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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长安·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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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3:1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最近接了约稿的一个长篇。贴点出来找点修改意见。



我看到她的纤手执着蜡烛,烛光摇曳之中可以望见她年少的容颜,精致而又美丽,仿佛明玉一般流动着柔和的光晕。她一身白衣如雪,在南方交趾所产的柚木铺就的长廊中悄然行来。昏黄的灯光掩映不定。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丝履轻软,落地无声。仿佛秋叶坠落。我看到她纤秀的身影在柔薄柔韧的纸扉外伫足,低首凝立。让我想到多年以前的红拂在长安落花之下独立寒秋的姿容。我知道她在窥探着我,凝视着我。然而我没有只言片语。我依然坐在案前,在秋色深沉的时分,独自在云笺上写下话语。在我留下这些话语的时节,黎明也在匆匆而来。当东方破晓,她也将随秋雁南去不复归来。媚。我默默自语。这一次的离别,就是永恒了。

在这个北方的城市的最后一夜,我在云笺上悄然留下自己的字句。其间窗外秋风萧瑟叶落迟迟。夜色氤氲之间光影迷乱飘忽不定令我忆起往昔未央镇上听风恰是秋的时光。前尘往事的记忆如飘忽不定零落流水之中的花瓣一般不断沉浮不定。我知道阿媚就在门外等待着我。然而我终究无语。在那一夜的大多数时候,我回忆起许多城市。西域的高昌。南方的江都。中原的洛阳。所有城市都在我心中竖立起鳞次栉比的华美印象。而我始终不曾忘记的,是长安。那个我怀抱着关于天下的梦想进入,而后在大雨中悄然逃离的城市。长安。

在四更时分,我将写完的案卷封好,然后我走到门口。阿媚的身影蜷缩在地。我拉开纸扉,望见她已经悄然靠着门楣睡去。她脸色嫣红瑰丽动人一如初春桃花初放。我在她面前跪下身子,看着她孩子一般的入睡姿态。她长长的睫毛覆在俨然醉红的脸上。带着一种精致的美丽。我拂了一下她飘落前额的发丝,鼻端感触到她吐气如兰氤氲飘荡。于是我想到了遥远的未央镇上,我的母亲……我从自己的榻上取下罗衾为阿媚覆上,而后将案卷放在她的丝履旁边。在案卷上,我放上了从袖子里取出的那封我拆开过一次,然后又谨而慎之封存好的信……然后我掩上纸扉,穿过长廊,走出了大堂。我穿过晓色欲出晨星零落仿佛碎玉散布的夜幕,来到马厩,牵出了自己的马,然后推开侧门,出府而去,朝着西方而行……在这期间,我一次都没有回头。

凛冽的秋季晨风令我陡然一冷,于是使我恢复了一些往昔的记忆和感触。马蹄的的做响,一人一骑,穿越静静的晋阳城……早起的卖菜商贩已经开始乘着巡街军士未到之时匆匆忙忙摆开阵势。在酒寮中沉醉于美酒熏然整整一夜的小吏们也在打着呵欠走到大街上,踉跄到路边那些由来自川中头蒙白布的客商所开的汤铺之前喝一大碗加辣点红白鱼醒酒汤。西域的胡人们也在骆驼旁抖开洋布,开始卖起胡饼和乳酪。这个城市在不断苏醒。而我独自一人乘马而行,却在不断的沦亡入回忆之中……我在挂念着阿媚。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展开那封案卷,并且字字句句的阅读我书写下的往昔。我也不知道她是否会读那一封信。我不知道她能否理解这所有的一切。无论她理解与否,都已经与我无关。我即将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片大地,离开这个时代。而即使我无法忘怀对阿媚的爱,终究也是无可奈何。

秋色深重。北方的城市,深秋即会下雪。天色依然阴郁沉重。我看着那萧然欲雪的天色,然后又一次想到阿媚那秋雪般娇柔的肌肤,她纤巧如春柳般的双手……在我的马步出晋阳城门时,早起的守城卫兵们在打着呵欠。他们即将开始日复一日的劳动,就象我曾经无数次所见到的一样……生活的宏大潮流在缓慢流淌。这个城市的一切仿佛都在催促我留下,都在为我勾画着美丽的记忆。但是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阿媚即将离去,而我必须先于她离开。在这即将下雪的唐朝天下,我已经一无所有。也许我仅留的,就是我所留下的那案卷中漫长而又唠叨的叙述。那是我希望阿媚了解的,我曾经历经的往昔。


一 长安

多年以来,我常会梦见长安城。梦中的长安城是浩大的城市。然而空无一人。我站在城楼之下仰起头,就看见了那些由玄武岩构成的城墙。端凝厚重而又伟岸宏丽。城墙仿佛巨刀刻削一般整齐而又陡峭。在深蓝的天空下无声凝立,仿佛远古的遗迹。城墙漫长,我站在城门口,无法望到边际。在洞开的城门前,两扇高大壮阔的城门,带着深重的阴影投影在大地上。风穿过空空荡荡的长安城。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整个长安城就是由高大而宏伟的城墙围住的一片大地,而其中空无一物。惟有长长的道路。在漫天秋叶凋零般飘落的漫漫大雪中我悄然而行,穿过层层叠叠的雪幕,我在寂静的长安城中独自行走。在那片片稀疏的青石路上,雪落无声,我的步伐穿越了所有流转如秋夕的时光。经过漫长的行走之后,我来到了长安城的中央,望见那里是一片碧绿如夏日林木的湖,雪无声无息的降落在湖上,融入其中,飘扬的雪花仿佛不断逝去的年华一般消逝,了无痕迹。在静止无波的湖水之上有一座竹造的水榭。我走向湖边,跨下岸坻边系住的兰舟,撑起桂棹,轻击流水。桨声汩汩之中,我驾兰舟驶向那座水榭。船靠在水榭的脚楼之下,我站起身来,踏在竹编的板上。我拾级而上,在脚踏水榭的木地板时我听见厚重而空远的脚步声。踏。踏。踏。我在水榭中步行。竹子森然的绿色,使我笼罩在一片郁深的绿色之中。绿色的阴影落在地上。我走到水榭边缘,我凭栏而坐,倚望雪空,独自在湖中心等待。在我的梦境里,长安就是如此一座空空荡荡等待的城市。我穿过所有岁月的飞雪,穿过所有的时光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等待。

