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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同学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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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20 20:54:5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魏虻 于 2013-5-20 20:55 编辑

傍晚,有人捎话给她,说小杜鹃想见她,这不大寻常。自她们长大之后,她们的生活就已经分开了。也许是因为她们居住得非常靠近,而她又是她比较熟悉的同龄人之一,所以她才在需要帮忙的时候想到她。但她认定了,小杜鹃对她的这个召唤首先是情感上的,是私密专属的。她愿意这样理解,这能使她十分感动——任何人稍微对她有一些情感上的表示都能使她感动。她认为除了小杜鹃不可能有别的什么人在和她彼此远离了那么长时间后,还能想到与她再次接近,再次以这样的熟悉的方式要求她,这使她高兴地回忆起自己童年时光,像大家通常在想到童年时一样,以大多数人肤浅的方式感慨,短暂地做一个模糊不清的回忆,只觉得它很欢乐,也并不细细地推究它。

她也有和小杜鹃相同质地的细腻,即使这种细腻不像在小杜鹃身上表现的那么直接——她的敏感性隐蔽在她的谨慎和庄重的外在中。父母要她做什么事情,她都规矩地把它们完成的妥妥当当的,一点抱怨也不会有,而这种老实的不抱怨也是十分有心计的,那是出于弥补的愿望。她对哥哥大手大脚地糟蹋钱,不务正业,失望透顶,下定决心不再让父母操她的心了,因为她哥哥,她时刻感到一阵羞耻和一种正常生活失去平衡的危机。

她家处在村子靠南边的最后一条静默、偏僻的街道上,她的房间在二楼,窗外是一整片视野可以一直扩展到尽头的庄稼地。虽然现在天还没有黑透,但是就是眼睛贴在窗户上也看不清楚什么了,只听得见街道上的狗叫和路上的机动车辆开过的声音。通常,窗外的小道十分静谧。当她在特别为她单独安置的二楼房间里来回走动时——为了更好的支持她的学习,她的父母住在一楼,哥哥睡在厢房里,由于完全没有谁会来打扰她,所以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她都像是处在一个与世隔绝的梦里。

而这个梦也只是旁人站在自己的角度上稍微一体会可以得到,对她却不存在。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环境安排,对此既满意又心安理得。她的心里似乎是没有什么梦的,几乎全部处在日常生活的操心和学习的麻木与消沉中的。她对梦想的理解也十分有限,仅仅将它放在课业作文这样一个体系的概念里定义。她的环境太单纯,几乎只知道学习这一件事情。她有自己服从于正常的生活道理的偏执的柔顺。即使有时候,她在早上醒来,窗外杨树上叶子簌簌地抖动,从窗口斜着照在进来的阳光随着树叶的影子晃动着、落在她平凡的水泥地面上,她也就是躺在那里,看着床边的墙上整洁地贴着蓝底格子的壁纸,床对面挂的一张长幅的风景画——带着在木桩上立在水中央的长廊和几只游在密集的浮萍中间的鹅,靠里面得天花板上吊着一挂用绿色彩条编成的缀着贝壳的圆形风铃,一个角落里,几张奖状贴着,一格一格地挤在一起。这本应该使她十分欢乐,可是最后,她也仅仅是撇一下嘴巴,吃住力,用胳膊把自己埋在被窝里的身体支撑起来。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突然温和了一点。平时,你几乎以为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长得好看,觉得实在是可惜,可是她自己知道,也暗自悉心且并不太强调地打理着。她一边用手指梳理着头发,一边把凌乱地堆在桌面上的功课理在一边。父亲没吃晚饭,从工地上回来就直接往本家兄弟家里喝酒去了。这天是周六,母亲去学校开会也才刚出去。她最后站在镜子前面,把还在滴水的头发用干毛巾搓了搓。

她提着奶瓶转过背街往大街上去,一群小孩在她旁边跑了过来,其中有两个边跑边倒退了身子,大声地叫了她两声XX姐,她说:“唉。”心里本还想说些什么别的,可是看着他们突然一起在那里跑着看她,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一回头,她就看见两旁道上的人们当中有几个都在用一个相同意味的眼神观察她。这在她是经常的事情。周围的人们已经习惯于用简单死板的观点来定义人。对于她,不管它是不是偏见,它们加在一起,也只有这两句——她成绩好,很有教养。这些简单的判断把她裹得紧紧的,也把她和人们隔绝了起来。她母亲在街道上十分受人推重,人们想起她总觉得她是好的,大人们教育家里的孩子的时候也要常常拿她的事迹出来做榜样,同她说话也全是一样的谄媚态度。他们在路上远远看见她,招呼她,问她一些什么,言语中带着小心和些微剂量的妒忌,然后就低声和身边的人继续说话,说话时目光随着她的移动,还在判断她。

不过,这种凝视中的好奇还有另外的含义。向来,那些曾在街道上疯跑的孩子到了这样的年纪就不常在大街上逗留了。邻居们感到自己仿佛被年轻的一代抛弃了,如今,偶尔看见了他们,察觉到了他们的变化,发现了新的一套举止,也追溯了已经悄无声息地迅速溜走了的时光,使他们痛心。他们从他们的态度中看出了觉醒的成人意识,这是世界上新成长起来的一批对他们构成威胁的力量。而,她不爱说话的平和态度又更加鼓励了他们的想象和好奇心,但他们对她来说纯粹是使人烦恼的干扰。人们总是夸大成长在一个人的身上带来的变化,不知道其实成长最多不过是使得人肉体变得成熟和坚强,而精神上的变化却并没有肉体上的那样大。

入夜之前的街道上还十分明亮,但是仍能感到天空上阴云密布,空气又湿润又冷,仿佛是要下雨的样子。亮着白炽灯的小卖部到处堆积着硬纸板箱子和各种日用杂货。装鸡蛋的白色塑料筐摆在门口,门框的铁钉上挂着一打塑料袋,在门廊的右边有一条在高处把窗户的铁栏和廊柱连在一起的长铁丝,铁丝上吊着一排鸟笼。从店堂里往外看比从在外面看起来要黑一些。一条粗杠子横插在小卖部和右边的另一个隔间之间的门上,里面有几个人人在噼里啪啦地搓麻将。店老板趴在柜台下面,一边用扫帚把捅着箱子的间隙,一边吹着气息断断续续的口哨,耳朵贴在地上,想将一只钻在里面的狗引出来,脸和脖子憋得通红。随后,他将胳膊撑在膝盖上站起身,把手抓在柜台边沿,挺着庞大的肚子喘了一会儿气,猛地在那堆箱子边上踢了愤怒的一脚,于是那狗就从柜台之间的缝隙中窜出去了,正好迎上她走进来。店主骂了一句,从里面绕出来追出去。尽管一颠一颠地费力,但经过她旁边时也像是带了一阵风似地。

她把攒了好几天的牛奶瓶放在撒了一些盐粒的玻璃柜台上,转过脸去看店主在路上追他的狗,视线又跟着他垂头丧气地走进来。他把扫帚扔在一边,一边骂着那只狗一边把挡在过道上出去时绊了他的腿的洗衣粉袋朝里面踢了一踢,横肉气嘟嘟地绷在脸上。

她每个星期天都要将它们拿到这里,然后送奶的人会路过这里将它们提走。对这个店主,她经常不愿意去仔细地看他,他的长相之于她,在头脑中也仅仅是一个生动熟悉的形状,除了他那和后脑勺连成一片、打着肉褶子的脖颈,以及手臂上的刺青和狗,就没有更加具体的他的表情的内容了。她常常也是正着脸在这个店堂当中,装作一副公事公办极其遥远的摸样,极力避免去看他的眼睛,根本原因在于她十分怕他,她认为他相貌凶恶,不正派,不应当和他多说什么话。他粗犷且善于应酬的脸上眨着一对并不十分真诚的小眼睛,表情时常是在冷笑的。而他对她却时而会有使她拿捏不准的亲昵,甚至要使她厌恶。

比如,他这时看见她站在那里看糖罐子——她想买点什么带着见小杜鹃,便一边上下地打量她,一边说:“是不是在学校又考第一名了?嗯?在学校谈了没有?有很多人追你吧?”他说话时肚皮一动一动,肩膀向上提两下,仿佛说话使用的力气不是从喉咙,而是直接通过肚子提供。他讪讪地笑几下,语气中没有什么善意,也不是要她回答,恶意也不明显。她唯唯诺诺地哦一声,回避他,仿佛不太注意他说话,对他话语中的意味并不十分理解。不过,有了这样温和地一声应承也不至于得罪他。她将两个棒糖给他看了看,将钱掏出来给他。而他伸出一只粗胳膊支撑在柜台上斜侧着身子,接过她的钱,从抽屉里将零钱找给她,看着她提着空袋子,走下台阶,出去到灯光外面的黑暗中了。

