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登录
- 2007-8-4
- 在线时间
- 0 小时
- 威望
- 0 点
- 金钱
- 115 点
- 注册时间
- 2007-8-4
- 阅读权限
- 10
- 帖子
- 16
- 精华
- 0
- 积分
- 65
- UID
- 1539

|
动 物 园
斯继东??
一、
透过腥味的铁栏栅,我总是看见他,那个阴郁地坐在走廊深处的男人。
象往常一样,他捧着一大把玉米棒走过来。在小铁门前面,他蹲下身,先小心翼翼地把玉米棒一部一部放到地上,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淘出一把亮锃锃的钥匙。一阵摸索之后,小铁门被拉开了。然后,他开始慢腾腾地拾地上的玉米棒,他总要等到所有的玉米棒都归位后,再恋恋不舍地把它们从臂弯处一部一部转移到栏栅内。玉米棒被整整齐齐地码好了,他重新拉上铁门,锁上锁。“吃吧”,他用眼神跟我说。终于,他直起腰,拍拍臂上掌上粘着的玉米须,走开了。
其实他并没有走远,他又坐回到了走廊的那把竹椅子上。
玉米棒是刚刚从野地里搿来的,蒂部乳白的汁还将干未干,油黑发亮的青壳上还沾着昨夜的露水。从玉米棒被他捧着到最后整齐地码放到我前面,这个过程象橡皮一样被拉长,我的食欲总是被漫无边际地勾起。我搞不懂这个古怪的男人为什么要把一个如此简单的动作弄得这么复杂。事实上,他完全可以隔着铁栅直接把玉米棒从外面掷进来,减少中间摸锁开锁开门关门等诸多琐碎的动作。不就几部玉米棒吗,他干嘛放下拿起又拿起放下地瞎折腾呢?再退一千步一万步,玉米棒就要到我嘴边了,他何至于还要把它码得那么整齐呢?
他是怕那把铁锁生锈吗?他是担心那头谁精心设计的小铁门变得形同虚设吗?他是不想通过省略中间环节来否定铁栅的存在吗?
啃着香脆可口的玉米棒,不知不觉我的视线又从嘴边移开了。于是,在栏栅和走廊之间的那片虚空中,我又砰的撞上了那个男人的眼睛。每次都是这样,当我把目光抬起来时,总会遇上那双戾怪的比铁钉还要固执的眼睛,除非我在他的视线之外。那双眼睛就象一支日夜醒着的双管猎枪,随时等待着我的眼睛撞上去。
我无法看透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装的是什么。
二、
正午的太阳是一个刚刚被谁失手打破的巨型鸡蛋,新鲜的蛋清蛋黄劈头盖脸掉下来,带着腥味也带着甜味。
新鲜的阳光下是一成不变的栏栅、栏栅里的我和我的同类。
其实那些笼子里并没有我的同类。我旁边笼子里关的是两只孔雀,一公一母。听说公的那只发情时尾巴上的羽毛会“开屏”——许多游客就是奔这个来的——可我却从来没见他开过屏,他尾巴上的羽毛总是破扇子一样脏兮兮地耷拉着,一把破扇子能开出什么屏?我实在不敢想象。但他们却不这么看,那个老头(男人管他叫园长)说:是孔雀,只要它是公的,就会开屏。因为公孔雀老不开屏,有一天他们找来了一个兽医。兽医也是公的。公兽医在公孔雀身上扒拉了半天,又在母孔雀身上扒拉了半天,得出了结论——但这个结论却磨棱两可,兽医说:要么是公孔雀到了更年期,要么是母孔雀太丑太老激不起公孔雀的性欲了。园长老头这下火了:我化了钱请你来,就是为了让你给我们做一道选择题?他们为该不该付钱的事争吵了半天,于是公孔雀为什么不开屏的问题就这样没了结果。住在我另一边笼子里的是五条大蟒蛇,分不清几公几母,它们一律把肉乎乎的身子绞麻绳一样盘着,没日没夜地安卧,不吃食物也不喝水。据说蛇是要冬眠的,可现在却是春天。要不是因为肉团中那舌信子还时不时吐一吐,我真要怀疑它们只不过哪个怪兽拉出来的一堆堆屎。距离我相对较远的是一些大体形的食肉动物:一只病恹恹的华南虎,一头癞皮的黑熊,一只正在换毛的灰豹,两匹夹着尾巴的狼。那是一个更加死气沉沉的世界。白天,当游客拥向他们时,他们连抬一下眼皮的起码礼貌也已经没了;而到了晚上,你也根本别想听到想象中的虎啸、豹吼或者狼嚎,那里只有一片死寂。我所以把他们称为同类,是因为我们有着相同的笼子。
