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登录
- 2007-8-4
- 在线时间
- 0 小时
- 威望
- 75 点
- 金钱
- 161 点
- 注册时间
- 2007-8-4
- 阅读权限
- 10
- 帖子
- 93
- 精华
- 3
- 积分
- 338
- UID
- 346

|
首先,我想念一段书:
传说上古时候,有一头叫作年的怪兽,凶猛无比,它被天帝用铁链拴在天上,只在每年除夕夜放它下凡一次。到了凡间,它就会吃人,且人类无力抗拒。后来有人在家门前烧起一堆火,这才使得年不敢靠近了。一传十,十传百,家家户户都在门前烧起了一堆火。但火有熄灭的时候,年虽然不能靠近人,但它可以等着火熄灭,照样可以吃到人。有一家看着家里柴禾都烧完了,情急之下,便将夏天乘凉用的凉床架上去烧。凉床是由竹子做的,在燃烧中爆裂,发出噼哩叭啦的声响,居然吓得年逃走了。这就是爆竹的由来。后来的人,除夕之夜也不再于家门前烧火驱兽,而是使用鲜红的桃木门板拒之门外。既然如此,家家户户都需要桃木,后来桃木紧缺,聪明人就想出用红漆涂刷门板,再后来,就有更聪明的人将红纸贴在门上,这便是除夕贴对联的由来。
这段文字是我在一本万年历上读到的,时间是在我除夕下午拉屎时。我有拉屎看书的好习惯,情况基本如此,给我记忆深刻的书都是拉屎时读到的。另外,我跟许多人有所不同,不爱早晨起床就拉屎,也不喜欢上午或中午解决问题,下午是拉屎的好时光。这当然没什么道理可讲,起源简单,多年前的某日早晨醒来,当我想去拉屎的时候,被人阻止了,那个人是个女人,她摆出一个睡醒的姿势,立即使我屎意全无。后来我继续陪她在床上商量爱情,到了中午才起床,中午起床是没有选择的,吃午饭。饭后,又陪她去逛大街,大街上找不到公厕,商场的卫生间也仅供撒尿之用。实在憋不动了,我就离开她,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一个工地,工地都是场面火热的,我不否认,但我必须承认,我眼中的工地都是荒凉的,在这样荒凉的地方,有如置身荒山野岭。你知道了,我终于可以脱下裤子拉屎啦。时候已是下午,等我提上裤子回视我的屎,夕阳也没有使它们金黄,那是几截黑暗无比的屎橛子。一晃多年过去,我每天下午拉屎时眼前都会再现当年情形,即便这样的年三十也不例外。也就是说,那个女人就像拉屎一样会准时出现在我的脑海。或者还可以说,我一旦拉屎就有了对某段爱情的温情。
下面,我得介绍我拉屎的地址,是,塘村王奎家的茅房内,这种乡村茅房非常典型,那就是不分男女,只有一蹲坑,我知道自己不能蹲得太久。在茅房外还站着我的另一位兄弟,他叫张亮。在年三十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说来话长,简单点说吧,就是,王奎、张亮和我,我们是好兄弟,张亮和我过年因为假期太短没有回家的可能,那么王奎当然要邀请我们和他一起回家过年。我说,王奎,到你家过年不好吧?张亮也这么说。一向以豪爽著称的王奎于是如我所料地手臂使劲一挥,说,没的屌事,我家就你们家,走吧。这就对了,反正张亮和我确实没的屌事,去王奎老家塘村过年比两个人在万家灯火外晃荡自然要好得多。不是我们要来王奎家操蛋,而是他的盛情不容反驳,为了友谊,我和张亮来到了赫赫有名的塘村。