在她十岁左右,大人时时叮嘱着要她格外注意的坏习惯——尽管她都染上过,都像断奶一样,眼看着在她身上艰难且渐渐地好转了。她依靠稚嫩的理解力从长辈那里渐染了对道德一丝不苟的态度,并将它们转化成了自己处处小心的性子。在外人看,确实是很有教养的。她母亲有时候带她到亲戚家里说话,她总是默默地坐在那里,规矩而自信地看着大人,很注意地领会她母亲的眼神的含义,然后回答别人的问话,自以为比旁边的孩子懂事,而她周围的其他孩子在她这个年纪都是随意地疯跑着的,很少像她那样拘束。她在后来懂事一些之后,自然不再做那么幼稚的表演性质的乖巧了,有了新鲜的好奇和意愿。可是,她却并没有多余的对人的品格应该怎么样的认识,好使她从自己原先学习到的那些限制她的原则之中,解脱出来,反而非常信任这些原则,进而自发地用行为维护它们,变得对旁人和自己十分苛刻、凌厉。比如,她母亲有时候见她站在外面过分中规中矩,过分严肃,也要感到很好笑。她的母亲一直还带着一点学生时期的浪漫情怀,文质彬彬,温和,与人谈话时很自然地骄傲,而她却常常郁郁寡欢,畏畏缩缩,说话时由于内心的克制,不全是内敛或者害羞,经常不去看人家的眼睛,只拿自己平庸的尖下巴侧过去,在一个微妙的角度上盯在某个地方说出一些简短的话来,像是躲避着什么引诱或者心里保存着什么深刻的想法似地,活脱脱一副内心受尽折磨的苦修士模样。这种默不作声的严肃,也使人家不怎么好捉摸她,使她不讨喜,使人家对她厌倦。

然而,在这种表面的顺利的个人品行的成长和发展背后,却时时有一种经常被抑制在她的内在中,一时无法驱散开的阴郁的挫折来干扰他。这种使她的自尊深受其害的例子有很多。她从自己对这些事件似乎无能为力的反应中,发现了自己的懦弱或者懒惰。这些秘密地恶劣的脾性,使她骇然发现了自己离那种理想中的人物的状态的遥远,以至于每当遇到这种事件,她就一次次伤及了自己的尊严,认为自己比别人要低上许多等了。她在五岁的时候,在树林旁边的小道上不小心踩中了一只翅膀被染了胭脂色的鸡,被踩中的鸡身子一侧沾着尘土,扑动翅膀,非常可怕地将头折下去,一侧翅膀耷拉着仿佛是断了,惊讶地躲进了青蒿丛。她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别人。也许那只鸡早就好了,或者即使是死掉了又能怎样,然而就是这样一件事情能让她默默痛苦很长时间。这种不坦率,对错误的胆怯,善良和与此对应的过于虔诚且愚蠢的道德观念造成了她的阴影。

她从这种错误且过于严厉和荒唐的自我谴责中解脱了出来将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除此之外,她也缺乏创造乐趣的特质,缺乏从事现成游戏的天赋。她在认识小杜鹃之前,从来没有和其他孩子建立过亲密的心灵关系,对于友情这个事物也还没有概念。她少与人交往。因为她自以为比大多数孩子要更理解事物,看法更符合正派人的标准,所以说出来的话老是使伙伴们不耐烦。在孩子群中她老成,显得年纪过大,不过,她的父母也讨厌她像其他孩子一样到处跑。大多数小孩喜欢沙丘、河边、铁路,要么就是到处乱逛或整个晌午和一群人聚在河边的几棵大树周围,烧蛇、蛤蟆和老鼠,摸鱼,从家里偷东西,干别的什么,偶尔逃学,一吃过晚饭就吊儿郎当地出去了。她的母亲生怕她和他们一样,只要她不在她身边,她有事没事总要远远地叫她一两声,然后要等她回答。她对此类担心和防范虽然早已经不胜其烦,但是也是认可的。

而她自娱自乐的经历比到处跑的经历对她感情生活的影响更多和持久一些。这些贫乏枯燥的乐趣,使她最少受那种挫败感的威胁,使她安全,使她的内心成长了一点安宁的平和。一年冬天,她灵机一动,就找一些带有棱面的透明玻璃小瓶,她将剪得长条的大人用剩下的彩纸装在这些小瓶里,灌上水,然后轻轻地摇一摇。她走到院子里盖了厚雪的石板边上,只见厚厚一层雪的边缘突出在外面几乎卷到石板下面去。她拿手指头在雪层的表面和侧面上,插许多个小孔,把玻璃瓶插进去。在白天,她一会儿忍不住就要跑到那里去看上好几回。第二天早上,她终于把它们从陷下去的一点雪面之下找出来了。她心里忍着激动仔仔细细地看在那些被冻的发白的粉红色,蓝色纸条周围结的冰。她经常一个人跑到夹在树林与耕地之间的溪流附近,整晌地坐在离水近一些的地方看飘满树叶的水,将纸搓成长条上上下下蘸上一会,然后放进去看它沉。

她也喜欢上街道上的一对夫妻家里去。也可能这种爱好在别的大人眼里是奇怪的。总之,就她一个人。

她喜欢看新结婚的本家婶子的长相。额头中间稍微偏一点的地方正好是一颗突出来的棕色的痣,头发干净地编起来,垂在腰上,从来也没有烦恼的样子。要认识到这点,即她是因为这张脸漂亮,这个青年女性的仪态好所以她才极其愿意去看她,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也不符合她对自我的训诫——作为孩子从来不应该讲究漂亮,而应该学习,所以她去看他们的外显意图其实是非常简单的,就是喜欢去。

很少有孩子找她玩,而她要强,也很少去找他们,所以她往这家人清清静静的小院子里走就仿佛是在会朋友。她一到那里就被安置在一边坐着,大部分时候他们家里的人要么拿糖或者出屉的馒头打发给她,要么就让她围在火炉边,她坐在那里看着他们走出走进,自己慢慢地吃。这样,一开始那家也有些嫌她,后来也就习惯了,但是见她来也不再热烈。可是,这在她,这确实有一种缓解孤独的乐趣,她喜欢他们,也就不愿意顾及他们对她的冷落、嫌弃。比如,她在秋天的一个下雨的天走到他们家里去,走在他们院子里的红砖地上,雨差不多停了,细细清凉的雨丝打在脸上,雨水在砖地两边积起来并顺着流下低处。她看见那张熟悉的脸从门里探出来,门上有挡雨,那雨水从上面滴着打下来,溅在门槛前面,门里的人朝她笑一笑,朝里面的人说:“是XX,你没看才一会会儿就下多大?”然后又撑开帘子逗她,她的心里就十分喜悦。

有时候,也会遇上一些场面,会使她不愉快。诚然,一般情况下,很多小孩都无法领会男女区别或者夫妻的实质意义,尤其是像她这样受着家中的行事极其正派的大人的保护,被迫讲究一种不健康的精神的卫生,但是他们能察觉到这个节点的特殊性,偶尔有些发现也认为是突兀、可怕的。而在这方面,她尤其敏感,理解的同时还有一个错误的道德语境参与,误解这类事情——夸张地强调它们的不洁净,在她是理所当然的。而这一切在她又全是一种本能的不假思索的反应,完全没有理智的配合,结果却可以用理智的道德来牵强地解释。事实也确实是这样。她在他们那里唯一觉得难过的时候,不是被冷落在一边的少数几次经历,而正是那些物事的表现无意中呈现在她眼中的时候,她本能知道这些简单接触的私密性质,但是这同时也会引发一种发自内心的难堪,她替他们羞愧,觉得失去了一个把信任全部放在他们身上的希望。比如有一次事件曾刺伤了她,新婚的丈夫和妻子围在炉火边烤手时,她刚到那里,就看见丈夫非要捉妻子的手,而她的妻子既迁就他又嫌他这样太频繁地亲昵,偏要将他的手打开。她的本能赶在概念之前判断了他们,内心涌起了一阵愤怒的感情,几乎是很不礼貌地出现他们眼前,像正义女神或复仇女神一样。她以为让他们——尤其是男青年大吃一惊,是合适的,好阻止他们以这样的举动破坏她的理想,好像他们这样做也实在地,是损害了她自己的某一部分生活一样。她对性的理解和发现就是类似这样,是极其马马虎虎的,她不知道这里面有一点细微的妒忌。

