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登录
- 2007-8-4
- 在线时间
- 0 小时
- 威望
- 0 点
- 金钱
- 57 点
- 注册时间
- 2007-8-4
- 阅读权限
- 10
- 帖子
- 14
- 精华
- 0
- 积分
- 40
- UID
- 930

|
再贴一段。
虽然时间过得很慢,但是齐终于到了。齐到了,半夜三点,我下了车。人群急匆匆地走过,他们都要到出站口去。由于晕车,我犯上一阵恶心,在站台上站了半天。好一点之后,人已经走光了,我在考虑着去哪里给妈妈打个电话。这时我看到了那个售货的亭子。
我走过去,里面的那个人一直在注视着我,现在他开口了,他说,
“小姑娘,你要点什么呀?”
“电话,请问你这里有电话吗?”
“有。”
“在哪里?”
他拍着腰间的手机,说,“用手机打,不一样吗?”
我说,“啊?手机啊?”
他说,“快进来。”
他说让我进到他的货亭里去。对此等事情我已经有了一些经验。我犹豫了一秒钟便走了进去。其实没什么好犹豫的。连一秒钟也不必。我正要顺水漂流。
我在他那里买了一碗面,和两根火腿肠。他用开水为我泡了面。我坐在他的小凳子上,趴在纸箱子上面吃面。由于晕车,我吃不了几口,但事实上非常的饿。我吃完面,没有再喝汤。在此期间他一直对我说着话,声音洪亮,带有口音。他扯东扯西,我胡乱答应着,我想他应该是一个非常邪恶的人,或者,淫乱的老手。我一直没有用眼睛看他,但我感到他很高大,很老。
他说,“你在上学啊?一看你就是个学生。”
我说,“我没有上学,我高中没毕业就去北京打工了。”
他说,“不对,我看你就像个学生。”
我说,“也差不多,一年以前我还是学生。”
他说,“你有男朋友吗?”
我说,“有。”
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他没有问,“你的男朋友是干什么的?”而是问,“你的男朋友比你大多少?”
我说,“大不少。”
他摸着我的手,在我身边躺了下来。他的床在局促的货亭内,是旧纸箱子拼起来的,上面盖了厚厚的报纸,和一件军大衣。躺下之后他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你能说说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你怎么不知道呢?”
我说,“我,我刚见了你几分钟,怎么知道呢?”
他说,“你说说吧,对我的印象。”
我说,“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他说,“我是,白夜,你看过白夜吗?陀斯妥耶夫斯基。”
我心里一动。过了一会我慢慢说,“看过……看过白夜。陀斯妥耶夫斯基,是的,我喜欢他。”
他说,“我就是那样的人,你知道吗?”
我,我已经没什么好奇怪的了。就是这样。在货亭中,我遇见了“陀斯妥耶夫斯基”。他摸着我的手,跟我说“白夜”。他在我的手上一摸再摸,我没有抬眼看他,但是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他很高大,是个红脸膛的人,他有秃顶,脸上带着笑容,他的手指上戴了一个巨大的绿宝石戒指。
过了一会他说,“你看,关心我的人太多了,他们都让我结婚。你知道吗?”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结婚?”
他说,“我没有结婚。”
过了一会,他又说,“她们都给我介绍对象,很多大姐,她们都很关心我,想让我结婚。可是我都不见。”
我说,“你为什么不见呢?”
他说,“我为什么要见呢?我很有钱,你知道吗?”
他把我的手放下,从口袋里掏出很多钱,在我身边数着。那是一摞一百块的钞票。他翻来覆去数它们,带着微笑。
有一个人进来了,是车站的值勤人员,穿着制服大衣。我很局促。他们像没有看见我一样交谈。陀思妥耶夫斯基炫耀他的皮鞋,他的大皮鞋亮闪闪的,我看见了那光,他踩着它们说,“大楼上买的。”
这一带的人管百货商场叫大楼,这我知道。后来那人就出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来到我的身旁,他要求我在那破纸箱子上躺一会儿。我拒绝了。他继续要求。后来我就躺了上去。
他把灯拉灭,屋子里却并不黑,因为外面路灯很明亮。火车的声音震耳欲聋。过了一会,我感觉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伸手摸我。他轻轻拉开我的橘黄裤子的拉链。后来他的手就伸了进来。我醒着,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做声。后来他摸了一会就停住了。他在一边,我知道他在看我。就这样看了一会。他说,“你不要走了,你留下,我们结婚吧。”
我说,“为什么?”