阳光照着栏栅内的我,也公平地照着栏栅外的那个男人。同样新鲜的阳光,同样一成不变的走廊、椅子和椅子上的男人。
那个走廊深处的男人,他现在嘴里叨着一根香烟。他总是一根接着一根地抽,他总要等火燃着烟蒂才肯把烟掷掉。他抽烟的样子看上去既专注又漫不经心。
正午的阳光很舒服,舒服得让人骨头发软,没了表情。这个没有表情的男人留有一头漂亮的长发。他一定很喜欢自己的那头长发,因为隔三差五的,我总能看见他端着一只陶瓷脸盆蹲在阳光下一遍一遍地洗头。
现在,有一小块阳光栖息到了那头长发上。阳光象鸟一样伸出许多双手,把男人的长发抚弄得闪闪发亮。男人的长发越是漂亮就越是让我觉得惋惜。如果这样的长发能够飘起来,那多好看啊?可它总是无精打采地搁在男人的肩头。不能怪园子没有风,如果那个男人能够走得快一些再快一些然后奔跑起来,如果他能够咧开嘴笑一下那怕让那张年青的脸带着忧伤笑上一笑,那头长发就会随着风纷纷扬扬地飘起来。但男人总是步子滞重,神情恍惚,就象一朵蔫掉的花缺失了养分,就象一杯隔夜的茶远离了温度。
他留这头长发干嘛,如果不是为了让它飘起来?
三、
其实我曾经看到过那个男人的笑容。当然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究竟有多久?这个我实在无法说清。我对时间只有三个概念:昨天、今天和明天。他们是三只铁笼子,总在走马灯似的更替。我知道,当“今天”慢腾腾地从我的笼子里走出去变成“昨天”,“明天”就会同样慢腾腾地走进笼子变成“今天”,我根本用不着为自己没地方呆而担心 。另外,我总是活在“今天”这只笼子里,我无法把我的前足跨进“昨天”那只笼子半步,我也不可能把我的后爪伸入“明天”那只笼子一寸。当然,我也从没动过诸如此类的念头,因为我知道,另外两只笼子跟这一只笼子是没有任何区别的,它们其实是同一只笼子。
我在男人脸上看到笑容是在他刚来动物园不久时。这个大学刚刚毕业的男人,带着一只背包、满脸的青春痘和踌躇满志的眼神,一脚踏进了这个动物园。对,是大学刚刚毕业,因为他们都叫他大学生——我明白大学生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他们让一个大学生来这里干嘛?他们辛辛苦苦培养一个大学生,难道就是为了让他毕业后来给一只猴子喂玉米棒吗?我对此无法理解——事实上人类的许多事情我都理解不了。比如,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们关在这里。我们猴类可从来没有豢养其他动物的习惯。也许你会说弱肉强食,那是因为我们没这个能力。当然,要豢养一只老虎对我们猴子来说的确有些困难(并不是没有可能),但养养老鼠啊乌龟啊蚂蚁啊毛毛虫啊什么的总没有任何问题吧?可事实上我们从来没这么干过!当然,人类豢养有些动物是有其道理的,比如牛可以替人拉犁耕田,狗可以给人看家护园,猫能够逮老鼠,猪啊羊啊鸭啊鸡啊再不济也可以填填肚皮。可他们养我们干嘛?比如我,除了每天给他们吃掉一大把的玉米棒之外,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也许人类天生就有豢养其他动物的嗜好。对了,他们每天拿玉米棒喂着我其实也是有目的的——供人观赏。天气好的时候,园里偶尔也会来几个无所事事的游客,可他们总是没转上半圈就扫兴而去。