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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实验:《语言是历史的必然对称》(暂定名、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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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3:1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语言是历史的必然对称
这是一部寻找被历史遗失的文本(或被文本遗失的历史)的小说


汪建辉/著




【之一:一篇找不到历史对称的文本】


那一天早晨醒来,我进入了一个很奇怪的时间之中。在那个时间里历史消失了。
因为我看见了一种很单纯的,几乎没有历史与时代的痕迹的文字。

事情是这样,这一天早晨,我正在睡梦之中,猛然间电话铃声响了。我开始并不想理它,等待着那个铃声在什么时候停止。比如说就在下一个分钟、下一个秒钟。可是电话铃声却执著地响着,停了一阵,紧接着又再次响起。
那人一定知道我在睡觉。那人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我不得不起来接这个电话。一个陌生的声音。但是却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问:“你是谁?”
他说是我的一个远房的亲戚。可我还是全然不记得我还认识有这样一个人。于是他说出了一个名字,是我们村最后一个长老的名字。
我在电话这头点点头说:“这个人的名字我听我母亲说过,他死的时候我就在边上站着,那时我好像只有两三岁。还不记事呢。”
那人说:“你快开门吧。我就站在你家的门口。”
我打开门,一张黄土一样的脸上贴着一个大哥大。看到我,那人将脸上的大哥大移开,对我露出了微笑。说:“看看,看看,一看就像是艺术家的样子。”
我说:“快请进吧。”
在屋里,他坐下来,我们一起缅怀了我们村里的最后一个长老。要说明的是,不是因为我们喜欢怀念,而是因为现在这个长老是我们唯一可以进行交流与沟通的媒介。
我说:“最后一个长老死了,意味着一个时代就这样结束了。”
那人说:“是这样,现在村里的新的规矩还没有形成。有很多事情不知道该怎样处理,就这样放置在那里。有些有形的就坏掉了。有些无形的,就找不到了,唉,是忘记了。即使是年纪最大的人也想不起来了。于是我们想――记忆是靠不住的。只有文字是永恒的,只有它们可以将我们放置在头脑里的东西保留下来,并一直传下去。”
我说:“是这样,语言是历史的必然对称。什么时代对称的必然是什么语言。比如说你手上拿着的大哥大电话,在没有大哥大的时代,文字里是不会出现这个词汇的。然后也不可能出现你用大哥大叫门的场景,而应该出现的是‘叩、叩、叩……’的敲门声。可以断定,那样的话邻居们都会知道我的家来客人了。另外从敲门声音的大小及喊门的口音,邻居们可以断定你是从乡下来的――由此他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我是来自乡下的。而现在,也许根本就不会有人知道我家来了客人。因为我们的交流是一对一的,没有第三者在场,也没有第三者知道。这也就是现在社会人逐渐变得孤独,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慢慢地变得淡漠的根本原因吧。”
那人说:“你真有文化,光敲门就说了那么一大堆的道理。看来我是来对了。”
我这才想起他的来意。主要目的是什么?我问:“光顾着说闲话了,忘了问你来的目的是为什么了。真不好意思。抱歉。”
那人说:“你还记得么,村里的最后一个长老有一个儿子?”我点点头。那人接着说:“他最近也死了。死得时候他手上还抓着一叠稿子,他抓得可真紧,我们不得不将他五根手指中的三根砍下来,才将这些稿子拿下来。喏,就是这些。”说着他从背着的包包里面拿出了厚厚的一叠稿子:“都在这里了,村里的人轮流箸都看了,是一个很美的故事。每一个人都哭了。但哭完之后,没有人知道是在为什么年代中的什么人哭泣。因为这本书里几乎没有什么时代的影子,好像把它置放在近一百年来的任何一个时间都可以。”
“村里的人为此很郁闷。有很多人都为此病了。他们固执地想知道故事中的‘她’与‘他’是谁,这样他们才会心中释然地明白泪水是在为谁流的。于是他们委托我来找你。你是村子里惟一的一个作家,大家的希望就寄托在你的身上了。希望你找出这个故事发生的具体年代,这样大家每次在流泪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时代而哭泣的了。”

下面就是这部小说。我仔细地看了一遍,总体上可以判断这部小说的故事是发生在白话文产生之后。因为小说中提到了鲁迅。但问题是村民们在争论的是:这个故事是发生在一九四九年以前,还是之后。争论是带有立场的,因为由此可以判定一个制度的好坏。并由此可能引发一个人的世界观的改变。
我不敢妄加评论。只有将小说附在书中,请读者自己来看一看这个美丽而凄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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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3:17 |只看该作者
《人――个人――社会――以及命运》


上篇
――如果要认识人,就必须离开人

她早醒了,甚至可以说她刚睡时就已经醒了。她整夜没有睡,但整夜闭着眼睛。
她把眼睛睁开,把心里积蓄的忧郁,释放出来,顷刻小屋涨满了一片黑蓝的颜色。她从窗外看出去,星星一眨一眨地,渐渐地,忧郁四散开去,黑蓝缓缓地转为淡漠,将星星淹没――以光亮遮蔽明亮。
星星点点没有了,天空一片浅蓝。
天就要亮了。她起身穿衣服,没有一丝倦意,头脑异常的清醒。她感觉到那块将脑袋填得满满的棉絮,经一夜吸收脑海中的水分而收缩成很小的一团,并缓缓地沉落于记忆的深处,静静地躺着,不动。她将头摇了摇,脑海中如海洋般荡漾,而那团浸透了的棉絮只是懒懒地蠕动了一下,像一只肥胖的蚕,伸了几伸扭了几扭又不动了。
她站着不动,凝视着窗外。淡蓝的一片,没有星星。太阳也还没有升起。静,静的阴涩。
她站在那儿,一直到东边的天空伸出一片短短的白色,如大海上极目处驶来的一艘白帆船。
屋子静极,她如雕像般耸立。这时,从屋角转来一个声音;这声音暗哑、苍老、苦涩,像一把使用旧了的锯子,从屋子的另一头生生涩涩地拉来:
“就走吗?”
屋子某处的尘土开始驳落,锯木屑般散了一地。
她颤栗了一下,缩了缩脖子,感到身上一阵奇痒:
“嗯”。
那声音停了一阵,接着是一阵急喘。这使她想起了昨天早晨爷爷起来做饭拉风箱的声音。今天她就要离开他了,而他也同时不能离开他的那张木床。厚重而僵硬的棉被已经是多年末拆 换了。它盖在爷爷的身上,垂死地搭拉着。透过这海洋般的颜色,她望着爷爷,眼睛涩涩的、冰冰凉凉的,一切都在晃动,木床、木屋、爷爷及那张矮小的放在灶前的小凳子,时左时右、时近时远。泪从她的眼眶流出,刚流出来还没有爬上脸颊就被这片湛蓝的海洋吸收并传递了出去。
爷爷没有看见她哭,没有看见她脸上的泪,赌气般地将喘气风箱似地疯狂地拉了一阵之后便停住了。
再也没有一点声音。
静。
死一般地寂静。
爷爷死了。
她知道她也该走了。在爷爷走了之后,她也开始动身,向前迈开了脚步;与死亡一同上路。

从家里出来,顺着一条小路一直向前走七公里便是一个岔口。
她出了门,小心地将门反锁过来,像是怕惊动了爷爷。这就是爷爷的墓。她做得很细致:拧腰、返身、拉门、搭扣、上锁,如一丝细长的气从鼻孔中吹出,远远地、悠悠地……她耸立 了片刻,墓碑般在爷爷的墓前耸立了片刻之后便转身而去。
爷爷一定很伤心,没有看见她哭,没有看见她的眼泪。她从屋里走出来,从屋子里小小的湛蓝的颜色走进屋外广阔的淡蓝色的海洋。
太阳还没有升起,那叶驶来的帆船的帆影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到最后她发现驶来的并不是帆船,而是一个日子,一个决定昨天过去,今天来临的日子。
她走出门,灰灰黯黯地向前去,晃过稀少的几栋屋子之后,便再也不见一户人家。路边的树越来越密了,她感觉有一些透不过气来,回头望了望,从树梢的顶端望出去,几缕越来越粗 的炊烟已高高地竖起。她的嘴唇动了动,突然嗅出了一丝淡淡的粥味,甜甜的,但更多的是柴烟味,她想起了每天早晨爷爷坐在灶前被炉火映得通红的脸,她躺在床上数着爷爷脸上的皱纹里还藏着的皱纹,有的几根绞到了一起,怎么也理不开来。
爷爷老了,老的再也老不下去了;在她对爷爷的皱纹经过了研究、探讨、清理、失败、绝望了之后,爷爷再也老不下去了,死了。
刚才她返身关门,最后望一眼爷爷时,她发现屋里有些显得潮湿、阴涩,爷爷的脸阴阴暗暗地埋在被子中间,朦朦胧胧地有些飘溢的姿式,这样使她觉得他去得安详。忽然间,她想起 了爷爷在对她笑,笑着说“这就走吗?”“嗯……”她不敢再往下说去。爷爷的脸变成了模糊的一团,她怎么也调不好眼睛的焦距。

脚下软软的,是一片绒毛般的小草,小草的两边是墙一样密集的树。路是绿的,路两边的低处是褐色的树干,高处是深绿色的枝叶;路上的绿像是被雨水从树冠上冲洗下来的浅绿颜色,有些温柔静穆,这使她有些许的轻松。路很宽,很崎岖地在她的脚下延伸,如一个很懒的 人伸的懒腰,她觉得伸懒腰的人的舒适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很轻松。天空一抹如洗,风顺着小径行走,蛇般向前窜去,一切都是那样干脆、快捷,她决定忘却爷爷,让风将他的影像带走。
爷爷走了,随着风。
突然,她站住了,站在一个岔口上。面前的两条路闪着神秘的光,树长到此处停止了,前面是一片开阔的荒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人到过这里。她回头望去。走过的路的如一条通道。太阳模糊地照着大地,她眼前出现了一片奶油的颜色。悠远。淡泊。深隧。
路像鹰的两只爪子一样抓向荒原的深处,她定定地向前望去,不知道该选择哪一条。荒原的风呼啸着兜起一包灰尘远远的去了,又是一阵寂静。过了一会,她听见左边的那条路响起了 一阵习习索索的声音,渐渐远去,这让她很自然地想起了爷爷,并在脑海里清晰地为他劈开了一条道路,如王母娘娘的银钗在天空滑过时出现的那条银河。银河两岸是无数的星星点点的记忆。爷爷轻轻地走过,像一阵气流向深处滑去……。爷爷去了,在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
她选择了右边的那条路。爷爷那深刻的皱纹,令她畏惧,她看见爷爷向她仰了仰那张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脸,灰朦朦地不一会便模糊了——向荒原的深处逝去。

她不愿跟爷爷去,她迈动脚步向右边而去。阳光越来越热,脚下的路也越来越嶙峋,四周越来越苍凉。死一样的荒原,一些半死的榆树,树皮已脱落,露出牙齿般的内瓤,做出最后的抗争。它们撩着牙的样子极为狰狞、顽强。一种不屈的精神;即便是死也不屈服。而她却不能。她从学校逃到爷爷的身边,而后又从爷爷身边逃走……来到这儿。她不愿去死,她不能忍受任何形式的死亡。
“学校、学校、学校……”那个人站在讲台上,喧讲着真理的声音。不知道为了什么每当她看到那个瘦长、戴着变色眼镜的人站在讲台上时,她便想起了西方的传教士,他们长途跋涉,不畏劳苦布道、宣讲。她记得祖母对她说的故事: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旱晨,有一个人走出了家门,带着一肚子的新思想。他一路行走,一路劝说。那一天,天空仍旧亮的透明,甚至只要凝神聚气就可以看透人的五脏六腑。这是一个好兆头,果然他来到了一条小河边,河边长满了绿草,河水缓缓地向远处流去。当时没有人会想到河水要流进大海。一阵微风吹来,河面的水波荡漾起来,如风骚的女人笑得花枝乱颤的情景。河水像一条巨大的水蛇,蜿蜒着将大地及大地上的人缚住,又像女人扭动着腰肢献媚着男人;圈套、罪恶、欲望、的陷阱。那人拧眉沉思,决心将所有的人解脱出来。就在这时,风止了,水静了,空气不动。在宁静的空气中他看见了一个渔人正在河上网鱼。于是,他对打鱼人说:“你来跟着我,我要你得到人像得到鱼一样”。打鱼人跟他去了,他要去网人,却被别人给先网住了。

瘦个子站在讲台上,那副变色镜使他的目光有些深沉、难测。她想在那茶色的玻璃片下面一定有一个陷阱。而陷阱一定是猎人挖的。她又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在一个原始的森林里 居住着一个人,他与野兽一起生活,即无法克制它们,它们也拿人他没有办法。人与兽一直和睦地相处着。有一天森林里来了一个山外人,山外人教山里人在地上挖了一个陷阱,并架上树技盖上草。伪装好了,于是山外人走了。山里人守在陷阱旁等着一只只的野兽掉了下去,而后一只只地将它们杀死扛回家中。由于捕杀的野兽多了,吃不完,便将它们悬于屋外的梁上晾晒。
“胡瞻尔庭有悬特兮?”瘦子在讲台上讲着,窗外的太阳钻出云层,直射在他的脸上,茶色的眼镜开始变黑。她无法看清底下潜藏着的陷阱。她对同桌的同学说:“有人在老师的脸上挖了两个陷阱,并盖上了伪装,我们正在往里陷,越陷越深。”同桌吃惊地望着她,她看到同桌的脸上也被人挖了两个坑——只是还没有来得及盖上伪装。
瘦子老师在黑板前站着,目光扫过一个个人的面孔,像一条浸湿了的抹布,学生们五官清晰可见,这使他很满意。齐腰高的讲桌遮住了他的下半身。他走下讲台,坐着的学生也与他齐 腰高。他的目光停在了一张面孔上,并在她的周身缠了几缠绕了几绕。他开始收回目光,这次他发现自己的目光像被钉住了般钉在那里,拉了几拉,却很狼狈地发现自己犹如被一条橡皮拉住了,越往后拉,回力越大。终于他疲倦了,向前踉跄了几步才站定,可就在这一瞬他发现她惊鸟一般飞去。瘦子老师将目光朝她飞去的方向扔去,可目光在飞行了一阵之后就无力地落在街道的人群之中。怨声四起。行人丝毫不顾,仍低头走自己的路。

她被瘦子老师叫进办公室是两天以后。当她怯怯地走进教室,在椅子上刚坐定时,从门口便传来了一个声音——这声音先是在空中支撑起一个巨大的几何体,然后从中抽出了一条线流 进她的耳里,于是在她的耳里响起了“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到我办公室来一趟……”的声音。她站在他对面,眼睛看着脚尖。当她抬起头时,看见瘦子老师将他的陷阱盖摘掉了,那两只枯涸的黑洞仿佛在说:“我要你自投罗网。”看来他也有不需要掩饰、透明的时候,这极度的、忽然出现的透明度使她惊恐起来,她不能适应,将头低的更低了。两分钟后她听见他湿湿地问:
“喜欢——我——的课吗?”他有意将我字拉的很长。
“嗯。”
“喜欢什么?”瘦子突然间觉得自己高大了许多。
“鲁迅。”
“喜欢他的什么呀?”瘦子又明显矮小了许多,并将“因为他是男人吗?我也是男人呢。”这后半句给压了下 去。
“走自己的路,让人说去吧!”
“……?瘦子老师想起了前天他的目光落地时人们不闻、不问、不顾的情景。
他感到有一些沮丧,从桌子上拿起变色眼镜,戴上。走出办公室,他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太阳并不那么刺眼。“世界本来就是阴郁的”他对自己说。
所有的人都浸泡在这灰暗的调子之中,但他是唯一的例外者。瘦子老师兴奋起来。两只细腿筷子一样在空气中夹着,他要像吃饭一样将陷入陷阱里的人一一夹起吞入肚里。
多么豪迈,瘦子老师满意地想。他的喉节同时咕噜了几下,干脆、利落。随后又从肚子里涌起了一串饱嗝,他抿着嘴,伸手在嘴上很有昧地抹了几下。那个坐在她旁边的女生等一会儿会将她的一切细节都告诉我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会胜利的,她会对我百依百顺的 。

现在,那个时间又要到了,他转过脸,看见目光的尽头露出的那张忠实的告密者的面孔。忽然他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身体在顷刻间膨胀着。形象开始高大起来,他将手插在腰上形成〈  〉字形,缓缓向她踱去,在距离两尺远的时候,他们都站住了。
他努力让自己满不在乎:“她最近的思想情绪怎样?”
“……”(她说了些什么,我听不见)
说完,她的同桌就转身离去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他又点了点头,像是在赞许着。他想在必要的时候也应该在她的脸上盖上一副盖子——陷阱。然后他快步地回到了家,将门反锁,摇 了摇,晃了晃,推了推,觉得关实了,便放心地将背靠在带有黑色血渍的墙上。喘息片刻后,很戒备地打量了一下墙角、床底、柜侧、桌下,确定没有问题后他拉亮了灯。屋内装饰的很别致,一张像圆桌一样大小的床,床上帖满了她的画像,床顶垂着一根软软的绳索,滑腻腻的,很无情的样子。他靠近它,摘下眼镜,将它套了进去,狠狠地勒紧。他有些透不过气来,拚命地将绳索一推,眼镜秋千般荡了起来。一阵晕眩,他倒下了,像风中的麦子一样伏在她的身上。瘦子老师呐呐的说:“哦,终于如愿了”。
他很幸福。在经历了久的不能再久的体验之后,他睁大了眼睛。绳索静止着,肃穆庄严。眼镜吊在上面不动。
“下来”,瘦子狠狠地说。眼镜不动。
“下来”,瘦子大吼起来,眼镜颤栗了一下又不动了。
瘦子绝望地将陷阱关闭了一会儿之后,突然爆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眼镜取下,戴在脸上,拉开房门扬长而去。现在好了,他在心中对自己解释,信念的作用是无限的(包含了 这种胜利的方式)。这使他永远不会失败。

瘦子老师在风中行走。风很大,他有些不能控制自己了。他忿忿地想:我连自己步伐都无法控制,我生命的根基在无望的风中悬浮飘摇,瘦子老师飘着、飘着,思想也跟着活跃了起来,眼镜的颜色开始变淡了、浅了,他看见了陷入陷阱里的人,那里面竟然有一个人就是他自 己。他无望地在陷入陷阱的人群里徘徊。他看见了自己,他发现自己的目光变得忿怒起来,直直地射向他:这是无比深隧、绝望、无比痛楚包括嘲讽、讥笑、轻蔑的目光,如冬日里升上中天的太阳,冷冷地挂着。瘦子老师加快了步子,迅速逃离自己。这时他很庆幸有风。他风一般他行走,躲避那束冷静而又时时显出睿智的目光。“远了……远了”,他对自己说。 “远了……远了”,他知道自己此时是风中的一枚翻滚的落叶。“远了……远了”,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空虚,越来越弄不清楚自我存在的意义。瘦子老师迅速奔走,他看到农贸市场从眼前一晃而过:他想起了秤,秤表现的价值在于份量,而他的重量早已失落了——瘦子老师迅速飘动、翻滚。他看到了市政府大楼:他想起了从大门中开出的高级轿车,一样地在风中翻飞,坐在车上的人借助车的动力比他快地滚滚而去——他有了一些快意,恶意的快感;瘦子老师在风中翻滚,他的思想欲望也在风中翻滚。他将他的所有思想、欲望,及感情统统扔掉,抛得很远很远,时间上像是几个世纪,空间上又像是几千公里。更像是扔入了另一个空间:地狱、天堂。他感到一阵阵舒服、快意、乐观。他无比自豪地滚滚翻动,一日千里;超越、超越、再超越……他有些陶醉了,轻微的、和旭的,如杨柳般春意无尽地摇动……突然,他感到浑身一震,心、手、足、想象、欲念、快感,一切的一切刹时停住。静、死亡的静,无思无念无欲的静,他闭着眼睛觉得一切都没有了。空洞;一个空洞向他滑来。他顺从地进入了进去,一阵令人恶心呕吐的黑暗,周身的寒冷,周身的不适。终于,滑出了黑洞。他眨眨眼,眩目。他又眨了眨眼,朦胧。他再眨眨眼,他看清了,他正卡在街边花园中的一排低矮的绿化树丛中,挤挤的。他动了动脚,不行;他伸了伸手,没用。他看了看自己,发现竟自己是一枚枯叶。他放眼望去,看见一个充满了荒颓的花园,绿化树的叶子已经脱落,黑色的树皮也已斑驳,露出撩牙似的白光,这令他感到狰狞的恐怖。花园中的亭子已塌去一角,如犯人认罪时低垂的脑袋;在亭子的芨芨可危的檐下坐着两个老人,似乎是在谈论他们往日的爱情,因为他们的脸羞红着;他的心猛然收紧了,紧紧地包裹挤压着他(枯叶),他听到一阵卡卡的声音,亭子塌了,一阵烟灰之后,又是一阵死亡般的宁静,同时,他看见自己的躯体也在断裂。“我要死了”他绝望地将目光垂落在地上,这时他看见了,刚才在风中抛出的东西,全都聚在这一排排紧紧匝匝的绿化树底下向他招手,再定睛一看,原来它们只是一些纸屑、碎布、尘埃、杂物。怎么?我竟与它们为伍?它们原来竟是属于我的一部分?一阵恶心向他涌来,又是一阵晕眩,瘦子老师闭上了眼睛再也不敢睁开。

