感的区分上,而是试图在他的文本当中做出罗蒂的“私人/公共”的划分。因为诗人认识到,“文学的存在预示着文学的关注的存在——不仅就道德意义而且就词语意义而言”。52布罗茨基是罕见的对自由的思考和诗歌美学的自律性做出贡献的诗人之一,在他的视野里,奥登也或许同样是这一方面的典范,而弗罗斯特,亦如米沃什所言,是作为对格律有着特殊理解的诗人而被纳入到布罗茨基的经验范畴之内的。
因此,《蝶》探讨的正是诗人所谓的“一个人美学经验越充实,他的趣味越成熟,他的道德焦点更集中,他的精神——未必更愉快——更自由”这样一个主题。53布罗茨基并没有像纳博科夫那样,为文学在“坏的意义下的美感主义”寻找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他知道那样做的危险性。他只是认为“任何人的存在都不能不是偶然的,除非他具有某种持久的——统称是非生物的——类似自然风景,如冰川,山顶,河湾那样的特征。当某人或某物无法预料地出现在某个安常处顺的空间,这便形成了偶然感”。54这种对偶然感的认识使诗人不太可能对有所谓单一的、能够超越时间的东西的存在抱着一种纯然相信的态度。蝴蝶生命时限的短暂——由于时间的无限所带给诗人的对于短暂性的理解,使蝴蝶这个意象在象征的层面上被赋予了一种自律的美学化追求,它被诗人重新加以描述,以期待着获得文学形象上的不朽地位。在第二章节里,我引用了诗人《天气预报的脚注》中的一段诗,在这里我要再次强调,“知道你被骗了,你被完全地/忘记了,或者正好相反,/知道你还在被人恨”——被骗、被忘记还是被恨,这之间的区分其实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后面诗人提出了一个严峻的问题:“但把你自己/看作是一个可以忽视的宇宙的中心/却又是卑鄙和无法承受的”。我们可以把布罗茨基的“忽视”看作是一个诗人所担心的现实,即被人遗忘。如果每一位伟大的诗人都在内心深处有希冀个人不朽的渴望,那么布罗茨基似乎在这段话的前半部分有意模糊了他的立场——“作为一个可以忽视的”,诗人是以一种下判断的口吻而说的,那意思仿佛是,一个诗人可以被人忘记,他的那个自我,那个纯粹的宇宙中心是不重要的。这是因为前面诗人谈到了一种怕被别人遗忘的担心,但与“卑鄙和无法承受的”作为结果相比较,布罗茨基更看到了这种自我的危害性可能。罗蒂在谈论纳博科夫时候所说的那样,“你的隐喻在社会上广泛被使用,变成本义,那么,你就会在抽象方面被尊敬,而个人方面被遗忘”。55不过,这个问题对布罗茨基而言似乎并不存在,因为我们之所以记住了他,那也只是因为他留给了我们那些优美的语言。诗人在《波罗乃兹舞曲:一种变体》中也再次强调:“一个人还可以用闲散的原子和精神力量/一个个毛孔地去重构你真实的面貌,/或者仅仅盯着镜子,声明你就是/我:因为除了自己之外,我们还爱/谁呢?”布罗茨基希望发现真实的自我面貌,发现那个有绝对意味的个人独特性的存在——以至于在这种焦虑下,诗人以读者的身份占有了他的前辈:你就是我。而后面的对自我之爱也证明了诗人的焦虑源头。那种“一切有待于时间”的说法使得布罗茨基对个人不朽的愿望只能是一种假设。
诗人在承认“一个人的爱应该更伟大,更纯洁”的同时,也暗示了“而且空间是用露出/织纹的雨织紧的,哥白尼也变得无用”56——这表明,诗人最终将一种诗意的立场放在了科学认知的前面,在布罗茨基看来,依靠那种随意性来提供出的词语美感和暗中狂喜是作为诗人的首要目的,而这是否就意味着是对个人不朽的有力保障呢?对相同而产生的恐怖,使诗人意识到:“他们面貌相同,而你仅仅被钩住一次,/就让一个军队从你的垫子上通过。”57在这里,布罗茨基故意用一种晦涩的表述来说明独特性与普遍之间的关系。“被钩住”——这意味着诗人作为一个历史主义者对待偶然的看法——每个人的独特性都来源于这一次偶然的“被钩住”,作为“被钩住”的结果,诗人可以留在时间中的某个阶段,而错过“面貌相同”的危险,个体似乎拥有了在时间中停留的可能。不过,这依旧不能说明诗人对在这种无时间性的状态下所持的立场,他似乎只是告诉我们,那个“被钩住”的个体,是以容忍“军队”这一意象群体的雷同性与暴力性的通过为代价的,布罗茨基似乎在回避那容易导致个人不朽与文学不朽相混淆的判断。尽管如此,诗人在一篇文章中还是谈到了这个问题:“一个写诗的人希望留名身后,希望他的诗活得比他长久。”58这或许可以作为布罗茨基对那个“可以忽视的宇宙的中心”的一次表态,对那个中心神话的一次艰难告别。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11-30 19:44:34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