一些天气很好的星期天,她跑在树林里去拣去年或今年从树上掉下来,滚落进小坑里被埋在树叶底下的核桃。她边拣核桃边对着被腐败的枝条叶片盖得厚厚的潮湿土壤,一遍又一遍低声小气地唱歌,她用这个方式让林子里的神仙们给她核桃。而在她把这些表皮乌黑发粘的核桃放在地上,蹲下,静静地拿树叶剥它们的时候,别人围拢过来,数数她的核桃,都在羡慕她,她反而什么也不说了,因为她心里害怕起来,觉得自己像是在干类似于求神拜佛一类的事情,然而居然无意中生效了,而她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生效,不知道究竟属于什么仪式,有什么后果,她因此又十分后悔,巴不得将核桃全部再放回去。而有时她还真的在回来的路上将几个她觉得多的过分的核桃偷偷地丢在地上。她个性非常普通,从众,见到大家都喜欢的人,往往不分好坏一律从心眼里比旁人更加认可。有时候,她会冒然和某个刚见面的在伙伴们当中非常引人注目的小姑娘说些试图吸引人家的趣事。她表述地那么不熟练,嘴巴那么笨,巴结人家时姿态又那么明显,总是犯内向的人突然说话时候常犯的啰啰嗦嗦、抓不住要领的毛病。

后来,她就和小杜鹃总是呆在一起了。这时候,她们已经差不多都有了一点大人的姿态。

一次,在夏日的晌午时分,她们在小杜鹃母亲的卧室当中。

那是一个在厢房里中用木墙隔断出来的小间,中间有一挂用亮晶晶的透明滚珠串成的帘子落在门上。屋内很静,外面非常高大的树木把院子阔大地遮盖了起来,所以不太明亮。散布在空气里的香水和粉饼的味道非常清淡,使你呆在那里既平稳又和气。这是一个独身青年女人的卧室,桌子上的玻璃里压着一些彩色照片,瓶子里搁了许多五颜六色的皮筋,弹子球和夹子,一个角落里挤着两只装着盖满灰尘的塑料花的花瓶。外面十分炎热,在这个大部分都在树木庇荫之下的庭院里到处一股核桃叶的气味。

小杜鹃的外婆此时正在堂屋午睡,一只胳膊弯曲着枕在头发蓬散柔软却一点也不叫人觉得乱的脑袋下面,另一只手拿着蒲扇,有时朝自己腿上来回扇。知了正在这个庭院头顶和远处轰鸣。那是个十分讲究干净的老太太,样貌很体面。中风后,她一反年轻时少与人交往的习惯,出院不久便走上街头,上各户人家到处乱窜,说自己身上现如今感觉怎么样了,还问人家她啰嗦不罗嗦,反复向人证明她头脑并不糊涂。有时候,没等人们通过充分的关于她发音的联想,听清楚她的话,好去回答她,她就又自言自语似地说上几个词语,就走了。她发音缓慢,困难,不流畅,然而很迫切地要说,好像她居然换了一个性格和内在一样,猛然发现了自己的处境,突然有了迫切的讲话的需要,需要向一向被她冷落的人们证明她是存在的。她结结巴巴,孤零零,慢条斯理,也没有谁帮她。不管人们怎么劝慰,她都不能满意,于是,后来谁都不去理会她,谁也不把她当回事了。她的女儿离婚后和她居住在一起。

她们两个躺在她母亲的大红色床单大床上,因为玩腻了,都不说话,听着什么似地。过了一会儿,小杜鹃简直不知道是从哪里,翻出来一个旧的黑色的手提包,拿出各种各样的化妆用品。她把它们摊放在身边。都是口红、眉笔之类。小杜鹃重新躺下,从其中捡起来一个,在脸上涂抹几下,然后把放在她瘦小而狭窄的胸脯上的镜子拿出来照一照。她在认识小杜鹃之前就一直被教导,要警惕这种虚荣心。当她看到小杜鹃这样突然处在这样一种使她十分不满的安静中,她看到她一点也意识不到自制,心里就非常忐忑,有些厌恶。但是,这种事物对她至少是有强烈的吸引力的,她对这些事物在她的身上引发的不安,莫名其妙地感到羞愧。

小杜鹃和她都经常听别的小孩讲自己如何被一些大一些女孩强迫用各种化妆品打扮一下,然后被逼迫着成亲,各项步骤都要一一教授。这是一个以一些大年纪的女孩为首的有点不洁净的圈子。而小杜鹃常常会使她联想到这些,揣测起小杜鹃和其他孩子的活动,觉得它们不体面地过分亲昵人而且刺眼。然而,与她猜测的恰好相反,小杜鹃和那种事情没有瓜葛,她个性骄傲,生来是习惯于被别人服从,绝不会甘于被摆布。与她不同,小杜鹃在孩子们中间是出于中心的位置的,耀眼的,有一种很异端的吸引力,是主动的。如果说在孩提时期,孩子们还尚未有性别的话,那么小杜鹃无疑更像是男性,而她被动而服从,更像是女性的一面。但是,小杜鹃的大胆反而使她更容易和自然地跟随自己的本能,以便将来顺利成长为一个典型的女性。

她开始是担心,后来她越是转过脸来看小杜鹃,就越是反感,她把胳膊夹得紧紧的,不大情愿挨住她,她甚至都不大好意思看小杜鹃了。她存有一个希望,即小杜鹃的动作能停止下来,好让使她尴尬的时刻过去,使她心里好过一点。但是,每次她回头一看,她仍然是老样子。过了一会,小杜鹃出去,又从堂屋那边回来,手里抓了一把零食,递给她说:“吃吧。”这时候,她对自己刚才的想法又十分过意不去了。

她幼稚地觉得自己几乎是在堕落着。而她们确实是愉快的,这种愉快使她经常忘记那种让她感到不适的道德警惕。

她们在夏天的晚上坐在停电的院子里看着微光中的蝙蝠飞来飞去的,她们稳妥地呆在寂静中,偶尔说上一两句话,紧挨着她们的左边和不远处各有一株根系扩大的树。

她们走在田埂上,小杜鹃指给她看天上,说刚才居然有个蓝衣服的老头拄着拐杖在走路,而她说什么也不相信。

她知道小杜鹃对自己十分在意的许多事情都太随意,她相信正像父母说的,小杜鹃没有好的家教——可她不愿这样判断她,小杜鹃太骄纵,有时行为太马虎,甚至粗鲁,她试图规劝,但她对自己的认识也无法完全理解清楚,虽然努力,但说出来的话却词不达意。另外,小杜鹃的生活里也没有辨认这些规劝的基础,完全想不到令她说出那些话的曲折的动机。不过,这样的时候在她们的交往经验里也并不重要。很重要的一次是有一天傍晚。刮了大风。她俩站在她家院子当中,不知道首先是小杜鹃还是她朝风挥胳膊——很可能是小杜鹃。她们两个一起疯疯癫癫,好像和风是一样的,属于纯自然的事物,是肆无忌惮的。这种感觉在很短的时间里就降临在了她们身上,非常迅速。她们因为这个只被她们两个理解的感受,突然意识到自己在那个时刻什么都可以不听命,她们的感觉重合了。这一点感受很明显、突出,带着相当强度的兴奋。这种共同的天真感情增进了她们互相的好感。她们彼此瞅着对方笑,她们在水泥板上跳上跳下。

父母对她和小杜鹃的交往并非没有干预。她的父亲甚至于在她母亲的再三敦促下,无奈而郑重地把她专门引到书房,问她忘记没有忘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个成语。这大部分是因为小杜鹃的母亲的口碑不很好,而不是因为长辈们对小杜鹃的教养有什么正确的观察。这个女人个子很高,身体壮实,极好打扮,和一般人说话总是面无表情,慢慢吞吞。不了解她的人会觉得这仿佛是因为她异常高傲,但是这其实要归因在她的母亲。