过了很久,他计算不出这些日子。这一天他突然听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一个细而柔密的声音,那声音荡荡地从九天之外,蜿延而至,如吐丝的春蚕将他缠绕。窒息、痛楚的窒息,他 觉得要死了,他下决心最后看一眼这生他、育他、爱他、害他、骗他的世界,他的最后一丝勇气、恶意、欲望使他以莫大的勇气睁开了眼睛。看见了,他看见了,在公园中那最扭曲、最古板、也是最古老的树上挂着一只万般无奈而疲惫的太阳。太阳终于沉下去了,即便是这颗老的骨头铮铮的树也悬不住这充满了痛悔与荒诞的太阳。没有谁能托得起沉重的悲剧情结的太阳。太阳直线般坠下去,摔裂的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乌云,染红了天边的大地,染红了天边的草木。染红了天空。
他看见那棵古老的树下站着一个女人。他知道那是她的同桌,迅速漫延的血将她淹没,血铺过来了,血四散漫延,血也将他包裹了,血越来越深,越来越黑,最后如结痂般在整个宇宙 冻结。冻结了的宇宙使每一个动作都无法隐藏,使每一个细结都无法遁逃;一物动则万物皆动。他听到了一种声音——细微。迅捷。他知道有某种东西要降临了,他听到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射来了一束利箭;这利箭刺进他的心头时,他颤抖了一下,感到眼前发白。果然,路灯亮了,黑暗迅速向上逃窜,弹至一个高度时不动了,他知道黑暗在那个高度的姿式是做俯冲状。灯光使树下的她的同桌的影子跳了出来。由于树影的遮挡他有些看不清楚,但从那影像的脸上反射出的两道白光来看,他断定那是眼镜,跟他脸上的陷阱盖子一样的眼镜,他有些惶惑:那是谁给她的?
瘦子老师感到一切东西都在离他而去:他成了一付被抽空的躯壳,他更瘦了,他站不稳。

脚下的小路蜿蜒、曲折地向远方伸出它的身躯,像一只蛇,游动着突然间停住了,不动,就躺在那儿,死了。小路旁边是一丛丛发黑的杂草。有时也有一些草顽强地将它的根植在了路 中,展示着它零乱而饱受践踏的身躯,白黑白黑,像是一块锈迹斑斑的白铁皮。它们伏在地上,不动,不时承担起人的脚步,还有牛、猪、羊的蹄爪。“脚”和“爪”,这又使她想起了人与动物的区别——不仅在形体上,还在语言上;多美的脚啊,多美妙的脚步……
就踏着这么一条小径走着,不久便出了这仅有1米宽的黄土小路,她的眼前豁然开朗了起来。阳光如大海一样倾涌而来,把天空胀得满满的。静,被塞得满满的静,一切都动弹不得, 在寂静中一条小溪如银带般穿过死亡的原野,向远处的大海抛去,仿佛是它将这荒原缚在了地球上,否则这草地、这树、这荒原,这里的一切都将浮向浩翰的宇宙。
她迎着太阳而行,阳光随着她的走动向两边分开;太阳腾空而起,宇宙随着太阳的行走向两边分开。
空气静得透明、纯粹。拐过一个弯,她看到路旁的土堆上矗立了一块石碑,石碑四四方方的似一个巨大的石头匣子,在石头匣子的两边各立着一棵长青树。树笔直,挺拔,如两支绿箭耸立在荒原之中,召示着生命的力量与意志。没有一丝风,没动静,她站在石匣的前面,心头沉沉的,仿佛这石头就是她生命的征象。她突然感到这石头就代表了她:她的生命、她的意义、她的沉重、她的位置。一种同情、同感的冲动使她扑上前去抱住了石头。她的手指在光滑而冰冷的石头上留下了斑斑驳驳的痕迹。很久,她的心灵之恸渐渐平静。良久,她感到手指下的石头开始驳落,沟条状的驳落。
她激动地在石头上抠着挠着,在土屑落尽之后,她看见在石头上刻着四个大字:“认识自己。”

十五分钟之后,她离开了这块石头,继续向前去。太阳在半空中俯着脸庞,注视着这个旅者,注视着旅者身边无尽的荒原。她轻松地走着、跳着、跑着,如一只云雀,真正的属于天空的云雀。压在心头的石块不见了,她感到在飞、飞呀、飞呀……在极端空虚的大气里,她非常充实地前行。
一只苍鹰飞来,在她身边转了几圈,长鸣一声之后高高飞去。一只大雁飞来,在她身绕了几圈之后长鸣一声远远离去。一只银燕飞来,伴随着她飞行一阵之后长鸣一声,滑滑地离去;她感到无比地自由,无比地快活,无比地欣慰。
枯死的树迅速向后退去。零乱的石头迅速向后退去。蜿蜓的路迅速向后退去。荒原迅速向后退去……
远远地,她来到了一条小溪的入海处,在闪亮如银的小溪边的被水冲的得滑滑的,被岁月熬得黑黑的岩石上边她看到了一个男孩,他仰面躺着,流水一样的和风在他的身上不断徜徉,把他弱小的身体上镀上了一层银光。海潮伴随着银光轰轰隆隆地向她而来,化出了一道道闪光的弧影。她的血管膨胀了起来,如充气的气球,令人晕旋不定。好美好美……在这远离尘嚣的地方,两个戏倦了的躯体:好美、好美啊……小溪银灰,石头褐黑,交相地辉映着。
越过一片波纹般的沙滩,她的身后留下了两行月芽般的脚印,偌大的海岸,她哪里都可以去,也可以不去。“这要由我自己来决定”她毫无顾忌地想。海蓝得发黑,沙白的橙白。风夹带着鲜新的空气在这里欢舞。海波荡漾,椰树摇摆,海鸥在透明的大气中飞翔掠剪,形成无数条象征性的波浪,她相信这种波浪与她的生活道路有着某种神奇的联系。
她来到他身边,将两行平行的月亮形虚线推移至他的面前。这两道永远也不能以靠拢的形式出现的平行线以它的悲剧的形式创造出了人间的这一出喜剧:风在这时停了、海浪静止不动,注目着这一切;这平行线与另外一个小小的点重合相遇了。
她站在男孩的面前,俯视着他头顶上乌黑而细柔的头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男孩用力地昂起头望着她。他们对望着,交流。两个生命的交融,两个生命的依偎,大自然中同一质的具体交通。良久,她看见他的脸挂上了两串夹豆般的泪珠;他看见她脸上也滚动着两行雨点般的泪珠。此时她知道孤独不是纯粹的属于某一个人,而是存在于人的同一处境中。他们一个俯视、一个仰视,突然她感到这有些不公平,他们是同等的,他们的存在是平等的。她蹲下去,在她能看见的一切急剧上升并突然停止了之后;世界在瞬间变得出奇地静,风停了,浪静了,椰树不动。她伸出手捧住他的脸,静谧地注视了一会后,将手向他的脑后滑去。他听见一个极为细密、轻柔的声音撕破空气在周身移动,他听见了天籁的声音,一阵暖流从头顶流入心田,流进脚底,然后又涌入心田。她感到自己升腾了起来,在自然中无束无拘地升腾,她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在这凝固的一刻,他们的泪浸湿了对方的肩头。在这静穆的时刻,他们听了遥远的、细致的,又极为真切的心灵的声音。这是在人群中所无法体验到的。她感到幸福以极,那个滑溜溜的、朦胧的生活把柄,人生把柄,爱的把柄正握在她的手中,这就是生活,我的真实的生活。这天,这海,这沙滩,这椰林,显得那么真实切近,伸手可及,喧嚣那么遥远,罪欲那么遥远,隐晦那遥远。她将情怀敞开来,把所有的浓雾、隔阂、遮蔽都清除出去;过去那么遥远,而现在随着一层厚重的浓烟散去之后,世界变得无比清晰、纯粹。她感到无比地充实,像一个沉甸甸的实体:“天、天啊……天赐我生命,天赐我感情、天赐我思想、却不赐我过去十三年真实的生活;天,天啊,我既然找到了生活,找到了自己,就不要再强加于别的什么我不愿的东西,你放了我吧,让我自己去吧!你认为我必须为人群所同化吗?你认为我必须与历史同步吗?这美丽世界的美丽就是因为它的怪异、荒诞、污秽、正义、博爱、对立、清除、保护、自欺、自慰、专政?什么是正道?什么是歧途?我一直按照自己的意愿寻找,我为自己寻找,为自己祝福。我是我的,我做我自己愿做的,我不怕罪,不怕罚。可你们却阻死了我的路,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的生活,我要我的生活……”她的眼里又流出了湿津津的泪水,生命之爱的泪液在她的眼里闪烁,如来自天空的辉煌。这束光辉直直地照在小男孩的脸上,使男孩的周身一片灿烂。
男孩的微笑、信赖印在她的脸上,合着她的目光回返在天空中,合奏出庄严而高贵的音乐。

她领着男孩,向椰林的深处走去,身后留下四行月亮形的脚印。有时脚印成了两行,那是男孩走累时她将他抱着走时的足迹,这足印很深,像两排渴望的眼睛——这使她又想起了瘦子 老师眼睛上的陷阱。有时,一枚贝壳被她踩在了脚底下,于是她感到有一种很钝的力量从脚底向她的心脏挤压。她的心紧收了一下,将男孩放下,她牵着他的手,几乎是一阵小跑,两双大小不等的脚印向前伸延……
椰树一棵棵被抛向身后,又有一棵棵的椰树向他们移来。椰树上成熟的果子,流星般向后流动,她觉得这是穿行在宇宙太空之中,不受任何引力、重力的影响。她们自由自在地漂浮。
天边被太阳烧得通红,印红了半边的海水。太阳在落下去的一瞬间——与大海与天空与椰林连成了一体,世上的一切都在自由组合:先是海与天连成了一体,后是海与沙滩连成了一体,后来是沙滩与椰林连成了一体,万物都连结在了一起,灰灰朦朦、暗暗淡淡,像是照相时调错了焦距。天完全黑了,她在椰林里向外望去,模模糊糊的,只有星星在天空中神秘地眨着眼睛,显得格外醒目,她想也许这就是激发人们思考的东西,就是人们思考出来的思想的闪光点。夜硕大无朋,海潮一下下地冲击着沙滩,艰难地爬上海岸,不等歇息片刻便又退回去;没等这些完全退尽又有一排潮水涌来,将退得慢的一部分复又推上沙滩、爬行。潮水声迅速占领了黑暗的格外空虚的空间,并向四处幅射。很快空间便被挤满了,有些窒息,她挥了挥手让空气鼓荡起来,于是潮水声便从宇宙中的漏洞处——星星的眼里钻出,滋滋地如锅盖上透出的热气。夜静得舒展。海浪声不断地传来,不断地传出,她坐在细柔的沙上,背靠着一棵椰树,搂着男孩,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她转过脸去,看见走廊的尽头出现了一张平平的脸庞。她忽然感到嘴唇发干,浑身紧张。她们对视着擦肩而过,目光充满了仇恨与敌意。她返身看她:她的同桌头也不回地走进瘦子老师的办公室。她坐在座位下,过了一会,同桌回来慢吞吞地坐下时,装得漫不经心的自语:“老师太忙,连跟我讲话的时间也没有。”她转头看她,发现她的脸没有了,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陷阱。
——爷爷从山里回来,推门进屋,在屋内便荡起了绿色和红色的涟漪,织成柳枝与沙枣花的印象。她向爷爷迎去,爷爷捧起她的脸端详着,仿佛看着逝去的日子。她从爷爷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爷爷在时间的海洋里努力振臂回游,她却不由自主地向爷爷滑去……
——讲台上老师在讲授圆规课。老师手上拿着圆规将它的一支脚支在黑板上,另一支脚吱吱地响着转了一圈,一片黑色的背影中跳出了一个白圈。这圆圈无限地放大起来,将她套住, 然后收紧。她感到气息不畅,金星纷乱地从眼里蹦出,弹落在地上,叮叮当当,活蹦乱跳。她想起了鲁迅笔下的“圆规”。圆规永远也走不出圈子,她越来越晕眩,几乎透不过气来。下课铃响了,老师夹起教具走了,在她的视线里制造出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她脱口而出: “圆规忿忿地去了。”
——她记不起父母的模样,即便想起也是一次一个样。
——爷爷唱的那支歌又在耳边萦绕……
——月光溶溶地照在大地上,胶一般地从椰树叶的间隙间滴下,粘粘糊糊的。太阳照耀着月亮,月亮印照着大地。这是一个夏夜。月光把大地弄得灰灰白白的,如一只沾满了油渍的抹桌 布,整个世界沉睡了,睡着了的人有各自的梦。偶尔天空更加地黑了起来,月亮钻入了云层,眼前的灰白景状交织着模糊了起来,如很近地去看一幅画。世界成了一个混浊的谁也分不清谁的空间。所有的东西都睡了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清晰的必要。她游荡在月空之下,空气迎着她向两边分开复又回旋过来压在她的背上,形成一涡气流,她感到了些许的轻松。她在梦中飘浮着,不一会月亮从云层中钻出,那月光发狠地泻将下来堆积在地球上,在这一片飘飘渺渺朦朦胧胧的氛围中,海飘浮起来了,沙滩飘浮起来了,椰林飘起来了,地球飘起来了。地球与月亮越来越近……她迈入了月亮中,她拉着他在月亮上奔跑,浑身轻飘飘的如飞翔的海鸥。突然她看见一座高耸的山峰顶冒出了一阵浓烟,接着喷出了一股火红的岩浆,岩浆迅速地流来,她拉起他飞一般地逃离,可是涌来的岩浆还是将他给包裹住了。她回头望去,看见他在火红的浆液中挣扎、呼救。她纵身跃入岩浆中抱住了他……

接二连三的梦使她很早便醒了。今天是一个好天气,天空中滑溜溜地一片清静。太阳正将升起,她将手臂松开放下男孩,直起身望着天空。
天,黑的质量不断加大;黑,不断地堆积退缩向西边缓缓移动。夜晚远远地去了,犹如一只巨大的扫帚将它扫去、远去……天空中留下一片黑色的剪影。阳光扫帚般将黑夜向西扫去。

新的生活开始了,少女孤独地站立着,阳光洒在她白皙而平静的脸上。四周很静,海水拍打着金色的沙滩,一只只在潮水回落时呈现出来的贝壳闪出神圣的淡黄色的光泽,这里的白昼很短,太阳在天空中如流星般穿过宇宙。
她刚从人群中走出。这里的一切太静,静得让人想到尘世中的一切罪恶、邪念,想到一切的罪恶如空气般缠身附体,让人无法摆脱,静得让人想对着苍天大喊一声。对着天空她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叫喊,这声音如一只锋利的刀刃切开宇宙,大气向两边迅速分开,形成一线无比洁净、透明的空间。空旷的天空在经过了一阵震动之后又归复了宁静。宁静中她看见那个男孩向她走来,在她的身边站住,昂头望着她眼里露出早晨刚醒时的迷茫与渴望,像是早晨被浓雾包裹的太阳,静默而悲哀。
这就是生命的寄托,两个生命在这里相遇并生活着。她想,在广漠的人海中没有知己,而现在流落荒野,这个男孩和我没有任何利害关系,只是为了存在的需要,这正是人类最终的也是最原始的愿望;而这些愿望在尘世中却早已被淹没。啊!人们,有时在你们之中反而孤独,有时孤身一人却很充实。正如这个男孩站在她身边,她抚育他,她要像母亲一样付出爱。她是女神,在远远的天边。
她望着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我要好好地待你”,她贴着他的脸喃喃地说。要好好待他来回报自然所给她的。

她砍倒了几棵椰树,树汁溢出伤口向下流淌,树汁顺着刀柄流在手上,沾糊糊的。她感到周身荡漾着沾糊糊的青甜而又苦涩的气味。这气味变成了两股细线被她吸进了肚里,然后在肚里堆集起来,堆成一个尖尖的垛子。垛子越堆越高,后来垛子倒塌下来,在她的体内掀起了一阵云雾。她感到有些想吐,感到肚子里气味在翻江倒海般地起伏、翻滚。
升腾、升腾,她欢呼地飞翔着。
她将椰树的皮剥去,树皮渗出一层奶油状的分泌物,在阳光下泛着幽黄幽黄的光。时间开始遥远,空间不断地拢来,在她的头上,手上,脚上,周围停聚。她感到无比地充实,在她的额头、臂上,渗出的汗珠在阳光中如珍珠般跳跃着。汗水在她的身上流动、聚汇,她听到了汗珠碰撞时细密的叮当声裂纹般四散而去,这声音十分细致小心地在空气中爬行着,显得谦卑而又虔敬。她为这如此谦卑的伟大所感动,她默默地聆听这天籁之音,感受着自体的劳动而得到的欢愉。她感到身体中的细胞在迅速裂变,在这绵绵无尽的声音中她开始高大。
海潮在沙滩上蚯蚓般蠕动着软软的躯体。
她用椰树皮擦成几根粗粗的绳子,绳子蛇般在她的脚下盘旋;她擦着的绳头蛇头般在怀里跳动。绳子无尽地盘旋,绳索无尽地长。她的手被擦的通红,渐渐地汇集在一个地方。那地方开始鼓胀、变黑,如一只蚕在她的皮肤上做成的茧,贴在掌心上。血泡越来越黑,手掌越来越红,皮肤越来越透明,她仿佛看见了细细的血管与殷红的奔腾的血液。终于血泡破了,黑色的血四散跳开,溅落在沙上,印附在绳索上,沙和绳索不失时机地将它们吸收了去。她的手臂微微发麻,手掌上如针刺般地痛楚闪电般向心里送去,她觉得手上便留下了一条无形的绳索。在这一刻她悟出了,世间的万物万事都微妙地联系着。
她选择了四棵距离相等的椰树,将砍倒的树用刚搓成的绳子绑在上面,盖了一间房子。她将椰树叶覆在房子的顶上,遮在房子的四周。小屋建成了,她走进屋子;走出屋子。发现这是同一范畴下的两个不同的空间。宇宙的空间是没有形态的,而这屋子体现了一种规则。人在抽象中掌握了具体的现在作用,人进入了时空,接触到了人的本质的需要。
她在这个地方住下,他在这个屋子住下。每天她都要到沙滩的边缘耕地、播种,每天他都要到海潮退下的地方拣拾贝壳。
很快,她种的那块地已经郁郁葱葱的了,她站在地边上,心也像禾苗一样生长,绿绿地生疯疯地长。一阵风吹来,绿叶欢快地跳动着。她伸出手指在绿叶上抚摸,就像抚慰着心灵。灿灿的阳光映照着海面,波动的海水闪着鳞鳞的光。地垄里时常飞起的灰色的鸟欢快地鸣叫,幼苗在鸟飞起时快乐地抖动着。天空饱和得透明、清静。她伸展手臂叉开十指,呈现出丫字形,召示出人对自然的爱。一只鸟在她的肩头落下,“咕咕”地望她,她轻嘘一声将手遥遥指向屋子。鸟振翅高飞,在她的头顶滑过,寂静的天空回荡着一声轻灵的呼啸,鸟落在了屋顶上,向着她咕咕直叫,她又一招手,鸟长鸣一声又向她飞来……
海潮涌上来了,男孩随着海潮向上跑;海潮退下去了,男孩跟着潮水向下奔。他不时弯腰将银白的贝壳拾进臂弯中挽着的竹篮中。长脚海鸟在海岸边漫步,那频频点动的脑袋很像远古的哲人漫步时摇摆的头颅。海风将鸟的毛翻起,它们顺风踱着优雅的步子,那洒脱的劲头又像中国古代雨中不乱步的君子。整个海岸蒙上了一层浅蓝的色彩,蓝的海洋、蓝的天空、蓝的思想,连空气中也好像畅流着这种馨香醉人的蓝色汁液。男孩在岸上来回跑动,臂弯上的份量不断加重,竹篮里堆起了一堆白花花的贝类,浪在海面上翻滚,他站在泡沫中向屋子望去,屋顶上的鸟向他咕咕叫了两声之后,翱翔而去,在天空中留下了仅在瞬间存在的一条弧线。

