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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五月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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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4:5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一面听着加州旅馆,一面把这篇小说看完了.非常舒缓.优美.虽然写的都是琐事,却不琐碎.加上时间的延宕,人物自身的矛盾心理.几乎挑不出毛病.
我总喜欢把这个和你其他的相比,其实没有可比性.大概第三,四段又有了过去的痕迹,好在后面的足以弥补.我想这个算是好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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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5:01 |只看该作者

[原创]《五月新娘》

《五月新娘》

在我刚离开大学成为中学教师的那阵子,周末喜欢到某个安静的小咖啡馆或者书店的茶座里看书,这里的感觉要比学校的图书馆好的多,那里总是被情侣们占据了,设想一下一群人在一个空间里恋爱的情景吧,他们低声说话,眉目传情,即使在写写画画的时候也在关注着对方的行为。我在大学里一直没有恋爱,倒不是由于我条件很差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只是我一直没有理由去进行这件事情,在这方面我比其他同学显得更为成熟些,我总是暗自在心里嘲笑那些为情所困的家伙。在博大商厦对面的三联书店里有一个相当舒适的茶座,相对旁边图书城的热闹这里显得冷静安详,只是由于顾客不多,书店经理总是舍不得开灯,光线显得灰暗了,她坚持着品位只提供茶水而不出售饮料的让人很容易理解,因为无论是茶叶或是饮料,没有人会去喝的。这为我行了方便,因为我可以在那里坐上一个下午,没有人打扰,有时我不看书也会到那里坐坐,唯一的缺点是那个书店离我的住处太远了。
那个冬天的某个阶段,一个姑娘也经常坐到茶座里来,她不是来买书的,一上楼就径直朝茶座走来,安静地坐下,似乎周围有很多人正在阅读,她背朝着我,上身微微前倾,手应该是交叉着放在桌子上的。她的椅子边总放着一只装衣服的塑料袋,一次我在她身边走过时留意到里面是一只饭盒和一只水杯。起初她总是小心翼翼,有些胆怯地样子,有人向她走来的时候她就会低下眼睛,不敢正视对方,直到那个人走远了才重新抬起眼睛。最开始我觉得她好象是我某个学生,后来我感觉到她已经是一个参加工作的姑娘了,她坐的时间不长,通常十几分钟就离开了,我怀疑她可能是在附近某个商店工作的店员,来这里是等待接班。后来我发现她确实是在等上班,不过她的职业是九路公共汽车司机。
一次我和她一起下了楼,并跟在她的后面看她的去处,我看到她停在一个汽车的站牌下等了一会儿,当一辆黄色的九路车过来时她上了车,我也跟了上去,看见她正坐在驾驶座上把自己的带子放脚边的空隙里,我在投币箱里投了一枚硬币后站到了她的身后,她扭过头吃惊地看了我一眼,又怀着疑问把头转了回去。
夜幕很快降临了,车窗上凝结了一层水汽,外面的灯火变成朦胧的流泻的光晕,那些走着的人们也变的模糊不清,一粒水珠顺着玻璃流出一道狭长的清晰,但是灯光还是在车中的人脸上滑过,车里非常安静,只有马达的轰鸣。开车的姑娘一遇到红灯时就拿出一块布去擦玻璃上的水汽,前面的风景在她的擦拭下现出轮廓来,一根明亮的光束投射到她的身上,把驾驶台变成一个现代装置的舞台,她安静的脸、苍白纤弱的手在那一刻释放温柔的反光,从她头上窄长的镜子里我看到了她的星眸,就象是嵌在白瓷中的两颗钻石。
我坐到了九路车的终点,那里已经接近了乡下,还有一辆车子停在那里,那个车上的司机伸出脑袋和姑娘打了个招呼就把车开走了。她扭过头来看了看,对车上的人说:“终点站到了,大家都下车吧。”我跟着那几个人一起下了车,他们迅速地消失在夜色里,可是我要到哪里去呢,沿着模糊不清的公路,我不知道它将通向何方。我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桥,我跑了过去,看到下面是铁路,顺着铁路不远的地方亮着红色信号灯,小时候我看铁路上的红灯总是认为那是有火车要来了,就站到铁路边等,可是火车总是要等很久才会来,不过这次我看见红灯就听到远处传来的汽笛声,我看到了遥远的漆黑的天际边的那盏缓慢移动着一点忧伤的光。我扭过头看见那个姑娘坐在驾驶室里爬在方向盘上,汽车的顶灯把她笼罩在一片蛋黄色中,犹如一粒松香中的蜻蜓。这次我没有等到火车在桥下经过,正当我站在桥上发呆的时候,那个姑娘按了一下喇叭,我看见九路车正在调头。
我向车子跑了过去,车子往前开了一小段后又停了下来,车门开了,我拉住扶手站到投币箱前,那个姑娘打开顶灯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目视前方,脑袋好象跟着某种节奏好看的摇摆着。车上只有我一个乘客,这样的天气在这种时间不会有人到市区里去了。我的心突然坠了下去,因为我没有摸到那种熟悉地适合坐车的硬币,只有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放在棉衣的内袋里,那是我半个月的生活费。我的手在衣袋里局促地摸索着,刚才茫然地情绪一下子具体了起来。“如果没有就算了,别老站这儿。”那个姑娘说,她挥了挥手,示意我可以上车。 “谢谢。” 我小声回答说。她没有转过头来看我,头还是轻轻地摇动着,我注意到她的耳朵上塞着耳塞,或许她根本没有听见我说话。
我感觉自己正蜷缩在母亲的怀中,而刚才朦胧的窗户此时变的清晰起来。进入市区后,我注意到那个姑娘取掉了耳塞,注意力也集中了起来。车上的人多了一些,这使我很懊悔刚才无人的时候没有坚持一下,向那个姑娘说声道谢的话,也许这根本没有什么必要吧,人家也许不在意呢。我在离我住处最近的一站下了车,我站在马路边,似乎想干点什么,但是车子很快开走了。
接下来的一个周末我去三联书店的茶座开始变的有所目的,我坐在那个角落里不能安静下来阅读,我随便找了几本娱乐性的杂志,并要了一壶红茶,那个售书员觉得很吃惊,她插上一个电壶烧水。时间过得很慢,我的心跳比秒针快一倍以上,那些杂志被我随意翻着,发出沙沙地声音。她和上次差不多的时间出现了,这次她穿了一件黑色的过膝羽绒服,我突然想不起她上次的穿着了,她似乎已经不认识我,或者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她坐到了离我最远的那张桌子上,与以往不同,这次她也去挑了一本书来翻看,我趁着去换书的机会从她身边走过,发现她拿的是几米的漫画书《向左走,向右走》,这本书不是我所喜欢的,但是在她的手中,使我想到几米的确是个可爱的男人。
与上次相同,我坐上她的车子到了终点站,这次我知道那个站是东流湖站,这个地方并没有湖,只有大片正在开发的荒地。我下了车立刻跑到桥上去,一阵寒风吹的我透不过气来,我凝视着遥远的地方。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站到了我身边,脑袋随着我听不到节拍摇晃着。“嘿,你站在这儿干吗?”她说,她的声音很大,吓了我一跳,我想这是因她带着耳机的缘故。我朝她笑了一下。“没干什么啊,想看看火车。”她把头转向我,没有说话,在昏黄的桥灯下原地跳着。过了一会儿,她朝我摇了摇手,“别看了,该走了!”