当然,你不清楚塘村。在我们三个人的交往中,塘村作为王奎的老家,被他反复强调。他经常说起三年前发生在塘村的一个故事,一个男的被一个女的杀了,因为前者想强奸后者,而那女的又居然被枪毙了。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把它说出来似乎都是多余。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女的是王奎的同学,也就是说,和我们一样大。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具体是张亮和我)确实对发生过这故事的塘村心怀敬畏。塘村除了这些,当然还有一面狭窄阴暗的塘。这在我们来时已经看到了——村子依塘而建,树木高大,巨大的喜鹊窝在树叶落尽的树杈间喜鹊窝着。道路和塘之间是坡地,坡地上是葱郁的竹林,竹林间的小道逶迤而下,直至塘岸,偶尔水光一闪,有如刀光剑影。我们来到王奎家门前止步时,王奎意犹未尽地说,如果一直走下去,会走到也曾不断被他反复强调的老坟滩。王奎说,这里是平原地带,没有山,他一直引以为憾,好在有村东那一大片老坟滩,所以塘村人自古以来就不缺“上山砍柴”的丰饶。在那里,坟包千万,灌木丛生,确实是个砍柴唱曲儿的好地方。
然后我们就见了王奎的父母。王奎的父亲是个电管站收电费的,所以看起来属于乡村干部形状,脑壳明亮,头发稀疏,穿皮鞋。王奎的母亲不幸得很,居然是典型的农村中年妇女,手掌巨大,身材一如门前的菜坛子,满脸堆笑,喜迎来客,暴露了两颗闪闪发光地钢质假牙,对比于其黝黑的面孔,十分对比。张亮和我自然也不是一点道理也不懂,见面就喊伯父伯母新年好是少不了的,并且也将我俩凑钱买的一条烟、两瓶酒及其他一些礼品塞进这位中年妇女的手中。
下面就是王奎的妹妹了。来之前,王奎也多次说过有这么一个妹妹,年仅十五,比其兄长小十二岁,正读初三。在我印象里,王奎妹妹这样的姑娘肯定是要扎两条又粗又黑的辫子的,中间是一条笔直雪白的头皮,而且小花褂肯定因为生长发育短了一截而吊在腰处及踝处。她应该羞涩地低着脑袋,红着脸说:我叫王珺。但事实太出人意料了,这个姑娘发育得太好了,好到使人眼前一亮。真的不是我想象的那样,而是,拉直的长发、高领红毛衣、白牛仔裤和流行一时的篮球鞋。我要提醒各位,在我们广大的农村,正埋伏着王珺这样的美女。她们绝对是一群杀手,当她们突然站在我们面前,我们必须要结结巴巴看其脸色来几句言不由衷的假装温和慈祥善良无欲的幽默,从而掩饰内心的慌乱。事实就是如此,当王珺对我们略为点头致意然后转身离开回她房间之后,我看见张亮羞涩地低下了脑袋。
在王奎的房间,我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感到王奎简直是个骗子,有这样漂亮的妹妹却不事先告知,这怎么说都是对友谊的严重破坏。张亮没忍住,他说,王奎,你妹妹真漂亮,真是初三吗?王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没有回答问题,而是骂了起来:我操,你们俩个是不是他妈脑子有屎啊。我看见他说这话时脸也红了,这说明他很认真地在骂人。所以我说,王奎,你们后面这片竹林真不错啊。其实,王奎需要的就是我这样的话,他于是立即轻松起来,说,是啊是啊,家家门前都有啊,门对千竿竹,家藏万卷书嘛。我说,书呢?哪儿有?他说,呵呵,一个说法而已,谁他妈看书啊,真脑子有屎了不是。张亮说,对,看书是脑子有屎的表现。我说,我要看书,真的,王奎,替我去找本书吧。张亮说,你是不是想拉屎了?我说,是的。于是王奎给我找来了那本万年历,于是张亮站在王奎家的茅坑外等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等我,好像他是我儿子,很怕生疏的叔叔阿姨似的。另外,他站在王奎家的茅房外使我的拉屎行为臭名昭著,王奎父母经过时问他为什么不呆家里,他就告诉他们我在里面拉屎。虽然隔着一道门,我仍然可以想象他对着这对中年夫妻露着笑容用手指指着茅坑的形象。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顺着张亮的手指看向我蹲点的方位。总之,在你拉屎时被一个人指指点点是多么令人郁闷的事情。所以,我看完那段有关年的传说后就出来了。张亮赶在我骂他之前笑盈盈地凑过来告诉我:王奎妹妹刚才来过又走啦。哦,她想在茅坑解决什么问题呢?