浪起伏着,如一个巨大的喘息,绵绵不断,她想起了爷爷气喘时急剧起伏的胸膛:爷爷的胸膛远不及这海的胸膛大;她想起了灶台边爷爷拉风箱时发出的声音:风箱的气韵远不及这海的音域宽广。男孩在海滩上的浪花中奔跑,像一条逐浪跳跃的箭鱼,像一只低掠飞行的海鸥。
生活充实得什么也不需要了。风在椰屋的上空呼啸着匆匆路过。

正午,阳光更加强烈,凝结的空气成了液体的状态,浓厚的热气重重地沉下来压住大地。她们开始返回椰屋,脚与沙子接触响起了沙沙的摩擦声,金黄的沙滩在太阳的照射下热得烫脚。两行脚印从沙滩的最远的两点开始向椰屋移近。上面,是蓝蓝的天;下面,是被太阳烤得金黄的沙粒;中间,是两个自由的载体在相向靠拢。世界,深遂、透明、美丽、洁净。
不久,从椰屋中升起了一柱美丽的炊烟,袅袅娜娜地在空气中扭动、上升……
烟上升到一定的高度便慢慢散开,与天空连成了一体。天空,蓝得透明。宇宙的承受力是无限的。
太阳在太空中静穆地注视着这柱升起来的炊烟:他们不是在人群里,而是在人群外,他们不感到压抑,不感到自我命运的凄惨。这是怎么一回事?太阳皱了皱眉头。瞬间,天空阴沉了下来,男孩跑出椰屋抬头望着太阳额头上的那片阴影,挥动着手臂要将阴影驱赶开来。从他眼睛流出的洁静的目光中,太阳看到的完全是另外的一个世界,一个结净得无法隐藏罪欲的世界。而这个世界还有一种功能,你一旦进入了它,就会完全忘记过去,重新塑造一个自我。太阳舒心地展开了眉头。空气更加清澈,清澈得像一面能够自己照见自己的镜子。
“妈妈,我将太阳的阴影赶走了!”
男孩扑进屋子对着她喊。她站在屋里甜静地对他笑着。对于现在,她没有任何不足。任何超越了现在——无论是回忆过去还是幻想未来,都会如大海上幽灵般出没的小舟随时都有覆倾的危险。

……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一年、二年、三年……十年,十一年、十二年。
……

十三年过去了,男孩出落得英俊潇洒,而少女也愈加丰满成熟。在这二个人的世界,爱情悄悄地降临到她的身上;她开始因苦痛而疏远他。
海潮冲击着地角的边缘线,仿佛想超越什么。天涯的风亦在天空盘旋。男孩长大了,他出了椰屋向田地跑去,太阳追逐着他的影子,脚下的沙滩因走的时间长了,有些发黑,远远望去如一条静静的河流。他昂着头走在沙路上,在透明的空气与淡青色椰林交融的光蔼中穿行,如一艘在江流上漂行的船。海在他的身后深深地叹着气,一付无可奈何而又永不罢休的神情,于是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图画:日出、日升、日落;飘零的风,沉静的椰林,简陋的小屋;被流动的风刻蚀得起伏不定的沙滩,在田地里滚动的金黄的麦浪,沸腾涌动的潮水。这一切都在日出时呈现,日落时模糊、淡化,于是从他的心底渐渐地显现出了孤独与寂寞。
广阔的天空,季节变化着无穷的大地上的序列。草青草枯,花开花落,麦青麦黄,而他也一直长大,一直在完成着身体的发育成熟。
有时,他站在地里低头沉思(成熟的麦穗也低着头):他像是一棵特大的成熟的麦子。思考使他的头颅低垂下来,乌黑的头发垂落在眼前随风轻扬。这时,一整个世界都摇摆着存在的身躯。
她站在椰林边望着他的身躯,感到此时自己就是一棵椰树,而双乳正是装满了汁液的椰果。乳房,沉沉的、满满的、胀胀的,随时都有可能会倾泻出去;身躯却相反地更加坚韧。她的目光从眼睛里流出,椰汁般倾泻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体开始闪闪发亮,椰汁流过时他的肌肉忽闪忽闪地跳动着;幽暗、光滑、强健的肌肉在她的脑海里浮动,她感到一阵甜蜜、酸涩的晕眩……像是椰果汁,又像是椰树汁。她流下了两行泪水,左眼流下的是椰果汁,右眼流下的是椰树汁。

学校,那永远也忘不掉的记忆。瘦子老师那深深的陷阱时时出现在她的脚下、眼前;陷阱时近时远,时大时小,在她的面前移动。平常她是看不见陷阱的,因为陷阱平时都盖着伪装的盖子。瘦子老师站在她的面前,脚一抖一抖,脸上松垮的肌肉也一吊一吊地晃动。眼镜片泛出幽蓝的光,像是黑夜里出没在荒原里的狼的眼睛。瘦子老师沉默着,谁知道他是怎样想的? 她猜不出,也不敢去猜。她一旦看到那眼镜,心里便一下子罩在了浓黑的阴影中;老师的阴影是时代造成的,她的阴影则是间接地由他的眼镜后而射出的光造成的。她意识到在社会的表层下,在过着普通生活的平凡人的日子里浸泡并滋长着政治的最深沉最顽固的霉菌,这种霉菌结痂般藏在心灵的死角,对一切外界的进步毫无反应。相反,在条件成熟的时候,它便会跳出来阻止生理机能的正常运转。这种霉菌在由上层传到下层后变得如此地深厚,以至它的漫延不仅是横向的而且还更加是纵向的。霉菌在普通人的平凡生活中大施淫威,而对上层人士则唯命是从。

他在田地里挥动着镰刀,周围一片金黄。麦子一把一把地在镰刀下伏倒,他游泳般向前前进;麦子向前,向两边分开,如游水时箭形的水纹。麦粒沉甸甸地点头,发出沙沙的响声;他的脚踩在麦桔杆上发出断裂了的“卡卡”声。汗珠在他的额头、手臂、肩膀、身上跳动,如平静的 海面上破水跃出的银亮的鱼;一眨眼之间汗珠便坠在地上,碎裂……汗珠滚滚;鱼没入了海中,水花飞溅。她跟在他的后面将割倒的麦禾码成堆,她在麦地里N字形奔走,他在麦地里Z字形移动。生活潮水般向他们涌来。日子潮水般向退去……麦粒欢快地唱着,麦秆欢快地跳动着。她怀抱着麦子,麦芒抚着脸,痒痒的;麦叶割着手,辣辣的;麦梗扎着胸,酥酥的。这些都经过了他的手。他粗大的手刚才还握在上面,她感到了他手上的余温,手上的气味在她的周围鼓荡,她感到这像是他的手在她的脸上,身上,胸前抚摸。麦堆越来越多,她回首望去。看着波涛一样的麦堆,心中涌起了一阵莫名的惆怅。
她高声唱起了一支过去常唱的情歌:

六月的麦地,收留我吗?
一些人会记起你,他们
拿起刀镰
抖动着波浪般的肌肉
逼近你

风更大了,麦子迅速地跳动、撞击。灰色的鸟在空中飞翔,编织着无形的网。她接着又唱:

一个世界在流着泪……
另一个世界在流着汗……
我在麦地上奔走,将手放在他的肩上
深情地望他
他摇着头
麦穗沉甸甸的

他直起腰看她,脸上露出一阵迷茫。一只鸟低掠着从他的眼前飞过,而后又高高地升腾着飞去——

这就够了,这一天太阳灼人
心情似火
他转过身脊背如一块门板
从此
一切都有了“里外”
没有什么能诱惑我们
……
一朵插在少女头上的花在回忆着春天……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一片晕红,像被太阳烧红的晚霞。她陶醉在情欲之中,浑身轻飘飘,被一股热气托起飞升。她正感受着这酥意的快感,上升到一个极乐的世界。世界如摇篮般摇荡,摇荡着她的情怀。突然,她听到一阵细微而清晰的声音。如清澈的山泉般从她的耳朵流进了心田,“妈,你怎么啦?”她浑身一震,打了一个寒颤,一盆无形之水从头顶浇下。她看到他迷惑地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眼睛里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迷雾。他看到她的脸瞬时便苍白了。从此,他再也没有看见她明朗而殷红的脸颊。
她想起了在海滩上教他写字。她用树枝在沙上写着:“妈妈”。一阵潮水涌来,将字擦去,在海潮退下去时她又写着:“孩子”。他在旁边跟着念跟着写。海潮席卷着他们写的字,刚退了下去,他们又写上了字,潮水又涌上来将这些字卷了去。她告诉他:“妈妈,就是孩子的妈妈。”

妈!妈!我是他的母亲吗?从生活的模式来说,她是的;从过去他对她与她对他的情感形式来说,她是的;从人们对母亲的含意的理解来说,她是的。

他是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叫她第一声“妈妈”的:
天空仅有几丝白云。云在天空游擦了几遍之后,仍旧洁白如洗。天空干净得无可挑剔。于是,云朵无趣地散去。天空一览如洗。他在浪潮中奔跑着拾海螺。突然在浪潮退下去时,他看见了在白而细柔的沙滩上留下了一堆黑褐色的软物。那物件在海边上躺着,无比孤独忧伤。他向它奔去,将它拾起。原来,这是一个和他身上穿的一样形状的东西,只是它更大些。他抱起它向椰屋奔去,对她说:“你看。”她的目光先是停留在他手里抱着衣服上,而后转向他身上穿着的早已短小得捉襟见肘的衣服,心底涌起子一阵伤感:在这里,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你没有渴望、要求、物欲,而我也不能给你更多的什么。这衣服在外边是很一般,甚至是必需要的,而现我却无法满足你,我给你的只能是我全部的爱。你不知道什么叫需求,更不知道什么叫满足,你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可比性,你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如果你以后接触到了外界的丰富的物质,你会怨恨因闭封的世界造成的封闭的你。你的怨恨里包含有我吗?你怨恨我没有给你讲述过还有一个外面的世界吗?你怨恨我没有给你指出过那一条道路吗?她的胃突然痉挛起来,泛起了一股酸液,她背转过脸。外面的世界人会败坏他的纯洁,对物质的兴趣,对欲望的填充,会败坏人的原始本性。我曾经也想爱,洁净的爱,可爱给我的回答总是罪欲的利用。在每一个爱的背后给我的回答总是罪欲地利用。在每一个爱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个胜利者,而付出者得到的仅仅是利诱和欺骗。
她知道他现在失去了很多,可她又惧怕在外面的世界他又将失去他现在所拥有的。世界上任何的事物都在有利的同时存在着弊端。她的眼里流出了泪水,她决定要以她的一切能力来补 偿他的损失,她对他说:“来,让妈给你穿上。”这个声音在椰屋中弥漫着回响,她感到身体就要溶化了。
“妈……”他叫了一声。她听到了一个仿佛来自天堂的声音,她又感觉到了自己的实在,完成了爱的升华——高尚。

望着大地上闪烁着金黄的麦穗,听着潮水在沙滩上爬行的沉重的叹息。他抬起头看她,她无法忍受他询问的目光,将脸偏转一边。静,静得云失去了支撑而从天空中坠了下来,软软地铺散在麦地里。麦地突然间变得朦胧起来,朦胧的天与地粘合了起来;在天地交合的一瞬,他的心底猛然闪过一道闪电:那是爱情?
不,应该是母爱。她沉重地垂下了头。
这时,他感觉到有一颗心在流血,有一颗心在碎裂;有一颗心在期待,有一颗心在飞翔。
啊!无论是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感情的桎梏,道德的桎梏,总是在追捕着它的逃犯。这一切都源于理智啊!当泪水充满眼眶而强忍住悲伤的时候,她忧郁的眼角便爬上了几缕淡淡的皱纹。
颤栗笼罩着他们。她甚至怕看对方的一个眼神,她须珍惜母爱,他们开始保持距离。

这是无法忍受的煎熬,这是无法忍受的难堪。终于,忍受不了了,他们起身踏上了荒原中嶙峋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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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3:17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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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不仅仅有泥路、石路、水路、山路、高速公路,还有希望之路、幸福之路、生活之路……总之连接两个目的的媒体,人们就把它称之为路。
她们一起上路了,谁也没有说话,天空阴的发粘,胶水一般。他用力地行走。空气湿极,天空仿佛与海连成了一体。他们在海中行走,水分的密度极大,使行走的人的步履显得极为吃 力;他们感到身体有些轻飘,就像系着一根细绳被小孩握在手中的气球;他们缓缓地、极为小心地向前行走,仿佛一用力,就会浮起来。空气的质量极大,他们在水的质量中小心翼翼地前行。
海平稳着,静静地。就像是地穴中积着的一汪水银。路在脚下无限伸展。
路边的树枯萎着,互相札绕,凝固着年轻时旺盛而好斗的性格。他们往前走着,被浓浓的雾气打湿的头发零乱地竖起或躺倒。她望着他散乱的头发与身后的纷乱的枝蔓,想:地球的头发也很久没有人给它疏理,它们零乱的生,零乱地长,然后成片地死亡。这一片枯死的林子,凄静的荒原,苍白的沙滩是否是地球顶谢的额头?不知什么东西在树丛里窜动,抛下了一根与线一样的声音。空气、枝蔓迅速向两边分开后复又合拢,又是一阵沉寂。她注视着他头后面的一棵乱叉着枝丫的树,伸出手轻轻地将他翘起的头发抚平。他看见她的眼睛里忽闪过一阵幽光,像阳光下大海上成千上万闪动的鳞片中的一点。
一棵树在他的背后张牙舞爪地耸着,它倾着身子像是随时都要扑过来,她的心一颤继续向前行走。

那天,很久以前,在古老的中国的一条街道上,行人们来来往往。这古老的文明古国,繁荣昌盛,街的两边是生意人摆的摊点,街的中间穿行着购物的、过路的、闲逛的人。在这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很少有女人,即使有几个也是很老很丑的女人,那时女人是不太出门的,因为书中不允许。人们或快、或慢、或缓、或急地在街上行走,感受着太平盛世的气氛。空气极度透明,阳光从街边整齐的屋檐上泻下,在街道的中间划上了一道阴阳相间的线,远远地望去,街道一边阳,一边阴;行走在街中的人也一晃一晃的忽阴忽阳,在这群人中有两个儒者,他们用充满道德的目光扫视着这一切,心中绿油油地生长着一根藤生植物;心里酥酥的、痒痒的,全身麻麻的、懒懒的。太平盛世,街上的人什么也不忧、不愁,什么也不想。突然,街中的阴阳线暗了下来,然后不见了,两个儒者抬头望了望天,天上巨大的浓黑的乌云遮蔽住了太阳。并迅速地涌来将整个可见的天空吞下。空气阴阴的、沉沉的,仿佛网着一兜水,随时有可能漏下来,街道两边做生意的人开始收拾摊子,低头向家而行。街道上的行人提着长袍,低着头,拔脚而跑;两个儒者依旧缓步而行,不乱。整个街道交叉来往纷乱奔走的人使本来尚显得宽裕的道路顿时捅挤起来,两个儒者如两枚落叶般被人推来挤去,他们从眼睛中愤怒地扔出四束鄙夷的目光砸在人们的脸上——心开始满足,身体像是要上浮、飘去。不一会,街道上静了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儒者收起鄙夷的目光,相互欣赏地对望了一眼,想:世上的知者、智者、仁者可真不多。但他们是,他们感到了幸福的崇高。就在他们相互腥腥相惜的同时,从极远处传来了一阵哗哗的声音,这声音迅速地移来,犹如一道闪电,豆大的雨点打在了他们的脸上身上,其中的一个颤抖了一下,缩了缩脖子,对另一个说:“快跑”。说完便在雨中兔子般地奔了起来。他边跑边想:街上反正没有人,没人看见他的忙乱;他想,他也一定在比他更快地奔跑着,先哲云:“察己则可以察人”!想到这里他得意地笑了一下,不失为一个随机应变智者。另一个儒者则在雨中依旧缓步行走,他边走边告诫自己:圣人云“君子,雨不乱步也”。雨越下越大,一个儒者奔回家时病倒了,另一个儒者踱回到家时,则被老婆扇了一个耳光。两个儒者同时感到了一阵晕眩。

他们沉重地在荒原中行走,空气越来越湿,他们感到身体越来越轻飘。她抬头望了望天,太阳从云层中短暂地露出脸,艰难地将阳光的手伸进湿湿的大气,阳光映照在大地上模糊地留下几堆昏暗的影子。挂在天空中的太阳像发霉了的白馍馍,空气里充塞着腐败的气息,被涌来的云密密实实地遮住了。天空阴的如锈了的铁块。蓦然地,他们感到一片声音传来,身后仿佛有人在叫。
一滴大而饱满的雨砸落在他的脸上,他感到一阵寒冷。接着雨劈哩啪啦地打在了他们的身上。天地变得白茫茫的一片。雨滴打在枯死的树的枝干上发出“嗒嗒”的声音,打在沙土上发出了“啪啪”的响声,使整个雨声混合成一片巨大的“哗哗”声;如遥远的波涛,一阵阵汹涌澎湃。
好似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在苍劲的荒原中,在充满了死亡的躁动中,随着雨的大小交潜起伏、波动;震颤着荒原中的两个人……“啊!请继续下去,你不能原谅自己,你理解自己吗?那永恒的不安分的灵魂流浪在枯树败草丛中。鳞鳞闪光的波光,是大地上跳动的音符,它与浩翰的星空对视,它是人类不灭的精神砥柱;流浪在枝丛中的风骚起的灵魂,它隐隐听到了远方的呼唤,潜密地如丝交织在耳伴。这是令人窒息的声音,令人想往的过去的村庄,就像是那迷人的炊烟一样,为流血的夕阳醮洗伤口;被炊烟擦净了血的天空一片漆黑。漆黑中我看见了闪烁的星斗,它让死去的青春焕发了新芽;这股活力促使我离开了炊烟弥漫的小村庄、促使我离开了天涯海角、这股活力也促使了我们今天的分离——我们的生命在永恒的流浪中追寻……追寻……天上的星星在永恒地闪烁。”
他们在这一片雨声中匆匆行走。豆大的雨点在眼前炸开,如枝头上跳跃的小鸟,荒原中的凹处顷刻间便积满了雨水,一些枯枝承受不了雨点的打击纷纷断裂,坠于地上,雨声里便又夹着一片摧枯拉朽的声音。

初夏的天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明亮而温暖的太阳,从乌云中露出脸来,金色的阳光流苏般在空中飘荡,荒原陡然变得异常生机勃勃。阳光中凹处的积水鳞鳞地放光,远远望去如一只只巨大的横躺着的鱼。他们来到了那块巨大的方形的石匣下,那两棵笔直的常青树上挂着雨珠,在与阳光的撞击中迸发出了鳞鳞的光芒——光芒交聚在一起形成了两支绿色的火炬。光芒中,石匣子熠熠生辉。他们看见在石匣子的这面刻着四个大字,这字在光芒的照耀中,在雨水刚刚冲洗了之后闪着洁净的光。这字清晰而湿润,醒目而含蓄,如同夜空中悬着的月亮。
石匣上刻着:“再生之地”。
身后枯死的树伸出枝丫向天空中发出愤怒,这使她想起了地狱里魔鬼的头发。

自然,他们来到了那个岔口。在岔口上,他们沉默地注视了一会之后,各自踏上了自己的路。于是,在视线里在两条路上出现了两个越来越小的灰点。灰点渐渐不见了,如饮烟弥散在空气中。荒原又开始了沉寂。
海枉然地在沙岸上蠕动着身躯,永远也爬不上荒原。荒原显得辽远而寂静,只有死亡与它为伴。
他们沿着各自的路一直往前走下去 。

