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臣》——献给雷文
在羊圈圈村的村口,有一间一半是砖一半是泥坯的黄色小屋,屋前有一个水泥的乒乓球台。在那所小屋里住着小学教师何鸣和他的妻子李艳红,他们年龄不大,但村子里的人分别叫他们老何和老李。
他们结婚两年半,在一起的时间很少。老何白天到学校去教课,晚上回家时老李已经到邻村的化肥厂上夜班去了,只有中午的时候他们会见面,但是老李已经累的躺在床上睡熟了,这时由老何来作饭,等老李醒来时他又顶着中午的太阳去上课了。老李在傍晚作饭,但是她等不及老何回家就要去工厂,所以,老何的晚饭还是得一个人吃,不过他家门口的石板总是有孩子爬在上面写作业,一直到天黑了才回家。
但是慢慢地老李不做晚饭了或者晚饭只做一半,这是有原因的,因为她们的工厂要求她们提前一个小时去,而何鸣放学还有一阵子,等他回来后什么都凉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李艳红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他们家没有菜地,他们两口子都有好几个月没领工资了,没有钱去买菜,所以作饭的事情就显得更加轻而易举了。不过这不代表他们完全没有吃菜,比如现在乡下是大白菜丰富的季节,老李每天中午都可以吃上大白菜,老李不知道丈夫是从哪里弄来的菜,但是又没有机会问他,她自己作饭时没有菜,这让她有一点点伤心。
另外,我们可以看到,何鸣看起来还象一个青年人,他戴着铁框的茶色眼睛,嘴唇上有一撮稀疏的小胡子;李艳红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要老,她的头发因为长期在化肥厂工作变成焦黄色,脸上褪着一层层的黑皮,她身上的衣服,谁也辨不清那是什么颜色,好在平时他们俩个都注意不到这些,要过的日子比树叶还稠呢。
他们的生活也不是过于的乏味,因为他们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交流,这和他们不能象正常人那样在一起有关系。在他们上高中的时候,他们就恋爱了,只不过那时他们都很胆小,或者还有其他原因,比如他们都有努力成为穷窝里的金凤凰的奢望,这让他们感到选择那时恋爱是多么地不合适宜。所以在中学的三年里他们甚至连一次手拉手的散步经历都没有过,他们用相互传纸条来传递彼此的想法和心情。那些纸条他们都保存着,后来存放在他们结婚时买的两双皮鞋的鞋盒里,那两双皮鞋都是双凤牌的。
何鸣了解李艳红的生活,他在暑假里的夜晚偷偷跟随妻子到工厂去看过,他知道李艳红为什么会老的那样快。工厂里的夜晚是安静的,但是那些象肠道一样复杂的管子会时不时地冒出一股白气,还有水道,在月光下银光闪闪。工人们带着口罩,披着毛巾,套鞋踩在水泥地上,象奄奄一息的老人的喉音。但是田野上依然是宁静的,晚风深深散发着泥土、庄稼和昆虫的气息,一个小小的工厂是奈何不了什么的。
何鸣对疲劳也深有了解,他知道如何去心疼李艳红,在她全然无知的前提下,他作完了所有地里的活,虽然那只是一亩不到的庄稼,他专注而带着虔诚去耕种它,在他的眼中,那块地是三麻袋小麦和四麻袋玉米,是砧板上的一块发面和炉火上的金黄色的玉米粥。何鸣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光顾田间,在松软的干燥的田埂上漫步。
如果时光一直这样波澜不惊地延续下去,他们也许快该要个孩子了,要不是在冬天到来的某个寒冷的早晨,一个满手都是冻疮的男人拉着一辆板车停在黄色小屋前的石板旁。何鸣在窗户上看到这个情景的,他很吃惊,就把头低下,小心翼翼地缩到房门的后面。
“何老师,在家吗?”
“何老师,在家吗?”
“没有在家……”何鸣一边说一边打开房门出来了。
“哈哈,何老师,你在家啊,我来给你送白菜了……”
“送白菜?为什么?昨天我去你的菜园偷菜被你看见了?”