一切都按照古老的传统进行。黄昏时分,天还很亮,王奎家就开饭了。在塘村,年夜饭开得早将预示着来年一切都占先机。开饭前照例要贴上对联,然后拼命在门前猛放一阵爆竹。这个都由王奎、张亮和我代劳了。在放那种冲天炮时,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意外,那就是张亮没将它座稳,使它倾倒,冲天炮火平行于地面向四面八方乱射。有几枚冲进家门,在摆满丰盛菜肴的桌下爆炸。王珺因此发出与她年龄十分吻合的尖叫。好在这只是虚惊一场。一切炸完,恢复平静,王奎父母又露出了笑脸招呼我们入席。
作为闯入者,张亮和我分别和王奎父母喝了杯酒,对我们的打搅表示了极其诚恳的歉意,并同时表示了我们为能与他们共度除夕感到由衷的荣幸。此外,张亮还敬了王珺一杯酒,对刚才燃放冲天炮的失误对后者造成的惊动表示了一个兄长才有的愧疚。这个遭到了王奎父母猛烈地拒绝。他们说,过年就需要这样,热闹嘛。还说,你们来了,哪里又是什么打搅呢,太好了太好了。理由还是热闹嘛。王珺浅浅一笑,举起她喝可乐的杯子,然后凑到唇边抿了一点点。在我看来,她没有接受张亮的道歉。于是我鼓动张亮再次向我们共同的小妹妹王珺致歉。张亮仗着酒量,说,那就祝妹妹学习进步吧,说完也便很听话地一口干完。王珺照前仍然抿了一小口。我看得出来,她对学习进步的话并不欢迎。不过王父倒是很欣赏这个祝福,又举杯要敬张亮一杯,张亮赶紧斟上,应付去了。我就拉了拉坐在近前的王奎,问他妹妹学习怎么样。王奎低声告知,不怎么样。于是,等王父和张亮的酒完后,我举杯对王珺说:王珺是吧,我们跟王奎是兄弟,你也就是我们的妹妹,张亮哥哥祝过的话我就不说了,我祝你越长越漂亮!我这话要受用得多,我们的妹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了声谢谢,认真地喝了一大口可乐。果然,张亮立即送来嫉妒的眼神。
王奎再次把大家注意力调整过来,说,喝,我们来喝。于是,我们三个儿子和我们的爸爸四个人,彼此又喝了一些。这之间,王母不断问及张亮和我的职业及家庭,并像亲生母亲那样嗔骂我们三个儿子还不赶紧找对象,说是年龄大了,就难找到好姑娘了。同时,她以自己贩卖苹果的生意经作了个比喻,说,你来迟了,只能拣烂苹果了,因为好的都给人家拣去了。我们对此无一不点头称是,张亮还很是夸张地感叹,伯母真幽默。伯母笑得钢牙明亮,居然起身要敬我们仨兄弟,希望我们身在外面要互相照顾互相帮助,最好都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好姑娘。王奎说:妈,你是不是酒喝多啦?
饭后,天还是没有黑。大家坐在堂屋陪王父说话,甚感无趣。这个收电费的老头,酒精刺激使他热衷于古今对比,过去啦怎么样怎么样,现在啦,多好多好。此外,他还陈述了对当今社会的一些精到看法,那就是首先要有点本事,才好混,另外要多长点心眼,要会混。张亮表现要积极点,他认真聆听父亲的谈话,并不断按照对方的思路进行补充、修正。这使二人看起来非常投机。我的注意力则在可以看见的厨房。在那里,王母正和她发育完美的女儿在洗刷锅碗。对王父偶尔投来的一个带有征求意见的眼神,我除了点头微笑,就再无其他。在一旁的王奎显得焦躁不安。他不断示意张亮不要继续。他是多么希望他的父亲立即停止无休止的啰嗦,最好是立即洗了睡。于是他说,看电视吧,春节联欢晚会要到啦。于是我们开始看电视,春节联欢晚会还没到,那个乏味的晚会当然会准时到。它不可能因为全国人民急迫的等待而提前,但我们就像真的在急迫等待似的。
等待使人困意绵绵。一道巨大的闪亮从门外照射了进来。天黑了,在远处村庄的上方开始不断地升起五颜六色的焰火。我们先看到它们耀眼的光亮,然后过一会儿才能听到空旷的炸响。现在我们有理由摆脱王父的纠缠了,看焰火吧。
和我们站在一起眺望焰火的还有王珺。她就站在我的身旁,当然,其中空隙还可以站一个人,但没人,只有从背后吹来的风穿过其间。当一朵焰火腾空而起,炸开,放出光亮,我便可以看见她曲线逼真的侧影。她的长发在风中飘动,使她的眼睛扑朔迷离。我突然感到无与伦比的兴奋。我大声置疑并提议,为什么我们没有买焰火来放?难道我们可以因为27岁了就主动放弃燃放焰火的权力吗?好吧,即便如此,我们的妹妹,王珺,她才15岁(简直令人不太相信),她观望远方焰火的眼睛是这样美丽,难道不该让她扭动发育完美的身体点火、逃离、捂耳、跺脚和欢笑吗?太应该啦!