在隋朝年间,关西平原上的长安城是一座美丽的城市。早在千年之前,长安就是汉朝的首都。卫青与霍去病将军七次从这里出发,北出塞外讨伐匈奴。汉朝的军威就此威镇天下。随后经营西域的班超治理有方,将汉朝的声名远播于西域。千年以来,从西域罗马到小亚细亚,从东瀛的扶桑到高丽,都知道华夏的西部广袤平原之上,伫立着这样一座巨大的城市。异国的行旅从大地的四方向长安前进。来自色雷斯白衣如雪手执七弦的行吟诗人,来自阿拉伯的肌肤黝黑的牵驼人,来自中亚碎叶城贩卖绒毯的商人,来自南夷交趾的黎姓女子,来自辽东半岛驾着满载高丽纸轻车的高丽人,渡海东来操着一口官话身材矮小的扶桑人。这些人群每天都穿梭在大唐朝的各地城市之中,而来到长安,是他们的梦想。他们日出而行,日落而息,经历着漫长而艰苦的跋涉,就是为了到达长安。

隋朝年间的长安城墙外层由方正而端凝的青砖铸造而成,而内里则是汉朝时久已留存的方形削平玄武岩。来自小亚细亚的诗人们听到有人谈论城市时,会用生硬的汉语追溯起传说中由海神建筑在黑海之滨的特洛伊城,然而那只是一座承载了十年攻击,卫护着十七万人民的城池。当他们抬头看到巍峨而高大的长安城时,他们会哑口无言。隋朝的长安城中有百万居民。那广阔而漫长的城墙牢固的伫立在广袤的平原之上。自秦汉以来已历千年,而依然庄严威重。天下的行旅远道而来,在这座宏大的长安城前,都会感到自身的渺小。那高耸的城楼之上,女墙之侧有隋朝的卫士们立戈驻守。而人们就从城楼下圆形的拱门中悄然走入。当你走进城门之时,抬头看到那浑圆高大的穹顶。负责拱卫都城安全的卫兵们便每天在这穹顶之下,傲岸的巡行。
当身处大唐朝的你踏入长安城时,你会看见一片海潮般起伏不定又波澜壮阔的建筑。那些浅灰色的宫墙曲折优美,带着遥远的上古气息。但是在先时隋朝,长安城是一片烂漫的颜色……你走在由光滑的青石板整齐铺就的大路之上,抬头就可以看到悬铃木。这种树种来自于遥远的西方高卢。树干秀颀挺拔,带着那个风华绚烂的时代特有的诗意轮廓。树皮上遍布着斑斓秀丽的花纹,巨大的树冠将绿森森的影子投影在整个长安城……在隋朝时代,我就是在这片绿意森森之中穿行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长安城道路的两侧种植着萋萋芳草。在早春时节洋溢着清新的香味。在风里习习飘动温柔如茵。

