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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3:1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我们都曾经有过理想

                              一
陈原靠在“地下室”酒吧的吧台上，醉眼迷离。他对小盐说，多么想过一段安静的田园生活呀，居住在山脚下，满目是绿色的丛林和流淌的清清溪水，相爱的人坐在木房子门口的台阶上，在清爽的空气里拥抱、接吻，在春天或者夏天的傍晚，在女人挎着荆条篮子到房子后面的菜园里挑拣新鲜蔬菜的时候，男人也到树林中查看早晨设下的猎套或者到房前的水流里观察微微动荡的鱼网，夕阳的余晖暖醺醺地，风像狗尾巴草一样撩拨着越来越近的夜色。
当时，是深夜。酒吧还有十几个人，他们喝着各自喜爱的酒，相互之间交头接耳低声说话，也有个别的客人默默地坐着，或者喝酒或者吸烟，显得有些孤单。音乐是抒情的，是不可或缺的背景但似乎又没有多少人在意背景如何设置，音响恰到好处，所以许巍就一直唱下去，在《完美生活》之后，他继续唱《时光》、《漫步》、《我的秋天》、《两天》，以及其它随意进行下去的曲目。
“即使作爱也可以是尽兴的，尽管肆无忌惮地喊出你的快感！”陈原回头看了一下酒吧里其它的人，然后凑到小盐的耳朵旁边悄悄地笑着说。
小盐也笑了。陈原的嘴凑在耳朵边时带来了充满酒味儿的热气，让她有一丝痒。“这真是一个充满了幻想的男人！”小盐笑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挑，她点了一支细细的ESSE，眼睛微闭，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摇动，不时把客人们点的烟酒递到服务员的手上。
陈原又开始喝一杯杜松子酒了。他总是这样，每次一个人来到酒吧时都会要几种不同的酒摆在面前，然后挨次喝下去，直到他开始跑到卫生间呕吐为止。在喝酒的过程中，他总是在摆弄着手机，不停地翻看并发送短信，还一边和小盐说话。吐过之后，他就不喝酒了，也不摆弄手机了，只是回来安静地继续靠在吧台，慢慢地喝小盐为他提供的免费苏打水。喝水的陈原将不再开口说话，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安静地喝水，安静地来回扫视酒吧里的每一个人，像酒吧里雇来维持秩序的保安，脸上找不到任何表情的破绽，与喝酒时那个眉飞色舞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这真是一个有意思的男人！”陈原的出现给小盐带来了一些莫名的欢乐。

                        二
春天的某个下午，太阳温暖而明亮，小盐和蔷薇在阳台上各自占了一把藤制躺椅慵懒地像两个少妇，一边说话一边吃着零食。蔷薇的房子是租来的，三楼，阳台很大，除了两把躺椅还有一只老式的黑檀茶几，上面散乱地摊放着几本时尚杂志和一台笔记本电脑。Tori Amos，在音乐的环绕中蔷薇对小盐说，我喜欢这个女人还有她的演唱。
小盐不知道蔷薇所说的Tori Amos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她只喜欢中国本土的音乐，就像看影碟她也只喜欢国内的文艺片一样，她对所有国外的故事并不感兴趣，似乎是离自己的生活过于遥远的缘故吧。
最近在写什么？有没有经典的给我看看？小盐问蔷薇。
状态不好，觉得自己开始厌烦这种千篇一律的写作了。关于爱情，我想所有的变故、转折和浪漫也不过是那么几种罢了。当然，它们给我带来生活必需的稿费这才是重要的。蔷薇连说话的样子都显得疲惫，顺手从茶几上拿起了眼药水。