车上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次我备足了零钱,她没有再看我,而是专心地开她的车。车厢里这次更加宁静,我感到有些局促,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说些什么,却又回去坐下了。我听到一种细若游丝的吟唱,与马达声虚无缥缈的纠结在一起,但是我能听出它的旋律,这种歌声正是来自那个姑娘,她一边行驶一边小声歌唱着,我心跳开始象一只沙漏,变得均匀和缓慢起来。几个乘客上车时,她停止了歌唱,回过头看了看我。
我在第三次见到她时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张云,已经有四年的驾龄了,她在书店里小声问我:“这次你还要坐着我的车子到桥上去吗?外面在下雪呢!”我微笑了一下看着她。“是呀,我打算去。”“呵呵,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她说。我们一起下楼,在棕色的木质楼梯上,每下一阶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到大街上时她走到了我的前面,她的牛仔裤裤脚盖过了鞋跟,拖在雪地上,已经湿了一截,她一直走在黄色的盲道上,每走一步都从凸处滑到凹处,后来我撵上去和她并排走着。“你的裤子是否会影响你的驾驶呢?”我问她。“哦?不会的,我比较注意这一点。穿比较长的裤子会让我的腿显得更长些,虽然本来我的腿就不短。”
我们到达车牌时汽车还没有来,我们象两个一般乘客一样站到了路边。“你不象是本地人,我看得出来,这些都是有特征的,猴子一看就是当地人。”她说。
“猴子?是一个人的绰号吗?”我的心里沉了一下,一股莫名的忧伤涌上心头。“他有什么特征。”
“哈……车子来了,你真得还要去那座桥吗?别傻了,你还是回家吧。”她说着,然后迎着那辆开来的车子跑去,带着密集的雪片穿过那两束光柱。我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上车了,车里冷的象冰窖一样,没有多少人,车窗上凝结了冰花,使得每扇车窗都象一张色彩斑斓的印象派的风景画,还有水珠在继续流下来,却在半路夭折成一粒冰珠,被牢牢凝固在那副变幻的画面上。
下车后我突然不觉得不那么冷了,雪光下的大桥真是漂亮,灯光下似乎有千万只下坠的蝴蝶,可以听到它们落地时扑扑簌簌落地的声音,它们迅速沉积在我的肩上和帽子上,但又轻如无物。在遥远的,苍白的、淡淡的原野上,我看到了一点移动的孤独的灯光,只有铁轨没有被雪掩埋,它们错综复杂地缠绕着,平行着,通向远方。“你在等什么?”张云走过来,她带着毛线帽子和手套,乌黑的头发中露出瓷器般的脸。“我总怕你突然从这上面跳下去。”她笑着说。“哦?为什么。”我把头转向她,她站立在银白的雪光中,不安地看着我。“走吧,这样的坏天气,实在不适合呆在桥上。”“好吧。”我说,我和她并肩回到车子里,她发动了车子,打开汽车上的音响,发出音乐来。“哦,公共汽车上有音箱?”我有些吃惊地问。“有的,不过一般是不开的,不是每辆车上都有。”她说。我没有回到座位上,而是站到了她的身边,扶着那根横在我们之间的栏杆。
车里放的是时下正流行的歌曲,我说不出名字,但觉得很好听。“这是谁的歌。”我问他。“哦,你是上个世纪的人吗?这是周杰伦的歌,一个小毛孩子唱的。”“你喜欢他吗?”我问。“还可以,猴子和他长的有点象,不过他已经三十岁了。”我不说话了。她开的很小心,车子几乎是在缓慢的滑行,白色的公路涌入我们的眼睛里。对面开过来一辆车,雪亮的车灯使我眼前一片漆黑,那辆车子从汽车的身边擦了过去,在我们的身后不远的地方掉了头,我看出那是一辆皮卡车。“哈,那个玩命的家伙就是猴子,他迟早会为这个送命的。”张云快乐的说,“呵,木头,坐到座位上去,抓紧把手,我给你一个终身难忘的体验。”我坐到她身后的座位上,抓紧了前面的靠背。汽车发出一阵沉闷的低吟,开始加速向前冲去,路上没有人,也没有车,我看到雪块被扬了起来,在我们的前面车灯照射出一团团飘动的白雾,而在我们的身后,那辆皮卡也发动了,它想超过公共汽车,却被这个庞然大物阻挡着。“哈——”张云兴奋地叫出声来,而我和她一样快乐,即使就这样死去我也不会有所顾及的。汽车穿越了几个无人的车站,撞断了路边垂下的细枝上的冰凌,我跌跌撞撞地拉开了窗户,让寒冷的风把雪花赶进来。“你不冷吗?傻瓜!快关上它。”她说,我突然感觉她成为了我的上帝,我的主宰,我宁愿立刻为她死去,我没有说话,站起来固执地把另一边的对应的窗户也打开了。“天哪,你也是个疯子。”她说,“抓紧把手!”接下来一片死寂,马达熄了火,音乐声停止了,汽车在公路上安静地迅速地旋转着,碰到路边又立刻弹了回来,我感到心就要跳出嗓子了,汽车最后停靠在路边的花池前。“只要你不踩刹车,就不会有事情,请勿模仿!”张云扭过头来对我补充道:“如果你去投诉我,我就失业了。”猴子的车也到了,他稳稳地停在我们身边,那个男人从车上跳了下来,他显得很激动。“张云,我算是服你了,你他妈的快把我吓死了……”张云骄傲地,似乎是有点挑衅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我们的车子发动了。我在窗户上朝猴子招了招手,但是他没有看见。
在刚刚进入春天,我们还未真正脱去棉衣的时候,张云已经穿上了单衣服,鲜亮的色彩使她看起来青春焕发,我们有了一次不在公交车上或者书店里的正式约会,那是去看一场免费电影,学校发的票,我骄傲地和张云走在一起,年轻的男同事们投射过来羡慕地目光。电影很糟糕,或者我根本没有心情看,张云倒是看地津津有味,电影结束时她还不停地问我一些关于电影的事情,她故意问一些傻问题,然后和我一起大笑。我们可以共同探讨的问题不多,她总是很留意汽车,她告诉我她父亲是公共汽车司机,她母亲是运输公司的会计。
天暖和后,她不再去书店避寒,而是直接站在路边等车,我依然到周末就去那里和她见面,然后坐上她的车子到铁路桥那里去站一会儿,她陪我站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一天我们终于等上了那辆远方开来的列车,我们一起象孩子那样欢呼起来,直到一群郊游的孩子站在车门口大声喊:“司机叔叔,司机叔叔……”我们才羞怯地跑了回去,让那群孩子吃惊的是,张云坐到了驾驶座上,他们先是一愣,然后大笑着鼓起掌来,一路上那群孩子都在唱歌,上来的乘客也快乐地笑了,那天我在汽车上一直坐到张云下班,有好几次我都站了门口又转了回来,我每一次回来都会引出张云的笑声,她就象对着人们看不见的一面镜子,那里总是照出一些有趣的事情来。
但是那天晚上我却和猴子一起走了,原因很简单,我们在汽车站里一起下车后他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注意到他确实看起来还象一个孩子,他忧伤地看着我们,伸出一只手挡在我们前面。“嗨,猴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啊?”张云故意装出有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哦,我在等你们。”他看了看我们,“今天晚上我太闷了,所以想请你们喝酒。”“哦,谢谢了,不过太晚了,我得回家去了。”张云说,她看了看我,小声说:“再说,我已经不喝酒了。”猴子轻轻地嘘了一声,他朝我微笑了一下说:“你也不喝吗?”“不喝。”我很坚决地说。“那让我送你们回家吧,我的车子在外面。”他说。
张云下车后我一直在心中揣测着可能发生的情况,我的裤兜里有一把小水果刀,此时它在我的手中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你真的一点酒也不想喝吗?”他问我。“如果你真的太想喝酒的话,我可以陪着你。”我不客气地说,我的心中有些激动,不管他是装的还是真的这么大度,这都伤害了我的自尊心。他一边打手机一边开着车子,不时地朝我微笑一下,他把车子停到了一个大排档前,引导着我走到一张桌子前,那里已经坐了几个人,他们都阴沉着脸看我,我一言不发地坐到他们中间,他们都和猴子打着招呼,故作轻松地说笑着。我站了起来,朝外面走去,猴子赶快上来拉住了我。“你去哪儿啊?”他嘴唇发抖,声音打颤,我已经看到了他眼睛里的火焰。我摔开他的手说:“这些人我不认识。”这时一个声音说:“今天就叫你认识。”他说完后用手朝我的脑袋上搂了一下,我低下头没有说话,我听到他们中发出一阵轰笑。我没有说话,而是抬起头看了看那个搂我脑袋的人,我感觉手抽搐了一下,他捂住喉咙倒下了,我扔掉手中的水果刀,顺着大街逃匿进夜色里。