“哈哈,瞧你说的,我们家的菜根本吃不完,我昨天看见你去了,想躲一边,可还是被你发现了。”
“咳咳咳,你的菜我不能要,并且我拿你的菜我都过了称,一共是七十二斤,合七块二角钱,不过我现在没有钱给你,等我的工资发了,我就一起给你。”
“不用了,我就是专门来给你送的,等你吃完我还送来。”
“那不行,帐是要算的,今天我有大事情要做,你先回去吧,等我发了工资,我还要请你吃炒花生喝酒呢。”
“行行,那我走了,何老师。”
那个人说完后就拉着板车走了,那几棵大白菜在板车里不听话地滚来滚去。何鸣则头也不回的去了房间,他感到很羞愧,可是他很快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今天确实有大事情呢。”何鸣嘟囔着说。他简单把房间里收拾了一下,看到了李艳红用报纸的一角给他的简短留言“沉住气不少打粮食”他不禁微笑了一下,他在那行字下写道:放心吧,我会好好的。写完后他满足地把那张条子放到了家里唯一的桌子上,然后他又照了照镜子,从脸盆里弄了点水敷到头发上,作完这些他就意气风发的到学校去了。
老校长在门口等着他了,他穿着绿色的军大衣,秃脑壳有些发灰。“哎呀,老何你怎么这么磨蹭了,再晚点乡里就没人啦!”
“这就去,这就去……”何鸣答应着,又跑到他的那个班上转了一圈。
他们俩个骑着学校的那辆破自行车一颠一颠地上路了。
“校长啊,我怎么觉得车子没有气啊。”何鸣一边骑一边说。
“快骑吧,等会儿乡里就没有人了。”
“不会吧,校长,昨天不是说了专门等我们吗?”
“怎么不会,你以为他们是我儿子,你别说话了,快骑吧。”
他们到乡政府的院子时太阳已经照到树梢上了,“你看看,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校长埋怨着从自行车后架上跳下来,但是他立刻摔了个屁股蹲,他的腿已经坐麻了。
“哎呦哎呦,你还笑,要不是为了你小子,老何你快来把我扶起来吧,让我看看还能不能走路。”
老何搀着一瘸一拐的校长,一起走进院子,他们穿着属于庄稼的旧衣,感到羞愧和难受,何鸣开始发起抖来,他脸色苍白,去掉毛线帽的头发油光光地爬在脑门上,他的脖子里有白气冒出来,后衣领上露出被汗湿的绒毛。终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一个生着煤球炉的办公室,一根铁皮管子从门顶伸出窗外,棉布门帘被风吹的扑嗒扑嗒响。
办公室里没有人,门是开的,人走了吗?没有,一会一个胖胖的中年人就进来了,他说:“是羊圈圈小学的吧,你们可来了,我都等你们一上午了。”
“对不起,对不起,路上车链子断了。”
“哦,就是这个年轻人吗?”中年人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审视了一下何鸣。
“就是他。”校长赶快拉着何鸣起来介绍。“他是敝校最年轻的老师,但教龄可不短了,这次入党我最先考虑的就是他……”
“知道了知道了”中年人说,他摆摆手让校长坐下。
他问了何鸣一些关于家庭的问题,然后就直接说:“你背一下党章吧……”
“党章?”何鸣愣了一下。“可是我没有准备啊。”
“怎么可能?你是来干什么的?”
何鸣看了看校长,校长赶快站了起来,献媚地朝那个家伙笑着。“我是个老党员了,党章都没见过呢。”
“那不可能!看来你们对这个事情不是很重视啊,我这里的党章多的是,没见你们的人来要过啊。”
“咳咳咳,没有人通知我们啊。”
“这个事情要通知吗?你们平时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吧?”
“对不起,要不你拿一本给他看看,他记性好的很,很快就可以给你背。”
“这不是临时抱佛脚吗?给你们本党章可以,不过今天我没时间等了,你们明天再来吧。”
“那也行。”校长说,他起身双手接过那个小红本,小心翼翼的转交给何鸣,然后转身对那个人说:“明天让他自己来吧。”
“行行行,你们还有事儿吗?”
“没了,对了,王乡长的办公室在哪儿?”