他来到了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在一个街道的十字路口站下,那么多的人,在不停地来往,人们的脸上浮动着艰辛而老练的微笑。他不知道从哪里一下子钻出了那么多人,它们从哪里来,要到那里去?宽宽的街道中央河流般的怪物在爬行,发出哼哼的使力声。在怪物的底部不时有白的或黑的烟冒出,就像冬天从嘴里哈出的热气。“它们一定很冷”他想:“这也许就是妈妈告诉我的汽车。还真没有想到汽车能装这么多东西,比我的肩臂还能行……”汽车从他的眼前一一滑过,他想起了大海上漂浮着的帆船。帆船从海面上滑来,在接近海滩时便又转头回去。总是这样,来了,快到了,便又转头回去了。他问她,她说:“这是怕搁浅了。”一辆长长的汽车驶来泊在路边,在车的侧边突然开了三个洞,从洞里涌出了一些人;原先站在街边闲着无聊的人突然兴奋了起来纷纷地向洞里挤去。在一阵捅挤、吵闹之后洞滋溜一声给堵上了。长长的汽车轰轰地哼了几声抖动着身躯又向前向深处滑去。
他看见从车上下来的一个和“妈”一样的人向他走来,只是她的脸上盖着两块时浅时深、时明时暗的盖子。他望着她,注视着她脸上的盖子,眼睛里流出一种纯洁、好奇、审视、无知的目光。目光击在她的眼镜上时,他发现她颤抖了一下,接着她的眼镜开始加深黑度,变得像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黑夜,来抵抗他的目光。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一回事,他无法解释这一现象。一块黑影向他涌来,他感到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被黑色的氛围所包裹。
黑暗中他听到她对他说:
“你迷失了方向吗?来,让我来给你指明方向。”
“我为什么会迷失呢?”
“因为你没有坚定的指引你方向的东西。”说完后她想补充说:“我们是唯物者,我们摸着道路上的藤蔓行走,如果没有藤蔓我们就府下身去摸着地上的石头向前行走。”但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来,他就紧接着问:
“可是,那样光明不就成了一条狭长通道了吗?”
“不,你犯了一个概念上的错误。”她沉重地嗯了一声,像是在等待什么词汇的到来:“光明不能等同于太阳的光线,它是照亮人们前进方向的一种东西,这种东西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它是由信仰、信念、崇拜综合而成的意识的产物”。
“可你们不是唯物主义者吗?你的光明是唯心的,这不是犯了更大的范畴上的错误吗?”他搜索着“妈”给他讲的那些微薄的知识使劲地睁了睁眼,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会如此荒谬,然而,他失败了,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就在这黑暗里四处乱走,前面有一排灯光,直直的,长长的。那是城市的主干道,是城市的形象,只有那条道上亮着路灯,其它的街道为了节省用电,路灯都关着。
城市像是睡着了,与白天的喧闹相比,它更像是换了一副面孔。完全像是两个人。他在黑暗中向着灯光而去,他想我这是否就是在向着光明而去?偶尔,身旁的楼房里也亮起了昏暗的灯,但伴随着远远的一阵滴滴哒哒的小便声之后灯就关闭了。黑暗重又包裹了他。城市楼房的墙在黑暗中像是一个巨大的怪兽的无情的脸,上面长着许多方形的眼睛与嘴巴,哪些是眼睛?哪些是嘴巴?他不知道,但他还是可以确定那些亮了一下,而后又暗了的是眼睛。
他向亮着路灯的街道走去,眼前越来越明亮,最后直到他确定自己站在了街道的中间才停下来。他向前望去——长长的——光明看不见尽头。在这夜里,光明穿透黑暗径直前去,它不害怕么?正想着,这时一辆汽车从他的身后驶来,避过他,直直地沿着光亮向深处一头扎了进去。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就在这时猛地充满了他。
虚无?从他的身体深处传来了一阵阵“咕咕”的声音。他停下脚步仔细地倾听,他听见那是从自己腹部深处传来的声音。他这才想起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刚想到这里,他的双脚一软倒在街边睡着了。

隐隐地、远远地,一阵香味使他从睡梦中醒来。天刚朦朦亮,街上的灯在这时恰好关闭了,像是一次演习、预谋,时机正好大街上的亮度丝毫没有变化,以致几乎所有的人都感觉不到变化。
他站起来,寻着香味梦游般地向前走。味道越来越浓了,他在心底微笑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味道更浓了,他在心底又微笑了一下……
小巷、进入小巷、深入小巷——
阴的。
暗的。
潮湿的。
零乱的。
无序的。
狭小捅挤的。
一齐包围了他。另外,还有一阵更大的、更强烈的香味揉搓着他,使他像是大海里旋涡中的一片落叶。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拿了一根摊主刚刚炸好的香喷喷的油条。猛地、几乎是同时四周响起了一片声音:“小偷”“抓住他”“打、打他”……一下子,只一下,他的身边就围满了人,拳头雨点般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过了很久,他感觉双手被人反拧了过去,并被两个(也许更多)——很强壮的汉子提起塞入一个又小、又黑暗的铁匣子。匣子震动了一下发出“呜呜”的怪叫声,他的周身一阵清爽,风在耳边呼呼地响——他想起了海及海上的风,海风吹动了他的头发,吹动着海水起伏,他在沙滩上来回奔跑,在风的怀抱中拾贝壳——海风是宽广的无边的,而这风却是局部的狭促的。他在空气中滑行;不,不是他在空气中滑行,而是空气在他的脸上滑行。脸颊有些燥热,风也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薄,越来越凛冽,像是千万支细小的利剑在他的脸上跳动。
他的脸皮被剥去了;当车停下时,他才发现自己成了一付血肉模糊的肉体。脸皮没了,是人们要他不要脸?还没想清,他便接着被两个人夹着拖过长长的走廊,不时响动的叮当声,令他的心不停地颤抖、收缩。后来,他才知道那叮当声是牢房的铁门,是为了防止犯人逃跑的有效设施。
当他知道叮当声是牢房铁门上发出来的声音时,他已经习惯了这声音,甚至,在孤寂时叮当声进入他的耳里,便被加工成了动听的音乐,这时他便会忘记一切,沉浸在一个类似海的海洋中;抽象的海。他会随着叮当的声音,升入空中忘情地游荡,并不时俯下身子,上帝般审视着大地,他的精神便上升到了一个无比的高度,达到了虚无的满足。

他被那两人架进一间房子,他们返身出去,叮当地将门锁上。
当听到远去脚步声消失了之后,他悄悄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如雾般飘动,雾渐渐聚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气乎乎的太阳,太阳射出发霉变质的光。看见了,他看清了,这是一间长十步,宽四步的房子,房子很高,在前后的墙上约有两人高的地方开着两个窗户,这窗户不是为了屋里人向外看开的,而是为了屋外人向里看而开的,因为屋外的窗下有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连结着每一间屋子的窗口。走廊上有穿着绿色的衣服,肩上背着一根像棍子似的东西的人走来走去。后来他知道那些人叫警察,他们身上背着的叫枪。枪可以打死人,据说是专政的武器、铁拳。房内一字靠墙排着二尺多高的通铺,上面坐着十来个人,他们望着他,眼睛红红的,充满了仇恨与快意。他正揣测着这些眼神的内容:这和“妈妈”的截然不同的目光令他恐惧、厌烦,他正要呕吐,这时其中的一个人走来,抓住他的衣服提起他,对着他的小腹就是一拳,他感到小腹受到一阵巨大力量的挤压,肚里的东西装不住了,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吐了一地。拳头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他抱着肚子在地上翻滚……像荒原中的暴雨一样,说来就来,说停就停,他突然感到一阵宁静,待眼前的金星散尽之后,一个犯人向他走来,扶起他:“哥们,好样的,一声也不哼。这是老规矩,别往心里去,以后我们相处的日子长呢。”说完隐秘地一笑。他看见这笑很难看。以后的日子还长,有多长?怎么个长法?他越想越疲、越倦,后来就睡着了。他梦见他躺在一艘很小的船上,船只比他的身体大点;船在大海上荡漾……
天空很蓝,蓝得海与天形成了一体,他如飞船般在天空中航行。他在天空与大海交融的夹缝中航行,如自然之精子,翱游在天与地的交合处,迅速寻找着生存、繁殖的子宫。突然眼前一片血红,他滑进了一片晚霞中:太阳临产了,降生在西半球。他在充满了血的腥与温的热中挣扎。
一阵晚风吹来,血渐渐冷却,变黑、结痂――天黑了下来。
一切都将暂时停止。除了时间。

可是,只要有时间,只要时间不停止,则一切都不会消失,有些适于在黑暗中生存的东西借助暮色的掩护爬了出来。他正觉得在大海上漂荡,忽然,一阵海浪掀起,船翻了过来,将他压在下面,他感到海水灌进了他的嘴里,腥腥的咸咸的。他喘不过气来,海水从各个方向挤来,他越沉越深,身体越来越紧越来越小。最后竟变成了一只小小的鱼。鱼是闭不上眼睛的,对,他想起了鱼睡觉也是睁着眼睛。于是他张开了眼睛,昏暗的灯光中他看见,白天那个扶他起来的人正压在他身上,将嘴对着他的嘴正往里面吐唾沫。还将舌头伸进他的嘴里搅着。他又想吐。不知所措。伏在他身上的人竟将手伸向他的下体,使劲地揉抓,他感到又痛又痒又涨,一阵难受,他用力将他推出。
没想到这一掌竟推了个天翻地覆,他强健的自然赐与的臂力使那人向上迅速弹起,呈现出一个美妙的弧线……击在墙上,那人靠墙立了一会儿后便如面条浸透了水般地软了下来,同时眼里射出了恐惧的光。这一掌使他成了这一号房的领袖,官方称之为牢头、狱霸。他想,管它呢。只要能活得轻松、自在、舒服。
他开始对生活有了实质性的认识与接触。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他正迷迷糊糊地睡着,从窗外的走廊上传来了一阵急促而响亮的脚步声,同时伴随着粗暴的吼叫“起床……起床……” 和放风场铁门开启的撞击声。他穿好衣服踱到放风场。放风场只有睡觉房间的三分之一,四周是灰色的墙,像怒极了的人的面孔;他抬头望了望天空,看见放风场上面是指头粗的铁棍织成的网,铁网外面的天空已经很稀少的星星在向他眨着眼睛,仿佛在向他做什么暗示;星星在被铁条分隔成的一块一块的天空中占据着各自的位置。他想星星一定是从这些网眼中直线地逃向天空的。它们曾经也被囚禁在这里?漏网的鱼,是网洞比鱼大,他想起了昨夜自己就变成了鱼,而没有借助那机会游出去,可惜。于是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变成了鱼,可无论怎样眼前都是一片漆黑,间或有几块巨大的涂满了颜色的板块从漆黑中滑过,像天空中浮游的云彩。他张开眼睛看见自己还是人,无法改变。他逃不出这张网。
天大亮了,天上的星星也已隐去。黑暗的故事暂时告一段落。他在放风场来回走动。就像在沙滩上跟着海潮来回跑着拾贝。昨夜压在他身上的人正站在一个角落用小心的目光注视着他,那目光很细,很微弱,就像是刚才天上的星辰。他感到一阵亲切,大自然与人合一的原始的情感。他向他走去,他用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苍白的目光看他,最后就要像星星那样消失了。他拍了拍他的肩,友好地笑了笑,他的目光突地从垂死中暴闪了一下狡猾之后又变得正常起来。他不知道人的目光为何如此多变。
底下的走廊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脚步声在这个房间的门口停下,他正怀疑要出什么事,这时铁门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四方形的洞,从洞中挤进了一句四方形的话:“新来的。”他正疑惑地向四周望了望,进行对比,想着这句话为什么竟然和牢房的形状是相同的,他推了他一下说:“叫你呢。”
他来到那个和牢房成正比的洞前:洞里填着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这张脸看着他,默默地注视了一会,便运动脸以下部位的手拿出一张四方形的纸扔在他的面前。又是四方形!他有些厌恶起来,这世界竟如此多的相似。
“把这填了。”脸上的最大洞开了开又合上了。话简短而有力。
“……”他怔怔地望着脸。
“你他妈,装傻呀。”洞又开又了开。话有些忿怒。
“填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矮小起来,而对面的形象就像“妈妈”讲的渔夫的故事中被所罗门关在瓶子中的魔鬼般暴长起来。
“写上你的名字。”脸有些不耐烦。
“我没有名字。”他想起了海、沙滩、椰林、麦地及那里生存着的两个人。
“你妈是怎么叫你的,你就怎么写。”脸开始变红而后转为铁灰:“妈妈的,再耍滑头,老子给你拷起来。”
他望望灰色的脸,又望望灰色的墙,这两者结合在了一起。四周的墙都以脸的姿态注视着他。
他拿起笔歪歪扭扭地写下:“海子”两个字后望着脸,他想不清究竟是“海子”呢?还是“孩子”?
脸沉默了一下,运动脸以下部位的手变魔术般拿出一个铁盒,打开盖子,露出块血红的颜色,指着说:“压个手印。”脸指挥着他将手伸出铁窗,抓住他的食指在血中沾了一下之后,在那四方形的纸的右下角按了一下。于是在白纸黑字的方块中便留下了一点血红,以后他才知道那是“收审通知单”。
铁门上的小铁窗咣地一声关上了,脸在这一瞬间藏了起来。他向墙上望了望,铁青色的一片。
脚步声远去了。犯人们又围了上来,他想退,可铁门顶着他——只恨不能伸出手将他推向他们。他们离他越来越近。其中一个黑黑的,块头很大的人在最前头。惊慌中他看见他向他使了个眼色,很像是昨夜他压在他身上时的眼神;同时示范似地推了推双手,就像昨夜他推出他一样。
于是,他伸出双手向前一推,有两个人便直线般向后射去击在墙上,然后面条般软下去。这时他想起了刚才消失的那张青灰色的脸。他又伸出双手一推,又两个人向后射去……打在那张脸上。犯人们四散惊逃,但又被墙给挡住了,他们背靠在可恶的墙上惊恐地望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整整十五分钟,那个黑黑的汉子向他走来搂着他的肩头说:“好样的,哥们服了,这牢头让给你了。”犯人们向他涌来,用敬畏的目光望他。他知道这些目光是没有危险的。他想起了所罗门关压着的那个魔鬼……

魔鬼说:所罗门啊!你饶恕我吧。我再也不敢违背你的意志了……
在一个充满了邪恶的地方来认识社会比在一个充盈着爱、善良、理性中来认识社会及人生存的实质要迅速直接的多。他站在那里交抱着手臂十分冷静地看着犯人们“摇”新“杆子”,听着新杆子发出的惨叫声,这声音如海潮一般一阵一阵地进入了他的耳中。使他感觉到一阵快意,他在这一阵一阵起伏的声音上漂游,海潮不断地涌来,他不断地向飘起。他的脚下没有土地,也不需要土地;只有深蓝得抓不起的颜色。他享受着极度放纵的快乐。突然一声更为尖利的叫声将他抛至浪的峰顶,他的心在一阵空虚了之后实了下来——尖利的叫声不断地响起,将他抛至一个又一个高峰。为了能更加真实地体验这尖利的叫喊,他喝令犯人停止摇新杆子。新杆子的惨叫声停止了。这时隔壁女号房中传来的尖利的摇“码子”的声音将他带入了更高的云宵,像一只云雀,他在云的波涛中畅游。
牢房里犯人们把男犯叫着“杆子”,把女犯人称为“码子”。把“教育”新来的犯人所采取的强制措施命名为“摇杆子”或“摇码子”。“杆子”对“码子”有着天然的浓厚兴趣,反之亦然。他在云端翱翔,无比轻松。好,就要脱离地球的引力了,他想。可就在这关键的时刻,尖利的声音嘎然而止。于是他从云端直坠下来,脸颊被风刮得火热,仿佛要熔化了一般。轰的一声他坠到了地上,浑身的骨头、肌肉,包括血液迅速地变短、变粗、变薄;最后纸一般地铺在地上。
他运用思想将它们打扫起来,归类、整理、还原。他惊呀地发现:我已非我。

他想起了真实的海——不是由声音堆起的海。他在海滩上奔跑,手臂上挽着一只椰蓝。深蓝的海水在赤色的足下四处飞溅;沙滩上翻动着红嫩的双足与溅起的白色水珠,穿梭飞舞;背景是一片深蓝而无边的海。白色的水珠落入海中又变成了蓝色。他用手掬起一捧海水,浅蓝的水在手中晃动,水纹一圈一圈扩大,又一圈一圈缩小,像是大海在向他眨着眼睛。他手里捧着一个海,同样的真实的海。这在惨叫声汇成的海洋中是无法做到的。
海软软地蠕动,一节一节地伸上来,又一节一节地缩回去。轻柔的风在海的肌肤上轻轻地抚摸。她站在小河的入海处捧起海水一片一片地浇在身上,河水轻抚着她发烫而光滑的肌肤。 流水般的月光在她的身上不断徜徉,把银色的光洒下来,为这一切镀上了一层美丽的外衣,月光在她起伏的躯体上流动,使她裹上了一层银色的光环,远远望去如一尊晶莹透亮的塑像;她捧起一捧海水从头顶浇下,于是海水流过的地方,她的丰满的肉体呈现出来。神密而优美。很快月色又将她紧紧地包裹像刚拉开一半而又匆忙关闭的窗帘。浩翰的大海,无边的沙滩,静静的椰树为这自然之美所陶醉。偶尔从树上落下两声鸟的鸣叫在沙滩上弹了两弹跳了两跳便不见了。月光不断地泻下来在地球上堆积,海飘起来了,沙滩飘起来了,椰林飘起来了,小屋飘起来了,她飘起来了。升上了天空。
他想起她胸部上的两个圆圆的球在滚动,轰轰隆隆地向他而来,划出两道闪光的弧影,他的血管臌胀起来如充足了气的气球,令他晕眩不定飘飘然然。他伸手向前抓去,却听见了咝咝 的气球泻气声;他在空气里猛震猛窜了几下之后便又垂直地坠落在地下。他回头看自己,是一副破裂了的空皮瓤。

他就这样让自己躺在大铺上,裂开了的皮瓤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犯人们传授的经验;他又渐渐地臌胀了起来。他站起来伸了一个很懒的懒腰,感到已经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就这样变。他知道这就是教育、挽救的力量。力量在不断地发生着作用。
他突然又低下了头,感到自己被淹没了,这与海是那样地相似,可在质地上却又截然不同。他不能自拔地被送进了监狱;就像是在海里捧起一捧水一样,这是一个浓缩的社会,一切在社会上被隐藏的在这里完全曝露了出来,让你感到无比地透明。手中的海水起的涟漪在向他一眨一眨地眨眼,仿佛在暗示着什么;号子里围来又散去的人像眼睛一样向他一眨一眨,向他传授着人生的真谛。他在这里接受改造教育、重新做人。他想不通重新是从哪里开始呢?是从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还是从刚出世时开始?还是从这历史中的某一个点?这个点在哪里?怎么确定?后来他想烦了,想的头痛,他便宽容地对自己说:由他们去把,由他们决定把。可是“他们”又是谁呢?他们有这个权力吗?他们凭什么?我又为什么要由他们来决定?……问题越来越多,他干脆闭上了眼睛,这时他又听到了一个犯人在说:“我们哪只有听天由命了。”天?天是谁?他问。他们?他们又是谁?……他知道天就是他们而不知道他们是谁。

他突然为刚才竟如此邪恶地想着她——妈妈——而感到羞愧,他将这世界上唯一的洁净给玷污了。椰林中弯曲的小径、大海上轻盈划过的帆点、沙滩上闪烁的贝壳、荒原边生机盎然的绿意、椰屋及椰屋中飘出的炊烟、透明的大气、天空中飘浮的白云。她在那里尤如一个光明体般纯净透明。起风了,她来到海边呼唤他,风扬起她的头发如一面飘动的旗帜,这旗帜在向自然宣说着一个真理。他向她奔去依偎在她的怀里,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像抚摸着一个故事。她提过他手中的篮子,他们在风中奔跑,豆大的雨点砸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她在奔跑着,在雨中奔跑在细柔的沙滩上,黑色的头发飘成了一面旗帜。贝壳从篮子中落下来散落在他们的身后……

她抚着他的头,心中升起了一种爱,朦胧得如迷雾般的爱。爱在迷雾中飘浮,像海中驶过的红帆船。
她很快又想起了,父亲抚摸着她的头时的那只手。那只手温暖、粗糙而有力,她感到有一股力量灌注了她的全身,她感到她的大地格外地坚实、沉稳。这是父爱,她想。
她抚着他的头,他感到周围的空气是那样地柔和,像一团温暖的白云。阳光温暖地裹着他。他飘起来了,在蓝天上他看见太阳像她的目光一样注视着他,热情而安详。他想,这是母爱 。
她想看清父亲,父亲去了。他想认清母亲,母亲也转身离去。
生活中出现了一个怎么也填补不了的空洞。这空洞迅速地以只有在白天才能出现的黑影的形象以光的速度向生命的两头伸去——生活顷刻间被蛀蚀透了。
在这个世界上纯真确实是太累、太累了。

太阳如鬼魅般升起,当他看见太阳时时间已经是中午了。从牢房看出去天空很大,很有规则,他看见投射进牢房放风场的阳光被钢筋切成一格一格的,这使他感到有些害怕,监狱竟发挥出如此之大的作用。太阳在天空中燃烧着空气,燃烧钢筋想要溶化他们,然而没用,一切都是枉然,钢筋在阳光中发出幽顽的光,一闪一闪地显得更加地坚强。犹如将一块钢铁放在炉火中烧炼。