小杜鹃的外婆是旧时地主家的女儿,有说话非常缓慢的习惯,小杜鹃的母亲无意识地沾染了这个特征,就好像家中父母口吃,孩子也口吃,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常常这种习惯就好比是一种家庭当中遗传的疾病一样,不断在一些不同个性的两代人身上出现,就好像一种古老的调子被当代乐队用新的风格演奏,不断使人惊讶、给人以错落的感受,理解了这点就会发现,这种慢条斯理并不纯粹是滑稽的、不可理解的高傲,实质上是一种迷人又天生的魅力,类似于一个出身不好,一出生就被送出的私生子,继承了他风华绝代的贵族母亲那高贵的额头和沉着的面相,但是依然干着社会地位十分低下的职业,性格和爱好也非常粗鲁。

她的标志性装扮就是一对大圆耳环,涂着厚厚的唇膏的稍微突起的丰满的唇,将头发整齐高高地梳在头顶上,散开一个短短又放肆的马尾,露在外面的又白又圆的粗胳膊和腿,梆紧的裤子和皮裙。虽然名声不好,但是她好像谁都看不起似的,人们很少见她笑,她看起来总是既在等待,又在挑剔,既有有充分掌握了肉欲的威严,又谄媚。

她在丈夫坐牢期间离了婚,与自己单位的一个男人处在一起。前夫出狱后,又结婚生了一个儿子,可是似乎日子过得非常不幸,常常喝的醉醺醺地带一帮人过来这里纠缠她。他是爱她的,可是她本身对爱情的认识并没有那么虔诚和深刻,也因为以前被他打得多,他又落到这种地步,所以已然怕和看不起他了,连话也不敢和他说上一句,只是在那里敌对和骂。两家人就开始打架了。

这点使她的父母非常敏感,她自己也知道父母这种禁止的道理,这些道理在他们的观念当中相当有分量。可是,孩子间的交往一旦成形就不可能因为这些大人看法的影响彻底中断,她薄弱的意志力和优柔寡断的个性也无法割舍和小杜鹃内心感受如此融洽的乐趣。然而,她们两个果然还是会闹一些别扭的。

其时,她们两个和一群小孩,总共六、七个人,带着一条黄狗,在离家很远的河岸上。河岸很窄,左边是前不久刚涨上来,把河床填得满满的河水,沿着河道的斜坡湿地上长满了的菊芋,黄澄澄的向日葵属的菊芋托着花盘,平摊起长有柔毛的锯齿状阔叶,高高地连成一片,和其他水草、蔓生草本植物的花朵生机勃勃地交缠在一起,几乎将河水盖得严严实实。唯有从那笔直的茎秆中间的空隙当中,可以瞥见一点流动的、没有阳光照射的河水和更低处的七星菜。路这边是由低矮的枣树、枸杞和植物混生在一处的带刺灌木丛。另一边是低下去的田野。他们年龄不一,高高低低。

远处一片明媚。

黄狗在道路左右两边来回跑动,有时候围在一处嗅,或者钻进斜坡的植物里面,支开后腿撒泡尿,又迅速地窜出来,跑到前面。

小杜鹃和她两个走在中间,后面跟着两个小不点,前面是几个较大的孩子。

“你不要扭了,小杜鹃。”她说。这时候,她们还是十分亲密。虽然一前一后,但是时不时还是要前后拉扯着手走路,手心里满是湿湿的汗水,也还是要拉住,逢到略微宽一些的地方就并排在一起。小杜鹃还在前面扭腰、扭屁股。她推了推她要她不要扭。她还在扭,可是已经有故意的意思了。她看不惯她,生气地侧过小杜鹃走在她前面,小杜鹃照样又侧过去。她在后面走了一会,看着小杜鹃不再理会她了,心里更气了,故意要她看出她的生气,要她注意自己,又跑到她前面去,几乎是放纵地和她撒娇一样了。两人前后置换了好几回。最后,她走在了小杜鹃前面,等着小杜鹃来超过她,可是这回小杜鹃也不再超过她前面去了。

表面上看,两人这下子都平静了。可是,她心里却开始不安起来,因为向来两人有什么争执的时候,她总是听小杜鹃的,一点也不敢违抗,这既不是因为她让着她,也不是因为她的地位在她们之间低一点,而是因为她大多数时间,她都崇拜小杜鹃,生怕惹她不快。现在小杜鹃居然不和她计较,使她不安。她走着走着,总也不敢往后面看,但是,她身后无声无息,使她感觉不到小杜鹃和她的距离。她只觉得走在前面,后背被小杜鹃愤怒地盯着,一阵阵发憷。她想回过头去和她说两句话,可是她迟迟不愿意服软。她明知道自己越这样走在前面,小杜鹃肯定越生气。可是她犹犹豫豫,不能下一个决断,也索性只管走路。

果然,快走到造纸厂的时候,小杜鹃突然在她完全没有防备的时候,将她推倒了。河岸一边的水菖蒲丛里全是湿泥,挖得稍微深一些下去,水都可以漫出来。它们湿哒哒粘在她的衣服上。她爬起来,首先感到的竟然不是愤怒,而是凄凄惨惨的、暂时的绝望,是一种失去了她的空落落的感受,然而自尊终于从底下往上占据了她,使她终于回到自己本位上。大家听到了动静全停下来看她,后面的两个小娃娃手拉着手站在她旁边,不敢说话,只用小手试探一样,剥除她身上粘着的泥土。可是她单单看着小杜鹃。小杜鹃和大黄狗在人们前面头也不回地走,离开他们远远的。其他人有的在问怎么回事,有的人回过头看小杜鹃,有的人走过来,擦她的衣服。

她甩开他们只在在那里痛痛快快地哭。后来,她把那两个横在那里挡着路的孩子拉到一边,一个人走回去了。

这天之后,接连下了几天的雨,小杜鹃也没来找她。可是雨停了之后,小杜鹃就站在她家后门那里叫她了。她打开门,看见穿着胶鞋的小杜鹃站在那里,扎着许多细细的精致的辫子紧紧地贴在头上,提了一个旧的白瓷茶缸,满手的泥,找她寻知了。她掩上门,走出来,将小杜鹃拉到一边,把手插在口袋里。桐树的叶片还在往下滴雨,有时候就滴在她的脖子里,她慌忙躲一下,然后移动一个地方。等她站好了,她对小杜鹃说:“我妈不让我再和你玩了。”

然而小杜鹃像是完全将先前的事情忘记了,大咧咧地,简直根本没有把那个分歧挂在心上。她问她:“你妈为什么不让啊?”

她被她这样一问,反而支支吾吾说不出质问她的话来了,积郁着想要抱怨一些话给小杜鹃的底气也全泄光了。

小杜鹃是完全没有在这种小事上用心过的,或者说小杜鹃的用心的重点和她不一致。小杜鹃的交往是顺畅的,现实的,漫不经心的,是直接的、敞亮的饱满;而她的交往则是黑暗的、曲折的、试探的、战战兢兢的不彻底。以至于同一件事情在她身上的与在小杜鹃身上的作用非常不同。然而,小杜鹃敏捷地在她自己的基础上理解了她的小气,离她远了,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个使她看不起的陌生的人,已经衡量出她不如别人好了。

她看到小杜鹃这样,思前想后了这几日终于下了这样一个决心。现在她可以将这个决心实现出来,她几乎带着一个目的终于达到的欢乐,她非常放任地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以后不能和你一起了,以后别来找我了。”她站在那里,几乎要低下头去,而小杜鹃没说话。她非常局促,可是,后悔也晚了。

从这以后,两人果然疏远了。在学校里隔着远远地看见对方,她就把头转开。可是,她却越来越觉得小杜鹃的好,越来越后悔,总觉得是因为一时负了气,自己对小杜鹃的好感并没有一点减弱,却凭空地受着她的冷落,她身边少了小杜鹃就完全没有什么朋友了,仿佛整个世界都随着她们关系的疏远,而转移到了小杜鹃那边,她就连一点光亮也没有了.这种整日形单影只的孤独像是每时每刻都在谴责她。

这样又过了两个月。

一次,她上学快要晚了,正在赶路,却刚巧和小杜鹃碰在了一起。

那是一条很偏僻的胡同,是通往学校的一个捷径。小杜鹃坐在路边的一个秋千上。秋千左面是一个被铺满了新鲜麦秸的大坑,麦垛从这个坑中堆出来。后面是民房,四周是非常稀松地生长的一些小树。她站在旁边停住了。两个人都有点不好意思,小杜鹃没有说话,只是把脸很主动地转移到了另一个方向,脚后跟蹬着地面,坐在秋千上一前一后的晃。可是,她站在那里明显地、温和地犹豫着,这就已经差不多使两人之间的隔阂解除了。她受了小杜鹃沉默的鼓励,终于觉得了自己的一点勇气。于是,她关心道:“你怎么还不快走,快迟到了。”她话说得很快又轻,觉得自己喉咙里的沉重,说完又怕小杜鹃没有听见。这是她逆着自己的心意,作着尊严上的牺牲,往前迈出的一小步。小杜鹃让她先走,她要再等一会儿。小杜鹃说:“还早呢。”可是她认定这是一次难得的相互谅解的机会。她犹犹豫豫了一会儿,把背包肩带整了一整就奔过去了。