“在隔壁,不过劝你别去找他,他现在不在,到县城开会去了。”
“哦,那算了,我们回去了。”
何鸣直到晚上才回家,他中午没有给李艳红作午饭,这让他很不安,可是她已经去上班了,她似乎预感到自己不快乐,她留了一张比较长的纸条:“如果你不快乐,不要紧,因为有我在你身边啊。中午又有人来送白菜,我买了几棵,还把前几天你欠的钱也给还了,不过我们只发一点加班费,工资还没有着落,你呢?”
何鸣吃了李艳红作的晚饭,心里还是空荡荡的,他走出了家门,走到松软的田埂上。西下的太阳象一个红色的皮球被叉在远方的树梢,这让重新感到一点悲伤,就在这个时候,也许艳红正好踏进场区,那些奇形怪状的机器正冒着哧哧的白气正在吞噬着她,她被浸泡在有毒的液体里。他拣起土坷垃朝落山的太阳冲去,踩平了一溜刚刚出苗的小麦,可是他不在乎。他朝太阳扔去土块,太阳在远处蔑视地微笑了一下,把余辉洒的他全身都是。可是这时候他必须要回去了了,黄昏已经包围了他,把他变成灰蒙蒙的一棵小树,他担心再碰到早上给他送菜的那个老乡,或者那个老乡又转告了别人,否则为什么整个田野上竟然会没有人影呢。他回家时路过了那片菜园,菜园篱笆的那个洞没有补上,现在那里开了一个门,好象在诱惑着何鸣,他知道这是乡下人的善意,可是这个洞给他的感觉是那样的可怕,似乎里面是一个阴谋,何鸣连想都不敢想,他没有在菜园门口停留就直接回去了,他的背影成为黑色田野上的一个小白点。
接下来的三天,何鸣一直没有找到乡里的组织委员,后来找到他时又说改到下一批了,不过他已经把党章从头到尾都背熟了,这让他感到一种塌实,这是迟早的事情,不过他的心里还是蛮着急的。李艳红买来的那几棵白菜很快就吃完了,他们又没有钱买菜了。何鸣慢慢就不想着入党的事情了,因为快放寒假了,那就意味着春节快要来了,他和李艳红还是没有发工资,要是一直这样下去,这个年就会过的很艰难。接连几场雪下来,李艳红的厂子停产了,工人们只得放假回家休息,可是厂长还是说没有钱,要等开春卖掉化肥才有钱,这样一来他们就只能指望何鸣的工资了。李艳红晚上总是为她自己的那部分工钱是否能兑现而发愁,何鸣也是只高兴了几天,想到今后两个人都要靠自己养活,他就象一只刚起床的老狗那样在刺骨的寒风里抖若筛糠。他厌恶自己穷困潦倒的生活,感到自己被幸福的日子遗忘已久。他们曾经有过一段美好的回忆,而现在他觉得那也是苦难的,他将目光转向那轮在午夜才会升起的冷月上,在月光下屋顶的白雪泛出青色的光晕。他听到遥远的汽笛声,一定正有一辆列车正始过羊圈圈火车站,那个火车站已经废弃多年,就象灶台上那颗被遗忘的蜡烛,每天都在变得残缺。火车的声音渐渐遥远,最后细若蚊蝇。
他站在院子里,耳朵里充满了火车上有节律的声音。他开始回忆每一次离开家乡的经历,可惜很快记忆就被他掏空了。他走到房门口,想推门进去,让耳朵里清净一下。在房间里就象坟墓一样宁静,李艳红早早就睡了,她甚至连鼾声都不可能发出,一到夜晚就倦缩到床的一角里。他走进屋子掩上房门等待了几分钟,依然没有任何声音,夜晚宁静,这让他感到心中空无一物。
在假期结束的前一天,乡长带着组织委员来找何鸣,他亲自来听何鸣背党章,顺便在春节前向大家说几句祝福的话。这次何鸣流利地背着那个本子上的内容,那个胖胖的组织委员则听着,微笑着,他有时看看乡长,有时看看何鸣,一直到他们离开羊圈圈村的前一刻才把笑容收起来。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12-18 0:08:24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