最热闹的是星期天,于我简直是节日,每次都是一个年青漂亮的姑娘领着一大帮的孩子,孩子们对那只病恹恹的华南虎,那头癞皮的黑熊,那只正在换毛的灰豹,那两匹夹着尾巴的狼和那一对耷拉着破扇子的孔雀都不感兴趣(因为那个时候他们总是在睡觉,孩子们根本无法将其与电视中的形象对应起来),但却会在我的笼子前呆上半天。长久以来,我已经习惯于与那个男人隔着虚空冷漠地对视,当这么多异类突然团团把我围住,我就会生出无边的烦躁。看到我在笼子里张惶地团团乱转,孩子们更为兴奋,他们的反应是纷纷奉献。一阵天女散花或者枪林弹雨后,笼子变成了杂货铺,地上到处都是食物:香蕉、苹果、桔子、果冻、娃哈哈、酸奶、百宝粥,除了作为主体的食物外,偶尔甚至会有奥特曼、变形金刚、遥控汽车之类的玩具——那往往是一些更为慷慨的男孩子所为。但是这样的节日总会带来后遗症,就象是五脏六肺被谁狠狠地搅了一通,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会变得郁郁寡欢、食欲全无。首先发生变化的是天气,如果是夏天就会变得更热,如果是冬天就会变得更冷。随之发生变化的是身体,似乎胸腔里有一块板结的冻土正在慢慢融化,脑瓜里有一个暗暗蛰伏着的怪物正在被唤醒,并且开始蠢蠢欲动。我无法搞懂这暗中发生的变化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那个男人刚来的那段时间,经常会收到一些糊得方方正正的硬纸壳,硬纸壳里是几张折叠过的软纸片。他们管这个叫“信”,因为每隔一段时间,传达室里那个胖女人——她是园子里除男人和老头外最后一个能自由走动的动物,我觉得她其实更适合于被关起来,因为她一天到晚总是肉墩墩地塌在传达室那把椅子上打瞌睡,从不肯轻易动用他自由走动的权利——总会很不情愿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手里扬着那只方方正正的硬纸壳喊:大学生,信。听到喊声,男人会马上停下手中的活儿小跑着过去,男人的笑容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的。对了,这时候男人那头漂亮的长发就会轻轻地飘起来,宛如公马迎风扬起的棕毛。
男人拿到信之后并不急着拆,他会先把它小心翼翼地藏到内衣口袋中,然后继续去干他刚才停下来的活儿。一会儿,活儿干完了,男人就会走到传达室旁边的那个水龙头下面洗手,肥皂打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走进他的房间。出来时手已经擦干,他的手上还多了把椅子——对,就是他现在坐着的这一把——在温暖的太阳下坐定后,男人终于宝贝地掏出了那封信。封着的硬纸壳被他拆开了,几张折着的软纸片掉出来了,掉出来的软纸片被他展开了,笑容在他的脸上一点一点地灿烂起来。我无法了解这个硬纸壳和这几张软纸片对这个陌生的男人意味着什么。
但是后来——那时我对这个男人已经不再感到陌生——不知从哪一天起,那些定期而至的硬纸壳忽然消失了。我开始还怀疑是那个胖女人为偷懒故意把它们藏匿了起来,但显然不是这么回事,因为我发现那个男人对此似乎早已有了预料。自此,男人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消失了,那头长发耷拉在他的肩头已经很久没洗,男人开始整天坐在走廊深处那把椅子上看我。
男人的眼睛很空洞又很复杂。
四、
并不是每天都有太阳。
落雨的日子,我只能躲进那个他们为我筑就的狗窝。狗窝就搭在笼子一角,其实只是几块叠着的石头,底下垫了一些干稻草,里面小得立不起身。不过窝虽小虽简陋,却也能挡风蔽雨。
现在,栏栅和走廊之间的那片虚空已经被密密匝匝的雨滴填满了,可走廊深处的那把椅子却空了出来。那个男人干嘛去了?他回他的房间了吗?