她重新完全的听从了小杜鹃的支配,在她制定的游戏规则中,非常投入地讨好她了。不管小杜鹃说:“我们把麦秆挪过来放在秋千前面,然后咱俩在秋千上松手掉进去。”还是说:“快躲起来,有人来了!”或者说:“咱们上到麦垛上,你把我推下去。”她一律照办。她们玩的忘乎所以,快要到上课的时间,尽管她心里暗暗着急,但是她还是故作轻松,试探着问小杜鹃去不去上学。小杜鹃懒洋洋地、略带一些不耐烦从麦秸上走下来,重新坐在秋千上说没事。于是,她对于顺利结束这种持续的焦虑,与此同时,解决并完全保持她和她和解这样的状态的希望完全失落掉了。她感到是小杜鹃在连累她了。但是,后来,她自己也都没有离开的意思了。她们俩谁也不就此商量怎么办,只在那里躺着,或者把麦秸从高高的麦垛中间抽出来,钻进钻出。

逃课当时对于小杜鹃已经是正常的事情,可是对她来说还绝无仅有,这件事情只有在她的处境中才是严重的,而小杜鹃早已习以为常,根本没有人管她。她对这个差异一无所知。

期间,有一个和她家人比较相熟的大人,从林子那边走过来,看了她们几回。她礼貌地称呼他,但是他那样生气的看着她,使她不敢说话。后来这那个老头就走了。然而不多一会儿,他非常气愤地回来了,说了一些规劝她们的话,看了她们很久。像以前一样,小杜鹃对她说他多丑啊,冷酷又粗鲁地嘲笑他,让她转过头去看他,可是她不敢看,一心只觉得十分内疚。那个人看起来非常老相,其实并不是很大。他和她父亲在年轻时就认识了,后来也一直保持着往来,这是因为他们的心境都非常愁苦。

他很年轻的时候就退了顶,皮肤又黝黑,身体又矮胖,所以在壮年时的现在,看起来也像是老头一样。意外的是,他的妻子娇小而美,人们将他妻子给人的印象同他放在一个框架里认识才能感觉出他的实际年龄。他不爱说话,好像力争要做一个正派、见识高的人,只结交一些他认为的见识和他一样好的人。可是那些人当中很多也无非是和他一样的,地位低下,眼光短浅又固执的普通人罢了。

为了不让小杜鹃扫兴,她什么都不说。即使不呆在那里,她也想不出她可以往哪里去。后来,回到家中,她迎面碰上了那个规劝她的气冲冲的古怪男人正从她家里走出来,以一个非常怀疑和幸灾乐祸的眼神看她,她知道事发了。

自此,父母对她的管束更加严格。而她自己出于内疚,也差不多断绝了和小杜鹃的来往。

后来和她相处的女同学都非常听话,都没有脱离学业的正轨,虽然有的也是机灵的,可是那是处在一个固定范围的规规矩矩的灵巧,要么就只能算是不坦率的狡黠。日子一长她渐渐忘记了小杜鹃——小杜鹃越来越不服管束,人们都已经断定她在学业上不会有前途了。

和她的相处在一起最融洽的姑娘是孩子们当中非常有出众的一个,这个女孩仿佛天生就富有一种特别适合于她的理智和温柔。

她的五官很小,紧凑的安排在一起,头发浓密,被梳理地整整齐齐。额前的碎发温顺地打着卷,框出她的被细心安排的面部。她话少,举止又缓慢稳重,被父母教育得很习惯于非常迟缓地思索,常常使她敬畏,使她忍不住要把从没有对小杜鹃或别人说过的话拿出来,告诉她,要她判断。她们一起平平静静地互相挽住胳膊,从学校往回走,有时候,下午温煦又平和的阳光随意地照在有母鸡在缓慢走动的街道上。这种更深入的更精致的默契感受,在她和小杜鹃在一起时是没有的。

她们两个明明白白地说出“朋友”这样的词语;使她鼻子发酸,那女孩因为鼻炎而不时涕鼻涕在纸巾里的样子也使她感到亲切——因为这一个动作,即时不时将纸巾掏出来仔细地对叠好,把它们不急不躁地放在鼻子前轻轻涕一下的动作,是完全浸在这个女孩的个性当中的,非常特殊的,像是被盖了一个表示她的价值的图章。她的话渐渐多起来,性子也像和小杜鹃一起一样活跃了,但是是规规矩矩地被压抑着的活跃。比如,她要时常留心自己的鞋带是不是很随意地散开了,是不是要把沾了许多墨水的手指用纸片或手绢卷住,或藏在口袋当中之类的,这要使她在她面前羞愧。

她们谈论的话题是新鲜的,是深入在她们的对生活的真挚的困惑之中的。她激进、思维过分跳跃,而那姑娘稳重、坦率,直接指出她的看法中的冒进成分。很多次,当她们在那姑娘的家门口分别开来,她的心里都升起了一种新的使她更加忠诚于那姑娘的决心。有时候这种对她友爱的热情非常强烈,以至于她既夸大了这种感情,又不敢在她面前将这些感情表现出来。但是后来,这种交往也因为种种原因也失落了,她们一起升了中学之后,其他朋友的涌入,冲淡了她们的亲密。那姑娘渐渐结识了更多显然被她的沉静气质所吸引的人。她再也不能非常自由地和她说话了,因为中间有她不熟悉的人在场,使她不能习惯。紧接着她对友爱的忠诚的热情就渐渐消失了。

伴随着大多数人幼年时通常都有的对同伴的狂热一起逐渐消退,她对人和一切事物的态度突然都冷淡起来。后来,只要是那姑娘和其他人在一起,她总要躲开。她觉得这是要责怪她自己的,她的热情不能容纳不能和她切合的旁的人。在这个年纪上,这种孤独难以避免。再往后,她的交往也多起来、杂起来,各种性格的男、女同学在她周围调来换去,可是再也没有像小杜鹃这一类可以胡乱打闹在一起的那种亲切关系了。与此同时,一种青春期必然的忧愁也突然降临在了她身上。种种说不清楚的伤感情绪纠缠住她,使她寡言少语。况且生活中只剩下学习这一件事情,也使她的性格发生了一点变化,她渐渐觉察到旁人因为学习成绩好而对她的重视。这些重视非但没有激发出她的热情,反而更使她的心更加稳定在那里,静静地,如同一面镜子反着冷光。她越来越稳重,胆怯和过于死板的道德观念也开始软化了,现在看起来都像是无害的老成。人家和她说话,总是感到她什么都懂,十分从容,仿佛她经历的东西比人家多,因此特别善于谅解人。就这样,似乎很多原本对她十分重要的事物都渐渐失掉了。她不再和什么人亲近,接受了这种状态,整日处在一种干巴巴的心境中,陷在单调地与人总有一个得体的距离的少女生活中。

她在黑暗中走到那里。小杜鹃在路灯照不到的一片暗处隐约移动着,很快看见了她,等她走到她旁边,她主动靠过来,拉着她的手,说有些事情一定要让她听。这种亲近在她的理想当中理所当然,并没有使她惊讶。它首先意味着她早已十分熟悉的尊重,这尊重是长大一些的孩子中间所特有的。她的孤独和平静也使她像干燥的海绵吸水一样,不需要任何原因都可以接纳这种亲切。而且她一直认为她们本来就是适合于这样亲密。她在对自己的生活有了更多理解之后,在纷乱的感受中慢慢领悟了许多对世界的知识之后,看着小杜鹃仿佛看着自己的童年。小杜鹃一次次从一间她家放弃不用的土墙房子后面绕出来欢欢乐乐地找她,是没有矫饰的真挚的。她觉得小杜鹃非常特殊,是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像是长期处在乡愁中的人看到故乡的人和事物会变得非常脆弱,非常依赖于它们,全然不在意这些事物之于他有没有价值。