出去走走吧，放松一下会好起来的。小盐突然想起了这几天一直在自己脑海中动荡的那个问题。对了，前几天晚上，陈原在酒吧喝酒时突然和我说过他的一种理想生活。紧接着，她便把陈原那天晚上和自己说的事情向蔷薇复述了一遍。
呵呵，蔷薇一边眨巴着刚滴入眼药水的眼睛一边躺在那里笑着说，他总是有一些天真的想法。不过，她继续说，类似的想法我倒是也曾经幻想过，只是我想应该有几个朋友在一起，就像是一个PARTY，我们应该骑着自行车到达目的地，男人穿上陈旧但干净整洁的绿军装，女人穿上粗布的印花衣裳，我们穿着舒服的布鞋，最好有一个宽敞的院子，院子中央还有一口水井，在院子的后面有菜园，我们养几只鸡两只兔子一只羊，当然了，院子要背山面水，水是活水，它从山里的某个泉眼里流出又流向远处的大河，夏天也行初秋最好，可以上山捉野兔下水摸鱼，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种田园生活呀！当然了，相爱的人可以让他们住在一起，他们可以单独行动但不可以脱离集体。到了晚上，我们在宽敞的院子里燃起篝火，可以烤肉喝酒，可以跳舞唱歌，我们还要带上一把木吉他和一只口琴或者其他简单的乐器。
你有没有爱上他？小盐含着一只果冻问蔷薇。
谁？蔷薇抬起身子停止了对田园生活的美好幻想，有些惊讶地问小盐。
陈原呀！小盐笑着说。
你怎么突然会问到这样一个问题？
只是在你刚才进行幻想的时候，这个问题就突然冒出来了。我发现你们在进行幻想时的表情是那样地相像。
在我刚开始杜撰爱情故事的时候，我曾经是那样地渴望有一场不同寻常的爱情，我一直在渴望着，所有对爱情的幻想都被写进了我的故事中。甚至，在陈原刚刚出现的时候，我的确也幻想过我们之间的爱情，但这场爱情幻想最终以八百块稿费结束了。真的，已经结束了。其实，在现实生活中，陈原目前是一个挣扎的矛盾的人，因为他在虚实之中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定位，之所以忧郁是因为他现在还年轻，我相信不久以后他将不再是一名忧郁症患者了！他必定是一个务实的人，因为他把自己的责任加得太重，无法割舍的各种情感成了他推卸不掉的债务。所以，我们之间只能是很好的朋友，与爱情无缘。
我倒真的希望他永远都是一名忧郁症患者！小盐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神情黯淡了下去，一种莫名而来的感伤笼罩了容纳心脏跳动的左心房。蔷薇把小盐的神色看到了眼里，也有一种尖锐的刺痛突然地袭击了她。

                        三
陈原结婚了！这个消息很突然，突然得像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
在沉寂了一段时间后，已婚者陈原终于再度在论坛中出现了，还是“忧郁症患者”的名字，只是他在签名挡里重新写道：陈原，男，1978年出生，已婚者。已婚者陈原又回到了朋友们的聚会中，大家还不时微笑着善意地提起他以前的一个签名档，“俺喜欢骨感美女，俺就是喜欢骨感美女！”其实，他往往在那个时候想起自己最中意的另一个签名档，“傻瓜有傻瓜的生活，疯子有疯子的欢乐！”
“忧郁症患者”的文字更加破碎，浸渍着颓废的情绪，但是蔷薇明显地感觉到那些文字已经丧失了它们最初的尖锐，更多地加入了刻意的温情。在那些零散、间或、平淡的文字中，忧郁症患者陈原似乎是漫不经心又似乎是别有用心地表达着自己当下的生活状态——他开始闭上眼睛回忆了，像一个面临死亡的暮年之人那样喜欢絮絮叨叨；他越来越不喜欢柔软的床，开始习惯在沙发上幻想、睡觉；他依旧失眠，依旧在深夜或者凌晨的时候感到饥饿然后便大量地吃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冰凉的各种食物；他开始丧失书写的欲望和功能，开始整夜整夜地看电视剧和选美比赛；他开始参加各种名目的宴会，在跑到卫生间里吐过酒之后还会继续喝下去，但是从来没有醉到在酒桌旁边；他开始向往死亡，希望能有一场意外发生到自己身上，开始幻想自己是一只苍蝇飞着飞着就被拍死在墙上；他已经不敢写诗歌了，往往在论坛上发一个小说的开头就没有了下文；他甚至开始讨厌作爱，只想和自己心爱的女人依偎在一起搂抱着彼此的脆弱——他的生活是数不清的标点符号，那些标点符号杂乱无序。