就在这铜墙铁壁中他突然听到啪的一声,铁门上的小铁门开了。洞中跳出了一张脸,这张脸向四周看了一下之后又随着咣当地一声消失了。铁门外响起了开锁声。铁门开了,明亮处站着一个身躯,身躯上扛着一张脸。身躯伸手指了指他,脸上的嘴说:“你,出来,把碗和你的东西拿上。”“要释放我?”这并不让他惊喜,因为他一直是被收审并且三个月来一直没有人来提审过他。根据坐牢的经验这就是没有犯罪,也就是没有触犯刑法,只不过他们想让他尝尝专政的滋味,提醒他今后要老实点(这时他又想了:他们是谁?他想问,可转念一想还是少找麻烦吧。他一甩头将这个问题抛掉了。这个问题借助甩头时的离心力飞入太空,直到他看不见),正好满三个月,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正好符合刑事诉讼法规定的关押期限,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了对“法”的无限崇敬之情。
他走出铁门,突然大起来的天空使他有些恐慌,太阳光也使他感到眩目,好大好大的天空,好白好白的阳光,这里的天空及阳光都没有格子,而是径直地泻下来。这就是自由,自由就是对天空及阳光的拥有程度。
眼前眩目的阳光和空泛的天空突然阴了下来,他看见那个戴变色镜的女人正在看他,目光阴暗得让他难以猜测出她的颜色及内容。她对他示意了一下,他便跟着她走,前面越来越黑,越来越潮湿,他感到自己正爬进一个陷阱。
“啪”的一声她拉亮了灯。他的眼前一亮,发现自己飘浮在一个温馨的海洋中。他的目光随着柔柔荡漾的灯光对屋子扫视了一周,红色的落地窗帘,红色的家具,红色的地毯,红色的铺盖,红色的墙。他感到落入了一个血的海洋中,一阵阵的血从四周向他涌来,他晃了晃、摇了摇正准备倒下去,这时那个女人过来扶住了他说:“这些颜色都象征着生命,一种向上的力量。他倚在女人温柔的怀里想:“嘿,这对你们女人来说是向上的,可对男人来说却要向下呢。”但他不准备把这说出来,他也有了可以藏起来的东西。他也有了自己的陷阱。

他感到女人的胸脯像火一般地燃烧、发热起来……不断地升温。他们相互融化了,相互流到了一起。他想起了那古老的情歌:“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她开始大叫起来,而他的眼睛却在四下搜寻。
他享受着满桌精美的食物对她说:“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东西。”他看见她骄傲地点了 点头笑了,仿佛是一个施舍者。他感到有些恶心,就像看见了荒原中立在坟头上靠吸收死人血水生长的小花在风中轻轻地摆动。同时他还看见在他陷进的陷阱边沿开满了鲜花。那是一圈美丽诱人的伪装、花环,风吹来时花儿香花儿摇。

在陷阱里他看见了瘦子老师。他们默默地交流着彼此的目光,当白色的目光流尽时他们成了一个战壕的战友。“同志”他叫了声;“同志”他也回应到。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至此,他知道了“同志”的含义,同志并不是那样“意义”深远,目标一致。同志是所有落入陷阱的人的代名词。
同志有着同一的境遇同一的敌人,同志的目的各不相同。同志是在一种特殊的隐晦的环境中滋生出的菌类植物。同志意味着同志永远有敌人。同志永远产生于一种存在的对立面。
同志的同志是掉在一个大陷阱里又落进了一个小陷阱里的人;同志的同志的同志是落入了小陷阱又坠入了一个更小的陷阱里的人……
瘦子老师对他说,你现在的这个女人就是我原来的学生,她曾经出卖过她的同桌至使那同学至今下落不明。瘦子老怀念地说:“那可是一个好姑娘,让人感到无比的纯净,可就是在这个世界”,瘦子老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捞起记忆深处的石块:“在这个充满了“意义”的世界,任何事情的背后都站着准备强行加入进去的“意义”,于是世界变得复杂起来、混浊起来。”
于是,她走了为保持她的洁净。
瘦子老师将他捞起的像盐鸡蛋般的石头仔细地把玩着,像是在把玩着过去仅存的美好记忆。这鸡蛋因淹得太久而变成了石头,他想如果淹得恰到好处它将会是很值得咀嚼回味的故事。他的眼里含着鹅卵石般的泪光:她的走是因为我想让她陷入我的陷阱;可是我每次将陷阱放到她的脚下时她清纯的目光便将所有的遮蔽照射得一清二楚。于是我动员了她的同桌让她向 我汇报她的情况。她向我汇报她的情况却同时记录下我的罪行事实,后来在她离去之后,“上头”下来追查原因时,她将这些材料交了上去,她揭发了我。于是,我便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永世不得翻身。瘦子老师幽幽地叹了口气之后,翻了翻眼睛,额头上的皱纹如卷帘般堆起,他将石头在手中把玩了一转之后又扔回了脑海,只听见“扑通”一声,脑海里溅起了一阵涟漪,形成了一只鱼的眼睛。石头缓缓地沉没了。这时他想起了在海边他捧在手中的海在向他眨着眼睛时的情景。
接着,回复了平静的瘦子老师说:“没想到她还能在我设的陷阱中又为我挖了一口陷阱。她 已陷入了我的陷阱却又能让我陷进她在我的陷阱中挖的陷阱,我一直想不通,后来是一部电影给了我启示。当时我看了《地道战》后,我便明白了原来陷阱只不过是入口处,陷阱的底下网状地织着地道,地道与各个陷阱相连,这就等于陷阱在陷阱中。”瘦子老师停了一下,感到无比的沮丧:“唉!这个秘密我发现得太晚了。太晚了!”
她就是靠这样辉煌腾达的,因为她掌握了陷阱的奥秘,掌握了使用陷阱的方法。而现在他正跟她生活在一起。他蹲下身去抱头沉思,这时瘦子老师伏下身将嘴贴在他的耳朵上说:“你也可以在她给你设的陷阱里为她挖一个陷阱,让她陷进去。”瘦子老师作了一个甩手的手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完嘿嘿地笑了起来。声音很低、很冷、很细,一直向地里钻去。仿佛是受了陷阱与地道的影响,这世界上的一切存在物都在作着挖洞的姿势。
地道战在地球上的各个领域以空前的规模开展着。
他开始在她设的陷阱里为她挖设陷阱。汗水从他弯着的腰及曲着的手臂上流下,滴落在地上,滴落在陷阱里,汗越流越多,越聚越多;涨起来了,又涨起来了;他浮在汗水上咸涩的汗 味涌来使他漫无目标的飘浮。他感到有些飘飘然了,有点不知所以然了,像是阿Q 举着钢鞭从街道上的人群中飘过。他飘着飘着,嘴里唱道:“我手拿钢鞭将你打。”打谁呢?他举着钢鞭站住,四周瞧着。一面古老的红墙上写着的十二个巨形黑字映入他的眼里:“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这些大字如一面镜子般置放进了他的心里:“这太对了,先哲真是太伟大了。”他想,我要是整天举着鞭子不就很快会引起她的怀疑吗?不就会很快暴露出我正在挖陷阱的阴谋吗?他收起鞭子,站在冷峻的镜光中,进入了古典般的沉思。镜面冷冷地闪烁着将太阳的光送向另一个阴暗的方向;就像他在陷阱中挖的陷阱。万物的一切原理都如陷阱与地道般联系着,想着、想着他又笑了。

他想起了海,及在海滩上生活着的她和他。海水一页一页地翻开来,又一页页地合起,向他们陈述一个久远的故事。一叶红帆船自极目处驶过。她望着远去的帆船向他讲述美人鱼的故事。美人鱼坐在礁石上梳理着长长的头发,头发散落在海里随浪一起一伏。那时他想这海就是美人鱼的长长而柔软的头发;美人鱼向大海走去,海水淹没了她的脚、淹没了她的腰、淹没了她的胸、淹没了她的头。美人鱼不见了,海面上出现了白净的泡沫。“美人鱼是被唾沫淹死的,并不是美人鱼变成了唾沫”,她对他说。当时他不懂。王子在海边哭了三天三夜,泪流进了海里,流进了美人鱼的头发里,从此海水就变得苦涩起来;王子哭得累了,美人鱼便用长发将海螺、贝类从海底扫上岸来给王子充饥。他看着她大海般忧郁的眼睛说:“妈,我们就是王子吗?美人鱼用头发将海螺扫上岸来给我们吃。”说完他提起篮子海鸥般在海岸上奔跑。海水不断地涌来不断地退下,海滩上一只只贝壳在阳光下闪着遥远而神秘的光;如一个个文字在向人类诉说那个古老而优美的爱情故事。
海水无尽地涌来无尽地退下像母亲拍打着婴儿哼起的儿歌。像母亲拍打婴儿入睡时晃动的臂膊。
整个世界如摇篮般荡漾起来。

床剧烈地摇动了几下之后,便沉静下来如大海中的一艘沉船。戴眼镜的女人依偎在他宽厚的胸脯上,一只手沿着他的肩向下抚摸着,像一棵水生植物随着海潮摇摆。
当她对他说她就爱他这原始而健壮的肌肉时,她就陷进了他为她挖设的陷阱。她深感自己必须回到野蛮状态中才能使自己恢复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从他的身上她嗅到了一股原始的粗犷气味。她说刚遇见他时她就嗅出了那种气质。她沉默地从烟盒中取出一只烟点燃,吸了一口,像是进入了遐想之中。火星被红色的房子中泛起的红色波浪淹没了。
成功了。望着那被红色的潮水淹没的忽明忽暗的烟头,他就知道自己胜利了:她还有着爱,那怕是爱自己,和自己的欲望。谦虚使人进步,就是将自己的欲望隐藏起来,不被别人看见发现。然后在隐蔽的状态中一步一步地接近并最后达到目的。骄傲使人落后,就是将自己的欲望拿出来扛着走,无疑它给自己增添了负担。在这世界上可隐藏的就是无形的无重量的,不可隐藏的就是有形的有重量的实体,也就成了包袱、重负。她就是扛着自己的欲望坠入他设置的陷阱中。
他将她的欲望抖落在所有的大街小巷。拾到的人则将它们交了公。更高的领导们将这些堆积起来放在桌头,经讨论研究最后做出的决定是:“该同志私心杂念太重(他不知道领导用的是什么秤子),违背了大公无私的原则,因此她也就不能一心一意地为人民服务,所以她不能胜任领导工作。因此决定免去她的领导职务。”(在这一连串的因为所以中他迷糊了,但唯一令他欣慰的是她陷入了他的陷阱,对这一点他确信不疑。)
街道上人们匆匆地走过,像风中一片片滚动的落叶。他走出了会议室通道的大门刚踏到街上时就滚了起来。他无法左右自己,飘呀飘,飞呀飞,两边的景物在迅速后退,他畅游在时间之海里,周围一片波光闪闪,过去、现在、未来,可任意寻找把握。他感到了无比地自由,他要忘记一切过去、现在,向未来振臂畅游。啪啪的击水声伴随着哗哗的海潮声,他奋力追赶着那即将逝去的红色的帆影。突然,他感到浑身一阵巨烈震动。疼痛。触礁了!巨大的礁石如握着的拳头狠狠地击在了他的身上。我要死了?他抬头望着远远的天边:太阳跌落在海上,溅起了红红的血光。天空大海一片殷红,那叶红帆船也逐渐地被血水溶化了、不见了。太阳痛苦地沉落、沉进大海。他痛苦地沉落、没入了海底……他变成了一只雄性的美人鱼,寻找着公主;在深不见底的深蓝中他看到了隐隐的一点红色,那是红帆船。红帆船沉没了,在深深的海底摇晃着红色的光影,宛如大海底部的航标灯。听见了,他听见了那红色的光影中摇出的音符随荡漾的海波传来:
“那遥远遥远的远方,椰子树、沙滩、贝壳、小屋及升起的炊烟,哦,我过去的一切在太阳的血中挣扎、畅游;哦!我挥起的手臂被结痂的太阳血凝结成不动。从此历史开始停滞,时间永恒地无意义地从身边流去,像一条河从静静的暗礁上流过;哦,明天升起的还是太阳,而红帆船连同那摇摆的音符连同那聆听音符的礁石连同振臂不动的我则永远地沉没了。永远地挥动着的臂膊不动,像一尊塑像;太阳,太阳永远地升起,在东方,或在西方,就像时间永恒地从宇宙的洪荒中无意地穿流过去,就像河水永远地从静静地不思不想不念不动的礁石上流过……我在海底,在暗礁群中做出一种沉思状加入到了礁石的行列;在我进入礁石行列之前的沉思使我想起了她——“妈妈”——那张如母亲般慈爱如妻子般温情的脸绞割着我的心。要去爱,可现在她在哪里呢?茫茫人海,她闯进了哪一个缺口,驻进了哪一个角落?现在,在我真正认识了社会的时候。在我真正懂得了生活的时候你在哪里啊!我想起了那世界外的世界,两个人的世界。想起了幸福的爱、痛苦的爱,惶恐的爱、纯洁的爱。”
他想起他们分离时她向东而去。


后记:

在太阳升起的地方,一个小镇的边上坐着一个孤独的女人,整个夜晚她都坐在那儿,不动。清晨,一束从东边射来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她的脸上。干净、纯洁、明亮,犹如一面透明的镜子。一个背着画板的青年画家路过她的身边时站在她的面前仔细地端详着这个面部娇美而忧郁的女人。
那种单纯与洁净是他只能在梦中见到的,他像是进入了梦里。就让我们为她进入梦里吧!
他问:“姑娘,你没有家吗?”她点点头。
他又问:“你愿意来我家吗?”她犹豫了一会,然后又点点头。
她跟他去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幸福。沿着溪水,她跟着他向下行走,小溪边开满了鲜花,几乎将河面遮住了,偶尔有几片波光穿透草丛柔柔地晃动着她的眼睛,但她丝毫也没有反应,只是跟着默默地走。
她跟他去了,在他的身后她拖着疲惫的步子。脚步声清彻地在溪水边回响着……顺流而下,声音与溪水一起流入了大海,那里,大海边,那两个个人已经离去,匆匆地返回了人群。沉默。过去。两个人的世界,在海潮的一次次的习卷中逐渐淡漠。
天亮时她来到了他的家,天亮后小镇的人都活跃了起来,人们穿梭忙碌着,谁也没有注意到小镇多了一个人,更没有人问过她是从哪里来的。

她的美是被人淡忘的,因为她很轻、很雅。她的美是孤独的,因为她永远只是一个人站在街的尽头,望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看着刚刚从海水中沐浴过的太阳湿淋淋地含羞带雾地升起。她的美是黑色的,除了她喜欢穿黑色的衣服之外,与白色相反她总是不给人留下随意涂抹的可能性。
要认识到她的美是很难的,因为没有人愿意进入黑夜的深深的内部。那一丝丝凉意从心底袭来,干净、无菌、寂寞。那种环境不用说人,即便是细菌也无法生存。
于是年轻的画家迷上了酒,晚上夜很深了才回来,因为只有在夜里他才敢面对她,面对她黑色的忧郁的世界,对着她沉睡的美丽的脸庞轻轻地吻一下说:“我爱你!”
她听不见,因为她睡着了,因为她梦见了海,梦见了沙滩,梦见了那个两个人的世界,她的嘴角挂着微笑。只有看着她这纯净的笑容他才觉得自己是深爱着她的,他默默地发誓一定要做一个好丈夫。可是每当天一亮,看着她站在街头望着太阳时被阳光包围着的背影,他又能很深地感觉到她不是属于他的,而是属于太阳的,那种洁净是没有人可以进入的,因为作为人在那里面是根本就无法生存的,于是他就只有出去喝酒,直到夜深了,太阳沉入到深深的黑夜里时才回到家中,在她的额头轻轻地吻一下,尔后和衣在她的身边躺下。

就这样她在人群中生活着,默默地,毫不起眼。人们不会知道,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在夜里常想起的那个两个人的世界。她永远也不会向人们诉说她所失去的……
(以上是那叠稿子中的故事,全文结束)


(看完这个故事我又禁不住想跳出来说上两句。我觉得故事中的她的悲剧从根本上来说,是文化及道德造成的。如果没有已经形成的观念,比如说与那个小男孩一样,他们都生于自然源于自然,那么他们一定又是一个亚当与夏娃的故事现代版。他们会成为一个很幸福的家庭。“她”的悲剧在于她从人类中带去的道德观念;而“他”的悲剧则在于他没有任何人类的所谓的文化烙印,而纯粹地就是一个自然人。那种干净的面孔让人心动,那种原始的野性让人动情。
另外,“她”的结局也不能说是坏的结局,因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生活的本质就是这样“在人群中生活着,默默地,毫不起眼”如果说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她曾经有过一段与常人不一样的经历。
同时,“他”的结局也不能说是不好的,因为在这个时代无论是男人伴女大款(还是女人伴男大款)都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这是一个笑贫不笑娼的时代。在这个时代的价值观里,“他”的选择无疑是最合适、合理的。)

我猜测这个故事的作者的根本用意就是:让不同时代的人对这两个曾经纯粹过的人――“她”“他”――回到/进入――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再进行一次再创作似的补充与注释。
后来,因为疲于生存,为生计所困,要写些各种应时、应景、应征的文字卖钱,我便将这个故事忘记了。而这叠厚厚的稿纸,也在我的不断增厚的为生计而写的稿纸的掩埋下沉进了箱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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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3:17 |只看该作者
【之二:一场现实中的人与事】


风落山远去
云挂月独眠
――这是我在梅花寨猛然间作的一首诗。如果我不说是我写的,那么可以肯定地说,看见这两句诗的人一定会以为这是一首古诗。因为这样的句子一定要在心静如水,时间如止的状态与环境中才可以写得出来。而在这样的一个人人浮躁的时代,是不可能写出这样的句子的。退一步来说,在这个时代中,写出这样的诗句也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已经不会再有人来品味这种静止一般的时间与画面了。每一个人都匆匆地从一个物质出发,急切地赶往下一个物质的目标。起点:物质。终点:物质。这之间是澎湃著的欲望。



我的工作每年都可以有十天的休假,以前是怎样过的,我已经忘了。或者它与平常的工作的日子相同没有什么可以纪念的,所以就淡漠地溶解在了过去的冗长而无聊的生活中了,找不出丝毫的痕迹。
今年休假之前,我的脑海里猛然地盘旋着一个标题《语言是历史的必然对称》。
这种想法源自读小学及中学时语文课本对中国历史文化的一种总结:

与春秋战国对应的文学文本是诗歌;
与汉朝对应的文学文本是赋;
与唐朝对应的文学文本是诗;
与宋朝对应的文学文本是词;
与元朝对应的文学文本是戏剧;
与明清对应的文学文本是小说;

纵观人类的发展,人类自有文明以来,人对物质世界的认知是由松散转为严谨,而对生活中道德的认识则是由严谨转为松散。这是否是因为人类在刚接触到文明的曙光时对文明的过度向往而对自我要求的过为严格了呢? 还是因为一个松散的物质世界须要有一个相对严谨的道德认知,而一个严谨的物质世界则可以有一个松散的道德观念?显然,后者有较强的说服力。在现代高度精密的机械与电子世界中,人的精力在工作中高度集中,因而在工作之余就需要放松自己的精神意识来使个体达至充分的自由;而在节奏缓慢的农业手工作业时代个体则需要用信仰与宗教来补充松散的物质世界结构而带来的松散的时间。这就是人类的世界与物质世界相关联的最基础的理解。
同时我还意识到文学在历史的长河中也是由――歌颂(汉赋)转向浪漫(唐诗);浪漫(唐诗)转向悲怆(宋词、元曲);再由悲怆(宋词、元曲)转向完整的叙述(明、清小说)。由此轨迹可以看出文学的发展方向是由浪漫到理性、由抒怀到叙述。
抒情的功能是强烈地对别人说出他的心情并试图以自己来感染别人让其认同自己;叙述的功能则是告诉别人一件事情的来龙与去脉让别人尽可能以零情感进入体会并判断一个事物。由此可见人类已经由强调自己的主观感受而进入到了尊重别人客观情感的时代。

每一个时代都产生了一种文学并留下了一种文学。与近现代对应的文学文本是什么呢?本来这个工作应该是由后人来评说的。但是我既然想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心底原本是小小的野心猛然地膨胀了起来。说白了就是我想提前找到一个答案,即可作为我今后的写作指南,又可在文学史是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于是,我决定利用这次休假,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地梳理一下思路,写下一点什么。

我选择了一个寺庙,位于成都西南方向的梅花寨。那是一个幽静的地方。据说那儿还有一个古寺,古寺里住着一个高僧,有缘的话,还可以跟他摆谈几句。世外高人,对世界的看法也许是我等俗人从来就看不到也想象不到的。



[第一天]


第一天,我开着我的那辆奥拓车,挤出了拥挤的成都――在感觉到车速可以跑过60码时――我已经出了三环路,上到了大件路。
路上的车明显地少了,空气的温度也仿佛降低了一度。变得凉爽了一些。
八月的天空,骄阳惹人。躁动、心烦,这好像是现代人的一种情绪。永远在燥热的路上,没有目标。

“如果我不在家就在上班的路上;如果我不在上班的路上我就在上班;如果我不在上班我就在回家的路上。”
现代人永远都是这样,为了生存,两点一线地来回奔波着。
今天我终于有机会突破这个两点一线了。