那个晚上让我在看守所呆了一个月才被释放,在这期间我几乎和外界失去了联系,没有任何人去看我,我很担心单位会通知我的家人,但是上天保佑他们一直没有出现,回到学校后校长亲自告诉我我的课已经有了待课老师,他让我等候处理,同时他要求我冷静些,说组织上会妥善公正的处理我的问题。我每天早上都沿着九路车的路线跑到三联书店里,坐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读书,张云没有去那里找我,我只能在记忆里体味和她一起时的那些细节。我在那段时间里读完了卡夫卡和纳博科夫的一些小说,同时我还看了“麦田里的守望者”,我觉得那本书写的真糟糕,但是它却让我决定暂时离开这个城市一段时间,哪怕回乡下老家都行。我向校长请了假,他似乎很高兴,他说:“你出去散散心也好,记得暑假结束的时候回来。”
回到家前我给女友打了电话,要她到车站去接我,车站离我的家还有十公里的路程,在我到省城上学的时候每次都是她骑着自行车送我到车站来的。她比我大四岁,在乡中学当教师,一直等了我五年,在她最美丽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她是我的历史老师,是在我即将离开学校的那一年分配到我们学校的。
我在车进站时就看到她纤弱的影子在向我挥手了,她穿着牛仔服和肥大的白色棉布裤子,头发用红手绢扎着,怔怔地站在进站口的台阶上。我下车的时候她已经跑到了车门口,要接过我手中的行李,被我轻轻拨开了。“有一些书,很重的。”我说。我拎着行李拉住她的手朝出站口走去。她换了一辆新的自行车,泡沫纸还没有撕掉,她把车子推出来时,朝我羞涩地笑了一下。“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呢?”我没有说话,把行李放到地上,从她手中接过自行车对她说:“我带着你吧。”
在乡间,两边碧绿的麦田延伸向远方,公路狭长冷清,她坐自行车的后坐上,把行李放在膝盖上用一只手扶住,另一只手环在我的腰间,脸靠在了我的背上。车子不知道什么地方发出咯噔咯噔摩擦地声音,新车总是这样,也许是发条松了。她在车上换了个姿势对我说:“有件事情想告诉你,又怕你不高兴。”我在前面笑了一下,过了很久才说:“是什么事情。”“也没有什么的,其实你应该猜到了。”她在后面也笑了一下,声音很小。“我早就应该告诉你的,可是没有勇气说……”“没关系的,你说吧。”我说。“我不会不高兴的。”
我们到了她学校,一下子钻进她的宿舍里,一直到晚上学生们上晚自习的时候才从宿舍里出来,到操场上去散步。温暖的南风让我浑身包裹在一种失意的感觉里,她和我一起走在跑道上,对面是亮着灯教室,但是我却不敢看那些窗户,我的内心不是怀旧而是悲伤,懂事以来很多不可逆转的事情发生了,就象天上的星斗,你不可能视而不见,既成事实便是永恒。
我们只在跑道的一面迂回,不去对面那片明亮里。“你看看,这里的环境越来越好了。”她说。“我们工资现在基本不再拖欠,一些当年离开教育系统的人现在都回来了,师范专业成了热门专业,哈,我们那个时候考上个师范还觉得老不情愿似的。”
“我没有不情愿,只是觉得怎么着都行。”我说。“在市里面教师的待遇倒是不错,不过很严格,我每天要坐班,不过我本来就不爱动,坐在那里可以看些书什么的。”
“哦,看书是好事,你最近看了什么书?”她比我略微靠前一点,把头转向我,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明亮的眸子。“我最近没有时间看书,我那时最喜欢就是某个下雨的周末,不用出门,躺在床上看一天书。”
“最近……”我犹豫了一下。“我看了塞林格的小说。”
“哦,好看吗?这个人我只是听说过。”她说。她站住了,用一只手拉另一只的手指,发出咯吧咯吧的声音。“我看过的外国小说现在只记得《简爱》、《飘》什么的,现在根本没有时间看这些闲书了。”
我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转过身面朝着她。“那本书不好看,也是本闲书,我倒是有很多时间,主要在那里没有什么事。”
“那你就没有个红颜知己什么的?生活既然那么枯燥,我又没在你身边,你不可能就是一直在看书吧,要是有可趁早告诉我,我可以理解的,会腾出位置来,要是有你可一定要说,千万别为难自己。”
“没有。”我很坚决地说。“确实没有,我只会去书店,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反正有没有都是你说的,这个我也管不了。”她突然有些生气,转身朝另一个方向慢慢走去。
我跟了上去。“你今天下午说的事情是什么?”
“哈……”这一招果然很奏效,我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笑着说:“我就要告诉你呢,其实我已经自责了很久,觉得还不够,现在告诉你等着你再来批评我一番,这样心里才会觉得好过些。”
“哦?那是什么呢?”我说。“是不是有人向你献殷勤了。”
“啊?哪儿的话,我现在的样子谁还会找我呢,我是说……去年我瞒着你考研了,不过我差了一半的分,现在想起来很好笑,我太自不量力了,没有什么准备就去了,现在才知道自己差地远,我都快没信心了……”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知道她是装的,她现在一定已经下定了决心了,所以我说:“没有信心怎么行呢?我觉得今年你很有希望,其实去年的时候我知道你要决心转变些什么,我是故意不揭穿的……”
这使我想起在上大学的时候,她总是说在学校真的是呆腻了,她在教课的同时还带了几个补习生,赚的钱都花在我身上了。我们又开始沿着那条跑道漫步,树叶已经长成,哗啦啦地汇成声音的小溪。就象酷夏即将来临前的舒适,在广阔的星野下我看到了浅白的银河,不过我很快低下了头,因为我担心她也注意到星星,并联想到牛郎和织女,我们曾经为这两颗星感动过。她果然没有注意到我的举动,而是把手放在脑后,舒展身体,轻轻地叹息。
“为什么你不直接考研呢?刚从学校出来基础是最好的了,这时候心还静些……”她说。
“我上学上腻了。”我学着她的口气说。
这时下课铃响了,学生们陆陆续续走到操场上来,教室里看起来人头攒动,她本能的朝自己带的那个班方向望去。“现在的孩子上学比我们那时早,一批比一批年龄小,也一批比一批不懂事,如果你不总是敲打他们,他们很难知道自觉读书的。不过现在选择也更多了,他们有的根本就不把上学当回事了……”

凌晨四五点钟我突然醒来了,她睡在我的旁边,一只手压在我胸前,我轻轻地把她的手拿开,扭亮台灯起来喝水,我走到窗前,在上端没有糊纸的地方露出一截灰色的天空来。我醒来的原因是一声悠长的汽笛声,现在只能听到外面杨树叶拍打的声音了。她在我身后翻侧,床板发出咯吱声,我回头时她已经用胳膊支了身体,怔怔地盯着我看。后来我回到床上再也睡不着,我知道她也没有入睡,没过多久她就起床站到窗外背英文单词了,杂乱地跑步声、还在梦里的读书声……我再醒来时她正在往脸上涂雪花膏,涂完后她又对着镜子去挤一个小暗疮。“不要挤它。”我说。“它自己会落下来的。”
“不挤它就会变成黑色,粉笔灰会沉淀在里面,把它变成硬硬的。”她说,没有回头,对着镜子又仔细端详了一下自己。“早饭在锅里,你起来后自己热一下吧,我第三节有课。”
“啊,现在几点了。”我注意到阳光已经从窗户上那片空白中投射到了床前。
“你管几点干吗?如果你要困就继续睡觉吧,我两个小时后回来。”她说。
我醒来了,没有起床,正对着我糊着报纸的墙上挂着一只粗糙的绒布熊,不知为什么它有一根尾巴垂了下来;吊顶的草席架在已经发白的竹竿上,窗框是褪色的暗蓝,窗边是一个油漆已斑驳的书架,第一层放了教科书和考试资料,下面一层是她昨天提到的那几本经典名著,我探出身子从那里抽出一本《百年孤独》,翻开后一只蝴蝶飘到了地上,我伸出手臂想拣起它,但是它已经象一片薄薄的彩色玻璃一样碰成了碎片,吸附在砖埋地上,我拿着书翻了几页,随手放到了床头,一股淡淡的霉味传进鼻子里。我半坐着抽烟,用一个墨水瓶当烟灰缸。桌子上的一只塑料闹钟滴滴嗒嗒地响着,还有一个涂着油彩的小石头,上面写着友谊永存,落款是李生花,这个名字我很熟悉,是他的前男友,好象现在已经在县城里当了个小官,有了儿女和房子。我抽完烟开始穿衣服,可是一穿上衣服我就感到累了,我打开门,刺眼的阳光使我睁不开眼睛,远远的教学楼经过了修缮,表层是土气的浅蓝色涂料,一面发白的国旗孤独地吊在空中;操场上的绿草显得很茂盛,但还没有完全淹没去年冬天的枯黄,低飞的黑色鸽子翅膀发出扑趔扑趔地声音,在高远碧蓝的天空里,云彩象轻纱一样稀薄。
中午她回来时我已经做好了午饭,这让她很惊喜,她一边洗手一边告诉我今天外面的天气好极了,恐怕下午要瞌睡了,在这个时候下午总是瞌睡劲特别大。隔壁的房间里传来说评书的声音,我按下她的收录机,里面传出我朗诵诗歌《海燕》的声音,我慌忙关掉它,她在一边吃吃地笑了起来。她吃完饭没有多久就走了,下午学校开教师全体会,因为有县里的领导来慰问。“晚上可能还要聚餐呢,不过我不去了。”她说。“我们也是光荣的劳动者啊,估计今年五一就是这样了,国家规定是放七天假,我们只放两天。”她说完关上门出去了。