当即我们即由王奎领路前往他们村口的一家小杂货店买了许多焰火。在路上,我们看见有些孩子拿着那种燃烧的火药棒在村道上奔跑。这鼓励了我们,我们怀抱着焰火往家的方向跑。我多么希望王珺会站在她家门前等待着我们。在我想来,如果她真的站在那里,我就敢向她大喊一声:王珺,亲爱的妹妹,我爱你!
可惜,没有。她到同村一位女孩家玩去了。
这时候,晚会开始了。我对王奎说,焰火留着给你妹妹明晚放吧。王奎没有反对,张亮也没反对。但我们对晚会确实没有兴趣,那些太平盛世的歌舞,那些伪造苦难的眼泪,有什么看头?我们躺在王奎的房间里百无聊赖。我们没想到来到塘村会这样无聊。我就躺在王母给我们铺的那张床上,滚热的茶水使酒精早已过去,我感到无比清醒。一百瓦的灯泡足够明亮,而窗外,除了偶尔升起的焰火就是一片漆黑。即便是新年,我也可以听见乡村夜晚的寂静。在我的身下,具体地说是在褥子之下,是王母铺垫的新鲜稻草,它们干脆、金黄,散发着粮食的清香。我突然想念起我的家乡来了,我的父母大概也在想念我。这令我感到忧伤。
于是我从床上坐起来,说,王奎,弄点好玩的事做做吧。张亮没有坐起来,他一如既往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说,王奎,去找个人来打牌吧,无聊死了。我就说,是啊,打牌好,把你妹妹找回来打吧。
不提他妹妹还好,提到他妹妹,王奎生气了。他压低声音说,你们两个他妈的那点破心思以为老子不知道吗,我跟你们讲,你们再他妈这样,我他妈就那个那个了……
张亮把头埋在被子里奸笑了起来。是的,这是挺有意思。
我说,我操,什么那个那个,你要哪个哪个啊?
王奎盯着我,不说话。
我就说,你妹妹漂亮有错吗?
王奎还是不说话。张亮说,就是,说真的,你妹妹可是小美女哦。
我说,这就对了。王奎,你他妈也别装,难道你不喜欢美女?
王奎急了,他用手指着我鼻子说,你他妈还说!
张亮看了我一眼,因为我也看了他一眼。是的,不能说了。于是我堆满笑容捶了王奎一拳,我操,你看你,这不是说着好玩吗。快去,找人来打牌。
王奎去找他的堂兄弟,但他堂兄弟想去村里老大家谈事,所以没来。关于塘村老大,我们也是知道的。这个人,按王奎的说法就是一地痞流氓,他承包了塘村的塘,禁止任何人钓鱼。另外,他在镇上还有一伙弟兄,专门替他向所有可能性的单位和个人征收保护费。王奎认为,他的堂兄弟不学好,初中毕业下来就跟着塘村老大混,迟早是要坐牢的。张亮和我,对这种人毕竟是陌生的,不来就不来吧。那,到底干什么呢?这么长的夜晚。
王奎抓了抓头,然后又出门了。等他回来时,带来了一把气枪。
我们去打鸟!他说。
我操,真好,这大概就是我们来塘村的目的。张亮和我多么激动。
可以想象,月黑风高之夜,三个汉子在竹林中穿梭,他们枪法一流,动作矫健,枪响处,羽毛纷飞,鸟雀坠地。真实情况与上述大差不离。
当然,不需要枪法。我们的手电向竹叶丛中照射,看到那些肥硕的腹部,枪几乎抵住,扣动扳机即可。所获多为野鸽,这些肥大的鸽子在所谓“呓语咕咕”中中弹身亡,生死尽在梦中。也有一些麻雀,它们太小了,一枪下去,就会被打得破烂不堪。不过,不要去触碰竹子,这会惊动了它们,果然,不断有一些翅膀扇动的声音向着高空飞去。它们会飞到哪里去呢?我问。王奎说,不知道,可能飞累了就随便找个地方歇歇吧。张亮问,它们不再回竹林了吗?王奎说,肯定不回。对此,我感到遗憾,这些一面之缘的鸟类就此永远消失在我的视野,其实是令人忧伤的事情。所以,我们只能把它们全部打下来,那样不会有任何遗憾。后来,我们经验丰富,不再有任何触碰竹子的情况了。我们收获巨大,我相信,把我们塑料口袋里的鸟雀全部拔毛去屎,也完全可以烧满满一大碟。当然,吃,无所谓。作为我个人来说,我对吃不感兴趣。张亮爱不爱吃这个,不清楚。王奎肯定不爱,这我知道,他一吃鸡浑身就痒,吃鸟自然也痒。这个说出来甚至有点可笑,但事实就是这样,我也没办法。