在笼子外那个雨帘编织的世界中,我没有搜索到男人,却意外地发现了那个老头和胖女人。老头撑着一把花雨伞正在关园门口的那头大铁门,那个胖女子却悄无声息地钻进了老头的房间。老头关好大门后也进了房间,然后,房间的门被关上了。这事让我来了一点兴趣,我就扒在洞口等——等那个胖女人出来。看上去的确是天衣无缝啊,但是谁能想到雨帘中会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这一切呢?这样一想,我就有些得意。但是那个女人却一直没有出来,直到我盯得眼睛发酸也没有。一公一母还能干点什么呢?我盯不盯着又碍他们什么事?这样一想,我就兴味索然了。
于是便钻进狗窝睡觉。
偏偏却又睡不着。睡不着就得想事情。想着想着却想到了那个男人。他一定也在房间里睡觉。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男人能睡着吗?睡不着也得想事情。但是他会想些什么呢?对了,他想着想着可能也会想到我:想我在干嘛,想我是不是也在想他。问题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就象个绕口令。我的头大了,我最怕的就是这个。
于是我就决定抛下那个男人来想自己。
但是我自己又有什么好想的呢?今天,我在这个笼子里。记得昨天,我也是在这笼子里。可以料想,明天我还将在这个笼子里。这真的没什么可想的。
但是,昨天的昨天呢?昨天的昨天的昨天呢?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昨天呢?许许多多个昨天的昨天呢?我记得自己并不是一直就呆在这个笼子里的,在笼子之前我应该还有个昨天,那么那个昨天我在干嘛呢?但我只知道有那么一个昨天,却想不起那个昨天的事了。
想不起来,真的想不起来了。
我的头又大了。
五、
有一天早晨醒来,世界忽然变了样。
庭院、屋顶和那几棵白果树都在一夜之间白了头,凛冽的清晨被谁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被。对,我知道那是雪。记得动物园里从前没下过雪。那么,在动物园之前,我一定还有个昨天。而在那个昨天,我曾经看见过雪。不只是看见,我还在雪地上奔跑过。当我停下来后,在我的身后出现了一长串歪歪扭扭的脚印。那是我的脚印吗,多么奇妙的事啊。但这一切,我因为雪而突然想起的这一切,它们发生在何时何地呢?
雪并没有停,它们还在纷纷扬扬地飘。一些不安分的雪花钻进笼子,飘到了我的眼睛里。这些奇怪的小精灵,他们来自何处?是不是那个弹棉花的老头跑到了天上?记得那个弹棉花的老头有一头花白的头发,一双整天眯着的眼睛,他还有一个老婆和一个整天拖着两根清鼻涕的女儿。一定是的。我最后一次遇见时,只有他老婆和女儿站在她们经常站的那个墙角里哭,而老头却不见了。老头一定是跑到天上去了。对了,他现在就在天上弹棉花,弄得满世界都是漫天飞舞的棉絮。
那个老头整天就蹲在墙角弹棉花,棉花在他的手下发出单调的嘣嘣声。那个墙角是我熟悉的,甚至那条街也是我熟悉的。但是那条街上除了这个弹棉花的老头之外,还有些什么呢?想不起来了,真的想不起来了。我的头又大了。
他奶奶的,我为什么要老是去回想我的昨天呢。即使我把我昨天的所有事情都回想出来,那又能怎么样呢?
雪下到中午时终于停止,于是太阳就跟着冒出来。太阳照到雪地上,雪象镜子般泛出白晃晃的光,光映到笼子里暖融融的。
那个男人又出现在走廊的那把椅子上。我已经很久不见他了。男人把一个抽屉端到了阳光里,抽屉里是他的那些信。他把信一封一封地展开,一封一封慢慢读着。他长时间埋头在那些信中,连头都没抬一下。看着看着,我又不耐烦了。