一路无话。到了梅花寨时已经是傍晚了。过了一个小桥,开始有风吹来。路边的树叶在我的汽车停下来时,摇了起来,沙沙地响。
叶摇。影乱。
一个小女孩站在路边。大红的衣裳,圆圆的脸。好奇地望着我。
说一下她看见的我――当然是我站在她的那个角度上来看我自己――中年、微胖。长发在风中飘扬。只是些许。因为一路上的尘土已经使头发上沾满了灰黄。发硬。眼镜。这证明我至少是读过一些书。手提一个包,里面是衣服与一些日用杂物。肩上还挎着一个包,里面是一台笔记本电脑。
幸亏有了这个女孩,否则我还不知道怎样、以何种方式来介绍自己。
感谢这个女孩,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不过即使没有这个小女孩,作为写作者的我也完全可以编造一个出来。
这就涉及到了语言对像的真实性。有吗?有没有并不重要。关键是语言如果是记录真实的工具,那么语言的魅力就没有了。想象力。创造。这是语言的最基本的功能。

我进入了一个小院(小院的边上、靠上边一点是那个寺庙),女老板热情地迎了上来。
我问:“多少钱一天?”
她说:“20元包吃住。”
天,这么便宜。我马上答应下来。像是捡了个便宜,怕她反悔(请记住,这是2003年8月的一天,在离成70公里的一个山上,20元可以吃住一天。这就是钞票对那个地方的价值的衡量,这个衡量在这本书中及其重要,因为它暗含着当时、当地,生存的艰难指数)。
进了屋子,我开始整理东西。该拿出来的就拿出来。包里有一张当天的《成都商报》,是我在家里时,出院子大门在路边的一个报摊上买的。
我还没有来得及看。
关于看报纸,我还想在这里多说两句如何看报纸的技巧。大家都知道我们的报纸是一个专门说假话的地方,因此多年以来读者已经养成了一种看报纸的反向思维――就像是在玩一种反向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的智力游戏,说到嘴巴时手一定不能指到嘴巴,而要指其它的眼睛、鼻子、耳朵,这些都行。也许是因为智力太高,常规的东西已经不能够满足我们了。比如说报纸上说,环卫工人是如何的伟大、崇高,大家要向他们学习,学习他们奉献的精神,那么其意思就是在暗中告诉读者,千万不要去当环卫工人,那又脏、又累、又让人瞧不起。比如说报纸上说,要紧密地团结在某个核心的周围,其意思就是说他们已经不团结了,需要大家重新再来团结一次……
这些都是简单的,还有更复杂一些的,叫着“制作”。

这天的报纸头版有一张大图片。是一个美女(这个时代凡是正面的――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正面”一词――都言必称美女。比如说美女作家来我市签名售书爆自己私生活、美女白领帮助失学儿童上学。等等等等。凡是负面的――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负面”二字――都必称妙龄、如花,从15岁到40岁都可以冠之以此头衔,比如说妙龄女投江自尽、如花少女为逃避恶父跳下五楼。等等等等),穿着一件红色的T恤,衣服的胸前印着一个在昨天才评诜出来的2008中国北京奥运会的会徽“中国印”。
图片上的标题是:红星路步行街惊现《中国印》
前面我说到了真实的问题,我现在想就这个新闻来说一说真实。也就是这个新闻是如何被“制作”出来的。


就在北京公布了2008年中国北京奥运会会徽《中国印》的第二天下午,我报驻京记者站的记者在北京王府进的闲逛中,无意看见了一个穿着印有《中国印》T恤的女子,他便打电话回来说,商人们的速度真快,印有《中国印》的T恤居然已经上街了。当时接电话的人正好在开编前会,把这个事情就这么随意一说,没想到当天值班的老总灵机一动,如果让那个穿《中国印》T恤的人也来成都的街头走上一走,那么这不是一条独家的新闻么。
于是便要那位驻京的记者买一件《中国印》T恤。
可是,接下来的问题是,怎样将这件衣服带回千里之外的成都呢?
于是就马上打电话给跑民航口子的记者,要求他联系一下民航,找一个空姐把T恤给带回来。
正好半小时之后就有一架北京飞成都的飞机。
于是那位驻京的记者就马上开车到机场,将一件《中国印》T恤交由已经联系好了的空姐带回。
事情已经完成了一半,接力捧现在也由北京交到了成都。
成都这边马上派人到机场接飞机;同时跑文化口子的记者也在联系模特;跑市政设施口子的记者也在联系刚建成的红星路步行街,要求他们将所有的灯光都打开,以最美丽的姿态迎接《中国印》的到来。
一切都在预料中进行。印有《中国印》的T恤到报社时,天已经黑尽了。红星路步行街的灯光亮起来了。刚找来的模特儿,穿上这件T恤就往红星路步行街去,摄影记者跟在后面捕捉着各种镜头。不同的角度。相同的主题。一张张定格。成为历史。进入历史。
这些都成为了真的。现实。睁眼可见。触手可及。
晚上十点钟,照片出来了。编辑开始制作上版。上了版后第一张小样出来,才发现这件T恤是黑色的。这颜色不符合中国人喜气洋洋的传统习惯。于是便要求美编将这件衣服改成红颜色的。
于是,穿在这位女模特身上的T恤就变成了红色。
一条新闻就这样被制作出来了。
于是,第二天早上,拿到报纸的市民就看到了这条印在头版上的新闻《红星路步行街惊现“中国印”》。
他们说:“现在的商人真精明、真快,不到一天,《中国印》T恤就上市了。并出现在了中国的西部成都。”有人说:“会不会是《中国印》提前被泄露了?”另一个人说:“不会吧。”又一个人说:“在中国,什么都有可能。”疑问归疑问,但总的来说还是个个都赞叹不已。
报纸的目的达到了。有人看,有人说,有人议论,有人传播。热闹。


写完这些后,我伸了一个懒腰,开门走出院子。夜很静。想象可以像声音一样在这样的环境里飘得更远。
幽长的、舒缓的、远去……
月光穿透厚厚的树叶,落在地上时,连一个碎片的影子也找不到。
想象也像是睡着了。在这一片沉静中,我猛然想起了两句诗:

风落山远去
云挂月独眠

好诗。如果放在古代,这一定是好诗。但是放在今天,就不一定了。语言是历史的必然对称,在现代时间匆匆地涌动之时,想让空间停下来,仔细地去享受它,是现代人所不能接受的。时间就是金钱,在每一个不同的时间中创造出不同的空间是现代人的光荣与梦想。
虽然每一个人都期待着能够停下来悠闲地享受一下自然的惬意,但是你只要停下来,落在你后面的人就会追上来并超过你。

“飞速发展的科技使人目不暇接,在人们还没有搞清楚新出现在眼前的机器如何使用时,另一台新发明的机器已经被送到了门口,同时还有一台更新的发明正在送来的途中……面对这样的飞速发展,人类首先是晕眩,当稍为清醒时,自己已经到了一个不知名状的地方;接着再次晕眩……接着再次到达一个莫名的地方……在这个过程中,人的感觉是:刚出生下来,便被一双无形的手推着以最快的速度送往墓地。
祖先们插置的静谧且飘扬着‘淡泊’二字的旗幡被一次又一次的浪潮席卷至一个可怜的角落。在这之间痛苦越来越深,情感的弦也越绷越紧,有些人无法忍受地闭上了双眼――让目光回照心灵……却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四壁都透着光明的用现代化这个材料制作而成的玻璃墙之中……
问题的根源也就在这里:当人们想起了过去,却找不到一扇为它而设置的门回去。而人们忍不住又常常要想起‘从前’……”

虽然每一个人都期待着能够停下手中的工作,来悠闲地享受一下生活的乐趣,但是他只要停下来,落在他后面的人就会追上来并超过他。那么他就将以两百倍的努力来奋起直追,刚才的享受将完全被消解成空无。虚幻。从头再来。
因此关于时间与空间的对话,现代人一定是这样说的――
一个字:累
两个字:压力
三个字:没时间
四个字:你追我赶(相互残杀)
……

写到这里,我也感觉到累了。我要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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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第二天,早晨打开门,我在院子里散步,走到一棵湘妃竹的下面,抬头望着翠绿的竹叶上潮湿的露珠,它们静静地贴在叶子上,不会像雨珠一样滴下来。也许正是多与少的区别――含蓄内敛与外露张扬。
手伸出去,将指尖在一片最为宽大的叶子上划过,让细小的水露找到一条道路随着指尖流下来,聚在竹叶细细的叶尖上。
一滴水珠形成了。
它顺着叶尖的指向,滴了下去,在清晨的地面上摔成了一朵水花。
我可以清晰地想象出这朵花在一瞬间盛开的模样。由内到外的绽放。却无法清楚地看见它。想象力带着我去了我看不到的地方。
猛然间,身后有响动。我转过身来,看见一个少女从一间屋子里走出来。脸色苍白,身体单簿。看到我一个人站在院子中间,她愣了一下。也许她从来还没有看到有那位住客会在这么早就起来。
她看了我一眼,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晕。就像是天刚亮了,天边起了红霞。我的心一动。刚想仔细地看一下她,而她却匆匆地出了院门走了。
在她的背影消失了之后,我才想起,还没有注意到她的穿着打扮。
好像是浅蓝的底子、碎白的花。浅浅的仿佛是一阵轻雾就会将其遮蔽。又像是一阵轻风就会将之吹散。
时间最好停止。只剩下她在空间中静静地无声地移动。等她到了目的之后,一切以及万物再又重新开始。

吃早饭时只有我一个人。我问房东,其他的人呢?房东说,都还在睡呢,不过十点钟是不会起床的。从城里来乡下度假的人,一到了这里骨头就像是松掉了一般。
说到这里,房东猛地问我:“你怎么这么早就起床了?平日里吃早饭时只有我一个人。”
我说:“我来这里是想写一些东西。”
房东问:“你是作家?”
我说:“只是感兴趣而已。在中国当所谓的作家是一种耻辱。”
房东说:“我看你就是。你看,你的头发长长的,眼镜片厚厚的,你不是谁是。”
我说:“我只不过是不想说假话而已。”我不想再跟他在这个问题上讨论下去,我转了一个话题:“刚才,天刚亮时,我看到一个姑娘出去了,她不是也起得很早吗?”
房东叹了一口气说:“你说的是芳邻呀!那可是一个好姑娘。说起来她真是可怜呢。”
我问:“为什么?”
房东说:“为了供养她疯了的老公,她只能从事这种工作。她要拚命呀,因为青春很快就会过去的。”
“什么?”我没有听明白:“她怎么啦?”
房东说:“做鸡呀。你不知道吗?噢,我还以为你知道呢。真是的,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唉,为了生存……唉,生存真艰难呀……”
我已经明白了,实在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气氛就那样僵持着。尴尬。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点动静。空间真的停止了?
时间还在继续。
还是房东打破了这种可怕的沉静。他说:“哎,我说,如果你有那方面的需要,就找芳邻吧。就算了帮帮这个女子。好人总是会有好报的。你说对吗。”
我没有再说话了。站起身,出了这个农家的小院。起风了,风沿山而上,将树叶翻得哗哗的响。微凉。我向山下慢慢地走去,在快要到山角时,我看见了一个破落的小院,院墙已经塌了一半,这使我能够看到院子里。
墙上艰难地长出了一朵小白花,从它瘦弱的样子可以想象到它生存的艰难。但我感受到了美。美总是这样,深藏在磨难之中。让人心碎。但你又不能去帮助它,因为那样它的美就会在刻顷之间不见了――而转移到与它发生关系的那个主体之上。那是对它的美的一次侵占、掠夺?
我走近墙。一种潮湿的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朵小白花像流星一样静静地向的飘过来,有一阵花香,在想象之中越来越浓烈。有一颗尘埃坍塌了,卷起了思想中的迷雾。混沌。似有似无的境界。
在走到墙根时,我看见了院子中一个女子在晨光中洗衣服。手轻轻地搂搓着,雪白的肥皂泡在明净的阳光之中一个个破裂,一个个又冒了起来。好像希望正是这样,易碎、易起。
定睛一看,她是芳邻。她正在洗刚才还穿在身上的那件浅蓝色底、碎白花的衣裳。一下一下小心地搓着,雪白和泡泡在她的手上开放并破裂。她的手臂白白的,在清晨的阳光下,仿佛就要溶解一般地晶莹、剔透。
看见我在看她,她将头低得更底了。
院子中间有一棵矮小的皂角树像一根定海神针一样死死地压着这个小小的院子。

我怔怔地看着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后来,再不说话空气就要结成冰块了。我才说了句:“那么早就在洗衣服?”
她没有回答,依旧在搓着那些越来越多、越来越白的肥皂泡。泡泡占满了盆子,有些流了出来,淌到地上,变成了褐色的肥皂水。
我又问:“你叫芳邻?”
她说:“谁给你说的?”
我说:“房东。我们刚才说起了你。”
……
“你每天都在早晨洗衣服吗?”我只能没话找话说。
她说:“是。早上洗了,下午就能穿了。穿得好一点,生意也会好些。”
芳邻的脸更红了,同时也将头埋得更低了。我猛然间觉得特别痛爱起她来了,说:“你能来陪我吗?”
她说:“不。”
我问:“为什么?”
她说:“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好人。我不能让好人变成坏人。这是我的职业道德的底线。现在不都是在说什么什么的底线吗?我也有的。”
我说:“如果做好人的不能跟你在一起,那么好人岂不是很划不着、很吃亏?”
她说:“在别人的眼里是一个好人,就已经是一种获得了。你还想得到些什么?”
我真的无话可说了,我说:“你说的也在理。就让我做一个好人吧!”
她猛然间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喜欢跟你说话。喂,你是艺术家吗?”
我说:“像吗?”
她说:“不是像,应该是――是。”她在最后一个是字上加重了语气。
我说:“是不是我的头发很长?”
她点点头说:“也是,但也有人头发留得也很长,但一眼看上去就觉得他是坏人。”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这里你熟悉吗?”
我摇摇头说:“我是第一次来。”
她说:“我认识这里的老方丈,我带你去,见见他。说不定你与他还能谈得来呢,或许他一高兴还能跟你透露一些天机呢。”
我说:“好呀。”
她说:“等我把衣服晒好。”
于是院子里便飘起了一件蓝底碎白花的衣服,在空气轻轻地鼓荡下,慢慢地变轻、变干,变得如丝般舒展。

那件衣服的物理变化是在我们的身后。现在我与芳邻走在上山的路上,我问她:“你干这一行赚的钱应该也不算少,为什么不多给自己买一件衣服?”
她说:“我要把钱存起来。有了钱就可以不做这个了。在一个没有信仰的时代,只有钱才可以给人带来安定与信心。”

山路的尽头是一个古老的寺庙,由于地处荒僻极少有人来到这里。但是就像好酒不怕巷子深一样,还是有人能慕名寻找到这里。
山风愈加的急了,推在我们的背后像是急着将我们推进庙子里,也许是它寂寞得太久了。我对她说:“舒服极了。”她则对我笑了一下,脸上的灿烂像一道流星一闪而过。那种美被我看见了,就无法忘掉。
我对她说:“你真美。”
她说:“很多人都这么说。”
我问:“你觉得呢?”
她说:“也许是吧。有些人劝我出去,到大城市去,那里的钱要好找一些。”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去呢?”
这时我们已经到了寺庙的门前,三、四级高高的石级使我们不得不重新调整步幅。在迈上了第二级之后,她说:“进庙子了,以后有时间再跟你说罢。”

寺庙里用青石铺着的院子里长满了青苔。青苔绿绿的、绒绒的,让人联想起宾馆里厚厚的地毯。但这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一个潮湿、一个干燥。一个有生命、一个无生命。将这两者牵扯到一起,我也觉得很奇怪。念头在一瞬间就产生并形成了,它不需要为什么负责。偶然。无知。
一个脸色苍白的和尚从院子里走过,进入了大殿,对于我们的出现,他就像是没有看见一样。
芳邻说:“你注意到没有,那个和尚走路时脚没有落地。”
我说:“那怎么可能?”
她答:“我们这里的人都是这样说的,道行高的和尚走路时脚离地面有五毫米。为的是不踩死地上的蚂蚁。”
说完她拉了一下我的手说:“往这里走,方丈一般都不会出来。”我们从两个房子中间的缝隙中穿了过去,里面有一个更小的院子,院子中间有一个小池塘,前面立着一个石碑,上面刻着“放生池”三个字。从池塘边上绕过去,就到了一个小屋前。芳邻在门口向里面叫到:“师父、师父……是我来了。”
里面没有回应。芳邻转过身来对我说:“师父同意我们进去了。”
我说:“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听到呀。”
她说:“出家人以无言为反抗或认同。”
我说:“什么都被你说了。那么不相同的两个结果都被你摆到一起来说了,你怎么知道结果是那一个呢?”
芳邻说:“有一种结果是延续的。我往常来时,师父不出声就是同意我进去的啦。这个都不懂,真是笨哪!”

她含着笑就进去了。我跟在她的后面,屋子里的竹椅上坐着一个老人,脸色苍黄的就像是阴天又近黄昏的天空。
芳邻说:“师父,我带了一个作家来了。他想见见您。”
方丈说:“世间本无事,烦人自生之。唉,人世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疑问?都是自己找来的。”
我说:“师父好。”
方丈说:“好又怎说?不好又怎说?对于死人来说,病人是好的;对于病人来说,健康人是好的;对于健康人来说,富人是好的;对于富人来说,贵人是好的……哪里会有什么结果?”
我说:“师父,我懂了,这个世界是没有结果的。一切都是开始,一切也都是结束。”
方丈说:“你还是有一些悟性。在我看来,这个世界最快乐的结果就是放弃。”
我说:“师父,可是我们是生活在世俗之中呀,如果什么都放弃了,那就活不下去了。”
方丈说:“这正是世界的真象,放弃之放弃,走到尽头不就是不放弃吗?世界是圆的。唉,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形成的。如果都像我这个老头子这样,我还吃什么哟,早就没得吃了,饿死了。”
我说:“师父,你研究过基督教么?它与佛教有什么区别?”
方丈说:“佛教与基督教的区别就在于,佛教讲的是悟,是孤独的个人的,而基督教讲的是一个普遍的真理――爱――所以它是公众的社会的。打一个比方,假设这是两个人吧,让他们各自搭一个平台,那么可以断定,佛教搭建的平台就会很小,因为能够站上来的人很少。而基督教搭建的平台就要大得多,因为只要愿意,每一个人都可以站上来。在我看来这就是佛教和基督教的区别。”
我说:“师父,我想再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方丈没有说话。空气猛然间凝固了一般。我还不知如果来打破这沉寂。芳邻在一边却笑出了声:“我说你傻吧!我刚才不是说了,无言就是认同呀。还不快问。”
我赶紧问到:“师父,修炼的人能知道过去与未来么?”
方丈说:“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问题。因为有问题问我的人百分之百都问的是这个问题。你知道答案了吗?世界的真象中有很多都是固定的不会改变的。就看你怎样去发现它们了。”
我说:“师父,我明白了。但我还有一个具体的问题要请教。毛泽东为什么能打败蒋介石,我翻阅了大量的书籍资料,发现毛的胜利完全都是偶然性的堆积而成的。在我看来蒋介石至少可以守住长江,可是他们却没有守住。再后来,我认为国民党一定守不住金门岛,可是他们却又奇迹般地守住了。这是为什么呢?”
方丈脸色铁青,他晃了一下,像是要从竹椅上栽下去,但他却是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抬头望着天,说:“冤孼。这一切都是冤孼。我们的祖先在征服别国时杀死了多少人?这些都是报应。所以上苍才会派毛泽东这个魔头来给我们这个民族制造灾难。这些都是恶果。惩罚。报应。之所以毛没有打下金门岛,那是因为上苍并没有放弃我们,还给我们留下了最后的一丝希望。请你记住,我们的希望一定是从那一边返回过来的。这是我的预言。”
我接着想问:“这个灾难会持续多久?”这时方丈却向后退了两步,重重地坐在椅子上,险些将竹椅撞倒。他瘦弱的身躯在抖动着说:“我说得太多了。你们出去吧,我很累了。”

我和芳邻出来。再次浸入阳光之中。太阳与这条上山的小路刚好处在一条直线上,所以现在站在高处看下去,路明明晃晃的,像是一把刀刃。半路上有一个黑影向上面爬来,像是这个刀刃上砍缺的一个口子。
芳邻看清楚了那人之后,对我说:“你回去吧,我要做生意了。”
我说:“不,你陪我吧,我付你钱。”
她说:“不,我不能让一个好人在我的手上变为坏人。”
我叹了一口气说:“唉。看,做一个好人有多难。”
她说:“每天早上我都没有事情,到时我来找你,我的好人儿。”
说着就飞一般离去了。阳光下,她的影子极快地在这个闪亮的刀刃上滑动,就好像是刀刃上的一滴鲜红的血在向下(刀尖)淌去……
猛然间,我觉得心有些痛。我回到了住的地方,将自己关在水底一般沉静的屋子里,打开电脑,幽蓝的屏幕亮了起来。一个窗口,窗口外面飘着些许的白云。Windows98。
思绪就这样进入了这个窗口里。透过这个窗子,看不见外面的风景,却直直地进入到了内心。真是神奇的地方,装着心中的所思。所想。所见。所闻。
我正在酝酿着写一些破坏原有文字秩序的文字。只有破坏已经被共产党破坏了的语言系统,才能重建一个真正的沌净的语言(我自己有时也在反省――我是否有这个能力,我是否是野心太大了?)。

我在键盘上敲下了题目:《练习现代汉语――从直觉的角度切入“人”》


【第一步:望】

(人)的第一种观察:

人:这个形状初看起来像是——个等腰三角形。如果开动一下想象力将它放在一个平面上,比如说一张桌子上——或干脆说开了去——将它放在大地上,它基本上应该是一个稳定、平衡的象征。
或者也可以将其上升为平等——“人”生而平等(?)。
只是,这很经不起推敲/细看,因为只要仔细地看下去,就会发现,这个形状结构上的平等是一种假象。左边的一“撇”高出右边,悄悄地压在了右边的一“捺”上。
从力学的角度上看,右边的一“捺”只是左边的一“撇”的支撑点。左边的那一“撇”高高在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当然,它也一定会碰到狂风暴雨)。
左与右的区别是否就此产生?冥冥之中这是否是一种宿命的暗示?