隋朝时节,长安城西边,是异邦人士的居住区。在那片土地上伫立着建筑风格各异的公馆。色彩如黄昏般温暖厚丽的古埃及式长廊,洋溢着白银色彩的希腊式殿宇,以及粗重高大的中亚式宫墙。在城墙面对关西大风浩浩吹袭的风口,伫立着尼德兰人传来的风车。来自尼德兰半岛的大胡子技师曾经费尽口舌向隋朝的工匠讲述风车的构造,最后终于建造出的风车如同威严的巨人般高耸在长安城西,用一种傲岸而固执的姿态随着大风的吹动不断旋转昼夜不停。在整个长安城西,都布满着这样的风车。这些风车为长安城提供了持久的动力,为长安城的水流传输以及一些半机械驱动带来了最大的便利。西域的人士们与隋朝太学中的士子们研究着隋朝之前东西晋南北朝的数学成就,设计出许多机械设施,在长安城中广为应用。这些器械众妙纷呈难以一一言表。至少在长安城西的异邦区,你无须如在其他地域一样为了饮用水而去河边执桶盛水。在异邦区居住的人群,大多都是来自于各国的公使或是名流。而更多仰慕华夏的四方来者,则散布于长安城中。
长安城坐北朝南,在其外围,布满着木结构的平房或是小楼,居住着百姓。而由南往北走,穿过民居,则是闻名天下的东西市。秋季落叶时分,在那条铺满黄叶的大路两侧,分布着东西市。东市中是来自于华夏四方的客商,贩卖着山东齐鲁之地的盐,江南吴越之地的丝绣,中原韩地的弓弩,云南滇地矮壮结实的马匹,蜀中甘冽醇浓的酒,岭南甜美芳香的瓜果。在东市里除却这些如候鸟般来往云游的客商,还有许多背井离乡来到这里的人们。从北平千里而来,摆开豆汁铺子,卷舌头说话的北方人,以及打着江州正宗红辣鱼汤的川中人氏,还有吴中来京赶考,囊中羞涩而静坐路边为贵人题诗扇面的江南才子,更有长安本地人,用白巾拍打着油腻的凳子,竭力喊着:“羊肉泡馍!”在东市中,华夏四方的民间文化仿佛一场百戏横陈的杂耍,一切尽可一览无遗。
长安的西市,则是举世闻名的繁华区域。此处聚集着来自各国的旅人。来自于东方与西方的商旅,都怀着在长安西市一夜暴富的梦想,赶着骆驼与牛羊,载着各国的奇珍异宝,日夜兼程的来到这里。色雷斯的海鱼,高丽国的纸张,扶桑国的楠木,南越的稻米与宝石,天竺的纱布。高鼻深目的波斯人,矮小健壮的扶桑人,戴着奇特帽饰的高丽人,长袍曳地的突厥人,都平静的望着游走于商铺之间的中土人氏,手中攥着带到东方来的积蓄中最后几枚金币。在楼兰雇佣的骆驼们眼神淡漠,对过客们好奇的眼神视若无睹。在西市的边缘,有许多早早来到中土谋生的西域人--有许多已在中国繁衍了数代,血统不复纯真--沿城中大道开设着酒肆与旅店,有波斯来的美丽胡姬在其中穿着依然带有西域古风的华服为他乡的孤客殷勤劝酒。在酒肆的高台之上一字排开高卢的葡萄酒,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出产的啤酒,盛在边塞进贡来的和阗美玉所制的玉杯与那些流光婉转的夜光杯中。店主穿着波斯式的白色长袍,将双手的臂肘放在高台上等待行旅们来饮一盏酒。胡姬们无聊的坐在了酒店的楼上,手抱琵琶,摹拟着敦煌莫高窟中那些神采飞扬反抱琵琶的女子姿态,宛转着碧如湖水的眼眸望向穿梭不止的人流,任自己雪白的脸儿在风尘之间逐渐苍老。西域的商人们有太多就是怀着暴富的梦想来到长安,在西市上等待着买主。但是几乎没有人离此归乡。太多太多的人就是在胡姬的曼歌与七弦琴声中消磨于金樽对月之中,在漫长的等待与展转之间在此逐渐苍老。在隋朝末年,曾有一个来自阿拉伯的黑人在小亚细亚式浴室之旁买下了一家店面,雇佣了几个在长安太学中留学的扶桑士子与几个屡试不第的秀才,开起了一个颇为雅致的茶馆,名曰听雨轩。除了出售东方的茶饮之外,阿拉伯人还在二楼秘密出售自己从波斯湾展转带来的饮料。那是一种滋味芳香醇厚然而味道苦涩的饮料。阿拉伯人说,这种饮料来自于尼罗河源头来的黑人。据说这种饮料可以使人精神兴奋不思睡眠,即使欢歌纵酒终日也不会感到疲乏。在多年以前我曾经在无数时光静坐在那座白色小楼的栏杆旁,饮用着来自尼罗河源头更广袤土地的神秘饮料,然后望着长安城中如海潮一般摇曳的悬铃木绿荫……那苦涩的滋味令我感到悠远的感觉,历史与大地就在我的意识中铺展开神秘的地图,一如那年那个白衣的色雷斯盲诗人在我面前翻开那本残破的用希腊文书写的旧册子。关于长安城西市的记忆,就是对大地的漫长记忆。因为这里是大地的缩影。大地上所有神奇的国度来到这里的人们,就在这里融合成一片汪洋的烂漫世界。而多年以前,也就是隋朝刚刚终了的初唐时节,我就是屡屡在长安城的西市里,流连忘返。

长安城并不是一个纯粹由风力与人力驱动的城市。在史册上记载着,隋朝的最后一个君王,曾经在大陆的东方开凿了一条足以令西域四夷宾服的漫长运河,名叫京杭大运河。隋朝的君王对于河流是如此的痴迷,以至于他们为流经长安附近的渭水开凿了另一条支流,将渭水由长安之西注入城池,穿城而过,东出长安在孟津附近汇流入黄河。在长安之中,从南往北穿过民居与东西市,你便可以望见那一条穿城而过的壮阔大河,以及无数细小的支流,如水渠一般穿行在长安城中。远远的那座巨大的宫城,建筑在大河中心的庞大岛屿之上,便是长安城的中心,也是天下的中心,长安王宫。在每每秋季黄昏细雨沉浮之时,撑一把纸伞走在通往岛屿之上大明宫的桥面,你可以望见那片河中,以太极宫岛与大明宫岛为核心的王城岛屿之外,还有着无数或正方形、或六边形、或圆形的岛屿广场,由无数平直的青石拱桥或是竹制浮桥互相连接着,漂浮于穿城而过的河流之上。在一旬一度的休假日又逢阳光烂漫的日子,大唐朝的王室贵胄达官富人们会穿着锦衣华服牵着毛色鲜明的狗来到广场漫步,观望着静静流逝的蓝色河水。异国的白衣诗人们在新月形的拱桥边弹奏着七弦琴,吟唱着异国他乡的歌曲。致力于钻研艺术的画工或是西方画家会将纸铺在桥头,然后手执狼毫或是鹅毛笔支颐沉思,寻找着一个适合的入画之景。在那些圆形广场上则围坐着那些喜爱钻研医卜星象的太学生们,正捧着圆规勾画长安城的结构。在那些零星分布的岛屿上,盘膝坐着来自西域的语言艺术家们,以及精通番邦文字的东方才子;他们旁若无人的用响亮的声音吟诵着曹植、谢灵运与陶渊明们的诗歌,一边将浮在河面彼此岛屿之间木制的酒杯轻轻推向其他人所坐的岛屿,一边也拈起一杯来一饮而尽。对于热爱诗歌的唐朝士子而言,在休假时来到河中广场的吟诵与交流,即是一种休闲与享受,又是一种机遇。也许你的一阕歌行会被驾着新月长舟的公主们听到,然后就此让她们堕入爱河。那些公主们都穿着如晚霞般绚烂的羽衣,有的还上着时尚的胡妆,扫了青黛眉,眉间撒上埃及式的金点,盘起长发,编织着不同的造型,在阳光朗朗的日子将新月长舟驶出太液池,在河上逡巡,接受着长安人士对她们美貌投以景仰与思慕的目光。她们的船上有随侍的昆仑奴,以及身穿吹奏洞箫的乐人。长舟划过碧蓝的水面,带着所有初唐时节最繁盛最高贵的风景们,记录下这个世界最美丽的记忆。