另一边的屋顶上出现了两只麻雀,它们用爪子扒拉着雪,眼睛却在茫然四顾。后来它们不知因为什么事开始争吵,叽叽喳喳吵得不可开交,可我却半句都听不懂。于是我又把目光转向了那个男人。那些信和信封在他的脚下已经变了样,变成了一只只纸飞机。纸飞机都快把他埋起来了,可男人还在专心致志地折叠着。一会儿,又一个信封在他灵活的手指下变成了一只纸飞机。
男人端着一抽屉的纸飞机离开走廊,来到了庭院的雪地上。他现在离我更近了,他的眼皮肿肿的,长头发象冻僵的蛇似的耷拉在肩头。
男人做事从来都是这样的有条不紊。他弯下腰把抽屉放到了雪地上。一抽屉的信现在安卧在雪地中,仿佛一筐刚刚孵出的小鸭,密密匝匝地伸着脖颈嗷嗷待哺。男人把手小心地伸到抽屉中,一只纸飞机被抓到了手上。我熟悉这个动作,那个卖鸭的男人把担子搁在路口,当来了买主时,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竹筐中的,当然,他最后捞在手心的不是纸飞机,而是一只雏鸭。
纸飞机现在停在了男人的两个指头间,男人把手慢慢地举起,过了肩头,又跟着整个臂膀慢慢地朝后移,然后一回腰,纸飞机脱手而出。纸飞机震几下翅膀就飞了起来。男人的眼睛跟着纸飞机在空中徐徐滑翔,忽然,纸飞机头一偏跌了下来。纸飞机翻着翅膀在空中挣扎了几下,终于一头栽在雪地中。
男人失望地把目光收回来,又去抽屉里抓出了第二个。第二个纸飞机歪歪斜斜地飞起来,又歪歪斜斜地跌了下来。
然后是第三只,第四只——
此后,男人的动作越来越快,他快速地弯腰又快速地出手,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一个动作,他的目光不再追随那些出手后的纸飞机,他似乎只想让抽屉中所有的纸飞机更快地脱手。
雪地上下起了另外一场雪。纸飞机象白鸽一样漫天飞舞。但那注定是一些飞不高的鸽子,仿佛每一只鸽子后面都尾随着一颗子弹,他们纷纷跌落。最后雪地复归寂静,没有硝烟,没有炮声,只有遍地残尸和一只空抽屉。
男人在雪地中呆立许久,后来一扭头进了房间。
六
此后的事就发生在纸飞机事件之后。
第二天大清早我被吵醒了。声音是大铁门发出来的。整个动物园都还在沉睡之中,铁门那根朝下的插销粗暴地划过水泥地面,把我的牙根都弄痛了。这么早谁会来这里?我钻出窝一看,却是那个男人。他背着那只刚来时背的背包,象是要出一趟远门。大铁门已经拉开,男人只要再闪一闪腰就将彻底地从我的世界中消失。但不知为什么,在跨出门的那一瞬,男人明显地迟疑了一下,他回过头来。
于是,在那片虚空中,我的眼睛又一次撞上了他的眼睛。
正是因为这一瞬,我的命运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男人呆了呆,忽然转过身朝我走来。他走到了我的笼子跟前。
“我得走了,兄弟。”男人说。
“差点忘了跟你告别,兄弟。”男人说。
“你在跟我说话吗?兄弟。”男人说。
“你想跟我走?你喜欢这里?可我听不懂啊,兄弟。”男人说。
男人去了趟房间,回来时手里多了把钥匙。
男人用这把我熟悉的钥匙打开了那把我同样熟悉的锁。
“现在,你自己选择吧,兄弟。”男人说。
男人把带着钥匙的锁抛到地上,身影在大铁门的口子里一闪,就消失了。
动物园重新安静下来,但是雪地上多出了一串一串的脚印。一串一串的脚印现在连成了一条路,那条路从我的笼子开始,经过整个庭院,从大铁门那个张开的口子出去,连接着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跟我的昨天有关,现在他要跟我的明天有关了。
那一阵,园子里那个一刻都不停的大钟表忽然停了下来,时针、分针还有秒针都瞪大了眼睛在看我。恍恍惚惚中,我走出了笼子,我穿过了整个庭院,我跨过了那道大铁门。
我真的逃出来了吗?恍惚中我听见身后的大铁门吱嘎一声自动关上了。真的逃出来了!