小杜鹃对她存有另一种态度,这使得她的亲近即是出于真诚的激动,也捎带了一些刻意。这种刻意的产生是源于小杜鹃对她成绩优秀的钦羡,是出于小杜鹃对自己贪玩、荒废学业,以至于处在一个自己不满意环境中这一事实破天荒的反省。小杜鹃羡慕自己无法尝试那种正正经经的生活,她所在中学风评差,很多姑娘从那里出来早早地就嫁了人。

每次,小杜鹃回到家里来还是经常能远远地看见她,听到她的一些传闻——自然都是好的,便多了一层对她的好感。但是小杜鹃也觉得她的外表却和以前一样,完全没有变化,仿佛她还处在她们两个相处时的那个胆怯的位置上。现在,小杜鹃乍一在近处看见她,感到她性格中新的沉稳的力量,倒有点怕她了。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因为她静静站在那里不大说话。

虽然是暗处,她仍然能够看清小杜鹃的非常细巧精致的面部。她熟悉的五官上已经有了一种少女的,使她忍不住要妒忌的明朗。不过,美是美,但是也是小时候看惯了的五官比例,还是一样的小杜鹃,没什么了不起的,这种美倒属于外来的,给不了她好感。小杜鹃现在酷似她的母亲,轮廓比她母亲更清晰,整体感觉是活跃的,不是扭捏的纤细。而她除了更高一些以外,就是表情比以前要柔和一些了,使她显示出了一类谦逊的仁厚品质。她们之间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互相理解心意的状态,甚至比以前更觉得有相互亲近的必要,就好像是在逃课时的秋千旁边一样,完全用不着笨拙地说些什么,仅仅是互相略微不好意思地看着,她们就可以在一起默契、心意相通地共处。只需要一丁点真诚的彻底表露出来的尴尬,就能瞬时间使她们感到对方的亲切,渴望相互理解。随便干些什么,不管是和解还是叙旧。

她说你说吧,小杜鹃捂住了脸一会,弯下腰停在那里。她要平复激动,或者强制自己有一个停顿。她又说:“你说吧。”小杜鹃还在那笑——这是年轻人特有的,尤其是在姑娘之间,偶尔两个男孩子之间,在一种不寻常的激动的影响下才有的难以克制的笑,这是当人们的精神完全集中在一件使他振奋的事情上,同时又能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在身边时,撒娇似地,任凭自己表现出自己的兴奋时才有的一类现象,在这种反常的激动的影响下,人们的行为各有差异。

过了一小会,小杜鹃就慢慢地带着一种模式样的感情抱住了她。这拥抱内容很满,是真诚的,可是不具有特殊性,她拥抱的不是她,是所有人。这个拥抱恰恰是小杜鹃在其他女同学那里学来的,对她来说是陌生的,是坏学生那种小姐妹之间撒娇时的拥抱。她按照她传达给她的这个陌生的拥抱理解了她,回馈她,也紧紧地抱住她,老练地拍一拍她的背,让她平静,然而,她多少对这种幼稚地、使她莫名其妙的激动有些反感了。

小杜鹃拿手按在自己的眼睛上,表示自己不该,正在控制自己仍然兴奋着的这种情绪。可是,这种兴奋使她们之间突然有了因为不理解而来的一点距离,似乎有这样的危险,即:她们两个马上就要察觉出彼此亲密的故意了——它本是被小杜鹃的兴奋放大了的。于是,她很真诚地尽量努力地更和她亲近,好躲开这一危险。

但是,这时原来那样的兴奋到底已经被距离驱赶到了表面,淡化了,像是人们把饮料中的冰块拿出来,才看清了杯中真实的水位线一样。她感到真正的时间的距离这时候终于要显现出来了。她在这时清楚地察觉出自己内心的一阵非常熟悉的冷漠。她尽量盖住这种显而易见的距离,就像是以前她隐藏住自己在她母亲房间里面对化妆品表现出的一点内疚和厌恶,她用她从没有在其他朋友那里使用过的最亲近温暖的语气说:“说吧,你看你,别这样了。”

她说:“我给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是实在不知道和谁说一说,就想到了你。”

她说:“你说吧。”她还和她抱靠在一起。小杜鹃将头故意很信任地,也许是出于激动,或者出于和女同学谈话的习惯,侧靠在她的肩膀上,紧拥着她晃了两下。那样紧和廉价的亲密使她想要躲开,这种没完没了的矫情未免也叫她有些不耐烦。

小杜鹃说:“我认识了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她把她的手捏在手里,以这种方式表达她内心极有必要向人传达的激动“我认识了一个人,他认我作妹妹了。”她听到这里,内心顿了一顿,她隐约感到自己的妒忌,这种亲密的关系在她是十分少的,可是她又那么需要。

“男的吗?”

“恩。”

她心里有了果不其然这样的想法,可是嘴上说:“是恋爱吗?”

“没有,没有,他是林村的。”

“哦,他长什么样啊,好看吗?”她问,她自然不会信她,但是还是拿不准。她突然对这件事情有了很多好奇。在她的这样的年纪,恋爱还是新鲜的。可是她还是克制自己不要多问。

她说:“长的很高”,她一只手离开她被她握在手里的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很高的位置。

“长的很丑。”她笑了起来,夸张地表达了自己的嫌恶,“丑死了,眼睛小的都看不见,他外号叫咪咪眼,大皮给他起的外号儿,他脸上全长的是疙瘩。”她勾着手指在脸上来来回回点,调皮地缩了几下脖子。她看出了小杜鹃是摸样可爱的,她在心里猜想着如果那个男生像她现在这样望着小杜鹃的心里会是怎样的反应。

“他叫什么名字?”

“宋佳。”小杜鹃感染了她的平静,类似受委屈的人把头靠在安慰者的怀抱里哭够了,冷静下来,开始知道自己可以用怎样的平稳来将她一开始出于冲动急于想一股脑全部告诉她的事情一件一件全告诉她了。她不再焦急了。

“我们上上星期在林村看电影。他带我去的。”

“你一个人吗?”

“不是,还有大皮,大皮男朋友。”

“那你和宋佳呢不是男女朋友啊?”

“我没有,”她然后又说,“你信不过我吗?”她很郑重的看着她,离她眼睛非常近,幼稚地从她眼睛里观察和肯定她的信任:“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真的,他跟我提了,可是我不愿意,只想和他做兄妹,他也愿意像妹妹一样对我。……他那么丑,我才不会同意呢,太丑了,你要是见过他”,她突然笑了起来,仿佛难以置信,他怎么会那么丑。

她因为那个男孩的丑也妒忌起来了,觉得只有那样丑才是真实的,情感才更加显得是真挚的。她内心有了一点难堪的落寞。

“以后你一定要指给我看。”她温和地说。

她说好。

“林村那么远怎么去的?”

“宋佳用自行车带我。向明带大皮。就去了。冻死了,我连电影都没看,就在火堆旁边蹲了一个晚上。宋佳把衣服脱了让我穿上。冻的我脚都麻了。本来是大皮和向明的约会,我去当电灯泡吗,你说是不是,我说不去不去,大皮非要拉我,他和刘向明骑着自行车一起从林村过来,带我,我才去的。”她说,“我们一到村里,她和向明就不知道钻哪去了,其实我怎么会不知道是他们故意的,当时我就很生气了,光剩下我和宋佳。”她靠在球桌上,停了一会,坐了上去,像是在盘算着要不要和她讲,或者盘算接着讲什么。

她静静等在那里,“你谈过吗?”小杜鹃突然问她,她说没有。

小杜鹃说你学习好,不像我们,她无法回答,索性也靠在桌上等她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坐在了桌子上面。她现在自然已经和她有了一个非常明确的关系的定义了。她们这一次终于成了普通朋友这样一层事实,多半已经非常清晰。然而,她现在知道她可以被她完全的使用,像其他所有人一样了,像所有通过普通伙伴的关系制约住的两个人一样。不自由已经在她们之间第一次生效了。小杜鹃此时已经不再怕她,不会再因为要费尽心思靠近她,揣摩她而激动和困惑了。这使她有了一点失望,因为这种对她的畏惧到底是一种陌生,可以隔出她们之间的距离,使她对她可以更冷淡,更自然一些。她这样学习好又规矩的姑娘是不可能和这样的她再在一处了。

路灯已经亮起来了,晚秋的夜非常冷。

“你很冷吗?”小杜鹃在沉思中问她,她说不太冷。小杜鹃说太冷她就把外套脱给她披上,她不太冷,她说不用,她把她按回到旁边。“来,我抱着你。”她合过手臂抱住了她,动了两下要使她暖和起来。于是,她就被她抱在那里,内心的情感竟又回转了一点。“你知道那天晚上,有件事使我特别感动。”

她说:“什么?”