我们来到路口,在一户人家的猪圈旁边坐下来歇一歇。张亮提了提塑料口袋,十分得意的说,里面绝大多数是他射下来的。王奎没有反对,我也没有反对,我觉得反对是多么无聊。在我们身旁圈里的猪正在哼哼叽叽。猪都是这么哼的,没什么特色。不过这头猪为什么还活到现在,于是我用电筒照了照,这使我发现它的两排巨大的乳房在地面上拖来拖去。原来是一头老母猪。是的,我再次感到了无聊。这时候我们所面对的这户人家门打开了,突然降临的灯光使我们睁不开眼睛。我们看到黑影在门口愣了一下,然后还是过来了。他提着桶,他是来喂猪的。王奎站了起来,对那喂猪的说,二子吧,怎么这么晚还喂猪啊?二子说,啊,是王奎啊,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然后王奎向二子介绍了张亮和我。然后二子怎么说也要邀请我们去他家坐坐。二子跟王奎也同学,但没考出去。一直呆在家里。不过,我所没想到的是,面前这个长相粗糙的青年居然是个文学爱好者。他因为我们的到来,泡了茶,在桌上堆积了一大堆花生招待我们。但这个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此后从里屋取出一本《东方青年》的杂志,在那杂志上刊登了一篇署名“馒头村主”的千字短文。馒头村主正是我们眼前这位目光兴奋的二子。王奎在介绍我的时候特意强调了我的中文专业,所以,二子或馒头村主格外对着我说话。我虽然很羞愧,但还是硬着头皮将那篇文章读完了。文章中,我们的二子或馒头村主虚构了自己一次因为失败后来奋起最终取得胜利的故事,旨在表明,退一步海阔天空是错误的,正确的应该是:进一步海阔天空。这叫我说什么呢,我就说,二子,你写得真好!二子听后,很高兴。张亮也取过看,王奎当然也要把脑袋凑过去也看了起来。
我就问二子,你的笔名很有特色,但为什么叫“馒头村主”呢?二子非常高兴回答我这个问题,于是他开始解释。我不打算复述他的话了,总之,理由有三:首先,塘村东头是一大片坟地,这在前文已有交代,后面还会说到。第二,元朝诗人王梵志有一首著名的《城外土馒头》的诗,意思就是指坟茔,所有的人迟早都是这种馒头的馅。第三,四大名著之一《红楼梦》里也有一个馒头庵什么的庙宇,非常空灵,非常道家,非常国粹。
哦——我笑了起来,并且尽量使声音拉长。然后感叹,二子,你真有学问。二子说,哪里哪里,请多指教。我说,是真的。
是真的,除了王奎向我提起塘村东头有一大片坟地为我所知外,二子所述另两条非常中文专业的理由,我居然一无所知。
然后我们就辞别二子或馒头村主。陡然置身深夜,感到很冷。张亮提议不再打鸟,该回去了。于是,我们就朝王奎家走去。在前方,有一个姑娘的身影。我们加快了脚步,那姑娘也加快了脚步。王奎喊了声:王珺。那姑娘果然停了下来。是王珺,她也才从她的同学家回去。
她说,你们吓我一跳,我以为有鬼呢。
哪有鬼呢这世上。我说。
起码也像坏人吧?她说。
张亮和我笑了起来。
王奎说,他们两个确实不是好人,妹妹,别理他们。
王珺也笑了起来,她第一次这样发出笑声。在清冷的乡村夜晚格外清澈,一如黑夜本身的透明。
然后,她看了看我们的收获,仅用食指和拇指掂了掂,问:就这么一点啊。
不少了,王奎解释说,又不是杀猪,哪有那么多肉。
她说,那你们可以去打兔子啊。
张亮问,哪里有兔子,我这就去打。并且他不再走了,他要打兔子。
兔子不在竹林里,它们在那里无处藏身,它们出没于村东头的老坟滩。你知道了,我们折身返回,我们要为王珺这样美女去老坟滩打兔子!