对,现在我已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抬头打量,另一个世界一样也是白雪皑皑。
但另一个世界是一个需要选择的世界。
现在,第一个选择已经开始了。在我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上山的路,通向白茫茫的山野;另一条是下山的路,通向一个陌生的城市。在下山的那条路上,我看见了那个男人,他大步流星地走着,他头也不回地走着,他的一头长发又自然而然地飘了起来,对,象一匹奔驰的公马迎风扬起的棕毛。
七
面对上山还是下山这个难题,我选择了上山。
我讨厌选择,但当选择到来时每一次我都无法回避。
这是一个我熟悉的世界。走着走着,我的记忆一点点地复苏。这些山野,这些树木,这些溪流,都是我熟悉的。但是我的兄弟姐妹们呢?我的同类呢?还有更多的异类呢?整个山谷就象一条冰冻的鱼,硬梆梆的,死气沉沉。除了雪还是雪,所有的生物都消失了,连那些不怕冷的鸟类也销声匿迹了。山越走越深,天越走越黑。冬天是一只怪兽,把所有活着的有温度的生物都吞噬到了肚皮里,但我的肚皮里却有两只小兽活着:一只是饥饿,另一只是寒冷。
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山谷中,我不停滞地走着。因为我知道,一旦停下来,我就会变成另一条冰冻的鱼。
黑暗中,我开始怀念动物园,怀念那些香脆的玉米棒,怀念那个温暖的狗窝,怀念那个头也不回地离开的男人。
在冰天雪地中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几天几夜,我没有因此而死掉简直是个奇迹。
又一个清晨,我却莫名其妙地走出山野,闯入了那个陌生的城市。
天刚麻麻亮,城市还在半梦半醒之中,大街上渺无人迹。
我鬼鬼祟祟地走在大街上,我已经饿得冻得昏昏沉沉。可大街却越走越熟悉,拐过一个小巷,我走到了那个弹棉花的老头和他的妻女经常站的墙角,再拐过一个小巷,我还找到了那个买鸡雏的男人放担子的地方。我有点高兴,但肚皮里的那两只小兽马上从旮旯处扑上来,把那点高兴撕了个粉碎。
在街角一个垃圾箱里,我终于扒拉到了一只烂苹果、几块香蕉皮和一只发霉的面包。我先吃完那只面包,然后开始啃那只苹果。但这个时候,不提防一只手伸了过来,我的面包被抢走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人,一个乞丐。头发蓬乱,衣衫褴缕,一只手握着一根赶狗棒和一只破瓷碗,另一只手正把抢去的苹果朝嘴里塞。我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一纵身跃了上去,他惨叫一声,捂住自己的脸摔倒了,苹果和赶狗棒还有破瓷碗同时掉到地上。等他从地上爬起来,我已经抢着苹果跑远了。
经这一吵,天完全亮了。大街上一下子冒出了许多人。但似乎并没有人注意我,男人女人都在专心地走路或者骑自行车。
后来一个孩子忽然尖声喊了起来:“猴子——”
所有的眼睛都枪口一样转了过来,于是,我象一个小偷一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个男人率先掷下自行车追上来,于是,更多的男人和女人跟着掷下自行车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我夺路而逃。但路又在哪里呢?慌乱中,我熟悉的城市变成了一个迷宫。
我先是在大街上来回跑,可跑过去是人,跑回来也还是人。不得已,便拐进了一条小街,小街的情况也一样糟:两头都是追捕者。我的出现就象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城市注入了一注兴奋剂,追捕我的人们的脸上都带着节日的狂喜和疯癫。人类的行为总是让我不懂,我碍着谁了,我有那么重要吗,值得他(她)们这样放下正事和自行车集体追捕、大动干戈?