他说,“你真好,你真是好,我喜欢你。”
我可以料到他说喜欢我,但却没想到他说结婚的事。这很奇怪。我很困难地说,“你为什么要求一个过路的人跟你结婚呢?”
他说,“我喜欢你,是真的。”
我说,“为什么呢?”
他说,“你一下火车我就看见你了。后来我就看见你到这边来。”
他说,“我二十七岁了。我没有碰过女人。”
我说,“你是处男?”
他说,“我是。你不信吗?”他转身走到另一边,面对着墙对我说,“我没有碰过女人。我是……很好的学校毕业的,我在这个地方,我没有家庭背景,没有关系,所以只能在这里。你知道我是哪个学校的吗?”然后他大声又颤抖地说出了那个学校的名字。
我说,“那是个很好的学校。”
他说,“你跟我结婚好吗?”
我说,“我有男朋友,他要带我到俄国去。”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阵沉默。
老J要带我到俄国去,他跟我说了无数遍。他要重返俄国。他给我唱很多俄语歌,告诉我俄罗斯人有伟大的灵魂。他说俄罗斯姑娘全都漂亮,能干,诚实。他工作的那家餐厅旁边有俄国餐厅,那些都是非常好、非常好的餐厅。老J带我去俄国餐厅吃饭。老J没钱,但他有钱过。他熟悉俄国和俄国菜、俄国姑娘。那家俄国餐厅的服务员是白人姑娘,老J跟她们讲俄语。我们坐在那里吃饭,各样的菜摆了一桌子。一个俄国乐队在演出,漂亮的白人女歌手唱着爵士乐。有几个白人来到我们后面的桌子上。他们吃饭、交谈,说着英语。老J也跟我吃饭、交谈。老J说,“你看,国内的歌手都是些什么啊,人家的歌手的素质,你见过没有?那哪是谁谁能比得上的?”我表示同意。
这时候我们就看见了妓女安妮亚,她一个人向白人坐着的桌子走去。她很胖,但是依旧很美。她很高大,有一米八还要不止,走路的时候晃动腰和肩膀,样子轻浮,目光茫然而肉感。她跟白人们搭茬,他们请她喝酒。白人们走后,她就来到了楼下,有一个女同伴在等她。女同伴很瘦,颧骨很高,跟安妮亚傻乎乎的肉感相比,她看上去较有主意。她们一起喝酒。后来安妮亚喝得醉熏熏的。她们开始吵架了。女同伴站起来离开了,一个白人跟她一起。安妮亚一个人在餐桌旁哭,她非常难过,但她哭的表情和样子都很美,让人想起那些俄国的庞然大物。俄国的女人庞大,建筑庞大,俄国人的心灵深沉而庞大。我看见了庞大的安妮亚在那里哭。就是这时候老J告诉我了她的名字的,他听她们说话知道的。安妮亚离开了,她在门口,对着餐厅的人讲,下回她来的时候再结帐。她一个人醉熏熏地出了门。老J让我去扶住她。
老J对她说,“安妮亚,你醉了,我们送你。”安妮亚奇怪地看了我们一眼,便继续向前走。她要走到一个通宵的迪厅去。大街上寒冷无比,安妮亚穿着毛皮的大衣,在夜色中泪光荧荧。我搀扶着她。我的手伸到她的腋窝中,那里一片温暖。走了七百米左右我们来到了那家迪厅。安妮亚昂首进了门,我却被保安拦住了,——她们这些俄国的妓女对维持迪厅的生意很重要,她们是不用买票的,而我要买。安妮亚发现我被拦住了,便转过头来,用她有力的胳膊拉着我的胳膊,一下子把我拉了进去。
老J在外面为我买了票。我看见了安妮亚在拉我时执拗的神情,像豹子一样,眼睛又大又美丽。我看见她回过头来,表情执拗,微有怒气,一把把我拉了进去。
进了迪厅之后安妮亚便趴在了桌子上,音乐震耳欲聋,她却在睡觉。有服务生来叫醒过她,怕她睡不好。但安妮亚那天晚上在迪厅里整夜都在睡觉,多响的音乐都吵不醒她。