王城的中心,是太极宫。那是长安城中心的中心,也是天下历代君王们高坐之处。比之于更为优美更为纤秀更为华丽的大明宫,太极宫显示出更多的简约、恢弘与王者之气。太极宫的北门,是四门中唯一与陆地接壤的部分,也是宫廷卫军的主力驻扎之处,是太极宫安全的核心所在。此门,称为玄武门。

太极宫往北,便是贵胄的府邸。那里更多居住着王朝的重要人物。一条宽敞的大道贯穿这片地域,装饰华丽又巨大无朋的马车屡屡从中驶过。这里是贵族的领地。偶尔会有居无定所四海云游的诗人们接受邀请来到这里,又或是善于弹奏的乐师们到此献艺。但大多数时候,来往其间的,则是那些政坛显要。初唐时节,那里还经常有一些行踪诡秘腰悬长剑的人们在各府门出出进进。是时天下刚刚被皇帝平定,皇上忙着那些治国定邦、改制立元的大事,对于王子贵族们的恩怨没有时间去细细推究。从一镇诸侯的公子陡然提高的王子地位的少年们,自然都年轻气盛。而剑客又是那个时代最为值得炫耀的私人卫士。所以贵族们出门,车右必然有一位剑客乘马随行,作为身份的象征。

在初唐时节,天下扰攘方定,有许多优秀的剑客都来到了长安。剑客与普通的士兵以及杀手刀客截然不同。士兵们练习的是在集体配合下的刺击冲锋之术;低层次的刀客是为贵族们提供保安服务,为商旅提供保镖服务的。中高层次的刀客,则希望通过自己的优秀刀法,成为禁军教头,又或是成为侠客。但是刀客和剑客存在着极大的差异。在长安城这样的贵族领地,使用长剑这种源远流长的高贵武器者,都是风度翩然姿态优雅面容英俊的公子哥儿。剑客们有着更浓郁的古典气息,带着先秦时代游侠遗风,携着美酒,提着价值不菲的名剑,浪迹于长安城中。而刀客们则三教九流,更多的只是拿着一把白铁刀坐在东市的角落里,等待着有谁有手朝他一指,就站起身来去做保镖或者去杀人。唐朝初定天下时,长安城便是充斥着如此之多的剑客。在贵族居住区,刀光剑影所见寻常。一场击剑的赌胜往往会惹出人命。即便竞争激烈,天下的剑客依然愿意到长安城来。因为如你所见,这里是华夏大地的中心。

初唐时节,每天早晨阳光透过窗格散落我枕边时,我便起床。用青盐漱口。洗脸。用吐蕃进献的黑色茶砖泡了早茶--那味道依稀有着尼罗河源头神秘饮料的苦涩--坐在窗前喝着,吃着伊犁来的葡萄和产于渭北平原的牛肉羹,听着隔壁的琴房,歌姬们穿着朝衣,早早开始练习奏琴,清越的声音袅袅传来……然后我穿上长袍出门。步出贵族区,一直走到玄武门。然后我从旁边长长的浮桥上走过。竹桥上,有许多登徒浪子穿着新款式的袍子在顾影自怜--大多数时候,长安城的时尚服饰一经在渭水众岛上一露面,便会立刻风行于关东以及西域各地方。穿过诗人们歌咏的区域,穿过太学生晨读的岛屿,我穿过了整个渭水岛群,来到了西市。早晨的西市已经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迎来送往的人群中,我独自坐在了阿拉伯人的听雨轩楼上的阁子里,一面翻读着昨日来客兴起留下的诗笺--有一些诗歌相当不凡,也许那位留诗者不久便会成为一代巨匠呢?--一面喝着清澈香醇的茶。静听着碧纱之外胡姬弹奏七弦琴。在那样天气晴朗的时节,我会在那里坐一整个上午,在日中时分去东市老孙记那里吃一份长安著名的羊肉泡馍作为午饭。羊杂碎和掰碎的馍散列在鲜美稠浓的汤里,带着一种近于粗俗的香味令我胃口大开。

在午后时分我会折回渭水众岛,在岸边雇一条新月长舟,然后独自划船,独个儿桨声悠悠,将船驶到一片岛屿稀疏的水面,然后将船横在水面。清朗明亮的关西天空,阳光落在船中。让人温暖惬意。我仰躺在船上,取出在阿拉伯人那里买的一瓶杜松子酒,然后一面啜饮一面观望天空。静静的流水之声以及渐次如波浪般涌来的醉意,令人神情恍惚,于是前尘往事纷至沓来变幻不定……在初唐时节的长安城中,我在水面上沉睡,然后沉入另一个梦境……我回到了梦中不断闪现的空荡荡的长安城,在那里的湖中水榭等待着,等待着……我回到了意识之中的长安城,所为做的,就是等待。