后面的人知道前面在干嘛吗?可汇集上来的人却越来越多,现在连老人和小孩也加入到了浩浩荡荡的追捕队伍中。很快,城市的交通被阻塞了,交警车嘟嘟地拉着警报也赶上来了。
后来,我终于逃入了一条小巷。小巷很小,小得不容两辆自行车交汇,小巷还很深,深得看不见底。追捕我的队伍跟在我后面,就象一大团面粉被挤压成了一根细细的米线,很快就被我甩开了一段距离。
烂苹果还在我的手上,我松了口气。可这时,小巷却很意外地转了个弯。我一抬头,糟了,是条断头巷。
事实上,小巷两边都是一些低矮的破房子,我只要动一动脑子,想办法跃上屋顶,他们就是有再多的人也顶不了事。可当时,我的脑门却被同一个念头塞满了: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乱糟糟的声音越来越近,正当我对着一堵高高的水泥墙壁一筹莫展时,旁边民居的一扇门忽然吱嘎一声开了,一只手伸了出来。
八
亡命逃窜的结果是,我找到了自己的前半生。
那只伸出来的手连接着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而那张脸又直接联系着我曾经苦思冥想而不得的那个进动物园之前的昨天。
他的头发更白了,他脸上的皱纹更多了。可他那不可捉摸的笑没变,他抽我的那根鞭子也没变。“记起来了吗?”他啪的给了我一鞭,“还记不起来?”他又啪的给了我一鞭。
鞭子的确能唤醒记忆。我不但记起了自己的名字(对,我叫孙子),还重新找回了主人以前教会我的那一整。
三天之后,主人牵着我走上了大街。看到大街上那些似曾相识的面孔,我的腿不自觉地又哆嗦了。主人懂我的心思,他紧紧绳子,跟我说:甭怕,有我在。事实上,的确用不着怕,根本没有人认出我,大街上的男人女人都在埋头骑着自行车,甚至连抬头看看我的功夫也没有。
爷俩来到广场。
主人打点好场子,便铛铛铛地敲响了锣子。旁边旺太阳的、玩耍的都被吸引过来。
主人双手一抱拳,亮嗓门了:“各位大爷大娘大伯大叔大哥,姑们姨们婶们姐们,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爷俩今天初登宝地——”
主人的开场白声若洪钟、字正腔圆,当场有人开始喝彩。主人又趟了趟锣,大街上更多的人被吸引过来。看看人圈子已围得差不多,主人发话了:“孙子,先给大伙问个好。”言毕,主人退了三步。
主人退三步的意思就是让我进三步,给大伙问个好的意思就是让我说“恭喜发财”和“太太吉祥”。
我没忘挪上三步,也没忘学着主人把前爪搭到胸前:“恭喜发财、恭喜发财”,人圈子哗的笑了,但我不能跟着笑,我赶紧又说“太太吉祥、太太吉祥”,几个圈子前面的娘们笑得直不起了腰,但我还得直着腰,因为我的活才刚刚开始。
接下去,随着主人的指令,我得先翻跟斗,跟斗翻两圈后是骑自行车,骑自行车的过程比较复杂,我得先单放手,再双放手,再再倒着骑。这些动作并不难,因为我以前学过,难的是最后一个动作。主人介绍说这个动作叫“孙子打电话”,因为是主人新发明,我练得还不熟,但最终我还是顺利地完成了。其实这个动作说出来也不难:主人会先拿出一个手机,我得接过来,然后拿着它再爬上自行车,一边骑车一边把它的翻盖翻开,然后贴到耳边,并冲着他喊“恭喜发财”和“太太吉祥”。
我觉得这最后一个节目一点都不搞笑,可表演到这里往往是高潮,人群会象波涛中的船一样哗啦啦地翻过来又翻过去。主人不失时机地拿出一个瓷盘,于是人圈子里外银角子和纸票便都满天飞了进来。
每当这个时候,主人总忙着从地上拾钱,而我便会回想起动物园那些热闹的日子,想念那些小孩子和他们掷进笼子来的水果。这些人为什么总是给主人掷银角子和纸票,而不是给我掷苹果啊香蕉啊什么的呢?
九
我肚皮里的那两个小兽奇迹般的消失了。
因为我又有地方睡了:主人在他的床底下给我铺了些稻草,虽然有跑蚤和蚊子,可是睡在上面却无比温暖;我也有东西吃了:如果我白天表演时不出差错,回到家里后,主人总会赏给我两支香蕉或者一只苹果,即使香蕉和苹果都没有,那么主人吃剩下的肉骨头和鱼刺总还是有的。
接着的那些日子不值得细说。
一根绳索早出晚归地连起了我和主人。我们先是在城里表演了很长一段时间,场子天天在换,但城市终于被转遍了,看表演的那些人的热情也与日俱减。后来我们不得不从城市转移到了乡下,先是一个集镇一个集镇地跑,再然后是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跑。主人是一个缺乏想象力的人,也许是因为他太老了,脑瓜跟着手脚不灵活了。天天表演的是那些个老节目,连我都表演得腻了,看的人又怎么会不腻呢?加上那些乡巴佬出手又是那么的小气,我们的生意越来越清淡。于是主人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差,他把气都撒到了我的头上,他开始在场子里抡起鞭子打我,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的事。晚上回到家里,我也吃不到香蕉和苹果了,不但香蕉苹果,甚至连肉骨头和鱼刺也吃不到了。
半夜里醒过来的时候,我常常就会想起那个出走的男人。他现在在干嘛呢?我想他一定活得很好很开心。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还是个大学生,还愁找不到一份好的工作?再怎么不济也总比给一只猴子喂玉米棒强啊?
