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 1423|回复: 3

[原创]幸福

35 主题	0 好友	232 积分

新手上路

青翼蝠王

Rank: 1

发消息

电梯直达

1^#

发表于 2007-8-4 13:03:0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季节。我们骑着马经过一片金黄色田野。一路上我不断地问父亲，还有多少时间能到。父亲的声音从前面的马上传来，不紧不慢。他没有回头，身体放松的像一个气球，马将他颠簸的左右摇晃，却始终平衡自如。我就是那一天学会的如何迎着烈日看天的，先将眼睛眯成一条线，阳光使眼睛噙满了泪水。这样就算看上好长时间，闭眼的时候，眼前也不会出现那些耀斑。
　　我嘴里叼着不久前随手拔下的一枝黄花。从嘴角的左边转到右边，再从右边转回来。每转上一次，花茎就要被我嚼软一截，不知名的汁液侵满整个口腔。这时，父亲突然转过头来说：“我一直觉得幸福就是一朵白云，各路神仙都想咬一口。”
　　打那之后，我曾多次追问父亲，那天他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他一直否认这么说过。那么跟我说这话的人是谁，当时正午的田野里就我们两个人。我还记得我的马走得满身是汗，热气从它不断点头的脖子上传来，两条光着的胳膊感到发烫。马的尾巴因为赶走贪婪的苍蝇，不断甩动，我的后背隔着衣服能感到那轻柔的拍打。
　　——幸福就是一朵白云，各路神仙都想咬一口。
　　他回过头来说的，两只眼睛看着我。好像在问“嘿，你是不是睡着了”，不等我回答，又转过头去。
　　你会觉得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想起来某件事，而这件事是如此重要。

　　等到不用仰头就能看到太阳的时候，我们骑出田野，到了元富镇。
　　进了城，父亲慢下来。两匹马并驾齐驱地走过城门的石板路。随着街上的人渐渐变多，父亲把我抱在他的马上，坐在他前面。坐下去的时候，我没有感到自己的重量，心里为马儿不必负担我的重量而感到欣慰。
　　父亲拦住了一个挑水的汉子，朝他问路。他们说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那人干脆把水放下，告诉旁边的人看好，骑上了我的马。我们一行三人朝城西走去。
　　后来我得知，那个人就是关四哥。我们的新邻居。
　　那年关四哥三十出头，身高膀圆，下巴上的胡茬子好像总这么短。当他笑的时候，脸就像在湖心扔了一块石头一样皱纹四处展开。这时候你不禁想到，他是这么高，可他是一个多好的人啊。他在药铺里当伙计，那个药铺的各种药材放在一个个小格子里，一直顶在了天花板上。可即使是放在最上层的药材，关四哥也能毫不费力地拿下来。
　　他身上总是散发中药味。有时候他会用粗糙的大手从背后蒙住你的眼睛，这时，你凭着他身上的药味就能猜出来。父亲曾开玩笑，如果谁得病，那么只要闻闻关四哥身上的气味就能好了。他失踪后的第三年又出现在我们家门口。当时我正去倒夜香，在门口遇见了他。他断了一条胳膊，软塌塌的袖子别在腰带上，脸上还是那样笑着。他问我要一块干粮，我赶紧回屋拿了三个馍，又在床底下拿出我积攒的三十块钱。过后他走了，我躺在床上又闻到了那种中药味。好像他就在屋子里。
　　第二天早晨，我跟父亲说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你做的对，咱们欠人家的太多了。”那天早晨，我还听到一个消息。镇上的首富傅凯家被盗了，祖传的一对翡翠狮子不见了。等到警察来了，傅凯又说不要声张。镇上的人都对傅凯的做法感到不解，傅凯这种人怎么会放弃追查的权利呢。再说，他一直喜欢那对翡翠狮子。
　　那对著名的翡翠狮子我一直到18岁才看到。非常小，绿莹莹的，攥在手心里很凉。卖狮子的人是傅凯家的管家。他穿着灰色的布袍，时不时地摸一下鼻子。看到我怀疑的目光，他解释说，那天晚上关四哥只是趁着夜色偷偷地潜进傅凯小老婆的房间，把她强奸了，并没有偷走狮子。
　　这话虽可以解释一些事情，但我不相信。柳管家当时把手掌往下一切，四处看看。当时我们站在元富镇最偏僻的一条巷子，这条巷子在元富镇的最西侧，原本有一个门通向西边的卧虎山，后来官府把门封上了。巷子两侧没有任何店铺。一面是大宁寺的院墙，一面是一座戏园的后墙。五年前有个戏子在这里自杀。
　　管家作了这个往下切的动作，然后又往四周看看，压低声音对我说，你猜傅凯是怎么死的。我说不知。是得了花柳病死的，那天晚上关四哥强奸了傅凯的小老婆，便把花柳病传给了她。傅凯和他小老婆就这样死去了。
　　那天，我花了二十块钱买下了这对翡翠狮子。我凑到鼻子上闻闻，又闻到了关四哥身上的药味，好像多年前他捂住我的眼睛，我闻到的一样。
　　既然这样，想来关四哥肯定死在傅凯之前了。我无法得知他如何使自己患上花柳病的，也无法得知他临死前的心理，但是我替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天晚些时候，天上下起了雨，我走在元富镇通向田野的路上，怀里放着那对翡翠狮子，一阵凉气从内衣透进来，冷得我直想哭。
　　在雨中，我又看到了同父亲来时经过的那片黄花。无边无际的黄花一直连到天边，天庭中，闪电象巨大的树根一显而过，雨云一下亮了，接着我听到雷声从头上滚滚而过。
　　后来她来了，站在我身边，问我在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
　　你说了，你说幸福象一朵白云，各路神仙都想咬一口，她说。