陀思妥耶夫斯基再次把灯拉灭。在半明不暗的光线中他压在了我身上。他试图进去,但是柔软不举。他努力了一阵子便只好放弃了。他从我身上下去,趴在我的床边,我感到他在哆嗦。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我有个坏毛病,你知道吗?”他哆嗦着说,“我手淫。”我说,“我知道手淫不是坏习惯。”他说,“真的吗?真的吗?”我说,“我从书上看到的。”他就拉过我的手,让我摸他。我摸到一个柔软的、毛茸茸的小东西。他让我摸它。我的手无力地放在那里,过了一会,他就用自己的手摸,并用另一只手抓紧我的手。过了一会他说,“哦出来了,哦出来了。”我疲倦地收回了我的手。陀思妥耶夫斯基站起来,他要洗手,正在这时有人敲门,一个中年女人问路。他走到门口,用又大又抖的声音跟她说了几句话,然后回到我这边来,他对我说,“六点钟有一趟火车,你在我这里睡一会,到了时候我叫你。”
我便睡着了。六点他叫了我。他仍旧爱说话,并且打开了很多东西让我吃和喝。我很难受,想呕吐,想马上离开这里。我便马上离开了。他把我送到通道口,对我说,“在一站台,你在这里下去。”我蹬蹬地在通道的楼梯上走着,天光微明,他站在站台上送我。我回头看他最后一眼,他站在那里,我一直没有看到他的脸,现在也是,我看见他穿着制服大衣,身材非常高大。
我回到鲁地了。我回到鲁地,看到鲁地的样子我感到害怕。我很害怕。在鲁地下了火车,我向家走去,一路上走得很慢。
到了家。家门外摆满了花圈。家里有很多人。那是些亲戚们,我的舅舅、舅妈、姨妈和姨夫,还有妈妈单位的人,还有一些老家来的,我不认识他们。妈妈坐在沙发上,看见我回来了她没说什么。我很胆怯,同时感觉到她的目光峻烈地向我刺来,每当有人在的时候她就这样,鄙视自己的孩子。九年前,我爸爸生了一场大病,他死了。所以她完全一个人生活。这让她变得非常软弱。比我更软弱。
我姨说,“微微回来了。”
她的声音很小,被淹没在一片喧杂中。我进门的一瞬间很多人的眼睛看着我。他们的表情都变得冷漠并尴尬。我在屋子里呆了很短的时间,便到阳台上去。后来我听到了舅舅跟妈妈在吵架。
舅舅说,“哎,你孩子上哪去了,怎么跟谁也不打招呼。”
妈妈说,“微微!微微!”
我侧耳听着,但是她很快就不喊我了。舅舅说,“你孩子上北京干什么去了,高中也不上完,到处浪荡,还真没见过一个女孩子这样的。”妈妈说,“当着那么多人,你以后再说我孩子的事行不行?”舅舅说,“怎么了?你怕别人说?你孩子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妈妈说,“有你这样当舅舅的吗?”然后我听见她哭。她大声哭。我很难受。我听见砸东西的声音。有人来劝。
我的胳膊上又多了很多月牙形的小伤口。
晚上,我睡在自己的床上,感到寒冷、紧张,便想起我刚到北京的时候……一下子就到了冬天。冬天跟秋天毫无过渡,一下子就到了。我的小房子里很冷。我没有工作,钱要花完了。这是一个破旧的主题,多么破旧,很多人沦落街头,很多人下岗,很多人受穷、挨饿、死亡。但是我曾经以为我可以例外的。即使是此刻我也觉得自己是一个例外。在北京,我只有去找那些服务员、收银员之类的工作,甚至去做清洁工,打扫两个小时,但是要骑一个小时车到那里。反正都很辛苦,并且时时感到自己的微贱。我在一个中介公司付了一百二十块钱,让他们为我介绍工作,他们却只介绍我去打扫卫生。我在一家饭馆干服务员,很不愉快,尽管我很乐意辛苦干活,可是感觉到别人的排挤。为什么呢?我不明白。这跟先前在学校里所受的排挤还不同。完全性质不同。这些人也跟学校里的人不一样。先前,我上的是省重点高中。我丢了工作,没有钱了,没有那些灰色的票子,我没有钱,以前我以为钱的事跟我没太大关系,现在,因为没有钱的缘故,整个世界是一大片危险,在我的小房子外面,压在这小房子的屋顶上,从窗户、门缝偷偷挤入。我怕。
他们并不知道这些,那些舅舅和姨夫们。我的舅舅是一家工厂的工会主席,业余练书法。他自以为因为会书法的缘故,在鲁地他可以称得上是个人物,并且是清流,因此在举止上竭力表现得清高狂诞,不近人情。姨夫是个官,在省里的机要部门当处长。他有一个很大的肚子,像老J的一样大。舅舅对姨夫的态度一向充满不平衡和蔑视,仿佛他傲视权贵,但其实,他只在背后嘀咕,当面从来不敢发一言。今天他欺负了妈妈。妈妈受委屈了。