乡下转遍之后,主人想不出好的办法,就又打回到了城里。
回城之后的第一场表演还是在广场上举行的。给观众们打完揖,说完“恭喜发财”和“太太吉祥”之后,我忽然走了神。因为我意外地在大街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不,不是那个我想念的男人,而是那个老头——动物园的园长,他带着一个老女人(不是动物园里的那个胖女人)正在大街上优雅地踱步。
主人的鞭子没头没脑地落了下来。他已经拉出了那辆车子,可我却还在原地发愣。主人是个迷信的人,他对回城后的这第一场表演很看重。可我却一上来就坏他的事,主人哪能不恼火。可主人那天的火却发得过了头,抽出一鞭后他并没有停下来,而是抽出了第二鞭。他开始一鞭又一鞭的抽我,他甚至忘记了观众。
我的惨叫声最后引来了那个在不远处优雅踱步的园长老头。
“你干嘛?!”园长分开人群,威严地出现在主人面前。
“我打自己的孙子,你管不着。”主人连头都没抬。
“你这是虐待动物!!!”园长断喝了一声。
主人被吓住了,他开始从自己不理智的行动中清醒过来,鞭子便停在了空中。
“我们国家还有个《动物保护法》,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违法行为!你懂不懂?”园长说得声色俱厉。
“我,我——”主人软了。
园长这时才转过头来看我,我不知道他认出我来没有,反正园长看了我一眼之后,又找到了新的教训人的道理。
“还是只猴子——你这只猴子从哪来的?是不是偷的? 我们动物园前段时间刚刚失少了一只猴子,这一只我看着眼熟啊——对了,一定就是这一只!”园长说。
“我,我——”主人基本上已经没有说话的份了。
“动物园的东西你也敢动?告诉你吧,你这是偷窃国家财产!”园长越说越来劲了。
“我,我,我没偷——它,它,它自己跑来的——”园长根本不可能认识我,可主人却上了他的当。
我很想把这个告诉主人,可不知什么时候,主人已经偷偷溜出了人圈子。
十
如你所料,我的流浪生生涯结束了,我又重新回到了阔别很久的动物园。
动物园依然是我逃跑之前的那个动物园,什么都没变,一切都在我想象之中。
但有两件事还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其一是:我的笼子并没有如我想象那样空着,一只比我更年轻的猴子已经替代了我,在动物园中我终于有了一个真正的同类。其二是:那个与我同时出走的男人回来了,他又出现在了走廊的那把椅子上,所不同的是,那头漂亮的长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滑稽的光头。
生活并没有因为我的出走而发生太大的变化。只是,现在我必须学着在同一只笼子里与比我更年青的同类和平共处。我的同类还远远没有适应这里面的一切。暴躁让他不吃不睡,他一刻不停地在笼子中走动,夜里还时常发出狼一样的唳声,他似乎恨透了这个关着他的铁笼子,当忿恨无处发泄时,他便会用爪子抓自己的脸,他的脸上布满了一道道的血痕。他也并没有跟我交流的意思,他总是对我怒目而视。事实上即使他想跟我交流,我又能告诉他什么呢?告诉他外面那个世界其实是一只更大的笼子吗?告诉他自由其实就是每天放到笼子里的那一捧玉米棒吗?他现在能听懂这些吗?但是,总有一天时间会逾合他脸上的伤痕,时间会让他明白这一切的。
那个男人依然整天坐在走廊的那把竹椅子上,但是,当我把目光投向他时,已经再也没有以往的那种碰撞了,他变得象那个胖女人一样喜欢打瞌睡了。他常常会忘记给我们喂玉米棒,即使来喂,那个过程也被他简化了——他总是大老远便开始掷,弄得笼子里到处都是滚来滚去的玉米棒。
他还认得我这个跟他一同出走又一同回来的兄弟吗?
有一天他会象往常一样靠近我,轻声细语地给我说一说他在外面的那个故事吗?
(此文献给歌手许巍,题目又名《理想国》)
2004年1月21日—2月8日
[em23]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