整个下午她都没有回来,我什么也不想干,在操场上一群学生在搬椅子,堆柴火,似乎是要搞篝火晚会,一个校工正在从教学楼那边往操场上走线,一套家用的卡拉OK设备已经放在那里了,一个男生走到里拿起麦克装出一副很陶醉地样子,我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他手舞足蹈一阵子就被同学叫走了。我走到操场上,若无其事地看着远处一群议论我的学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那个校工看了看我,继续着他手中的活计说。“哦,昨天晚上。”我说,我掏出一支烟递给他。
天黑前她回来了,要我和她一起去参加学校组织的会餐,“有很多人都想见见你呢。”她说。
“算了,我不想去,你自己去吧,我自己在这里随便吃些什么就可以。”我说。“何况我很多年都没有和那些老师联系过,现在去见了面反而觉得别扭。”
“你不去我就也不去了。”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不过今天晚上有篝火晚会,就在操场上,你要是怕见他们,我们就远远地看着。”
“好的。”我说。“其实你不管我也可以,我自己没有什么事情的。”
“我中间可能只会丢开你一小会儿,有一个节目要来表演,是我们班的学生排练的一个小短剧,他们非要演个角色,呵呵,他们的排练我根本没有参加。”她笑着说。“那些孩子很好玩的,他们比我们那时更多才多艺……”
我没有说话,动手去作饭,她和我一起忙活起来。
吃完饭不久就听到从操场上传来的歌声,“咳!已经开始了吗?她把脑袋从半开的门里伸出去。”
音乐声突然放大了,我听出那是周杰伦的歌,不禁在心中抖了一下,似乎有一根刺扎了进去,我走她身后,把她抱了回来。
“哈,你要干什么?”她惊恐地叫了出来。“外面很多人的。”
“没有什么……”我笑了一下,把她放下了。
她兴致一下变得很高了,“我们快去吧,就要开始了,第一个节目好象就是我的学生演的呢。”
我被她拉着一起走到操场上,站在那群坐在草地上的学生后面,一个高个子女生和一个胖墩墩的男生作为节目主持人站到了中间,他们多少有些拘谨,说话结结巴巴,不时地惹起学生们的大笑,她也想笑,又在一直观察着我的表情。一个女孩走到中间去唱歌,篝火还没有点燃,只有几个大灯泡在亮着,她唱的相当不错,比我的学生唱的还要好,只是音响效果太差了,有些听不清楚。
“这个女孩学习最差了,在这方面倒是有点小聪明。”她说。
离她上去表演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又开始延着操场走,也有一些仨仨俩俩没有参加晚会的学生,大多是一些看起来有些成熟的女孩子,她们一起,挎着胳膊,站在阴晦的角落里。也有些男孩子在树林里窃窃私语,他们在偷偷抽烟,看见我们走过时就把烟掩藏在手心里,不再发出声音。
她去表演的节目叫“五月新娘”,我突然觉得这是个非常好听的名字,情节大概是一个军人说好了在五月和他的女友结婚,但是临时有了新的任务,他不能回来,他和新娘用电话联系着,她就一句台词。“你什么时候回来?”其余的都由一群男孩子来演了。她坐在一张课桌前,用手撑住脑袋,一副苦恼地样子。
那几个男孩吵吵嚷嚷,演的很卖力,她眼中闪出了泪光,当她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时候声音小的可怜,那些孩子都为他们老师的表演所打动了,他们静默着,直到节目结束才鼓起掌来,我本来站的很近,看到她走过来时我慌忙退到了人群的后面。
晚会快要结束时篝火终于被点燃了,最后是大家围着篝火跳舞。但那时我和她爬到了楼顶,相互依偎着,看着那两堆燃烧的火焰,我们只能用更加紧密的拥抱来化解心中的忧伤,在夜幕的掩映下我们成了与世隔绝的人,楼下的欢乐与我们毫不相干,她说着狂热的疯话,我虽沉默却也不能无动于衷。这种寂寞不可能持续太久,在篝火熄灭前我们只能下来,否则就会有学生到楼上来。那两堆篝火很快就开始有了微弱地趋势,学生们发出欢呼声,一只酒瓶从我们下面的窗户里扔了出去,在地上摔的粉碎,这种响声把我们从梦境中拉扯了回来。我分别坐到两个石墩上,她等我抽烟。
第二天早晨是她先起的床,她拿了一本书出去了,我想她又去背单词了,我从床上爬起来看到她跑进晨雾里,成为一个隐约地白色影子,她马尾巴辫子在脑后一跳一跳,我看到她绕着操场跑了两圈,然后坐到操场边的铁架子上翻开了书。我掩上房门回到床上抖成一团,我的体温已经被早晨的露水吸去了,我呻吟着点着了一只烟,猛烈地抽了几口,开始不停地咳嗽。
当我再次醒来时,床前又是一片灿烂的阳光。房间里飘散着奶香,她正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对着煤油炉的兰色火焰发呆。我叫着她的名字,一边开始穿衣服,她扭过头,脸上充满了爱意。“你真能睡,我已经上了一趟街了,给你买了牛奶,但回来你还没有醒,我正在想你什么时候会醒呢。”
“是啊,一不上课就懒得起早了,我在学校的时候总是晚睡,在这里睡的早,起的还是很晚。”我已经穿好了衣服,开始在一个脸盆里洗脸,她拎起暖水瓶把水倒进我的脸盆里。拎着空壶出去了。我叫住了她,“等会我去吧。”我说。她笑了一下。“还是我去吧,那个看水房的老头子很别扭的,他不准学生在星期天打水,你看起来还象个学生呢。”
那两天我都呆在屋子里,她则一直在复习,想休息时我们就下五子棋,一种复杂的感觉让我彻底空虚,又让我痴醉,无奈夹杂着热情,厌倦混淆着迷茫。我常常把她从座位上拉到怀里,摇晃着她,又轻轻推开,她任我摆布,等我一放手,立刻又安静地坐下了。一丝疲惫爬上她的面容,犹如一具洁白瓷器上的裂痕。最后我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她瘦弱的肩胛骨突了起来。我长久地凝视着她安静的表情,她时不时回报我温柔的对视。
那天下午我离开那里回城里去,这要比我预想的时间短的多,我本来准备呆上半个月的。她骑着自行车去送我,一路上说了很多自嘲的话,直到我上车前她还一直微笑着,但是就在车子要开出车站的时候,她突然哭了起来,她冲过来拍打着汽车的窗户,以致于司机不得不把车子停下来,我拉开窗户后她拉住我伸出的手说:“如果这次我还考不上,就别等我了……”
回到学校同事们都吓了一跳,他们猜测我喝醉了,我的眼睛和脸庞通红,其实那是被风刮了一路,我在宿舍里默不作声,室友不敢在我面前高声说话,他们都对我敬而远之。我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去睡觉了。
一周后我每天下午到三联书店去等张云,却再也等不到她。有一个雨天的傍晚我在那个熟悉的站牌等来张云开的那辆车,我的心狂跳着,尽管已经看到那个司机不是张云,我还是冲了上去,那个司机奇怪地看了看我,又把头转了过去,继续开他的车,我在最后一排找了个座位坐下,车厢里迅速暗了下来,夜幕降临了,我只能看到一个个晃动的影子,每次上来一个女人我都误认为是张云,但是她们都没有坐到驾驶座上,她们陆续在车厢里找座位,在犹如一副水彩画的窗户上我一直看到一个白色影子在附着在外面,它是透明的,一有灯光就会象一片水渍似的蒸发掉,黑暗时它重新出现,最后我才发现它竟是我的影子。
我在东流湖站下车,深一脚浅一脚走进泥水里,鞋子很快就发出那种类似一个人在喘息的声音,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进脖子里,感到一阵阵冰凉。路上水坑象一个个倒毙的幽灵,发出破碎的镜子一样的闪光。桥上无比寂静,只能听到雨水敲打地面的声音,我站在桥上,凝望远处的信号灯,此时它们就象失落在空气中眼睛,闪着微弱地光。一声细弱游丝的汽笛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我看不见那辆可能还在旷野上的火车。
我听到我的身后传来发动机的声音,那辆九路公共汽车的司机按了按喇叭,然后就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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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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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4:58 |只看该作者
是的,我也很喜欢这个,淡淡的伤感。写的收敛而自然。比之以往不同。
如果世上没有奇迹,就让我们创造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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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4:58 |只看该作者
恩,自然.最好的地方.