老坟滩,果然名不虚传,看来一向诚实的王奎果然诚实。他没有虚报数目,即便此处没有整整一万个死人埋在地下,也有一万左右。这片广袤的坟地不是塘村的人可以充实的,王奎说,几乎这一地区所有的人死了都将埋在这里。啊,写作“进一步海阔天空”的二子难怪要给自己起一个“馒头村主”的名字,不来此地是不能领会的,这其实是一个犹如成吉思汗一样气势磅礴的名字。那么多死去的人,我们的二子眼睛雪亮。
不过,要想寻找兔子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兔子喜欢呆在洞穴里。在坟地中寻找洞穴,是不是会扒拉出一些锈迹斑斑的尸骨呢?
没有什么好怕的。我感觉自己一点也不怕。张亮肯定比我不怕,应该说,打兔子,他最积极。而王奎,他在此地生活多年,更没有一点怕的道理。我们不放过任何一个看起来像洞穴的地方,但结果一无所获。我们看到的最多的是那些新旧大小不一的坟墓和石碑。“祖”“考”“妣”“氏”,反正就这些字。确实没什么好怕的。我甚至踢翻了几个碗碟,那里面有一些鱼啊肉的,在活人辞旧迎新之际,死人也应饱餐一顿。小时候我母亲讲过一个故事,说一个人很穷,没饭吃,一到过年过节就在坟地转,大鱼大肉吃得很是快活。这么想着,我就把这个故事跟张亮王奎说了。张亮说,那你吃啊,有种你吃啊。王奎也说,就是,说有屁用,你敢吃吗?问题牵涉到一个“敢”字就复杂了,如果我不吃,就是不勇敢。好吧,我就不勇敢,不吃。
我再次警告他们,找到兔子才是此行目的,不要瞎搞打岔。
我们继续找洞穴及可能躲藏在洞穴里过年的兔子,于是我们继续找不到。王奎一直不积极找,我也觉得已没有可能性。我想,王珺叫我们来这里,很显然,是她调皮的表现。虽然恶毒了点,但也不失一个少女应有的可爱。只有张亮热情高涨。
后来,我们来到一个坟前,王奎说,这里面埋着的就是他那个被枪毙的女同学。她早我们三年死掉,或者会这样一直早下去,直到我们死那天。于是,我们仔细阅读了她的碑。这使我记住了她的名字,她叫郭虹,确实像一个女同学的名字。王奎介绍,该女同学生前成绩极好,但没考上学校,家里穷,也一直找不到工作,一直呆在塘村务农,谈了几个对象,也一个都不满意,不知道她整天想什么。后来发生了那事,那男的没有强奸成她,各自也就回家去了。但郭虹感到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于是拿了把菜刀赶到男的家将他杀了。
这真是一个不幸。我们就站在她的坟前抽起了烟。恍惚之间,我觉得郭虹就是我的女同学,我曾对她想入非非,也曾在乡村道路上紧追不舍,她有那么健康的身体,我当然想强奸她。
我于是说,咳,如果现在她从坟里走出来,王奎,张亮,你们谁娶了她吧!
说完,我拔腿就跑。在奔跑中,我感到浑身汗毛都竖立了起来。于是,我发出了尖叫。在我的身后,追逐的王奎和张亮也同样发出了尖叫,首尾呼应的尖叫使许多狗也狂吠不止。我的手中还抓着手电,因为跑动,光柱乱舞。这一切是多么混乱。
后来,我停了下来,蹲到地上大口喘息。在手电的光柱里,我看到我口腔喷出了大量的烟雾。然后,我才发现自己没有跑到村里,而是在麦田中央。村子与我隔塘相望。王奎和张亮作为两条黑影在向我靠近。于是,我索性躺在冰冷的麦地里仰望星空。我已经多年没有仰望过星空。由东而西,巨大的银河。那些遥远的星球此时正在灼热地燃烧,然而所至,竟是如此寒冷的光芒。
王奎、张亮大概也累了,他们坐在我身边,王奎还夸张地用力将枪座跺在麦田里,像一个绝望中的战士。此时此刻,自远而近响起了鞭炮的声音,零点将至了,大地就要回春了。现在,就是这些鞭炮,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在我们的四周。
我们深陷埋伏。
2004-1-22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