后来，蔷薇不想去论坛了。因为她害怕遇见陈原的文字，那些零乱的没有时间规律地出现的破碎的颓废令她心疼。“他知道我此刻的心疼吗？”蔷薇在浏览过陈原文字之后，总是一言不发地离开那个论坛，然后断开网络连接。
在很多个熟睡的夜晚里，蔷薇总是梦见喃喃自语的陈原，他或者走在路上或者坐在酒吧最黑暗的角落里，像一名白痴，他反复地说，“我原以为就是那样的，但总不是那样的！”她把自己的的心痛和不安的梦说给小盐听，小盐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四

陈原又出现在了“地下室”酒吧。他站在小盐面前，抿着嘴微笑，看起来比以前胖了，双手的大拇指卡在腰带上，与以往最大的不同应该是那个晚上他没有戴那副标志性的墨镜。坐在吧台前，他低头一一闻过那些在面前摆开的各种酒的气息，然后很陶醉地闭上眼睛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那口气在空中聚集，凝结为一颗晶莹的水滴，它重重地落下来，砸到小盐的心脏中央。如果说陈原离开酒吧的那天是一个起点，而他的再次造访是一个终点，如果说这两点正是小盐从心头到心底之间的距离，那么这段距离正是一条绷紧的直线，而那颗水滴正砸在里那条直线的中间！直到砸上去又跳开来，小盐才察觉自己的心脏原来一直都是那么富有弹性而充满活力。那颗水滴散开，从心脏的部位到达了大脑到达了小盐那双明亮而美丽的眼睛，它们化做了散乱的泪水。
陈原睁开眼睛，发现小盐正在点燃一支香烟。Marlboro，应该是男人的烟草，陈原笑着对小盐说。然后，他就开始喝酒了。酒吧里的音乐是小盐从蔷薇那里淘来的一盘CD，欧美唯美经典歌曲集，它有着一个敏感的名字，《穿过骨头抚摸你》。现在，小盐正在尝试听一些国外的音乐。生活在变化，是的，生活一直在变化着。就像陈原刚才说的，他说，我现在的业余时间开始学着做生意了。
今天赚到了钱，我想起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到你这里喝酒了，陈原微笑着环顾了酒吧里的顾客，他说，我喜欢做你这样的生意不喜欢我正在做的那些生意。
在小盐的想象中，忧郁症患者应该有一张黯然的让人心碎的可爱的脸，而陈原却一直保持微笑的表情。“他为什么还要一直微笑着呢？”小盐对陈原的内心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她知道自己的确对这个微笑的忧郁症男人产生了一种爱怜，可以依靠可以倾诉并聆听的爱怜。
还是像以前一样，陈原一直在低头喝酒有时会用手机回短信小盐一直在微闭着眼睛吸烟身体随音乐的节奏摇摆着不时要把客人们点的酒水递到服务生的盘子里。他们间或谈起朋友们的事情，譬如蔷薇。蔷薇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她到了西安，在那家常发表她文字的生活类杂志做了编辑。
你向往过爱情吗？陈原平淡地问小盐。
有过，小盐回答。
你爱我吗？
爱过。
我也爱过你，但现在我无法成为你的情人更无法成为你的丈夫，尽管这曾经是我理想中的事情。我知道蔷薇也曾经爱过我，但是她把我带到了你的面前。我们都是好朋友。而且，我偏爱比我大的女人。
我知道。
终于，陈原压抑着喉咙里的酒去了卫生间。那些被生生收回去的泪水，也才得以从小盐的眼睛里释放了出来。“他为什么总是微笑”，这个问题似乎已经在小盐的心里解开了纠缠。是呀，除了微笑，他在朋友们面前还能怎样呢？！