最大的改变是少了夸张,戏噱.这篇胜在没有以夸张的情节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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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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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4:58 |只看该作者
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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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5:02 |只看该作者
跟个改了错别字的感谢你们……

《五月新娘》

在我刚离开大学成为中学教师的那阵子,周末喜欢到某个安静的小咖啡馆或者书店的茶座里看书,这里的感觉要比学校的图书馆好的多,那里总是被情侣们占据了,设想一下一群人在一个空间里恋爱的情景吧,他们低声说话,眉目传情,即使在写写画画的时候也在关注着对方的行为。我在大学里一直没有恋爱,倒不是由于我条件很差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只是我一直没有理由去进行这件事情,在这方面我比其他同学显得更为成熟些,我总是暗自在心里嘲笑那些为情所困的家伙。在博大商厦对面的三联书店里有一个相当舒适的茶座,相对旁边图书城的热闹这里显得冷清安详,只是由于顾客不多,书店经理总是舍不得开灯,光线因此显得灰暗了。她坚持着品位只提供茶水而不出售饮料的让人很容易理解,因为无论是茶叶或是饮料,没有人会去喝的。这为我行了方便,我可以在那里坐上一个下午,没有人打扰,有时我不看书也会到那里坐坐,唯一的缺点是那个书店离我的住处太远了。
那个冬天的某个阶段,一个姑娘也经常坐到茶座里来,她不是来买书的,一上楼就径直朝茶座走来,安静地坐下,似乎周围有很多人正在阅读,她背朝着我,上身微微前倾,手应该是交叉着放在桌子上的。她的椅子边总放着一只装衣服的塑料袋,一次我在她身边走过时留意到里面是一只饭盒和一只水杯。起初她总是小心翼翼,有些胆怯地样子,有人向她走来的时候她就会低下眼睛,不敢正视对方,直到那个人走远了才重新抬起眼睛。最开始我觉得她好象是我某个学生,后来我感觉到她已经是一个参加工作的姑娘了,她坐的时间不长,通常十几分钟就离开了,我怀疑她可能是在附近某个商店工作的店员,来这里是等待接班。后来我发现她确实是在等上班,不过她的职业是九路公共汽车司机。
一次我和她一起下了楼,并跟在她的后面看她的去处,我看到她停在一个汽车的站牌下等了一会儿,当一辆黄色的九路车过来时她上了车,我也跟了上去,看见她正坐在驾驶座上把自己的袋子放脚边的空隙里,我在投币箱里投了一枚硬币后站到了她的身后,她扭过头吃惊地看了我一眼,又怀着疑问把头转了回去。
夜幕很快降临了,车窗上凝结了一层水汽,外面的灯火变成朦胧的流泻的光晕,那些走着的人们也变得模糊不清,一粒水珠顺着玻璃流出一道狭长的清晰,但是灯光还是在车中人脸上滑过,车里非常安静,只有马达在轰鸣。开车的姑娘一遇到红灯时就拿出一块布去擦玻璃上的水汽,前面的风景在她擦拭下现出轮廓来,一根明亮的光束投射到她身上,把驾驶台变成一个现代装置的舞台,她安静的脸、苍白纤弱的手在那一刻释放着温柔的反光,从她头上窄长的镜子里我看到了她的星眸,就象是嵌在白瓷中的两颗钻石。
我坐到了九路车终点,那里已经接近了乡下,还有一辆车子停在那里,那个车上的司机伸出脑袋和姑娘打了个招呼就把车开走了。她扭过头来看了看,对车上的人说:“终点站到了,大家都下车吧。”我跟着那几个人一起下了车,他们迅速地消失在夜色里,可是我要到哪里去呢,沿着模糊不清的公路,我不知道它将通向何方。我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桥,我跑了过去,看到下面是铁路,顺着铁路不远的地方亮着红色信号灯,小时候我看铁路上的红灯总是认为那是有火车要来了,就站到铁路边等,可是火车总是要等很久才会来,不过这次我看见红灯就听到远处传来的汽笛声,我看到了遥远的、漆黑的天际边有一点忧伤的光在缓慢移动着。我扭过头看见那个姑娘坐在驾驶室里趴在方向盘上,汽车的顶灯把她笼罩在一片蛋黄色中,犹如一粒松香中的蜻蜓。这次我没有等到火车在桥下经过,正当我站在桥上发呆的时候,那个姑娘按了一下喇叭,那辆汽车开始调头。
我向车子跑了过去,车子往前开了一小段后又停了下来,车门开了,我拉住扶手站到投币箱前,那个姑娘打开顶灯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目视前方,脑袋好象跟着某种节奏好看地摇摆着。车上只有我一个乘客,这样的天气在这种时间不会有人到市区里去了。我的心突然坠了下去,因为我没有摸到那种熟悉地适合坐车的硬币,只有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放在棉衣的内袋里,那是我半个月的生活费。我的手在衣袋里局促地摸索着,刚才茫然的情绪一下子具体了起来。“如果没有就算了,别老站这儿。”那个姑娘说,她挥了挥手,示意我可以上车。 “谢谢。” 我小声回答说。她没有转过头来看我,头还是轻轻地摇动着,我注意到她耳朵上塞着耳塞,或许她根本没有听见我说话。
我感觉自己正蜷缩在母亲的怀中,而刚才朦胧的窗户此时变得清晰起来。进入市区后,我注意到那个姑娘取掉了耳塞,注意力也集中了起来。车上的人多了一些,这使我很懊悔刚才无人的时候没有坚持一下,向那个姑娘说声道谢的话,也许这根本没有什么必要吧,人家也许不在意呢。我在离我住处最近的一站下了车,我站在马路边,似乎想干点什么,但是车子很快开走了。
接下来的一个周末我去三联书店的茶座开始变得有目的。我坐在那个角落里不能安静下来阅读,在畅销书架随便找了几本娱乐性的杂志,并要了一壶红茶,那个售书员觉得很吃惊,她插上一只电壶烧水沏茶。时间过得很慢,我的心跳比秒针快一倍以上,那些杂志被随意翻着,发出沙沙的声音。她出现了,和上次差不多的时间,这次她穿了一件黑色过膝羽绒服,我突然想不起她上次的穿着了,她似乎已经不认识我,或者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她坐到了最远的那张桌子上,这次她也去挑了一本书来翻看,我趁着去换书的机会从她身边走过,发现她拿的是几米的漫画书《向左走,向右走》,这本书不是我所喜欢的,但是在她的手中,使我想到几米的确是个可爱的男人。
和上次一样,我坐上她的车子到了终点站,这次我知道那个站是东流湖站,这个地方并没有湖,只有大片正在开发的荒地。我下了车立刻跑到桥上去,一阵寒风吹地我透不过气来,我凝视着遥远的地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我发现她已经到了身边,脑袋随着我听不到节拍摇晃着。“嘿,你站在这儿干吗?”她说,声音很大,吓了我一跳,我想这是因带着耳机的缘故。我朝她笑了一下。“没干什么啊,想看看火车。”她把头转向我,没有说话,在昏黄的桥灯下原地跳着。过了一会儿,她朝我摇了摇手,“别看了,该走了!”