在黄昏时节太阳西斜,我会醒来,听见岸边车声辚辚……长安城每一天的黄昏,都是离别的时分。那些即将远离长安的人们,都坐着马车,去到城外的长亭去分别。人们都去国怀乡,或者匆匆走在归斤秒的途中。在所有人都静静走向离别之时,我也结束了这一天在长安城的游荡,移船靠岸,然后在夕光荡漾之中步行回到自己的居处……在长安城的每一天,我几乎都是如此度过。在唐朝初年的长安,我独自在长安城中日复一日的如此生活,然后深感孤独。

那些岁月之中我最为明晰而深刻的记忆,在于我漂浮于众岛之间时所遇到的梦境。那些自小便对我纠缠不休的梦境。在梦中的长安城等待时我永远会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我独坐湖心水榭望见白色的飞鸟在飞雪之中起落于长安城头。然后我就听见背后有一个男子对我说话。声音清澈如静水流深。他说:逝者如斯。

很多年以前,我和阿元在奔流不止的黄河边策马而行。我们横马西向于河滩,看着浩荡的黄河水澎湃不止。我望见遥远的黄河自天而来的方向,河水横若沧海扬波。我望见河源方向燃尽的夕阳悄然西下。这时,阿元就扬起鞭子指着夕阳,他的脸沐浴着黄昏的流光。他温柔的声音仿佛描摹记忆的回声。他说:看。
逝者如斯。

在我还很小时,有一天天夜里我在湖心水榭问我背后的那个人,你是谁?我听见他的轻笑如碎冰轻撞,雪花飘零。他说:不。我叫做无忌。我就是你自己。





第二章 未央
多年以前,我与母亲住在未央镇上。未央镇地处并州平阳境,地近鲜卑族居地,所以镇上居民来往龙蛇混杂,三教九流。未央镇并不算大,整个镇子就象一个缩小的长安城。有两条横贯东西南北的大路在镇的中心交汇,一如树叶上的叶脉。而镇子的所有建筑物就好象附着在叶脉上的叶片一般围踞在两条十字大路上。镇西,静静流淌着一条河,镇上的人都叫它清水河。在镇子的中心,有一棵高高的枫树。每年秋色萧瑟时分,在镇子的任何一个地方向镇的中心望,都可以看到那里一片凄美的血红如云般悬峙。到秋尽的时分,落枫殷红悄然如杜鹃啼血。多年以来,我便痴迷于坐在窗前,望着那些枫叶仿佛梦幻一般悄然凋零。第一个秋。第二个秋。枫叶凋零,年华消逝。我坐在窗前,听见母亲在弹奏着她的古琴。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母亲的年华悄然老去。
未央镇地处偏僻,所以来往的鬼鬼祟祟的行旅络绎不绝。有许多行旅,是逃过了边塞的查问,私自逃逸进入了华夏疆土。出门在外的行旅们,过的是躲躲闪闪四处逃生式的生活,遇到官兵一言不合,便要拔刀相向。所以从另一个角度而言,私商生涯也是刀头舐血的生涯。这样的人们除了做着一夜暴富的梦想,所谋求的便是可以有美食美酒,一张好的床铺,一家好的客店。如此与人方便又有利可图的事,自然不会没人做。未央镇东,一个姓夏的老板便空出家里的一片地来,央算命先生李淳风写了个招牌曰“云来客栈”--似乎天下任何一个城市,都会有一个客栈叫做“云来”--将桌椅粉饰一新,到平阳县买足了酒在柜台上一字排开,而后便披上青袍,一派儒商打扮,单手支颐在柜台后开始等生意。这是镇上的老人对我叙述的事,具体时间不得而知。不过生意委实非常之好,以至于不久云来客栈便由一个单门独户的客栈摇身一变而为一个大客栈,买下了两边两间铺门房,铺门房的住户们拿了银两,一户远走他乡,另一户--主人是一个单身汉--留了下来,给夏老板当起了伙计。云来客栈的黑字招牌也一变而为金字招牌。如此这般,夏老板俨然成为未央镇第一富人。支在颐上的左手无名指上也多了一个西域来的赤金戒指。多年以前,我有孕在身的母亲来到未央镇时,未央镇的夏老板便是如此。
多年以前我的母亲怀着身孕来到未央镇时,正是黄昏时分。母亲坐在驿馆的出租马车上,任马车将她带到那棵枫树之下。母亲说,当她掀起车帷时,抬头便望见殷红的落叶缤纷而落凄艳欲绝。当时还是个少女的她走下车来,便望见路对面,高高的柜台上,夏老板正俨然巡逻的卫兵观望流浪者一般在看她。
母亲历年来一直从事的工作,是在云来客栈作为一个琴姬。她向夏老板求职是在那天夜里,她沉静的站在了柜台前,反客为主咄咄逼人的看着夏老板的反应。多年前的隋朝是个浮华的时代,每个酒肆都有流浪的音乐人停伫,演奏乐器或是唱歌。母亲的琴技巧不俗。如此,母亲便被留了下来。八个月后,我便降生在未央镇。