                                 五

是一次意外。小盐见到了陈原的情人。那个比陈原大十一岁的女人，消瘦，精致，优雅举止间透出成熟而柔软的气质。是夏天的一个周末，在阿来任职的那个乡镇上。陈原打电话给阿来的时候，小盐也在阿来那里，还有蚂蚁，他们正在谈论着陈原所提起过的理想生活以及蔷薇曾经说过的那种田园PARTY。他们都是因为写作而走到一起的朋友。
你能不能到桃园找一家农户，我想在那里度过一个周末，陈原在电话里这样对阿来说。我们……阿来刚想说他们正在谈论关于田园生活的一次旅行时，他发现小盐正在暗示他不要说出她和蚂蚁在场。好，阿来说，你到招待所，我开车送你们过去吧。站在乡镇招待所二楼，从某个房间的窗口，小盐和蚂蚁看见了陈原与他的情人。那个女人站在陈原的身后，陈原没有向阿来做任何介绍，阿来也没有问。蚂蚁在楼上对小盐说，那应该就是每日都要和陈原相互以短信取暖的女人吧！小盐不说话，她感觉到了，肯定是。
关于那个女人，陈原也是和她说过的，在他重新返回“地下室”酒吧的那个晚上，从卫生间出来，陈原一边喝水一边自言自语般地对她说，我一直觉得把爱情置放于想象之中才是最完美的，我一直觉得自己在现实生活中已经不再需要爱情了，我一直觉得只有权利和金钱才可以帮我筑建梦想中的庄园，我的父母可以在那里幸福地度过晚年，可是我在作出决定后在实践中才知道自己错了，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还有自己最真实的理想，只是自己一直在刻意地压抑着它，可是我没有了另外的选择，可是我不甘心就如此泯灭下去。在我疲惫不堪地挣扎的时候，一个我一直在想象中才看见的女人突然出现了，有个声音一直在说，她是你渴望的可以一生相依为命的那个人呀，小盐，你说，我要不要把握住这份感情？难道我还是要继续放弃吗？我宁愿自己贫寒终生都想做自己热爱的事情，我宁愿颠沛流离也想找到那个与我相依为命的爱人，但是我终究不是一个单独的个体，我还要承担起一个儿子的责任承担起一个败落家族复兴的责任！小盐不说话，她觉得面对这样的一个人自己真的无话可说，只是在默默地吸烟……
桃园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后面的山上有茂盛的植被，在山脚下有一个很大的水库，一条溪流从山里蜿蜒而出，山坳里是大片的桃树和零落的几家住户，都是和善的老人。知道那个地方的人并不多，还是去年春天，桃花正艳的时候，诗人阿来曾经带着诗歌兄弟陈原和蚂蚁去过那里。在那里，你可以吃到纯正的山鸡炖香菇粉皮、红烧野兔头、野菜包子、玉米面饼子、地瓜面窝头。阿来为陈原安排好了一切，但他始终没有问陈原那个同行的女人是谁，这令陈原非常感动。这样的朋友，是可以一辈子信赖的朋友，与道德无关。
在阿来回返乡镇驻地的路上，天突然阴了起来，继之是微凉的小雨。那个周五的晚上，大街上是或者打着雨伞或者披着雨衣或者把裤脚挽起来的人，他们脚步匆匆。阿来、小盐和蚂蚁一起在招待所的房间里喝酒，说着一些温暖的话谈论着共同的朋友，谁也没有提到陈原。后来，他们一起给远在西安的蔷薇打了一个电话，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蔷薇在西安的居所里哈哈大笑着说，我正在作爱！

                        六

那家农户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她的心怀理想的孩子们都在城市里工作生活着，每年也就回来几次。而居住在这样的农户家里，正是陈原和艾苇所期望的。在阿来走了之后，陈原和艾苇把随身携带的包交给了老妇人照看，两个人便相互搀扶着上山了。山势较缓，他们都换了布鞋，穿过那片已经挂了果子的桃园，桃树下边和旁边的空地上种植了粮食和新鲜的蔬菜，周围便是浓郁的树林了，多是一些松树和栗子树，间或有柏树和桑树，还有一些未名的灌木。