车上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次我备足了零钱,她没有再看我,而是专心地开她的车。车厢里这次更加宁静,我感到有些局促,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想说些什么,却又回去坐下了。我听到一种细若游丝的吟唱,与马达声虚无缥缈地纠结在一起,但是我能听出它的旋律,这种歌声正是来自那个姑娘,她一边行驶一边小声歌唱着,我的心跳开始象一只沙漏,变得均匀和缓慢起来。几个乘客上车时,她停止了歌唱,回过头看了看我。
我在第三次见到她时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张云,已经有四年的驾龄了,她在书店里小声问我:“这次你还要坐我的车到桥上去吗?外面下雪呢!”我微笑了一下看着她。“是呀,我打算去。”“呵呵,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她说。我们一起下楼,在棕色的木质楼梯上,每下一阶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到大街上时她走到了我前面,她的牛仔裤裤脚盖过了鞋跟,拖在雪地上,已经湿了一截,她一直走在黄色的盲道上,每走一步都从凸处滑到凹处,后来我撵上去和她并排走着。“你的裤子是否会影响你的驾驶呢?”我问她。“哦?不会的,我比较注意这一点。穿比较长的裤子会让我的腿显得更长些,虽然本来我的腿就不短。”
我们到达车牌时汽车还没有来,我们象两个一般乘客一样站到了路边。“你不象是本地人,我看得出来,这些都是有特征的,猴子一看就是当地人。”她说。
“猴子?是一个人的绰号吗?”我的心里沉了一下,一股莫名的忧伤涌上心头。“他有什么特征。”
“哈……车子来了,你真的还要去那座桥吗?别傻了,还是回家吧。”她一边说一边迎着那辆开来的车子跑去,带着密集的雪片穿过那两束光柱。我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上车了,车里冷得象冰窖一样,没有多少人,车窗上凝结着冰花,使得每扇车窗都象一张色彩斑斓的印象派风景画,还有水珠在继续流下来,却在半路夭折成一粒冰珠,被牢牢凝固在那副变幻的画面上。
下车后我突然不觉得那么冷了,大桥此时真是漂亮,灯光下似乎有千万只下坠的蝴蝶,可以听到它们扑扑簌簌落地的声音。它们迅速沉积在我的肩上和帽子上,但又轻如无物。在遥远的,苍白的、淡淡的原野上,我看到了一点移动的孤独灯光,只有铁轨没有被雪掩埋,它们错综复杂地缠绕着,平行着,闪闪发亮,通向远方。“你在等什么?”张云走过来,她带着毛线帽子和手套,乌黑的头发中露出瓷器般的脸。“我总怕你突然从这上面跳下去。”她笑着说。“哦?为什么。”我把头转向她,她站立在银白的雪光中,不安地看着我。“走吧,这样的坏天气,实在不适合呆在桥上。”“好吧。”我说,我和她并肩回到车子里,她发动了车子,打开汽车上的音响,车厢里立刻充满了节奏明快的鼓点声。“哦,公共汽车上有音箱?”我有些吃惊地问。“有的,不过一般不开,也不是每辆车上都有。”她说。我没有回到座位上,而是站到了她身边,扶着那根横在我们之间的栏杆。
车里放的是时下正流行的歌曲,我说不出名字,但觉得很好听。“这是谁的歌。”我问她。“哦,你是上个世纪的人吗?这是周杰伦的歌,一个小毛孩子唱的。”“你喜欢他吗?”我问。“还可以,猴子和他长的有点象,不过他已经三十岁了。”我不说话了。她显得很小心,车子几乎是在缓慢地滑行,白色的公路涌入我们眼睛里。对面开过来一辆车,雪亮的车灯使我眼前一片漆黑,那辆车子紧贴着从公共汽车身边擦了过去,在我们的后面不远的地方掉了头,我看出那是一辆皮卡车。“哈,那个玩命的家伙就是猴子,他迟早会为这个送命的。”张云快乐地说,“呵,木头,快坐到座位上,抓紧把手,我给你一个终身难忘的体验。”我坐到她身后的座位上,抓紧了前面的靠背。汽车发出一阵沉闷的低吟,开始加速向前冲去,路上没有人,也没有车,我看到雪块被扬了起来,在我们的前面车灯照射出一团团飘动的白雾,而在我们的身后,那辆皮卡也发动了,它想超车,却被这个庞然大物阻挡着。“哈——”张云兴奋地叫出声来,而我和她一样快乐,即使就这样死去我也不会有所顾及的。汽车穿越了几个无人的车站,撞断了路边垂下的细枝上的冰凌,我跌跌撞撞地拉开了窗户,让寒冷的风把雪花赶进来。“你不冷吗?傻瓜!快关上它。”她说。我突然感觉她成为了我的上帝,我的主宰,我宁愿立刻为她死去,我没有说话,站起来固执地把另一边的窗户也打开了。“天哪,你也是个疯子。”她说,“抓紧把手!”接下来是一片死寂,马达熄了火,音乐声停止了,汽车在公路上安静地疯狂地旋转着,碰到路边又立刻弹了回来,我感到心就要跳出嗓子了,它最后停靠在路边的花池前。“只要你不踩刹车,就不会有事情,请勿模仿!”张云扭过头来对我补充道:“如果你去投诉我,我就失业了。”猴子的车也到了,他稳稳地停在我们身边,那个男人从车上跳了下来,他显得很激动。“张云,我算是服你了,你他妈的快把我吓死了……”张云骄傲地,似乎是有点挑衅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我们的车子发动了。我在窗户上朝猴子招了招手,但是他没有看见。
在刚刚进入春天,人们还未真正脱去棉衣的时候,张云已经穿上了单衣服,鲜亮的色彩使她看起来青春焕发,我们有了一次不在公交车上或者书店里的正式约会,那是去看一场免费电影,学校发的票,我骄傲地和张云走在一起,年轻的男同事们投射过来羡慕的目光。电影很糟糕,或者我根本没有心情看,张云倒是看的津津有味,电影结束时她还不停地问我一些关于电影的事情,她故意问一些傻问题,然后和我一起大笑。我们可以共同探讨的问题不多,她总是很留意汽车,她告诉我她父亲是公共汽车司机,她母亲是运输公司的会计。
天暖和后,她不再去书店避寒,而是直接站在路边等车,我依然到周末就去那里和她见面,然后坐上她的车子到铁路桥那里去站一会儿,她陪我站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一天我们终于等上了那辆远方开来的列车,我们一起象孩子那样欢呼起来,直到一群郊游的孩子站在车门口大声喊:“司机叔叔,司机叔叔……”我们才羞怯地跑了回去,让那群孩子吃惊的是,张云坐到了驾驶座上,他们先是一愣,然后大笑着鼓起掌来,一路上那群孩子都在唱歌,上来的乘客也快乐地笑了,那天我在汽车上一直坐到张云下班,有好几次我都站了门口又转了回来,我每一次回来都会引出张云的笑声,她就象对着一面别人看不见的镜子,那里总是照出一些有趣的事情来。
但是那天晚上我却和猴子一起走了,原因很简单,我们在汽车站里一起下车后他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注意到他确实看起来还象一个孩子,他忧伤地看着我们,伸出一只手挡在我们前面。“嗨,猴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啊?”张云故意装出有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哦,我在等你们。”他看了看我们,“今天晚上我太闷了,所以想请你们喝酒。”“哦,谢谢了,不过太晚了,我得回家去了。”张云说,她看了看我,小声说:“再说,我已经不喝酒了。”猴子轻轻地嘘了一声,他朝我微笑了一下说:“你也不喝吗?”“不喝。”我很坚决地说。“那让我送你们回家吧,我的车子在外面。”他说。
张云下车后我一直在心中揣测着可能发生的情况,我的裤兜里有一把小水果刀,此时它在我的手中已经被攥地汗津津了。
“你真的一点酒也不想喝吗?”他问我。
“如果你真的太想喝酒的话,我可以陪着你。”我不客气地说,我的心中有些激动,不管他是装的还是真的这么大度,这都伤害了我的自尊心。
他一边打手机一边开着车子,不时地朝我微笑一下,他把车子停到了一个大排档前,引导着我走到一张桌子前,那里已经坐了几个人,他们都阴沉着脸看我,我一言不发地坐到空位上,他们都和猴子打着招呼,故作轻松地说笑着。我站了起来,朝外面走去,猴子赶快上来拉住了我。“你去哪儿啊?”他嘴唇发抖,声音打颤,我已经看到了他眼睛里的火焰。我摔开他的手说:“这些人我不认识。”这时一个声音说:“今天就叫你认识。”他说完后用手朝我的脑袋上搂了一下,我低下头挣脱了他,听到他们中发出一阵轰笑。我没有说话,而是抬起头看了看那个搂我脑袋的人,我感觉手抽搐了一下,他捂住喉咙倒下了,我扔掉手中的水果刀,顺着大街逃匿进夜色里。
那个晚上让我在看守所呆了一个月才被释放,在这期间我几乎和外界失去了联系,没有任何人去看我,我很担心单位会通知我家人,但是上天保佑他们一直没有出现,回到学校后校长亲自告诉我我的课已经有了代课老师,他让我等候处理,同时他要求我冷静些,说组织上会妥善公正地处理我的问题。我每天早上都沿着九路车的路线跑到三联书店里,坐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读书,张云没有去那里找我,我只能在记忆里体味和她一起时的那些细节。我在那段时间里读完了卡夫卡和纳博科夫的一些小说,同时我还看了“麦田里的守望者”,我觉得那本书写的真糟糕,但是它却让我决定暂时离开这个城市一段时间,哪怕回乡下老家都行。我向校长请了假,他似乎很高兴,他说:“你出去散散心也好,记着暑假结束的时候回来就是。”
回到家前我给女友打了电话,要她到车站去接我,车站离我家还有十公里的路程,在我到省城上学的时候每次都是她骑着自行车送我到车站来的。她比我大四岁,在乡中学当教师,一直等了我五年,在她最美丽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她是我的历史老师,是在我即将离开学校的那一年分配到我们学校的。