小时侯的我常常趴在夏老板的高台旁看我的母亲在那里弹琴。酒肆里特意垂下一道碧纱,而母亲便在碧纱之后鸣琴。我那时还不懂得辨别琴音好坏,只能说依稀不错。在我还幼小的时光中,未央镇的天空似乎一直未曾明亮过。一半阴郁一半明亮。浪迹天涯的旅人来来往往。觥筹交错的声音,西域人玩希腊纸牌的声音,下围棋的声音。母亲带有浓郁古典黄昏色彩的琴声氤氲其间,而我长时间的趴在那里听着,一直到夏老板拍拍我的肩,然后把我拉上高台。他朝我微笑着,然后问:“孩子,喝酒不喝?”
然后我勉力点点头。带着勉强的样子。夏老板为我在杯里斟半寸高的西域葡萄酒,然后加水。一杯嫣红的酒悄然淡化为绯红之色。香气悠悠。夏老板为自己也照此办理,而后向我举举杯子,微笑一下。
便是这么着,在陈酒的芳醇与旅人的吆喝声中,我在高台前度过了我的少年岁月。

我的家离酒肆不远。木屋。地方窄小。母亲是个喜欢喃喃自语的女子。在我少年时她总是晨曦初现时便携琴离家,到星辉烂漫时节,夏老板才用马车载着她回来。每天我都将下巴放在窗台上,一望到马车来了,便将身子缩进被窝,假装酣睡。吱呀一声,木门被母亲推开。她走到床前,伸手将我额前散乱的长发理顺。我将眼睛微睁一线,便看到她正在呆呆望着我。很久。很久。然后她转过身,走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便开始梦见长安城。如你所见,每一次我在那座水榭里等待良久,便会悄然醒来。咽喉干涩,头沉钝得恰似塞进了铅。好象喝多了酒一样。而后我便会看到母亲正背向着我,对着镜子静静的梳那一片如瀑布般垂落的青丝。她的脸色苍白,与黑发对照鲜明。她美丽的面容,带着飘忽悠远的不真实感……许是刚从梦中醒来的地步,我每次怔怔盯视母亲对镜自照时,总觉得自己的灵魂飘然出壳,在观看另一片风景。

又一些年过去了。那一天黄昏,十七岁的我在未央镇的街上走。天上散布着美丽如鱼鳞的散碎云彩,零零落落,带着闲适的味道。夕阳薄暮。街上稀稀落落的人们牵着瘦马在走着。时光已经入秋。每年这个时候,是浪迹天涯的人们思乡情绪最重的时候。壮年的酒客们在酒肆里大灌了一顿烈酒之后,便拍着桌子,扯起嗓子夸耀起在自家故乡如画远村里静等自己归去的娘子。鬓边已白发苍苍的老酒客们,缩在角落里,用冷峻的三角眼扫视着那些喧嚷的人们。在这一片喧嚣之中,我坐了下来。扬起手叫夏老板来一壶酒。

夏老板悄无声息的将一壶葡萄酒与一个酒盏放在桌上,而后离去。此人的举动俨然一只窥伺着什么的猫。静默而又温柔。在此间见惯了大呼酣饮的浪子们,抬头望见如此举动出挑的人物,倒也算是新奇的发现……夏老板回到柜台前,神色宁静的扫视店中的客人。眼神空漠。怕是没人在他心里留下任何痕迹。街上来往的鸾铃之声不时响动如碎冰相击般清越。邻桌有旅人醉酒,敲着桌子扯着一口壮猛的西北口音大呼酒来。帘幕之后,一个乐师在吹着胡笳。塞上风光一时飘忽摇漾不定。在这片喧嚣之中,我独自坐着,用右手持壶,注视着壶嘴中流出的那道殷红芬芳的酒水带着优雅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姿态,坠入盏中。这个过程似乎无比漫长……我想。周围的声音一直在那里喧嚣着。然而我无法继续等待下去。酒满则饮,花开则折。时候到了自然就得继续,没有人能够一直等待。
今天我想喝醉……我想。我又饮了一盏,甜香的酒余韵悠远,让我迷醉。又是一盏。喧嚣渐远,秋风声似乎更近了一些。仿佛在吹打着树叶的声音。零零落落细细碎碎。不是什么高贵的树木。只是望去不无寒怆的枯瘦树木,杂乱的生长在这同样寒怆、荒僻、遥远的未央镇上,倒也相得益彰。在这地处荒僻的未央镇,一切都带着命中注定听天由命的宿命味道。树木,流水,建筑物,乃至天空。一切的一切都与这个小镇合拍。在这里生活下去的人们,无一例外的变得肌肤粗糙,声音嘶哑,遇到外乡人便仿佛盯怪物一般死四瞅住看个不了,遇到有人提问则需要思考半天,方能讷讷的吐出几个辞不达意的字来。到而立之年便娶一个莫名其妙素未谋面的粗丑丫头,生一群崽子而后了此一生。我摇了摇头。没什么意义。毕竟摇头也不能解决什么。我已十七岁,对此流程心知肚明。生活在别处固然辛苦,然而在此终老也并无多大趣味。究其所知,我还只能在逼仄的小镇上寂寞的度过余下的漫长生涯。
大开的客栈门外,我望到了那棵大枫树。初秋风声弱弱。枫树叶已然早早的带出殷红的色泽,一片出人意料的绚烂。仿佛如我盏中芳香醇浓的葡萄酒一般带着殷红悠远的色彩。在风里簌簌而动。我注目良久,而后又饮了一盏酒……究其所之,如果说未央镇上还有什么与周围大异其趣之物,便是这棵每到秋天便殷红烂漫得带有梦幻色彩的枫树。外来之人望见它,无不惊艳。想来这棵大树矗立在镇中心,便好似几十坛辛辣粗劣散发出酒糟臭味的下等白酒之旁,放上一个夜光玉盏,盛着一盏暗沉醉红恍若梦幻的氤氲着如少女笑容般柔媚的芬芳香泽的葡萄酒。无论怎么看,都显得莫名其妙,大不合适。我注视着酒盏。倾斜的壶嘴之中,正滴下最后几滴芬芳洋溢如迟暮夕阳般殷红的酒滴。我将空壶放在一旁,而后将最后一盏酒拿起来,一饮而尽。