“人”,这一结构是一个最简单的支架结构。从物理学的角度上分析,构成三角形至少需要有三条边。三角,构成一种稳定。于是“人”要想让自己站立起来,就必须依附在大地上。
“人”,的下面形成的空间,造成了一种遮蔽(或蔽护),被蔽护着的自然希望一种牢固和安全的指标。因为那一“撇”和一“捺”,无论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随着时间的推移,终有一天会倒塌。
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在“人”的下面立上“1”根棍子,支撑着“人”。
于是,我们看见了——

个:看起来这像一个原始的简单的帐篷,在风雨中,为能够进入“人”下面的——无论是什么——遮风挡雨。
时间在风雨中坚强地走着,风雨也在时间中顽强地浸蚀着。新的变为旧的、坚硬的变为松软的,牢固的变为脆弱的……
一天一天在过去,在所有过去的都成为了历史的时候……
“人”终于被穿破了,那个支撑在“人”下面的“1”(竖),最终穿透了“人”。
于是,我们看见了——

小:破旧的帐篷,孤独地站立在大地上。“人”下面蔽护着的一切在我的想象下逃之夭夭。天地之中顿然间空了。
天黄黄,地荒荒。谁家的孩子在旷野中哭泣?
风吹进来了,雨打进来了。谁家的孩子在风雨中哭泣?
……
在这种哭泣中,有谁能够安心。上帝/老天爷/真主。做一些什么吧!

为了改变这一结果,能够暂时地遮风挡雨,最简单可行的方法就是,在“小”上面加上“一”(横)。
于是,我们看见了——

不:现在暂时解决了问题,“不”下面的“人”,及“人”下面的一切,都可以获得暂时的安稳。为什么是暂时的呢?因为我发现从建筑的角度上来说,压在“人”及下面的1“(竖)”的上面的“一”(横),是一沉重的负担。
历史的实质在时间中以破败的形式保存着。
一切都会被时间穿透……
被人为地移上高处的,最终都会垂落下去——这成为自然史上独特的审美奇观,瀑布从高处掉落、岩石从山上滚下、雨点从天空上滴下来……爬得高跌得惨……
一切高处的都将被穿透。
在时间中、在历史中,“不”最上面的“一”(横)被穿透了。
之后,我看见了——

木:这是一个垮塌的征象。被“人”遮蔽的一切都将承担那个向下压着的“一”(横)的重量……
之后,之后会是什么样子的?我还没有看到。

(人)的第二种观察:

“人”是一个箭头。
它需要有一只柄才能够射出去,就这样产生了——“个”。
箭射出去后,在空间中会留下瞬间的痕迹——“小”。
箭刚射中目标时的定格——“不”。
最后这只箭穿透了目标——“木”。

(人)的第三种观察:
   
“一”突然间听到了一声枪响。乒。在人的意思里,一颗子弹划破了空间,呼啸而来,在弹性限度内,“一”变为——“人”。子弹及形成的弹道抵着它,形成了——“个”。并将洞穿它——“小”。几乎在这同时,本能地,它会将手捂着身体不让子弹洞穿——“不”。只是一切都来不及了,那颗子弹终于穿透了那只拄拦的手及一切——“木”。


刚写完第一步,房东就来敲门了,说:吃饭了。我开门出去,傍晚时分的山岭,像是一个少女正在往头顶遮上盖头。
进了饭厅,我看见芳邻正在陪着一个肥胖的男子吃饭,看见的进来,她冲我笑了一下,然后就一直低着头。吃饭。再也不往我这边看一眼。我心里意识到她是怕怠慢了她的客人。为了不打扰她,也是为了僻免尴尬,我很快地吃完饭,放下碗筷,就回到了屋子里,继续刚才的写作:


【第二步:闻】

“人”
我是谁?叫什么?他说:
人(ren)
现代汉语词典这样注释:能制造工具并使用工具进行劳动的高级动物。
造句:一“人”站在一个山巅上,他想在山巅上再制造一个山峰。
解释:这就是人,他们总不满足,向上爬就是他们的目的,但是谁也没有看到他们到达过的目的。

词组:诗人
解释:诗——一种懒人的文化运动项目。也是哮喘病患者的发出的嚎叫。语无伦次。上气不接下气。诗人——某一类的一种别,简称“类别”。总结起来就是,诗人是人的一种类别。即是一种少数,并不代表多数。用三个代表的观念来解释,就是诗人除了表达他自己之外,什么也代表不了。通常诗人是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的,更不用说他们完整地想清楚一个问题。自从过了那个需要用朗颂传播文字的时代,诗歌就已经完成了使命,而应该在文学的舞台上谢幕了。那些还在写着它的人,说得好听一点叫忠诚,说得难听些就是不识时务。
事件:有一次与一个朋友通电话,我问:最近在干啥?他说:写了几首诗。我问:恋上了?他答:是。我说:吓了我一跳,还以会你把诗当成事业在搞了。他答:那里,心中有感,发泻而已,就像是心理治疗,写诗了心中就不忐忑了。我说:还以为诗在搞你,知道你在搞诗,我就放下心了。

类比:独裁者
独裁者也是人。人有的一切他都会有。不同的是他会有的更多,多到常人无法承受。独裁者不是人的地方是——人没有的他也有,比如绝对的权力、绝对的利益、绝对的自私自利。

“个”
我是谁?叫什么?他说:
个(ge)
现代汉语词典这样注释:量词。用于没有专用量词的名词。
造句:一“个”人站在山巅上,他想在山巅上再造更高的山峰。
解释:数字里最小的一组数字。最小与更高可以结合在一起,这说明了一个道理——不均衡、非平等。

词组:个人
解释:人的最少数。个人是人中最小的数。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具体详见下面的故事——
事件:多你一个不多、离开你地球照样转。承不承认这是事实?只有承认。承认了之后呢?是不是可以忽视个人?对于这样的逻辑,除了不予理睬外,我想不出别的反击办法。好不容易我想出了一句——小河淌水大河满,但是转而我自己又反驳到——如果没有大河,小河还不就是泛滥无序之水。于是我就什么也不说了,真理越辩越明吗?不,只能是越辩越糊涂,还是不辩罢了。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罢。

类比:亻
亻是半个字,也可以说是半个人,在亻的边是放一个立,就是位,坐位/位置——由此站着的人就可以坐下了;放一个门,就是们,我们/你们/他们——由此门由物资变成了人,而且还不只是一个,至少是两个以上的人;在亻的边是放一个直,就是值,值钱/值得——总之是好事,每一个人都想碰到的好事。由此可见,亻是吉祥的另一半,每一个人都想要的另一半。

“小”
我是谁?叫什么?他说:
小(xiao)
现代汉语词典这样注释:在体积、面积、数量、力量、强度等方面不及一般的或小及比较的对象。
造句:一个人站在一个山巅上,他想在一个山巅上再制造一个更“小”但更高的山峰。
解释:自然界里不被重视的物体或观念。

词组:小人
解释:小人――人里面最被人看不起的人。
事件:为什么领导的周围多小人?并不是领导都是傻瓜?而是领导身边有小人,可以减少自己很多麻烦,比如领导就不用自己费心去打听手下对自己的意见,而可以轻松地听小人在耳边一一道来。这个纷扰的世界,谁不想轻松地生活?领导也是人啊。为此我理解我的领导。领导也是人,他需要有更多的时间来干自己本质工作之外的坏事,比如,吃/喝/嫖/赌/贪污/包二奶。用这样的心态,看活跃在领导周围的那些小人,心里就释然多了。利人利已,大家相信我吧。小人是生态中的一环,如果没有小人生物链中就断了一环,为了生态平衡,请保护小人,他们必竟是人中的——小者/弱者。

类比:以小见大
小即是大。这种世界观(或观世界)可以简化人的许多种思维方式。比如一粒沙即一世界。从此,端详着地球仪的人,可以改为捧着一粒沙子了。如此轻松的变通何乐不为?由此的后果——世界由大变小/人由大变小。切入世界的态度由重变轻。卡尔维诺这样解释轻:“我的工作常常是为了减轻分量,有时尽力减轻人物的分量,有时尽力减轻天体的分量,有时尽量减轻城市的分量,首先是尽力减轻小说结构与语言的分量。”

“不”
我是谁?叫什么?他说:
不(bu)
现代汉语词典这样注释:副词。用在动词、形容词和其它副词前面表示否定。
造句:一个人“不”站在山巅上,就无法在一个山巅上再制造一个更高的山峰。
解释:不代表着一种拒绝,不多也不少,刚好。所以选择“不”。或者太多,也选择“不”。总之说“不”,至少意味着自己“不缺”什么。总结起来就是两个字:满足。

词组:不是人
解释:不承认一个人是人。这句话本身就是一个悖论。他既然是人又如何不是人呢?这个悖论就是为了让你提问。你的一次提问就给了我一次发言的机会:人有人的标准——人权/人性/人格——如果这些一个人都没有(或不具备),那么别人就可以说这个人不是人,因为这个人除了具备有人的外型,其它的人所应该有的特性都没有。有人说别人:“你不是人”。这说明他认为他说的那个人没有人性;有人说自己:“这日子不是人过的”。这说明他的生活的标准低于他所认可的生存的基本权利。
事件:不嘛!说这句话的通常是女人,而且是在一个特殊的温湿的环境之中。但通常的结果还是——要了。对于这样的事件(及后果),有一个专用的形容词:半推半就。

类比:反对
“我反对/我反对/我反对……”。有那么一群人,自称为永远的反对派。比如他生在社会主义那么他一定是反社会主义的;如果他是生在资本主义社会,自然他一定是反资本主义社会的。这种非理性的反对派在这个世界上就像是一个个冤孽的幽魂。
“有一个幽灵在地球上徘徊”,地球上这个最大的冤孽的名字就叫——马克思。

“木”
我是谁?叫什么?他说:
木(mu)
现代汉语词典这样注释:1、树木:伐木、果木,等。2、质朴:木讷,等。
造句:一根“木”头站在山巅上,它无法在一个山巅上再制造一个更高的山峰,它只能是山的一部份。
解释:木头与人绝对地不平等,它在人的眼里只是一种材料。木料。在人的眼里木头是房梁/柱子/箱子/椅子/桌子。等等。等等。

词组:木讷
解释:木讷——木接纳(讷)了人。指人像木头一样死板。比如对一个缺乏灵活性的人,可以这样指责他:你呀,你呀,真是一个木头人。

类比:木头人
木头人——这个词把木头拉回到了人的范畴。木头人是人中的木头,是人类中的悲剧。木头人是木头中的大救星,他使木头与人联系在了一起。


写到这里,我觉得有些累了,走出屋子,站到院子中间。起风了,院子中间的那一丛湘妃竹沙沙地响着。微微地有一些儿凉意。

风拾级而上
月踏云而行

我觉得自己像是又回到了古代。语境。意境。心境。环境。出了院子,站在上山的路上,望着山顶上古老的寺庙,在月光下,它沉沉地伏着,像是时间因久远未流动、行走,而凝结成块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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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3:18 |只看该作者
[第三天]


第三天一早就有人来敲门。是芳邻,她换了一身新衣服,站在阳光下,像是一枝刚被阳光晒干了露水的鲜花。
她问:“好看吗?”
我说:“好看。”
她说:“是昨晚的客人送的。”
芳邻说平时她是不会收客人送的衣服的,但这一回她收下了,为的是穿给我看。女为悦己者容嘛。说着她的脸竟有些红晕。
她说:“你是好人,我要给你看最美的一面。”
我说:“你让我想起了公园中常常可以看见的一个标语――爱护花木,请勿攀摘。”
她笑着打了我一下说:“你真坏。”
我转了一个话题,问:“怎么,不陪你的客人?”
她说:“他换了一个地方住了。他说这个地方不好,档次够不上他的标准。”
……我一时不知应该说什么。
她说:“我们昨天说起了你。”
我问:“说我什么?”
她说:“他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一个草根作家。而他呢,是一个有本本的,拿国家工资的作家。所以他不能与你为伍,要住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去。以示区别。”
看到我没有回应,她又说:“昨天吃完饭之后,他还根房东要了好几倍饭钱、房钱的发票呢!真是个吃国家的、喝国家的、睡国家的,公家的人呢。”
我说:“他为什么说我是草根作家呢?”
她说:“我也是这样问他的。他说就是没有什么什么证的那种。”
这一问一答,我们已经出了院子。走到了上山的路上了。
她接着又说:“你昨天不是问我为什么不到城里去吗?我现在跟你说吧。”

芳邻说她在几年前就到过城里打过工。
“那是在一个广告公司,与她一起被聘用的还有另外的两个女孩。老板是一个30多岁的胖男人。整个广告公司就只有他们四个人。老板曾戏称我们是‘四人帮’,与北京的那个‘四人帮’相反,我们是三个女人一个男人。性别结构上正好调了一个个。
老板对我们很好,好得让人不能接受。你说好笑不好笑,他有时还主动提出要为我们按摩。我们就说:你这不是按摩,是揩油。
我们的任务就是每天按老板提供的电话号码,一个一个拨打,劝说对方打广告。声音要尽量甜美。通常对方都会说,小姐,在电话上不好谈,能不能约个地方谈谈?
有一次我去了,在一个茶楼里,一个肥胖的男人,沉在一张单人沙发里,吻合的天衣无缝。噢,准确地说,他是卡在那里,动都不能动一下。真难受。
看到我进来,他艰难地挣脱着站起来,说,我们要一个包间吧,那里好谈事。
在包间里,他紧紧地挨着我,说是要看看我们公司的服务内容,他的那一身肉就像是一个装满了水的塑料袋。静下心来也许就能听见浪打浪的声音呢。可是当时真的静不下心来,烦透了,真担心这个塑料袋会在这时破了。如果真的那样的话,我就成了落汤鸡了。”
说到这里她笑了起来。我看见她脸是闪过调皮的神情。那种天真,山野中的,纯朴、简单、明亮,这种笑容我记得只有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电影中才能看得到。
山顶上的庙里传来了钟声,穿透我们……落山而去……空洞。渺远。
芳邻继续说着:
“所以我在下意识里就想远远地躲开。我换了一个椅子,正对着他而坐,将手中的资料递给他说:这就是我们公司的资料,你自己看看吧。
那个胖男人显得很不高兴,随便翻了下,便丢回给我说,我回去再考虑一下,说着就起身走了。
回去后,一向和蔼的老板把我痛骂了一顿。他说:傻瓜,那可是一条大鱼。知道吗?大鱼?就这样让他从你的手中溜掉了。
老板的样子让人心痛。老板自己的心也很痛。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圈之后,回到办公桌前拨了一个电话,接通了之后,他说:对不起……刚才真对不起……噢,对……她刚来,是不懂规矩……好,晚上带她到单行道酒巴,再接着谈……是,是,她是很漂亮,很干净的那种,不好找了……好,好……好的,您放心,包在我身上……
放下电话后,老板松了一口气,说:好了,终于抢救过来了。”
老板对我说:“晚上我们一起去酒吧,再谈谈生意。你可不要死心眼,吃小亏,占大便宜。你知道吗?在当今这个时代什么都需要交换,你呢,只有美貌,他呢,只有钱,这样互相交换一下,你们不就是都有了?”
天黑之后,我和老板就去了。在酒吧里,那个肥胖的男子挤着我坐着,像是要把我包进他的肥肉堆堆里。你真的不知道,他的皮肤冰凉、粘腻,让我直觉得恶心。我在心中想,钱怎么都给这种人挣去了。噢,也许是有了钱之后,吃成了这副样子。
为了摆脱这种感觉,我只有不停地喝酒,后来就醉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自己在一个宾馆里,边是还坐着老板和那个胖男人。我想动,动不了。头晕得根本就找不到自己的手和脚了。
我听到你们在说:
‘没想到还是一个处女,真霉。进都进不去。’
‘哈哈,那是你太肥了,肚子那么大,抵在那里,你那玩意儿够都够不到,还怎么干?’
‘我不管,这盘不算。’
‘你想赖呀,门都没有,这只能怪你自己。快把合同签了,否则告你强奸,让你到监狱里呆几年,也好好减减肥。你自己想想看划为划算。’
‘好,好。我签。我签。’
我躺在床上动也动不了,一切都像是一场恶梦一样。本来清醒了之后想,认命了算了。可是没有几天,老板在带另外两个女孩出去谈业务的时候,被别人请来的杀手开枪给打死了。子弹是从脑门中进去的,炸了一个大洞,据说脑袋里面都空了。
另外两个女孩约我再一起接着做。我想出卖肉体谁不会呀,但有又不愿意出卖灵魂。于是就回到乡下干起了这一行。”
芳邻的故事终于讲完了。她也长舒了一口气。
我问:“做这一行,你愿意吗。”
她说:“愿意呀,只要可以赚钱养活老公。还有可以帮他办画展。还有使别人快乐。这样多好呀。当然我也希望自己买彩票,什么时候一下子中个500万,那样什么都可以不用干了。可是有那样的可能吗?”