在接近窒息的亲吻之后，艾苇靠在一棵树上，树丛的阴影覆盖着她的脸，她说，我要！她喜欢读一些与爱情有关的小说，喜欢写关于爱情的诗歌，心中长满了浪漫的根须，有一次她甚至对陈原说，冬天来的时候，下了雪，世界是洁白的，我们在雪地里拥抱、躺下，你说，我们开始作爱好不好？陈原看着她笑，真是一个浪漫的女人。其实，陈原更想做的是和她依偎在温暖的房间里，小小的房间，有火炉，他们的皮肤相互安慰。艾苇是那样地瘦，那样地柔软，他从背后把她揽在怀里，两个人慢慢地进入甜蜜的梦乡。但是，在那个浮躁的城市，没有属于他们的房间，到处都是潜伏着的眼睛，每次见面都不得不有所顾及，几乎每次都要作爱，艾苇喜欢和他作爱，在艾苇身上，陈原找到了作爱的激情，但作爱完毕匆匆地分开，这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罪恶和内疚感。陈原并不习惯那种匆促的作爱方式，可又能怎么样呢，一个是别人的妻子一个是别人的丈夫，两个相爱的情人在生活居地是没有自由的！在踌躇了很久以后，他们终于有了这次桃园之旅！陈原爱艾苇，因为她的浪漫、善良、天真、纯洁、骨感的身体和柔软的皮肤。艾苇总是为他着想默默地为他做很多事情，他觉得自己欠了艾苇很多很多。夏天是一个适宜作爱的季节。当陈原带着一种悲壮的情绪进入艾苇的身体，她的皮肤就开始颤抖起来。在山上，在寂静的树林中，一些鸟叫一些蝉鸣一些风声一些细碎的阴影，艾苇禁不住呻吟了。陈原搂着她，慢慢动着，突然听到她问，你和你妻子曾经有过这样的作爱经历吗？他心头一阵郁闷，软了下来。
艾苇总是喜欢问这样的一些问题。在作爱的时候在不作爱的时候，她总是喜欢问陈原一些关于他与妻子之间的事情，譬如恋爱譬如作爱，甚至还要听到细节为止，这些问题令陈原尴尬。他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说自己与妻子之间的任何事情，更不愿意在艾苇面前提。如果拒绝回答，艾苇便会生气；如果回答了，艾苇也会恼火。这是一个令陈原倍感压抑的问题。陈原自认为不是一个好丈夫，但他绝对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对女人心怀温柔对众生心存敬意的男人。他不想给任何人造成伤害。但是，有很多事情完全不是他控制了的，就像与妻子的婚姻与艾苇的爱情。面对艾苇，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爱情找到了生活的动力，可是面对艾苇反复的质问，他终究有些不自在，那些问题总会把他再次带到愧疚之中，对妻子的以及对艾苇的。与艾苇一起，陈原希望整个世界都只有他们两个只有他们两个的爱情，简单的爱情，理想的爱情，但是总有他们爱情之外的事情防不胜防地冲了出来。
天，开始下雨了！
七

终于还是决定了去看看陈原，阿来、小盐和蚂蚁，他们在周六的下午到达了桃园。四个人坐在宽敞而潮湿的土院里，围着一张小圆桌，细细品尝老妇人亲自炒的苦菜茶，艾苇没有出来，她始终一个人猫在房间里看书，直到阿来他们在傍晚时分离开。在整个聊天的过程中，阿来他们谁也没有提到艾苇，但是陈原倒有些不自在了，他解释道，她有些累了。其实，大家也都只是知道陈原结婚了而已，没有一个人见过他的妻子。他们天南海北地聊天，关于共同爱好的写作，关于写作的人，关于与写作有关的事情，关于网络，关于音乐，关于桃园的传说。他们都刻意地忽略了每个人都在乎的爱情。是的，他们都在故意地忽略爱情，故意地忽略艾苇的身份和她的桃园之行。