　　那天下午父亲也曾这么说过，后来我们来到这里，安了家。我们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关四哥。
　　我还记得，当时我坐在父亲的身后，看着关四哥高大的身体坐在我的小马上。我曾一路上骑着那匹小马，此时不禁为它承受如此的重量感到难过。我们经过十字路口，我听见有咿咿呀呀吊嗓子的声音。一扇黑木大门，挡住了发出这些声音的人们，门楼上的草在夕阳里不住地点头。父亲告诉我，这里是个戏班子。我们在一所房前停下，关四哥一蹁下了马，然后伸出双手把我抱下来。父亲则坐在马上抬头看着。
　　这就是我们的家。他说。
　　这就是我们的家了。我跟着说。
　　父亲和关四哥笑了。他们一边一个，拉着我的手，走进房子。墙壁、桌子、脸盆、水缸，房间里的物品布满了尘土，气味很怪。关四哥红着脸领来一个面皮白净的姑娘。她穿着一件粉色的棉袄，两条辫子在脑后盘起来，露出白皙的颈部。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关四哥说她是唱戏的。我不知道刚才听到的那些声音里是否有她。
　　我们叫她小翠吧，反正关四哥是这么称呼她的——小翠把墙上的画揭下来。小翠，帮忙换盆水。而小翠总是做这做那的，没有停下来过。在我以后看见她的那些次，她也总是干活的时候多。帮助莲姥姥纳鞋底子，给收麦子的男人们送水。当然，看到她给莲姥姥纳鞋底子，是因为我经常拉着莲姥姥的胳膊，央她给我讲故事；看到她给男人们送水，是因为我喜欢冒着毒辣的日头，在田间捕捉蜻蜓。我那时恐惧黑夜，从不知道黑夜里的小翠该是一幅什么样子。
　　只有一次，我才隐隐约约地想起有人说过，她是唱戏的。那一天，梳着朝天辫的玉儿拉着我，一边跑一边侧头对我喊“快去看戏了，有小翠。”我们飞快地跑在青石路上，几乎撞倒了一个馄饨摊。我们俩个穿过拥挤的人群，尽力站得靠近戏台。
　　我站在台下，想象力透过厚厚的戏妆，极力把她现在的样子拿捏成我所认识的小翠。可是无论怎样都不能成功。她甩动着长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哭泣。眼前这个人怎么会是那个又纳鞋底子又送水的小翠呢。可能这才是真正的小翠。
　　那天我们在台下看到了关四哥，我们俩像往常一样走到他跟前，一边一个拉着他的手。他恍若无知，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上的那个人。那天以后，我再没听过她唱戏。她出殡那天，关四哥和我站在坟头前。四周的风呜呜的，把黄花卷到空中，又落在坟上。
　　就是唱戏那天，镇上的傅凯看见了她。他先是差媒婆去说，后来又送上彩金，接着又在某个夜里把小翠抢走。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她在梨园后的一条巷子里自尽了。这以后，莲姥姥身边多了一个小媳妇帮她纳鞋底子，打麦子的时候，邻村来了一个卖水的。
　　当时关四哥站在坟前，一句话没说。身上的药味也闻不到了。天已经黑了，蟋蟀在唱着秋歌，满天的繁星好像地上的黄花。我好像听见他在身边说：幸福好像一朵白云，各路神仙都想咬一口。