今天与以往不同的还在于,以往总是坐于村口犹如石狮子般神情整肃一成不变的算命先生李淳风,此刻却坐在了枫树下。一身洗得褪色的青袍。头巾扎得一丝不苟。冷眼望去,倒象是远足采风归来的诗人,正在树下休憩。夕阳落在他的脸上。已显苍老的他的脸,带着刀斧雕凿的深刻与风霜。眼神空漠的望着远方。

一拨客人离去。店堂里稀稀落落几个人分桌坐着,似乎也没了大呼畅饮的兴致,一个个低头饮酒,间或抬头望一眼夕阳。人人都眼神忧郁。夏老板在柜台边自己舀了一壶酒,取一个小瓷杯,自斟自饮。胡笳乐声嘈嘈切切。远远望去,夏老板脸色郁郁。如果旁人此时走进来,定然会以为他在这里独自饮酒,已经为时甚久。
我拿起空壶与酒盏,走到柜台前,站在夏老板对面。夏老板忽闪了一下远远的眼神,望见了是我,于是微笑一下--这一笑再次让我想到和蔼可亲的猫--然后为我斟了一盏酒。不无勉强的拿起酒杯,与我碰了一下。

“今天想喝醉。”我说。
夏老板用细微得近乎勉强的动作点了点头。喝了一口酒。双手合握住酒杯,远远望了一眼枫树。
“十七岁了吧,你?”
“是。”
“很久了。”夏老板微笑了一下,说。“第一次让你喝酒,你还是个小娃娃呢。”

胡笳声高高低低。曲回不定。我又喝了一盏酒。而夏老板只是浅浅啜了一口。我感觉到自己似乎确实来到了远方。我平心静气的和夏老板对坐饮酒,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很古老的事了。似乎远自我幼小时,便一直如此。
“我娘今天没有来弹琴呢。”我说。“她哪儿去了?”
“早上去接她时,她说她精神不好。我用马车载了她去清水河边了。”

很多年以前,母亲就有这样一个习惯。除却照镜子,她还喜欢在雨后的黄昏,独自在清水河边散步。镜花水月。似乎这就是她的爱好。在潺潺流动的清澈河水之中,年华悄然老去。而这一习惯也深深刻在了我的记忆之中。多年以前,在我还小时,一次在清水河边的玩耍使我邂逅了我美丽的母亲。那时她一身白衣如雪。绰约如仙子的漫步河畔。雨后的溪川带着一片淋漓的风景线条。在母亲的温柔足下似乎大地变得诗情画意。那时我伏在树丛之中静静观望呆若木鸡。一直到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依然难以置信那样仿佛昙花一现的美丽。

随着我长大,每夜我梦见的长安城中,除了那空空荡荡的水榭与那个与我对答如流的声音之外,还多了我的母亲。只是她并非如今已经逐渐现出岁月风霜的姿容,而是一个我从所未见的少女容颜。在梦里的水榭栏边,母亲倚栏而坐仪态万方。我悄然走近她。踏在水榭上的脚步声深邃隐约如空谷足音。于是我看见她对我转过头来。她笑着,笑得那么明媚那么烂漫。少女的脸上优柔明晰,没有年华老去带来的沉重刻痕。于是我听见她说:你来了?
母亲与我并肩坐在了栏杆边,她长袖垂下。她安静的笑着,笑靥如波光流动,余韵不止。她说:我一直在等你。
背后的男子开始对我轻笑。他说:她一直在等一个人……

她一直在等一个人。

我轻叹一声,收回了思绪。夏老板的眼睛正凝视着我。
“你都经常做些什么呢?”他用随随便便聊天的口吻道。
“没什么呢。”我说。
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和这个镇上许多的人一样,无所事事的观望行旅们在这个镇子出出进进,兴起时为他们牵马引路,落几文钱小费。诸如此类。三年前与塾师当堂吵架之后--荒僻的小镇上,本来也没有饱学宿儒肯来做塾师--我便不再求学,只是每天游荡于镇上。不断追想着那些梦境。那些遥远的梦境里我来到长安城,而后飞雪浩浩……

“该是找点事做的时候了。”夏老板的声音沉静平和。“你都十七岁了吧?不是我多管闲事。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出去闯了一遭,历练过一些世面。回来自己独自撑起一家店面。虽则在这荒镇开店不是什么值得夸耀之事,但是好好歹歹,是能够凭一己之力生活下去了。你母亲也不可能一世在店里弹琴--当然,即使她不弹琴了,我也会供给你们娘俩的生活……”他看到我皱了皱眉头,于是停了下来。
我拿起盏,埋下头,啜饮着酒。声音很响。夏老板显然明白了我此举的含义。他顿了一顿,放慢了语速,道:
“说到底,我是个陌路人。不该由我来说三道四。只是你这样挺好的一个少年,该当出去历练一下的。又或是你不愿远行,那么尽可以先在镇上找一份事做。若你愿意,那么到我店里来做一份活,可好?”