我在车进站时就看到她纤弱的影子在向我挥手了,她穿着牛仔服和肥大的白色棉布裤子,头发用红手绢扎着,怔怔地站在进站口的台阶上。我下车时她已经跑到了车门口,要接过我手中的行李,被我轻轻拨开了。“有一些书,很重的。”我说。我拎着行李拉住她的手朝出站口走去。她换了一辆新的自行车,泡沫纸还没有撕掉,她把车子推出来时,朝我羞涩地笑了一下。“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呢?”我没有说话,把行李放到地上,从她手中接过自行车对她说:“我带着你吧。”
在乡间,两边碧绿的麦田延伸向远方,公路狭长冷清,她坐在自行车后坐上,把行李放在膝盖上用一只手扶住,另一只手环在我的腰间,脸靠在了我背上。车子不知道什么地方发出咯噔咯噔摩擦的声音,新车总是这样,也许是发条松了。她在车上换了个姿势对我说:“有件事情想告诉你,又怕你不高兴。”我在前面笑了一下,过了很久才说:“是什么事情。”“也没有什么,其实你应该猜到了。”她在后面也笑了一下,声音很小。“我早就应该告诉你了,可是没有勇气说……”“没关系,你说吧。”我说。“我不会不高兴。”
我们到了她学校,一下子钻进她宿舍里,一直到晚上学生们上晚自习时才从宿舍里出来,到操场上去散步。温暖的南风让我浑身包裹在一种失意的感觉里,她和我一起走在跑道上,对面是亮着灯的教室,但是我却不敢看那些窗户,我的内心不是怀旧而是悲伤,懂事以来很多不可逆转的事情发生了,就象天上的星斗,你不可能视而不见,既成事实便是永恒。
我们只在跑道的一面迂回,不去对面那片明亮里。“你看看,这里的环境越来越好了。”她说。“我们工资现在基本不再拖欠,一些当年离开教育系统的人现在都回来了,师范专业成了热门专业,哈,我们那个时候考上个师范还觉得老不情愿似的。”
“我没有不情愿,只是觉得怎么着都行。”我说。“在市里面教师的待遇倒是不错,不过很严格,我每天要坐班。还好我本来就不爱动,坐在那里可以看些书什么的。”
“哦,看书是好事,你最近看了什么书?”她比我略微靠前一点,把头转向我,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明亮的眸子。“我最近没有时间看书,我那时最喜欢就是某个下雨的周末,不用出门,躺在床上看一天书。”
“最近……”我犹豫了一下。“我看了塞林格的小说。”
“哦,好看吗?这个人我只是听说过。”她说。她站住了,用一只手拉另一只的手指,发出咯吧咯吧的声音。“我看过的外国小说现在只记得《简爱》、《飘》什么的,现在根本没有时间看这些闲书了。”
我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转过身面朝着她。“那本书不好看,也是本闲书,我倒是有很多时间,主要在那里没有什么事。”
“那你就没有个红颜知己什么的?生活既然那么枯燥,我又没在你身边,你不可能就是一直在看书吧,要是有可趁早告诉我,我可以理解的,会腾出位置来,要是有你可一定要说,千万别为难自己。”
“没有。”我很坚决地说。“确实没有,我只会去书店,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反正有没有都是你说的,这个我也管不了。”她突然有些生气,转身朝另一个方向慢慢走去。
我跟了上去。“你今天下午说的事情是什么?”
“哈……”这一招果然很奏效,我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笑着说:“我就要告诉你呢,其实我已经自责了很久,觉得还不够,现在告诉你等着你再来批评我一番,这样心里才会觉得好过些。”
“哦?那是什么呢?”我说。“是不是有人向你献殷勤了。”
“啊?哪儿的话,我现在的样子谁还会找我呢,我是说……去年我瞒着你考研了,不过我差了一半的分,现在想起来很好笑,我太自不量力了,没有什么准备就去了,现在才知道自己差得远,我都快没信心了……”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知道她是装的,她现在一定已经下定决心了,所以我说:“没有信心怎么行呢?我觉得今年你很有希望,其实去年的时候我知道你要决心转变些什么,我是故意不揭穿的……”
这使我想起在上大学的时候,她总是说在学校真的是呆腻了,她在教课的同时还带了几个补习生,赚的钱都花在我身上了。我们又开始沿着那条跑道漫步,树叶已经长成,哗啦啦地汇成了声音的小溪,就象是酷夏即将来临前的舒适。在广阔的星野下我看到了浅白色的银河,不过我很快低下了头,因为我担心她也注意到星星,并联想到牛郎和织女,我们曾经为这两颗星感动过。她果然没有注意到我的举动,而是把手放在脑后,舒展身体,轻轻叹息。
“为什么你不直接考研呢?刚从学校出来基础是最好的了,那时候心还静些……”她说。
“我上学上腻了。”我学着她的口气说。
这时下课铃响了,学生们陆陆续续走到操场上来,教室里看起来人头攒动,她本能的朝自己带的那个班方向望去。“现在的孩子上学比我们那时早,一批比一批年龄小,也一批比一批不懂事,如果你不总是敲打他们,他们很难知道自觉读书的。不过现在选择也更多了,他们有的根本就不把上学当回事了……”

凌晨四五点钟我突然醒来了,她睡在我的旁边,一只手压在我胸前,我轻轻地把她的手拿开,扭亮台灯起来喝水,我走到窗前,在上端没有糊纸的地方露出一截灰色的天空来。我醒来的原因是一声悠长的汽笛声,现在只能听到外面杨树叶拍打的声音了。她在我身后翻侧,床板发出咯吱声,我回头时她已经用胳膊支了身体,怔怔地盯着我看。后来我回到床上再也睡不着,我知道她也没有入睡,没过多久她就起床站到窗外背英文单词了,我听到杂乱的跑步声、还在梦里的读书声……我再醒来时她正在往脸上涂雪花膏,涂完后她又对着镜子去挤一个小暗疮。“不要挤它。”我说。“它自己会落下来的。”
“不挤它就会变成黑色,粉笔灰会沉淀在里面,把它变成硬硬的。”她说,没有回头,对着镜子又仔细端详了一下自己。“早饭在锅里,你起来后自己热一下吧,我第三节有课。”
“啊,现在几点了?”我注意到阳光已经从窗户上那片空白中投射到了床前。
“你管几点干吗?如果你要困就继续睡觉吧,我两个小时后回来。”她说。
我醒来了,没有起床,正对着我糊着报纸的墙上挂着一只粗糙的绒布熊,不知为什么它有一根尾巴垂了下来;吊顶的草席架在已经发白的竹竿上,窗框是褪色的暗蓝,窗边是一个油漆已斑驳的书架,第一层放了教科书和考试资料,下面一层是她昨天提到的那几本经典名著,我探出身子从那里抽出一本《百年孤独》,翻开后一只蝴蝶飘到了地上,我伸出手臂想拣起它,但是它已经象一片薄薄的彩色玻璃一样碰成了碎片,吸附在砖埋地上,我拿着书翻了几页,随手放到了床头,一股淡淡的霉味传进鼻子里。我半坐着抽烟,用一个墨水瓶当烟灰缸,桌子上的一只塑料闹钟滴滴嗒嗒地响着,还有一个涂着油彩的小石头,上面写着友谊永存,落款是李生花,这个名字我很熟悉,是他的前男友,好象现在已经在县城里当了个小官,有了儿女和房子。我抽完烟开始穿衣服,可是一穿上衣服我就感到累了,我打开门,刺眼的阳光使我睁不开眼睛,远远的教学楼经过了修缮,表层是土气的浅蓝色涂料,一面发白的国旗孤独地吊在空中;操场上的绿草显得很茂盛,但还没有完全淹没去年冬天的枯黄,低飞的黑色鸽子翅膀发出扑趔扑趔的声音,在高远碧蓝的天空里,云彩象轻纱一样稀薄。
中午她回来时我已经做好了午饭,这让她很惊喜,她一边洗手一边告诉我今天外面的天气好极了,恐怕下午要瞌睡了,在这个时候下午总是瞌睡劲特别大。隔壁的房间里传来说评书的声音,我按下她的收录机,里面传出我朗诵诗歌《海燕》的录音,我慌忙关掉它,她在一边吃吃地笑了起来。她吃完饭没有多久就走了,下午学校开全体教师会,因为有县里的领导来慰问。“晚上可能还要聚餐呢,不过我不去了。”她说。“我们也是光荣的劳动者啊,估计今年五一就是这样了,国家规定是放七天假,我们只放两天。”她说完关上门出去了。
整个下午她都没有回来,我什么也不想干,在操场上一群学生在搬椅子,堆柴火,似乎是要搞篝火晚会,一个校工正在从教学楼那边往操场上走线,一套家用的卡拉OK设备已经放在那里了,一个男生走到音响旁拿起麦克风装出一副很陶醉的样子,我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他手舞足蹈一阵子就被同学叫走了。我走到操场上,若无其事地看着远处一群议论我的学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那个校工看了看我,继续着他手中的活计说。“哦,昨天晚上。”我说,我掏出一支烟递给他。
天黑前她回来了,要我和她一起去参加学校组织的会餐,“有很多人都想见见你呢。”她说。
“算了,我不想去,你自己去吧,我自己在这里随便吃些什么就可以。”我说。“何况我很多年都没有和那些老师联系过,现在去见了面反而觉得别扭。”
“你不去我就也不去了。”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不过今天晚上有篝火晚会,就在操场上,你要是怕见他们,我们就远远地看吧。”
“好的。”我说。“其实你不管我也可以,我自己没有什么事情的。”
“我中间可能只会丢开你一小会儿,有一个节目要来表演,是我们班的学生排练的一个小短剧,他们非要我演个角色,呵呵,他们的排练我根本没有参加。”她笑着说。“那些孩子很好玩的,他们比我们那时更多才多艺……”
我没有说话,动手去作饭,她和我一起忙活起来。
吃完饭不久就听到从操场上传来的歌声,“咳!已经开始了吗?她把脑袋从半开的门里伸出去。”
音乐声突然放大了,我听出那是周杰伦的歌,不禁在心中抖了一下,似乎有一根刺扎了进去,我走她身后,把她抱了回来。
“哈,你要干什么?”她惊恐地叫了出来。“外面很多人的。”
“没有什么……”我笑了一下,把她放下了。