妈妈终于看见我的时候一言不发。那时客人都已经走了,外婆的丧也已经发完。她坐在那里,脸色灰暗。我发现她已经老了。她受了很多苦,这让她老。我很想留住她的青春,愿望非常迫切,可是她就好象一滩终于要淌下去的泥巴,在我手里漏了下去,我无法再捧着她。并且她现在如此难过,都是为我的缘故。
第二天白天,大人们还有很多事情。外婆的骨灰盒要葬到公墓去。我们来到一片墓地。墓地在一个山洼里。墓碑林立,我们在其中找着我外婆要去的那个位置。找到了。后来我们就在外婆的墓前照相。妈妈、舅舅和姨照一张,他们这些人加上舅妈、姨夫再照一张。只有妈妈是独个的,因为爸爸死了。又加上他们的孩子照一张,连同我。没有人可以笑。大家都仿佛很沉痛。
外婆是怎么死的……我有无数次想到她的死,觉得那是完全可能的。她活着,我担心她就要死了,现在,她死了,我不胜悲伤。那不是因为我想念她。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去年。她为精神病折磨最为激烈的时间,我去看她,为她做饭。屋里密不透风,充满老年人的陈腐气味,让人压抑。我不会做饭。天知道为什么他们让我去看我外婆并为她做饭。这原本应该由我舅舅做的,但是他很鄙视外婆,他很怕麻烦,不再来了。我妈妈讲好下午三点左右来看外婆,并接我。现在是中午,我有一点青椒,要为外婆做一顿饭。我把油下到锅里后发现还没有洗菜。于是我洗菜,洗到一半的时候一回头,发现油锅里冒着熊熊烈火。我一害怕,就马上把手里带水的青椒扔了进去。火苗马上蹿起更高。我不顾危险把锅端了下来,放在地上。过了好一会火终于灭了。我的脸很红,手足无措,不敢走到外面去。后来我还是走到厨房外面,我看见外婆坐在沙发上,始终相当威严地注视着这一切,目光灼灼。我没说话。外婆站了起来。她拿出一个塑料袋,把锅里的东西,连青椒带水,一起放了进去。她把那个塑料袋递给我,说,“扔了它。”我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还可以,再吃的。”外婆马上变得非常愤怒,她说,“他们说的话你都马上听,我的话你就不听!”我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就是那些迫害外婆的人。外婆整夜与之对骂的虚幻人物,他们的名字也是她虚构的,一个叫严公,一个叫刘道本。
我拎着盛着青椒和水的袋子走到外面去。这是一个贫民窟,这条街叫做回民街。这条街有种羊肉的膻味,到处很肮脏。我把袋子扔到了垃圾桶里。回来后,外婆已经穿好了衣服,她要出门。我说,“外婆你不要出去了吧,我妈妈一会就来了。”外婆执意要出门,我无法阻拦她,只好跟她一起走。我们来到大街上,路过刚才倒垃圾的地方。外婆一边走一边大声咒骂。她走在马路中间。我说,“外婆,我们走路边吧。”她拨开我的手说,“怕什么!”她继续走在马路中间。有车开过来,她就向边上躲几步。后来开过来了一辆警车,外婆冲着警车使劲挥手,让它停下。警车开过去了。我很发愁,不知道怎样能让她回家。
现在外婆已经躺在坟墓里了。这下好了。她不会跑出来。原来有这样简单的方法,本来我以为她的痛苦是无穷无尽的,我以为没有任何办法可想。现在死亡解决了她的问题,我却仍然禁不住悲伤。
回去的路上姨夫、舅舅和妈妈互相谁也不理谁,这种气氛感染了大家。我顽强地控制着表情,表现得冷淡而自然。我们要坐姨夫开来的车回家。由于座位不够,妈妈给了我几块钱,干巴巴地对我说,“你去坐公共汽车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