后来，他们以陈原为中心谈到了他的写作和他当下的具体生活。其实自己很幸福的，平安是福，我已经达到了，有和睦的家庭有固定的收入，陈原说，但是我总感觉快乐在这种生活中始终悬浮着，是的，它始终悬浮着，有时候这种念头令我觉得自己很自私，但是这种自私令我开心，我说的自私是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最初的理想只是做一个以写作为生的写手或者一名闲散的教书先生，平平淡淡地，我曾经是一名固执的独身主义者，我不希望任何人干涉自己的生活，可以四处流浪可以爱每一个想爱的女人，有朋友可以喝酒可以聊天可以相互依靠，这似乎已经足够了。可是，真正快乐的人又能有几个呢，只有心平气和地接受，朱文有篇小说叫《街上的人们》，它一直让我念念不忘，我一直是依靠着这篇小说给我的心态继续着现在的生活，我赞同朱文的观点，走在大街上就应该高高兴兴地，因为街上从来就只有快乐的人！
是呀，我们都曾经有过理想，我们甚至一直都心怀理想，但是我们只能羡慕那些贫寒终生始终执着于自己理想的人。理想又是什么呢？其实，理想也不过是一种偶像崇拜，理想不一定就是完全个人的表达，每个人都是一只温水里的青蛙，一生就是一只温水里的青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或者痛苦或者幸福谁又能说得清楚呢？！阿来用笨拙的粗陶茶壶续上开水，也是颇有感触地说。
话题好像一下子沉重了起来，是的，理想是一个沉重的话题。生活总是因为理想的存在而显得沉重。
没有理想的生活是快乐的！小盐的话缓解了院子里的气氛。
对，让我们快乐起来，让我们放弃理想，让我们为放弃理想继续喝茶吧，蚂蚁接着小盐的话把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大家笑了起来，老妇人正挎着一只粗糙的篮子从屋后的桃园里回来，虽然还不是桃子成熟的时候，但是那种酸中带甜的味道更是令大家欢喜。陈原想起了艾苇，他从篮子里挑拣了几个成熟一点的桃子用清水洗净了，冲大家不好意思地笑笑，送到了屋里。朋友们也在他的身后善意地笑了，各自吃净了一只桃子后都点上了一只香烟。
出去坐会儿吧，陈原坐在炕沿，把干净的桃子递到艾苇手里，对她说。算了，改天再一起坐吧，刚才没出去现在再出去更不好，艾苇说，你也赶紧出去吧，不要让他们觉得你重色忘友。呵呵，陈原笑了，觉得艾苇的话也对，于是他吻了一下她湿润的嘴唇就再次来到了院子里的朋友们中间。
老妇人养的鸡开始三三两两地回到了院子里，它们聚在一圈认真地啄食主人撒下的麦粒儿，偶尔也会有两只逞雄的公鸡发生争斗，它们吃饱了就撒着爪子在院子里挺着脖子大摇大摆地晃悠，突然有一只霸道的公鸡突然跳到一只母鸡的背上死死不肯下来……

                        八

那个在桃园相聚的下午，阿来、小盐和蚂蚁并没有留在那里吃晚饭，虽然陈原一再挽留，甚至连艾苇也出门了，他们还是执意回到了乡镇。第二天清晨，蚂蚁和小盐便一起回到了市里。小盐继续料理她的地下室酒吧，蚂蚁也继续做他的公司小职员，除了朋友聚会几乎没有单独见面的机会，一直，都是这样的。
一段日子过后，在一个寂寞的午夜，小盐给蔷薇打了一个电话。天气已经凉了，你可要注意身体呀！小盐说出那句话，突然想扑到蔷薇的怀里好好地哭上一场。蔷薇也明显地感觉到了小盐颤抖的情绪，她在西安说，妹妹，你也要好好地。
秋天来了。秋天是一个容易让人产生怀念情绪容易让人感伤的季节，它带来了凉，带来了大风，带来了更加安静也更加落寞的夜晚。
姐姐，你还记得你曾经说起过的那个PARTY吗？我曾经到过那个与你的描述完全吻合的地方，在春天那里桃花盛开，在夏天那里布满荫凉，现在到了秋天，我知道，那些居住在那里的老人们一定开始收获他们的粮食了，他们把粮食储存起来，那些麦子那些玉米，他们在即将到来的冬天里会安静地呆在温暖的屋子里坐在烧得很热的土炕上，他们把玉米粒儿一颗一颗地用手剥下来装进粗壮的大缸里或者袋子里，他们把剩下的玉米棒扔进灶坑里燃烧，他们将会披上新棉花做成的棉袄，他们那样暖和，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他们坐在炕头上，他们是那样暖和！