“就是在火堆旁边,我披着宋佳的衣服,哈哈,他冷的像个贼一样,”于是她离开她,在旁边做了一个人缩着脖子,摇摇晃晃怕冷的模样让她看,接着又抱住她,似乎她从这一抱她的动作中可以获得一个她将更好地倾听她的保证。“他在那说我冷啊,我冷,我说你冷还鸡巴把衣服给我,赶紧穿上,他不要,不要我就继续穿,冻死他活该。其实我当时烤了一会儿火,已经不太冷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冷啊,你快把衣服给我吧,我说不给,”她先装着他的软绵绵地语气,又用很粗暴的语气说“我不给”,接着她就嗤嗤的笑了出来,“后来,他当时就说了一句话让我很生气,你猜他说什么?”

“我猜不出。”她说。

她靠近她,气吹在她耳朵里,令她不适,她说:“他让我亲他一下。”她说完在期待她的惊讶。

可她没听清楚,扭过脸来仔细看她,皱着眉,疑惑地眨着眼。于是她就有凑在她耳朵那里说:“他让我亲他。”

她说:“真的啊。”

她说嘘,你声音怎么那么高,像喊一样,接着她说:“我当时特别生气,操着火堆上的棍子就朝他抡过去,被他躲了一下,把他吓坏了。看他还敢惹我。”

“他人怎么样?”她在自己心里构建出了那个场面。

“人还挺好的,嘴巴特能说,抹油了一样,你没听他讲笑话,连大皮都笑肚子疼,我和大皮成天揍他,就是因为他成天把我们逗得上不来气。他对我最好了。他从家里带什么鸡蛋、丸子什么乱七八糟的,净塞给我。不对我好,鬼才理他,当个哥哥就很好了。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帮我对付。你以后有什么事情,谁敢欺负你,跟我说一声,我带人揍他。”她用手掌拍了一下她离她远的那边肩膀,她不知道如何参与她这种真心实意,所以没有说话。她又拍了她一下,郑重地晃了晃她:“你听见没,要敢有人欺负你直接跟我说,看你呆的。”

她说好,她听完她说好之后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她闻到了小杜鹃头发上的香气。

“前天,就是晚上,在这个球案旁边,我姥姥把我逮住了。还说要寻他的事呢。那天我就和宋佳说了个话,什么也没干,就在这里,不知道谁告了我,我姥姥就过来,这件事你不知道吗?”

她十分惊讶。

“你居然不知道啊,你估计是成天只知道学习,所以学习才这么好。你也不知道我姥姥把我关在家里的事吗?”

“我真不知道。关了多久了?”

“快两个星期了。”

“也不让你上课吗?”

“不让去,家门都不让出,我现在也是偷偷跑出来,回去问的时候,我就说和你在一起说话。”

“你妈呢?”

“我妈在城里上班也不大回来。你居然不知道,不知道也算了。反正我姥姥昨天差点就把他给打了,她都已经报警了。幸好宋佳跑的快。”

“你呢?”

“我跑到我姨家去了,他们半路找到我把我截了回来。我姥姥现在和我不说话。”

小杜鹃不说话了,开始在那里想着什么。

她知道她的脑子里的活跃的事物与她是没有关系的,她听这些话,就好像水被倒在杯里。

这时候,小杜鹃转过头,用很重视的语气问她说:“你有没有和男的在一块出去玩一整个晚上?没有吧?”

她虽然已经估摸出了她反叛的程度,但是还是吃了一惊,不是吃惊于她问的事情出格程度,而是为小杜鹃居然郑重地强调这个简单的叛逆行为。逆着路灯的光,她看着她眼睛周围的那个非常小的一个白色的因烫伤而特殊一点的皮肤,以这个位置和这种形态存在并没有损害她的外貌。那是她唯一非常熟悉的,没有变化的。她一直觉得那小块皮肤的亲切,可是现在再看到,对她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她不知道说什么,她的在这件事情上压制着自己的不礼貌的好奇心,可是她又觉得在没有搞清楚小杜鹃的话究竟何指的前提下,表现出这种礼貌也是不适当的。她沉默了一会,她内心在羡慕她戏剧化的生活,甚至她的恋情。她期待她说下去。可是小杜鹃没有开口。

于是,她只好问她:“什么时候?”

“就是看完电影之后的一次,我和宋佳晚上在外面,在村边新修的白桥上坐了一晚上。”

“恩。”

“恩。”

“一整晚很冷吧?”

“不太冷。”

“为什么非要在桥上呢,那么冷。可以在暖和点的地方…”

“反正就在桥上了。他非要在桥上。”

“困不困?”

“困死了。”

“哦。”

“他把衣服盖在我身上,让我躺在他腿上睡了一晚。”

“他可真好。”

“是。”

“他对你真好。”

“恩。”

“可是你们真傻,非要在桥上。”

“他死活哪都不去,非得要让我和他在那里坐啊坐。”

“恩。”

“你知道吗?”

“什么?”

“就是在那个桥上…他亲了。”

“什么?”她故意问。

“就是亲了我。”

“在哪里?”

“脸上。”她好像是胡乱地指了指脸上的一个位置,就坐在那里不说话了。

她沉默了一会,她的内心因为这一吻受到了冲击。她觉得这一吻对她和对小杜鹃来说都是振奋人心的,而这种振奋她的事件对她是毫无用处的。她仿佛看到那一吻帮小杜鹃卸掉了什么重负,或者帮她打开了一个新的境界,可是她只是一直逡巡在原地看着,旁观着,无法和他们一样走到一个新的地方去。接着,她想起来自己在领会她告诉她的这一些事件的同时,也是负有对这个事件做一个判断和总结的义务的,以表示她对待她郑重告知她的这一件事情,态度十分审慎,好不虚掷了她对她的信任。最起码,她要让小杜鹃知道她已经通过诚实的情感,足够多地领会到了这件事情的重要性。

“你没有吃亏吧?”她小心翼翼但是语气坚定地询问。

“怎么会,你想多了,宋佳不敢对我怎么样的。他不敢动我。”

“恩。”

“恩。”

“你不是觉得他丑,不让他亲吗?”她假装生气,假装站在她的利益角度上,怪她没有坚持住。

“他非要亲,我后来就让他亲一下,给他指一指这里,他就亲了。”

“哦。”

“就亲了一下吗?”

“不是。”

“不是吗?”…

“好几下吗?”

“就几下。”

“哦。”

“几下也没事的。”

“没事的。”

她觉得她自己处在了某个不幸当中,然而她琢磨不清究竟不幸在哪里。她羡慕小杜鹃这样自然,这样好,而且已经有了一吻,可是她不喜欢,知道这样不对。她知道谈话必须结束了,因为她突然没有一丁点和小杜鹃谈话的愿望了。她在想她自己。意识到这点,使她竟然连继续拥抱她的愿望也没有了。她将身子移开,可是仍然被小杜鹃抓着手。后来,小杜鹃停了一会之后,大概想使得这之后的谈话显得自然一些,开始问她学校里的事情。小杜鹃不大看的清她脸上的失落。接着,她就简单地讲一讲自己学校里的事件,但是,当她讲述的时候,她感到自己全然没有一点热情。而且小杜鹃仿佛也是克制着等待她讲完。

她最后说:“你们真好。”

“还行。”小杜鹃说。

“我真希望你们最后在一起。你应该喜欢他。”

“我不想和他。”

“他那么听你的话。”

“他不敢不听。”

有几个人从大路上进到背街里,认识她俩的几个拿眼看着她们,冷冷地从路灯下走过去。她和她静静地坐着,连小杜鹃也没有话说了。接着她从桌面上跳下来,靠着桌子。小杜鹃等了一会儿,也做了一个同样的跳跃,下到地面来。她过来将她手拉过来拉在手心里,对她说:“你千万不要将桥上事情告诉别人行吗?”她转过脸看着她说好。接着,她又回复她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说绝对不会,要她放心。她好像确实放心了,接着便默默地放开她的手,“我姥姥现在看我看得很紧,我要回去了,以后找你玩。”她说。她接过来话头说好。于是,小杜鹃就那样朝黑暗的街的里头走掉了。