她兴致一下变得很高,“我们快去吧,就要开始了,第一个节目好象就是我的学生演出呢。”
我被她拉着一起走到操场上,站在那群坐在草地上的学生后面,一个高个子女生和一个胖墩墩的男生作为节目主持人站到了中间,他们多少有些拘谨,说话结结巴巴,不时地惹起学生们的大笑,她也想笑,又在一直观察着我的表情。一个女孩走到中间去唱歌,篝火还没有点燃,只有几个大灯泡在亮着,她唱得相当不错,比我的学生唱得还要好,只是音响效果太差了,有些听不清楚。
“这个女孩学习最差了,在这方面倒是有点小聪明。”她说。
离她上去表演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又开始延着操场走,也有一些仨仨俩俩没有参加晚会的学生,大多是一些看起来有些成熟的女孩子,她们挎着胳膊,站在阴晦的角落里,用脚踩出轻巧的节拍来。也有些男孩子在树林里窃窃私语,他们在偷偷抽烟,看见我们走过时就把烟掩藏在手心里,不再发出声音。
她去表演的节目叫“五月新娘”,我突然觉得这是个非常好听的名字,情节大概是一个军人说好了在五月和他的女友结婚,但是临时有了新的任务,他不能回来,他和新娘用电话联系着,她就一句台词。“你什么时候回来?”其余的都由一群男孩子来演了。她坐在一张课桌前,用手撑住脑袋,一副苦恼的样子。
那几个男孩吵吵嚷嚷,演地很卖力,她眼中闪出了泪光,当她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时候声音小的可怜,那些孩子都为他们老师的表演所打动了,他们静默着,直到节目结束才鼓起掌来,我本来站得很近,看到她走过来时我慌忙退到了人群的后面。
晚会快要结束时篝火终于被点燃了,最后是大家围着篝火跳舞。但那时我和她爬到了楼顶,相互依偎着,看着那两堆燃烧的火焰,我们只能用更加紧密的拥抱来化解心中的忧伤,在夜幕的掩映下我们成了与世隔绝的人,楼下的欢乐与我们毫不相干,她说着狂热的疯话,我虽沉默却也不能无动于衷。这种寂寞不可能持续太久,在篝火熄灭前我们只能下来,否则就会有学生到楼上来。那两堆篝火很快就开始有了微弱的趋势,学生们发出欢呼声,一只酒瓶从我们下面的窗户里扔了出去,在地上摔地粉碎,这种响声把我们从梦境中拉扯了回来。我们分别坐到两个石墩上,她等着我抽最后一支烟。
第二天早晨是她先起床,拿了一本书出去了,我想她又去背单词了,我从床上爬起来从门缝里看到她跑进晨雾里,马尾巴辫子在脑后一跳一跳,最终成为一个隐约的白色影子,她绕着操场跑了两圈,然后坐到操场边的铁架子上翻开了书。我掩上房门回到床上抖成一团,我的体温已经被早晨的露水吸去了,我呻吟着点着了一只烟,猛烈地抽了几口,开始不停地咳嗽。
当我再次醒来时,床前又是一片灿烂的阳光。房间里飘散着奶香,她正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对着煤油炉的兰色火焰发呆。我叫着她的名字,一边开始穿衣服,她扭过头,脸上充满了爱意。“你真能睡,我已经上了一趟街了,给你买了牛奶,但回来你还没有醒,我正在想你什么时候会醒呢。”
“是啊,一不上课就懒得起早了,我在学校的时候总是晚睡,在这里睡的早,起的还是很晚。”我已经穿好了衣服,开始在一个脸盆里洗脸,她拎起暖水瓶把水倒进我的脸盆里。拎着空壶出去了。我叫住了她,“等会我去吧。”我说。她笑了一下。“还是我去吧,那个看水房的老头子很别扭的,他不准学生在星期天打水,你看起来还象个学生呢。”
那两天我都呆在屋子里,她则一直在复习,想休息时我们就下五子棋,一种复杂的感觉让我彻底空虚,又让我痴醉,无奈夹杂着热情,厌倦混淆着迷茫。我常常把她从座位上拉到怀里,摇晃着她,又轻轻推开,她任我摆布,等我一放手,立刻又安静地坐下了。一丝疲惫爬上她的面容,犹如一具洁白瓷器上的裂痕。最后我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她瘦弱的肩胛骨突了起来。我长久地凝视着她安静的表情,她时不时回报我温柔的对视。
那天下午我离开那里回城里去,这要比我预想的时间短的多,我本来准备呆上半个月的。她骑着自行车去送我,一路上说了很多自嘲的话,直到我上车前她还一直微笑着,但是就在车子要开出车站的时候,她突然哭了起来,她冲过来拍打着汽车的窗户,以致于司机不得不把车子停下来,我拉开窗户后她拉住我伸出的手说:“如果这次我还考不上,就别等我了……”
回到学校同事们都吓了一跳,他们猜测我喝醉了,我的眼睛和脸庞通红,其实那是被风刮了一路,我在宿舍里默不作声,室友不敢在我面前高声说话,他们都对我敬而远之。我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去睡觉了。
一周后我每天下午到三联书店去等张云,却再也等不到她。有一个雨天的傍晚我在那个熟悉的站牌等来张云开的那辆车,我的心狂跳着,尽管已经看到那个司机不是张云,我还是冲了上去,那个司机奇怪地看了看我,又把头转了过去,继续开他的车,我在最后一排找了个座位坐下,车厢里迅速暗了下来,夜幕降临了,我只能看到一个个晃动的影子,每次上来一个女人我都误认为是张云,但是她们都没有坐到驾驶座上,她们陆续在车厢里找座位。在犹如一副水彩画的窗户上我一直看到一个白色影子附着在外面,它是透明的,一有灯光就会象一片水渍似的蒸发掉,黑暗时它重新出现,最后我才发现它竟是我的影子。
我在东流湖站下车,深一脚浅一脚走进泥水里,鞋子很快发出那种类似一个人在喘息的声音,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进脖子里,感到一阵阵冰凉。路上水坑象一个个倒毙的幽灵,发出破碎的镜子一样的闪光。桥上无比寂静,只能听到雨水敲打地面的声音,我站在桥上,凝望远处的信号灯,此时它们就象失落在空气中的眼睛,闪着微弱的光。一声细弱游丝的汽笛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我看不见那辆可能还在旷野上奔驰的火车。
我听到我的身后传来发动机的声音,那辆九路公共汽车的司机按了按喇叭,然后就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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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写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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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5:04 |只看该作者
好久没有看到卢小狼的作品了.
这段时间没有上来看看各位的大作,今晚一上来就看到这部作品,真对得起这个美丽的夜晚~!
如果男女之间注定有故事发生,那么发生的故事一定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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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无敌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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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5:04 |只看该作者
还真是大不同,我却并不感到意外。
这是你很柔软的那部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2-18 14:16:39编辑过]
——世界什么比男人多? ——睾丸 msn: heliuma@hotmail.com QQ:279278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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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的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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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5:20 |只看该作者
觉得有些奇怪~
现在我在练习铁头功 还找了个陪练</p>
http://henghzg.blog.tianya.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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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5:20 |只看该作者
呵呵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2-22 15:29:4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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