妹妹，也许那盘土炕上只有一个老头或者只有一个老太太呢！他或者是她孤独地剥着玉米粒儿，想起自己曾经热闹的一生，想起远在他乡的孩子，想起已经过世多年的老伴儿，他或者是她孤独地坐在那里，一个粒儿一个粒儿地剥着玉米，外边下起了雪，风叫着，冲击着窗户拍打着门，因为年久失修房子的后墙在暴风雪的肆虐中突然倒了，挂在那里的镜子被撞击到了土炕上，碎了，他或者是她喊叫着，但是没有人应答，他或者是她惊慌失措地爬到炕下，镜子的碎片扎伤了他或者是她的脚，他或者是她把那片镜子扯出来，那片正流着鲜血的镜片正映照着他或者是她的样子，满头白发在狂乱的风雪里凌乱不堪！
姐姐……小盐在电话这端终于哭出了声音，她对着电话哭着说，姐姐，我想你！
妹妹，我们都曾经有过理想，你、我、陈原，还有阿来和蚂蚁，还有我们认识的以及不认识的人，我们都曾经为理想而抗争过，到了最后，有的人放弃了，有的人还在继续努力，还有一些人在理想和现实的夹缝中漂浮着甚至丧失了选择的能力，但我们毕竟还活着，所以我们要让自己开心，自己让自己快乐起来！如果你想我了就来西安，如果你想结婚了就找个善良的疼爱你的男人把自己嫁掉，如果你爱上了谁如果他结婚了你就去做他的情人，如果你厌倦了目前的生活就换一种方式，总之，给你带来不幸的人到处都存在，让你快乐的人却只有你自己！
蔷薇在一瞬间突然再次想起了陈原，那个自称忧郁症患者的男人那个自恋的男人那个让自己疼过的男人，她开始怨恨，怨恨他内心那些太多太多的责任太多太多的托词，她突然对那个男人产生了一种愤懑的鄙视！是的，是鄙视！一个丧失了自我的男人，一个一生都要为别人而活的男人，一个总是在放弃的总是在自己折磨自己的男人！然而，咬牙切齿地恨过了，又开始怜悯起他，一种细微的啮咬般的碎碎的痛始终在脊椎里伸展着生长着！
小盐想起了那个难以忘怀的夏天，蔷薇和陈原的第一次见面，他们约在了“地下室”酒吧。他们是在一个文学论坛认识的，蔷薇是一名自由的写手，专门为各种时尚刊物撰写爱情故事。在那个文学论坛，陈原的网名是“忧郁症患者”，他的文字零乱、破碎，但其中真实的颓废情绪刺痛了蔷薇。在网上遇见多次并交谈多次之后，蔷薇说，你来，到港务局第一生活区中的“地下室”酒吧，我想看看你充满了忧郁的眼睛。于是，他们就在酒吧里相见了。在确定了对方的身份之后，陈原对蔷薇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妖艳之美！”蔷薇笑了一笑，她对陈原说，你比起我想象中的忧郁症患者更像是一个小孩子。当时，小盐在他们身边，她觉得蔷薇屡次和自己谈起的这个忧郁症患者根本无法让人感觉到忧郁。但是蔷薇对她说，不，从他出现在酒吧门口时，我已经感受到了他内心所掩藏的那种悲伤了。后来，陈原开始频频光顾小盐的酒吧。更多时候，是和朋友们一起来，有时也包括蔷薇。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陈原总是喝啤酒，他能喝九支啤酒也不用去卫生间，他不胖，说话不多总是微笑，喝酒的时候也不出汗，只是脸红。一个人来到酒吧的时候，陈原是从来不喝啤酒的。
那个夏天的夜晚，陈原和蔷薇一直在喝酒，他们喝的是本地的白菊啤酒，直到凌晨两点。在他们想离开的时候，蔷薇已经站不稳了。小盐从来没有见过蔷薇喝那么多酒，即使在以后的日子里，即使是陈原和蔷薇都在的场合，蔷薇也从来没有喝过那么多的酒。两个人，大概喝掉了三十支白菊啤酒吧。在酒吧门口，小盐扶着蔷薇，她们看见陈原步伐稳健地走向大街，在钻进出租车之前还向她们挥手致意。微凉的风擦过脸庞，蔷薇趴在小盐的肩头说，我很久都没有作爱了，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干枯、萎缩，就像一朵即将凋谢的花。小盐笑了起来，她把蔷薇的身体揽得更紧了一些，蔷薇也傻瓜一样笑了起来。她们的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她们笑得都站不住了，但她们始终搂抱在一起。