　　还记得多年前我们在来时的路上，父亲也曾这么说过。
　　那天我们一路进了镇子，跟着关四哥来到家门口。小翠帮我们打扫了房间，把东西规整好。当天晚上，父亲带着我去拜访镇上的傅凯。父亲在路上曾跟我说过，是他邀请我们来这里安家，并且事先找好了房子。
　　一个家丁领着我们走进大厅，随后走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告诉让我们在花园等着，于是我们绕过长廊，走进了花园。我们望着四周的假山，人造湖，正在怒放的花，等了很久。傅凯的出现把我吓了一跳。他没有在长廊那里出现，而是从假山后横着朝我们走来的。仿佛在那里一直偷窥。
　　他这一辈子总是这样横着。他从不跟你迎面，因为这样你会看到他；也不从你后面，这样你会防备他。他总是横着朝你走来，在你身上得到什么，然后就此消失。这当然也包括最后的横死。
　　他出钱给父亲开了个裱糊店。每年的收账大半要交给他。每年临近年关，父亲总是一个人揣着一沓钱踏入傅府，回来时坐在灯下一个人叹着气。
　　来这里的第三年，父亲和我又见过一次傅凯。当时他让父亲给他的祖传的翡翠狮子做一个红木盒子。父亲跟他走进了那间密室。我一个人在花园里看鱼。
　　浓绿色的浮萍一片片浮在湖面上，间或有条小鱼倏忽游过，波纹就荡开了。一个影子倒映在我眼前。扭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个梳着朝天辫的小女孩。
　　你在干什么呀，她问。
　　看鱼。
　　这里有鱼吗？
　　有，我刚才看见了。
　　在哪儿？
　　就在那里，你等着，待会儿就能看到了。
　　我们蹲在湖面上，朝两片浮萍中间盯着。可是鱼一直没有出现。

　　她是傅凯的女儿，傅小玉。傅凯死后的第三天，镇上的人冲进了傅府，抢走了一切值钱的东西。当人们约我一起去的时候，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把她救出来。事发的前一天晚上，我把她约了出来。
　　那天下着雨，我怀里揣着那对翡翠狮子，冻得直想哭。
　　在雨中，我又看到了同父亲来时经过的那片黄花。无边无际的黄花一直连到天边，天庭中，闪电象巨大的树根一显而过，雨云一下亮了，接着我听到雷声从头上滚滚而过。
　　后来她来了，站在我身边，问我在说什么。
　　我说，我什么也没说。
　　你说了，你说幸福象一朵白云，各路神仙都想咬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