我缓慢的将酒饮干,将空盏放在柜台上,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夏老板。
“谢谢。”我说。
“容我考虑一下吧。现在一时还拿不准的。”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拖沓缓慢。风声轻了。叶仿佛也落得慢了。夏老板默无声息的喝着酒。深沉的暮色开始在周围氤氲开来。时间拖动。如冰封流水。又一天即将终了。我想。店中的伙计开始点起了灯。如星辰一般摇曳在周围。光晕朦胧。夏老板的脸在烛光下看来一片通红。从他粗重的呼吸声里,也可以闻到浓浓的酒味。
“哎,你知道么?那天你娘来的时候,也是这般的天色。”夏老板说。
“哦。”
“那天你母亲穿着一身白衣站在柜台前。喏,就在那里。那天她仪态万方,看上去就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那天她真的很美。我问她从哪里来,她说她从长安来。”
“哦。”
我斜眼望了一眼夏老板。他没有看我。他的目光穿越逐渐低落的暮色,望向那条开始黯淡的长街。他的眼神中有一种奇特的光在跳跃着。我知道他醉了。他在回忆着那一天我母亲令他惊艳的美丽。那些令我母亲显得莫测高深的关于长安城的话语,在久远的记忆之中,显得那么雍容高华。

我关于长安城的梦境来自于母亲经常对镜自照时的低低呢喃。在母亲的世界里有着另一个长安城。她屡屡自言自语的长安城是在一个秋季午后的长安城。秋雨方过的风清新中带着一点沉郁的气度。年少的她在那时望见雨后溪川漫涨,然后有一个涉水的男子牵马而行,素衣飘洒。母亲说,涉水的白衣男子,有阳光一般明亮的容颜,有星辰一般流动的眼眸,有曲水一般清澈的声音。母亲在说这些话时,眼眸闪动。我知道,她说的其实只是一个人。那就是我的父亲。
母亲说她一辈子都记得那个男子的容颜。那个男子牵马而来时对她微微一笑。就在那一天所有的思绪如大雪般冲破以往的阻遏势不可挡的奔涌而来。那天雨后长安城明晰萧然的线条从此深印在记忆之中,带着所有动人心魄的力量,铺天盖地的沉没在她的世界。

在另一个秋深时节的黄昏,我的母亲怀着身孕逃离了长安城如一只飞鸟远离一棵大树。她扔下了一切。来到了并州。八个月后她生下了我。多年以来在我假装熟睡的时候,我的母亲都一直呆呆的凝视着我的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的母亲其实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我的父亲。因为我和我父亲,是一模一样的。接下来的故事来自于我的猜想。在一个大雨滂沱之夜,父亲闯入了我母亲的房帷。在那个世家大族之中,一个少女未婚先孕乃是不可饶恕之举。母亲在那个黄昏怀着我带着她仅有的细软告别了长安。她说,在马车行出很远之后她回过头,就望见夕阳西下,西天一片嫣红。她望着那里怔怔的流下了眼泪。因为她知道那落日的地方,就是她的长安。


夏老板眼神中闪耀的光熄灭了。好象大火被骤雨击灭一般。他低下头,浅浅啜了口酒。即使已大醉,他依然风度从容。我必须承认,在这个荒远的镇上,除了我母亲之外,他是最接近那种优雅气质的人物。他已经住口不再提我的母亲。只是安静的喝着酒,望着门外的枫树。枫树下,李淳风依然在那里安静的坐着,仰头望天。
没有人会去跟他讲话……我知道。在已经醉意阑珊的时分,我忽然发觉我们三个人都是孤独的。在这个镇上。我很想去请李淳风喝一杯酒,但是我知道他一定会拒绝。而且我能够知道他会对我说什么。

李淳风:“你姓什么?”
“我?”
李淳风:“你姓杨,是么?哈哈!你姓杨!这便是天意!你姓杨!

在未央镇,没有人提起过我的姓氏。大家都叫我做无忌。叫我的母亲做琴姬。而每次李淳风望见我,都会上演如此的一幕。他哈哈大笑,笑得仿佛疯狂一般。我不知道我是否姓杨。我没有问起过母亲。但是,似乎对于我姓杨这一事实,李淳风确认无疑,而又对此得意忘形。这个姓氏意味着什么,我根本茫无所知。对于他,我只能选择敬而远之。如此而已。

夜色深了下来。开始有戴斗笠的客人们来到店里,敲着桌子招呼着酒肉伺候。朦胧的光影意境忽然就被打破。夏老板应了一声,步态虚浮的走出去迎客了。柜台旁忽然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呆呆望着前面摇曳的烛光,身前背后一片辉煌交相辉映,将我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我注意到客人们的斗笠是湿的,我这才发觉店外正雨声萧萧。秋季的夜雨悄悄将一切都裹入了沉默。呼喝劝酒之声离我远去。而我独自在这里饮酒。李淳风在雨中独自坐在树下,怔怔望着暗色的难以捕捉天空。我又饮了一盏酒,远自西域的甜香味道绵延流长,灌注在所有的往昔之中。未央镇沉默在如墨一般浸染秋风的夜色里。孤独的鸾铃声中,漫漫雨声渐去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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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3:19 |只看该作者
看过你几个东东了,都是看了个开头,然后就看不下去。你几个小说都是同一种模式的。--一个类似武侠的短篇除外。你开头就大篇幅的做环境介绍干嘛呀?你认为这种缓慢的叙事手法,能不能抓住读者呢?虽然你的语言不错,如古绢般华丽,然而也如古绢般拖拓冗长。长篇小说不只是华丽的语言平静无波的铺排啊,还有别的。比如语言的节奏,叙事的节奏,结构的合理,等。总之我没有看到这类小说应有的阅读快感,只感到了它的粘滞。你是不是应该在结构上考虑考虑?
要我看你还不如用那个短篇小说的语言来写,那样或许更能吸引人。
如果世上没有奇迹,就让我们创造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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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3:20 |只看该作者
很欣赏文沁可人这段话!
如果男女之间注定有故事发生,那么发生的故事一定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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