九

陈原已经不再用“忧郁症患者”那个名字了，在论坛上他注册了真实的名字。他的文字开始变得开朗起来，在《告朋友书》中他再次明确了自己的理想，他决定回到当初的理想，做一个纯粹的写作者，即使贫寒终生。他放弃了他的生意，甚至是他的工作，为了实现他成为一名纯粹写作者的理想。这个曾经几度改变理想甚至放弃理想的人终于找到了令他振奋的状态，为了离婚他几乎耗尽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他在文字的最后说，唯一令他心有愧疚的是他让父母再次感到了失望。但是，父母终究还是尊重他的决定的。他说，我相信自己的困境只是暂时的，因为我相信自己，因为我有爱情还在从事自己热爱的事情，在不久之后，我的父母会因为我在这个领域里的成就而为我自豪的！
陈原的举动，令大家在担忧之余还是为他感到高兴，甚至是一种羡慕！是呀，在朋友之中，终于有了一个为了理想而放弃一切的人，他的勇气他的真诚感动了大家，也安慰了朋友们曾经的理想！那些有力的美的完全放松的文字在陈原的笔下汹涌而出，小盐每天都呆在论坛上，蔷薇也每天都呆在论坛上，阿来也每天都呆在论坛上，蚂蚁也每天都呆在论坛上，所有的朋友每天都呆在论坛上，他们关注着陈原的写作，他的状态是那样地饱满。陈原描述着他的爱情生活，虽然他的爱情是属于艾苇的，但大家仿佛都觉得他们之间的爱情也是属于自己的。陈原说出大家想说而不能说或者不敢说的话，他说出自己的愤怒说出自己的悲喜说出城市的美丑，他关注着社会底层的平民生活，他是那样地快乐！
——然而，正当陈原的生活像大家预想的那样越来越好的时候，他突然在论坛消失了！他的电话始终没有人接听，谁也无法找到他的踪影。
一个月后，陈原没有出现！而且，他的电话停机了。
两个月后，陈原依旧没有出现！而且，他的电话成为了空号。
三个月后，大家终于在论坛上看到了艾苇发的贴子。艾苇说，陈原的失踪与三个月前发生的一起恶性伤害案有关，现在的他正躺在他曾经去过并喜欢的桃园里。
首先赶到桃园去看望陈原的是阿来，随后赶到的是蚂蚁、小盐和其他的朋友。三天后，当蔷薇也在蚂蚁、小盐和阿来的陪同下来到桃园，在一处新建的干净的院落旁边，她第一次看见陈原时常描述的艾苇，那个一身黑衣的女人站在院落门口，消瘦而憔悴，眼睛里饱含着令人看见都不忍落泪的痛苦。在艾苇的带领下，蔷薇随之在院落后面的桃园里看到了陈原父母的背影，他们苍白的头发凌乱地在乍冷还寒的春风里无力地随风飘摇着。当蔷薇怀着最悲切的心情转到陈原父母身前，她所看到的景象还是令她猝不及防地晕到在含苞欲放的桃园里。
现在的陈原已经没有了胳膊，双腿也被从根上锯掉；他的眼睛是两只黑漆漆的洞，看不见所有事物；他不能说话，因为他的舌头没有了；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因为他的耳朵已经完全失聪。他像一截木桩，一截被去掉了所有枝条去掉了所有根须的木桩，他被置放在轮椅上，身上包裹着厚厚的衣物。但是，陈原没有死去，他的大脑还完好无损，他残留的神经还持续着敏感。他知道冷热饥渴，但是他无法表达，每日三餐都必须由他那一夜之间头发全部苍白的父母伺候！这，就是现在的陈原，一个曾经有过理想的人一个曾经在理想中挣扎了很久又曾经为了理想放弃了一切的人。
那次与陈原有关的恶性伤害案，在半年后也已经调查清楚，行凶者是几个喝醉了酒的地痞，他们与陈原素不相识！
                                          2003年初冬，日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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