分手后,她从约定地点的背街的一个下坡路走上来,走到大街里。在卫生所的门口还有几个人围在那里。她想象着小杜鹃在桥上躺在一个男同学身上睡着的情形,想象他亲了她一下时候的情形,可她以前完全不会去注意那座桥,她对他们选择在那样一个普通的桥上度过夜晚仍然感到费解。她开始注意起那座桥,她开始在心里观看它,她想象他们大概是互相依靠着,坐在哪里,那是什么样的夜色,天空和寒冷。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会注意夜晚的天空,会不会注意到白色的桥面的远处。那些森森的、平静的树林线连接在一起,长长一片,一直连接到沉默的田野那边——极远的铁路边。它们是处在夜晚的一点光明中的,细长、深重的黑线。她想象小杜鹃如何拐过她们那条街的一个大弯回到她的家里去,她也想象自己这样听完她说的那些话,踽踽地行走在街上的样子。过了一阵,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些什么。她更深入地试图捕捉住自己在听小杜鹃说话时感觉到的那一种缺失。很快她便成功地重新获得了它,但是她无从分析。她不断在掂量它,仿佛它是个有形状的可以抓握的事物。虽然她不知道它是什么,可是当她这样努力着使它清晰,并让她在自己的心上作用时,她感到了一种类似在葬礼上终于肆无忌惮地哭泣出来的快感。一开始,她还在那里判断自己在想些什么,接着,她就不再生硬地判断了,只在那里沉默,在那里走路,在那里思索这个新鲜的使她畅快又有些痛苦的东西。到后来,连这种感觉也失去了。新获得的那点感受重新又变得遥远,难以理解,不可作用了。于是,她只好特别注意地看着自己的迈开的步子,自己的脚尖在黑暗中的移动。她不时抬头看一看寂静的房屋、越来越近的街角,路边的卡车上被刨掉树皮的发亮的几段圆木。她慢慢地走,突然想使这条路变得很长很长,长到野草发着光的原野,或者越过铁路到更远的地方。于是,在她的内心新生了一个模糊的,好像意味着自己最终能够脱离出这种压抑状态的临时的愿望。她在锯木厂旁边的小路上往北一拐,走到一条狭窄的小路上。

林子里的雾很重,手抚在树皮上,又冷又湿漉漉,分辨稍远一些的事物已经不太容易。她从小路上下到树木中间,踩在厚厚的落叶上,不急不慢。四周非常安静,除了她脚下的树叶和她呼吸的声音就再听不到其他声响。她想起了口袋里糖,拨出来含在嘴里。有时,她在树木中间停下来,转一转身子,朝着后面,看一点村边上某个院落里的灯光。树木的枝杈带着没有掉光的孤零零的几片叶子在她头顶上晃动。不久,她就听见了淙淙的水声。她小心迈过林中空地中间这一段黑糊糊的,部分被埋在落叶当中的水流,趔趄了一下,又走了一会儿,就走到了林子的边沿,看到了远处的田野,以及沿着稍亮一些的水边的那条路。她站在路上朝水上看了看,只看到黑魆魆地纠缠在一起生在河道两边的荆棘,看到根系伸展着、浸没在在水中生长的粗大树木,没有看到桥。这时,她恰好听见离她稍微远一些的林子里有一群男人在走动。他们一行人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话,带着成熟男人的世故,沉稳克制地笑着,若有所思。他们偶尔几个人争论起来,其中一个男人的声调高一些,清晰地盖过了其他人。在话语的间歇,夜又变得十分寂静,仿佛这行人和这树林都沉思起来了。只有移动地踩着树叶的声音或者某个男人从丹田用力咳嗽的短短一声,像是突然地向前打出了一个拳头或者猛地伸了一下四肢,做了一个懒腰。那些声音里满是成年男子的生命的活力,很独立、很清晰地在林地回响,扩散在周围的越来越像是凝固了一样的黑暗里。溶解了这样的声音的黑暗使她高兴。她转过头去,顺着他们的方位找他们,一直到他们当中没有谁再笑,大家仅仅是低声地嘀咕着,离她越来越远。后来,那踩着树叶的声音没有了,而那些谈话声已经弱得不可分辨了,她才又回过头来,往前走,眼神款款地望河那边的、大片田野,看着反射着天光的阔绰的水面。这时,在前方不远的一个地方,在河上模糊不清的昏暗景物中,她不经意地看到了那桥体落在水面上的一点倒影,短小模糊地如同一片大的羽毛或暗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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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22 01:50:57 |只看该作者
读起来很舒服。跟我在读的《学生托乐思的迷惘》有着类似的气息,有时觉得写这类的小说容易纠缠在线条之中,变得凌乱、乏味,但技艺高超的人却能利用线条勾勒出整个生活状态。对小杜鹃母亲、父亲、外婆、小老头等人(还有她哥哥,虽然一笔带过)的描写,我觉得是一个惊喜。感觉上整个故事是在写一条伤痕,外在的与内在的,然后时间会慢慢把伤痛抚平。
不理解的是“正派”这个词,只管学习无暇顾及其他的人有见过,但是以“正派”作为一个道德基础的却很少见,就我所知(直观上),上一代人(农民)对后辈的最大希望是摆脱贫困,可以说是活得“体面”一些,但跟“正派”还是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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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22 11:29:3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魏虻 于 2013-5-22 12:04 编辑

没有读过托乐思,我找来读读看。你说得很正确。不过我觉得这篇太轻松,不知道你的舒坦是怎么样的舒坦,我很希望东西要读起来滞重,不要有许多灵活的段落,我喜欢这样。不然没有我要的诗意,比如在女孩母亲屋子里的时候,太笨拙了,可以再隐晦一点,完全不要说明什么的,你看在这些地方我基本情景描写上都有点穷于应付,或者说我不是太满意,积极性就不高,句子就简单软弱了,战斗性不强。
“正派”这个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大概就是传统家庭里要律己严格这样一类说教。大环境里有摆脱卑微地位的鼓励,大人肯定也赞同这点,可是行为又拘倪泥在传统里,人应该正直,不要媚俗啊什么的,这里面有矛盾的,但是普通人都不会去思考到这些矛盾,以至于行为又无奈又滑稽。我这篇思考没有涉及到这里,不过是说大部分家庭里的事实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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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24 15:47:13 |只看该作者
魏虻 发表于 2013-5-22 11:29
没有读过托乐思,我找来读读看。你说得很正确。不过我觉得这篇太轻松,不知道你的舒坦是怎么样的舒坦,我很 ...

舒服是文字、表达方式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读的时候不会老想为什么这样写、这样写有什么意义?那是很辛苦的阅读。就像爬一棵树,树干给人的踏实感、树皮带来的痛痒、树叶在风吹时的沙沙声等等都是一种乐趣,舒服就是在爬树时能心无旁骛。而能否得到更大的乐趣则取决于爬到树顶时所能看到的一切。惊喜,其实是一些“岔题”的东西,它把人“引入歧途”,扩大感受面,写得好能增加整体的质感,大概就像挂在树枝末尾的果实吧(好像又不太恰当),我个人非常喜欢这类的惊喜。你说的太灵活的东西,是否可以理解为轻佻?
寂寞的群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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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24 23:21:4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魏虻 于 2013-5-25 00:03 编辑
伊观忠 发表于 2013-5-24 15:47
舒服是文字、表达方式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读的时候不会老想为什么这样写、这样写有什么意义?那是很辛苦 .

哦,我懂了。。我对轻和重的感觉很个人,应该说是人在阅读文字时感到的一种类似气压和温度的东西,我感到的那种沉重在内部潜伏,和作者的性情和态度有关,十分明显,是先于内容的、言语的张力,甚至作者自然就得到了,我想必然有一种文字在这种意义上的重量足以把人脊梁骨压断,读来使人精疲力尽。我觉得中文作家里有这种冷的透骨个的力量的人是鲁迅先生,所有诘屈聱牙但是又真挚的古文作品也有这种力量,外国作品没有读原著,大概有很多,这样的东西纯粹是我自己喜欢,不普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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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25 19:45:18 |只看该作者
叙述很有激情,对话比较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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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虻  对话一向对我来说都非常难,,  发表于 2013-5-25 2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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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25 14:32:19 |只看该作者
这样写女孩子真美。请问作者性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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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虻  女,  发表于 2013-8-4 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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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8-22 23:16:4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马牛 于 2013-8-22 23:22 编辑

鸽子楼和雪夜望海里的生猛、野生、不修边幅、无所顾忌、强悍统统不见了,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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