望着她在阳光下闪烁的脸庞,我由衷地说:“芳邻,你真可爱。”而她却突然间惊叫起来:“呀,时间到了。说好了,我还要去陪那个作家‘本本’呢。要迟到了。”
说着她转身就跑了。望着她的背影,我直想笑,她叫那个有本本的作家“本本”,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子弹、弹道;背影、山路。
像是一颗滑出弹道的子弹,她的身影消失在山路上。

风停了。
所有的一切像是已经被抽空了一样。停住了。
我的心一下子就猛然间空了,便缓缓地又回到了住的地方。继续开始昨天的对汉语的练习:


【第三步:问】

人:人之初,性本善。

一个传说:据说在神最初造天地万物时,在万物的生命簿上,给人的寿命是七岁。人嫌太短,于是整天的哭泣着,弄得万物无法安睡。于是造物主不得不重新开了一个圆桌会议,专门来讨论人的问题。
人在最先的陈述时说:“人总是在思考,人一生中大部份的时间都在思考,而思考是最浪费时间的——也需要时间,所以七年太不够用了,请造物主考虑一下是否能给人多一点寿命。”
造物主说:“可是万物的寿命的总量不能变,你要加寿别的动物就要喊寿,你要先说服其它的动物,让它们让出自己的寿命。”
于是人说:“我思考的是整个地球的问题,能够给整个地球带来好处。说不定还可以冲出地球,走向宇宙——让地球成为宇宙中的霸主。”
看到人有如此大的抱负,其它的动物纷纷地让出自己的寿命。比如老虎/比如狼/比如狐狸/等等。
所以,七岁以前的人的性格是人性,而之后的性情中就参杂着一些动物性在里面。比如你真是如狼似虎/你这人比狐狸还要狡猾/等等。
这些词都是用在七岁以后的人的身上的。

后来的事实是:人确实一直在思考着,造出了很多地球上原来没有的东西。这些东西破坏着地球,让很多地球上的动物都灭绝了,甚至连老虎/狮子,这样强大的动物都不能幸免,已经成了濒危的物种。
这就是人。

个:那个个人

“那个个人”——是刻在一个哲学家墓碑上的话。它表明了人的一种独立性。
一个人要成为个人,这需要勇气。
孤独。
一个人能承受多少孤独?
黄昏中无人陪伴的漫步/在茫茫的、陌生的黑色边缘/春天/××主义喧嚣着的广场之上/闭上双眼/不为之改变自己的个性。

九十年代之末,一个人孤独地在一个铁屋之中忍受着死亡的恐惧。这是一个被强行分开着的个人。
水从很远的地方,通过水管流进这间屋子,黄黄的,只要沉淀上几分钟,就会留下一层黄泥。那是一片浓缩的黄土地,它暗示了个人将在这个集体中所承受的苦难。

小:亲君子而远小人

“亲君子而远小人”,是先古哲人的一句醒世名言。随着岁月的流逝,这句话已经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我们看见在领导的周围没有君子,而尽是小人。
前面我说过——领导也是人,他们也需要轻松的工作、生活。有小人供他们差谴可以让自己有更多的时间休息及玩乐。
这只是表面的理由。
我想更深层次的问题也许是这样:先古的帝王确实是想以这句话来警示自己,因为天下兴盛了,是自己的天下,所做的一切成就,最终的指向(受益者)是自己。所以他们真诚地希望君子出现在身边。现在则完全相反了,我们面临的是一个空洞的虚无,没有一个具体的可以为之负责的对象。最关键的是做出的一切成就,最终的指向却不是自己(如果他不去贪污的话),而是那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无论从现实还是理想都无法站得住脚的虚无。所以他们并不需要身边有君子。因为君子会说:“领导,你这样贪污是不对的”,而小人则不同,他们会理解地对领导说:“领导太辛苦了,多拿点吧、再多拿点吧……”。
历史往往不尽如人意,我们看到君王或领导的身边多为小人,为什么呢?只能是小人因为其小,所以容易钻空子。大概如此罢。
先古的君主身边的小人横行,是他被小人骗了。现在的领导身边小人横行,是他要利用小人。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划分了截然不同的两个时代。

不:××人可以说不

“××人可以说不”,随着有人叫出这样雄壮的口号,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喊出了“不”字。喊出来之后的生理感受是一个字:爽。
爽过了之后呢?问题解决了吗?
我想,爽过了之后应该是搁置/停滞。甚至倒退。
在一个令人激动的时期,那些充满激情的日子,有一个小个子老人在平衡了自己的利与弊之后,说出了令人索然无味的四个“不”字:
不听/
不看/
不信/
不传/
不用多解释了吧!这就是“不”字。

木:朽木不可雕也

木已朽,手指落处,尘屑如黄土般驳落。
一切希望只有等待在这片黄土中播下种子,发芽/生根/长叶。
直到这棵树长成参天大树,而后将其伐倒。
刀劈/斧凿/砂磨——
精雕及细刻。
木已成舟。
最后,“人”在这个小舟上摇着桨划向自由、幸福的彼岸。


历史往往有着惊人的重复――
刚写完第三步,房东就来敲门了,说:吃饭了。我开门出去,傍晚时分的山岭,像是一个少女正在往头顶罩上黑色的头盖。
历史同时也是变化、发展着的――
我刚坐下来,芳邻就来了,她对我说:“本本要请你吃饭。”
我说:“好呀,让我也跟着腐败一回。”
下了山,山下的公路上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是这个县文联主席开来的。他要请本本吃饭,而本本顺便把我也叫上了。
本本对主席说:“介绍一下,这位是草根作家。”言语之间透出一种主流对旁门的优越性。
我没有管他,写作是我个人的事情。说实在的,我并不在乎别人怎样看我的作品。也并在乎别人认不认同我是作家还是写手。我通常只是说:“我还在写。”
我曾经说过,现在世界文化的趋向是找朋友式的,如果彼此认同,那么就可以走到一起,形成一个圈子。沙龙。文学已经失去了其轰动的公众效应,因为文字并不是惟一的阅读工具,现在还有广播、电视。对于以听和看为阅读和传播手段的文字来说,广播和电视更适合“听”与“看”。科技为文字找到了更为方便的“接受”方式。
人类一方面在大量地吸收可以使其便于生存的有用的知识,另一方面却想方设法地想让这些信息来得更方便更快捷。每一个人在历史中的时间总量并没有增加,而比起我们的祖辈来说,现在面对着的目标选择却要比他们多上几千倍、几万倍,所以现代人要做的就是怎样快速有效地吸收这些知识。这就是文化快餐。
文化的目的性消失了,取代它的是过去的为了达到目的而使用手段。世界彻底地被巅覆了――手段成了目的、目的成了手段。

汽车开出了一程,主席为了缓和一下气氛,问我:“最近在写一些什么?”
我说:“在写《语言是历史的必然对称》。以小说文本加论证文本的方式来寻找与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相对称的文本。”
我又老调常弹地说了一通诸如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之类的历史与文学之间的对应关系。“这不是偶然的,什么样的历史产生什么样的文学。”我总结到。
主席说:“有点意思。你的研究能够解决当下的文学的问题吗?”
我肯定地说:“能。”
主席说:“比如说,你认为我们现在对应着的文学文本是什么呢?”
本本说:“这还用问,当然是下半身写作喽。”
我说:“本本说得对,与现在当下相对应的写作文本就是下半身写作。我来解释为什么。从论据上来说就是‘凭什么做什么?’的追问式。我认为成年人在解决了温饱之后,所能够玩的游戏只有两种:第一是政治、第二是性。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因为制度上的原因,一般人的从政的道路是被堵死的,或者说它没有一条很明晰的道路,让人找不着北,更不用说为自己制定下一个奋斗的轨迹了,如果你按照自己对政治的理解,想在民主的荒漠中为自己开辟出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那么就有可能给你带来麻烦。这从那些大量的被抓起来的所谓的政治犯已经可以得到证实,就不用多说了。在绝大多数人的理性都不愿意选择自己牺牲的前提下,那么成人的人性表达――也就是成人的游戏――就只剩下一条通道了,就是性。所以这就是下半身写作已经泛滥成主流并与这个时代相对称的原因了。”
我接着说:“一个独裁的统治必然会导致社会肌体的腐败,而腐败最直接的后果就是造成体制下半身的溃烂。下半身写作就是寄生于体制下半身的阴虱,他们相互依赖,相互解困、消乏。这是一个互动式的效应,是一次嫖客与妓女的合谋。”
主席说:“说得不错,我的眼前已经出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场景了。”
我说:“这个桥就是阳具,而桥下流箸的则是汹涌的淫水。”
本本说:“我并不认为下半身写作已经成主流了。我就正在完成着时代的正气歌,抗击SANS。”
我说:“这个时代还有正气吗?如果有,那也在肮脏的统治者的操纵利用下变异成为一股邪恶之气了。另外,什么是主流?我认为主流就是无个性、无观点、从大流。这对文学来说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穴。”
主席说:“也不能说的太绝对,我看还是有东西。”
我说:“那是你们这些被国家养起来的人的看法,也是你们的那个圈子的看法,不信你到书摊上去看看,到处都是下半身流出的洪水,正泛滥着、浸湿着人们的灵魂。”

谈话的气氛骤然紧张了起来,僵了很久。芳邻在一边也一直没有说话。还是主席老到些,将话题转移到了芳邻的身上。
像是怠慢了她一般,主席说:“我们只顾着我们几个文人自己说话了,却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位女士。真是不好意思,没有绅士风度。”
本本也像是调解着气氛:“对呀,芳邻也算是在用下半身写作呢。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如何回答。
芳邻听了,楞了一下之后,就哭了出来。她冲出包间,跑出酒店,在黑暗中痛哭。
我出去安慰她:“别哭了,他不是有心的。”
芳邻说:“他是没有心,他是没有心肝。”
我说:“我能够理解你。”
芳邻说:“我本来只是把这当成一项职业,每天还能快快乐乐的。为了生活……为了养活……”
说到这里她猛然地就停住了,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充满了悲哀,她说:“一个叫花子之所以成为叫花子,其一是他的行为使他成为叫花子、其二是别人把他视为叫花子。看不起他、遗弃他、鄙视他,这才是他最可怜、可悲之处。”
我说:“我不应该说这个话题,是我害了你。……你打算怎么办?”
没一下子她的哭声就停了,她抬起头说:“我没事了,我们回去罢,还是要把工作做完。这是我的职业。”她转身走回酒楼,边走边说:“我还能怎样?只有回去继续从事下半身的工作,否则我们怎么活下去?”停了一下,她又说:“只是,只是那个快快乐乐的芳邻从此就死掉了。”
在跨进酒楼大门,陷入酒店的灯光包围之中时,我看见芳邻目光中的忧郁与哀惋没有了,剩下的只是麻木与无知。我看见她的目光就像是看见了空洞的空间、空气。物质。

后来,我们一直都没有说话,大家很扫兴地回去了。
晚上我睡不着觉,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之后,望了望天,想起了刚来时写下的诗句:“风落山远去,云挂月独眠。”那种静谧的心静没有了,怎么也品不出其中的味道。只好回到屋子里,打开电脑继续写:《练习现代汉语――从直觉的角度切入“人”》――


【第四步:切】

(人――是崇拜自己的想象力的动物。)

人:很久以来,“人”在大地上以人的方式生活着。地上有花朵/天空有白云/空气中弥漫着爱情的味道。“人”迷醉了,睡倒在花丛中。有鸟儿飞来/有芬芳飘来/有阳光洒下来。
就这样,“人”一直幸福地生活了很多年。

个:有一天,“1”来了。这是一个恶棍,或者是一个党棍。他先是仔细地端详着“人”,发现从上面看下去,“人”是凸起的——属阳,而从下边看上去,“人”是凹陷的——为阴。他果断地避开了刚硬的阳,而选择了“人”的最为柔弱的阴的一面,迅速地插入“人”的中心,就这样“人”被那根棍强奸了。
它的目的是想要让“人”分裂。

小:“人”就这样被轻易地分开了——小。从前的大地上行走着两个人,他们像雪花一样零乱地飘飞着,左也无依、右也无靠。他们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没有轻、也没有重的飘浮并存在箸。日子又过了很久很久,万物睡着了,花、鸟、风、阳光,因“人”的分裂,没有了审美的主体,而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于是花儿谢了,鸟儿停止飞翔,风不再传颂歌声,太阳也躲在了厚厚的云层下面睡着了。世界就像死了一般。上帝再也受不了这种孤独了,他老人家要再一次拯救“人”。
上帝将宽大的手掌放在被撕裂的人的——“小”——的头顶上。

不:于是,伤口愈合了“不”。“人”与“1”在“一”的遮蔽之下。横在上面的手遮住了天空,夜幕降临了。
陌生是人夜晚的道路。
在闪烁着霓虹灯的街道,找一个孤单的小酒吧坐下,当所有的心情都收拾好了之后,仔细地看夜,鱼一样的人,在夜的水中悄悄地滑动,入座,最后晃动着离去。这里,酒仍然是献给孤独的礼物。一个女人在黑夜中醉了,她脸上泛着的红光,在暮色中闪动,隐隐透露出这并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灿烂的生命。女人的身边有一个男人,微笑着扶起她说:我们回去吧!
回到从前?不,我知道她将迈过什么/告别什么。迈过人生中重要的一步?告别少女的矜持与天真?
夜无比宽容地收藏了这对男女,目光看不见他们了。
只有通过想象——
女“人”将被“1”穿透“小”,“一”只无力的手伸出来说“不”,她想筑起最后一道防线,但这只手是多么的无力与谴倦,让人无法猜测是召唤还是拒绝。
最终“不”还是会被穿透。

木:一切已经来不及了,“不”被穿透了——“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少女如木头一样躺在床上。眼泪泡着眼睛,像是两颗天上的星星。
幽暗/微明/绝望/希望。
行走在夜的街头,杨树的影子落了行人一身。
端一杯烈酒,穿过整条街道、整个城市,在曙光升起时,在旷野之风中,把第一束阳光溶进酒杯里,尔后一饮而尽。
在头顶上黑云开始散开,金光万道,饱含着黑暗与光明的酒在我的血液里像野马一样狂奔……

木已成舟……
千舟并发……
人,永远在路上……

(一个人怎样通过自己来表达自己的人的本质呢?那就是进攻或防卫。“人”这种从上看为阳、从下看为阴的结构,注定“人”生来就是进攻与防卫动物。问题是由谁来进攻,又由谁来防卫?在这种游戏中是否有一个相对公平的游戏规则?如果有,这世界就是平衡的;如果没有,这世界就是倾斜的。)


【最后的一种可能性——“否”——否极泰来】

如果这支箭“个”射向那个“一”,在接触到“一”的那一刹那形成了“不”。如果这一支箭没有射穿“一”,“不”形成了一种暂时相对的结构。
如果,为了让这种结局成为永恒,再将“不”下面再加上一个口——“否”——用一面四壁的围墙——“口”——关住它,以阻止那支箭——“个”——再次到处乱窜。穿透。进入。或撕裂。
“否(pi)”。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坏;恶。
不知所云。
再求助于易经。上云: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泰卦倒转,成为否卦,彼此是综卦,泰极而否,否极泰来,互为因果。(否、泰:六十四卦中的卦名,否是坏的卦,泰是好的卦。)

坏的到了尽头,好的就来了?
这正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真象?


终于将这篇练习汉语的文字写完了,窗外有一些雾从窗子的缝隙中挤进屋子里,有一些湿湿的感觉。视线也渐渐地模糊,不知是疲倦了,还是因为这浅浅的露气,我对自己说:“睡了吧。真是累了。”
窗外的雾气也许很大,间或有水滴打在叶片上的声音,嘀哒、嘀哒的响。
有农谚云:“久雨见雾晴,久晴见雾雨。”晴了好多天了,看来明天多半是阴雨天。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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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3:18 |只看该作者
[第四天]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很晚。直到本本来敲门,他站在门口样子很疲倦,他说:“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怎样的作品才算得上是好的作品呢?你的那套对称的理论能够解释吗?”
我说:“我认为可以。让我来试一试吧。我们可以把写作时每一个作者的内心里设定一个敌人,也可以说是对手。比如说下半身写作的对手是男人或女人;比如是男作者,那么你的敌人就是女人,如果是女作者,那么她的敌人就是男人。如果是你们这种拿本本的作家,写作的敌人就是内心的真诚,就是怎样说服自己心安理得的说假话,营造出一种虚假的盛世。还有一种写作的敌人是专制制度,他们追求自由与民主,这种写作者如果是处在一个集权政府的统治之中,他的敌人就是独裁的政府……。这样一部作品的好坏就很容易判断了,写作的敌在越强大,那么他的写作就越有意义,如果他赢了,那么这部作品就一定可以不朽。试想一下:一个拳手的对手是一个女人,他赢了;另一个拳手的对手是自己内心的真诚,他赢了;还有一个拳手的对手是泰森(一个拳王),他赢了。你想想看,谁高谁下,真是一目了然。”
本本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为自己设定的对手越强大,才可以使自己越强大。另外,你真的认为与现在的历史对称的文本是下半身写作?”
我说:“那只是浮在面上的表面现象,是真实的,但也是表象的。还有一种写作是深埋在地底的地下写作,它们就像是一座座火山,总有一天会爆发出来。我记得,我有一位朋友说过,我们的这个时代是产生大师的时代,它不像毛时代,只要发出一点不同的声音就是砍头、坐牢。在那样的环境中,一切思想艺术还来不及长大就死于摇篮之中了。而现在相比起来,环境就要宽松的多,你可以像火山一样将自己埋藏起来,积蓄力量,直到爆发、喷涌。那就是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这也是与这个时代对称的埋藏在地下的文本――只是现在因为出版的不自由,而大多数人无法看到它们而已。”
本本说:“我认为当下还有一种有价值的写作,就是纯文学写作。”
我说:“那些都是自欺欺人,连自由都没有,他们又是如何‘自由’地选择了纯写作,是谁给了他们选择的‘自由’?这是一个绕不过的悖论。那些所谓的纯写作、冷写作,我认为不过是一些聪明的投机分子,经过对这个制度的冷静观察之后,为自己选择的一条可靠的、安全的通往作家之路的路径罢了。与郑板桥的‘难得糊涂’的放弃与逃避的处世态度相反,他们选择的是进取与占领。套用一句老毛的话来说就是――文学的这个阵地不由我们来占领,又由谁来占领?于是他们来了并占领着。只是独裁者不会让你那么轻易地获益,话语权掌握在他们的手里,独裁者会用手指着这些人说:看我们是自由的,不相你问问他们。”
本本说:“如果独裁者的手是指向我的,那么我会羞愧地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我说:“那只手确实是指向你的。你不觉得你在不自觉之中为他们诠释箸这样一个道理:我是在‘自由’地写作着的这一假象与概念吗?我一直喜欢说这一句话‘如果反对我的人不能在相同的场合发表他的观点,那么在这个地方我只能保持沉默’。”
停了一下,我又补充说:“我认为在一个没有自由的时代,为了自由而写的写作才是最有价值的、也是最重要的写作。我认为,要使文字能够在历史中保留下来,必须具备有两个条件:文本价值或史料价值。以上只要具备有一项,那么就可以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一朵朵浪花,如果两者具备,那么这部作品就可以在历史中留存下来了。在一个独裁的国家,能够具备有史料价值的作品就是为了自由而写作,因为它表现的是那个时代的不自由的图景。它能够让后人看到那个时代的独裁者的无耻面目和人民的真实苦难。只是,这种写作必须忍受寂寞,必须有足够的信念和耐心与强大的政权作马拉松式的赛跑。他们很可能会在看到希望之前就死去,他们的文字也很可能会跟他们一起长眠于地下。但是这些都应该是一个真正的作家所要去承受的,只有这样他才会伟大、才能够伟大。
在中国作为一个官方的作家是可耻的,但是作为一个以写作为职业的写手与那些所谓的纯写作的人来说,他们又是羞耻的。他们常为作品的出版而犯愁,常常为了怎样换取一些钱来维持生计而操心。一个人忍受饥饿的时间是有限的,一个人忍受物欲与挑逗的能力也是有限的。于是他们只有降低自己的底线来获得现实的利益。但是上帝是公平的,在独裁的统治之下你得到了现在,就意味着你放弃了未来。”
等我说完了之后,本本说:“受教。我要回成都了。我是专程来告别的。”

本本走了之后,芳邻就来了。她说:“走吧。”
我跟在她后面,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沉默着一直走进了古寺,进入了后院,穿过那一片小池塘,来到了方丈的屋子。
方丈看了一眼芳邻的眼睛就似乎知道了一切。他说:“你们什么也不要说。不要提问。不要猜测。我送你们一句话――知无境界、知无定数、不知才是这个世界最为快乐的快乐呀。知道将使我们的这个世界越来越确定、越来越狭小。拥挤、堵塞,就是现代人面临着的困境;而后削尖了脑袋的突围、抢夺,则是现代的社会所面临的难题。”
我说:“师父,我还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也不怎么接触社会,那么是通过什么方式思考的呢?”
方丈说:“我也常常在想这个问题。每当我坐下来,安静地让自己进入一种无知的状态――也就是什么也不想――外部的世界好像因此而消失了,而我却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内心。那是一个‘我自己’的世界,安静极了,没有外人打扰,我一个人可以静静地往源头走。我想最终我又回到了母体、子宫,我觉得太极的图象就是源于人在子宫中的感觉,旋转、漂浮、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而五行、八卦的图象则来源于人类在胎儿时对自己的身体部位的记忆,金木水火土、心肝胆肾肺……等等。等等。噢,我说得太多了,再说下去要折寿的。总之,出家人是以心来看问题,而并非是用头脑。头脑里装的是知识,心里装的是真象。知识有时是会变化的,而真象永远不会变化。”

我们出了古庙,天在这时阴了,大片的云堆满了山头,紧接着就下起了暴雨。我和芳邻在大颗大颗的雨点的打击下奔跑着回到了小屋。
才下午,天黑的就像是夜晚,我拉亮了灯。灯光下芳邻脱下了湿淋淋的衣裳,光滑的肌肤及丰满的身体显露了出来。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说:“你的身材真好。”
她说:“还愣着干啥,还不快把衣服脱了。”
我脱掉了衣服,她走过来抱住我。说:“今晚我就陪着你吧!”
我说:“你不是说我是好人吗?不能让好人变成坏人了。”
她说:“那是以前,我认为自己是人的时候。现在我已经不是人了,而是一个妓女。”
我说:“现在我不需要了,你回去吧。”
她说:“别。不要赶我走,我要靠这挣钱、生存。”
我说:“好吧,你就陪我说说话吧。”
她说:“不干那事,我只能收你半价。这是我的职业道德。你说对吧,凡事都要有个规矩。”
我说:“可是,你变了。我猛然间就没了兴致。”
她说:“还说呢,这都怪你。在你来这里之前,我的客人从来都是干完了就走,从来就不说什么大道理,是你们让我意识到了自己是一个妓女,就像你们所说的下半身写作是体制下半身的阴虱一样,我觉得我现在已经成了人体的下半身的阴虱了。”
我说:“但是,我还是喜欢以前的你。”
她说:“你看,你们多虚伪呀,即想要干那事,又想要为自己找一个高尚的理由、浪漫的借口。那样不累么?”
我苦笑了一下说:“游戏。都是游戏。你们在玩肉体的游戏,而我们在玩思想上的游戏。彼此彼此。”
她也许觉得自己太冲动了,转而又温柔地说:“来,你躺下来,闭上眼睛,不要动。”
我顺从地躺了下来,说:“好吧。你来吧。”
我闭上了眼睛。四周黑黑的一团。芳邻说:“昨晚,你走了之后,本本对我说――‘要做他们要你做的,不要做自己想做的,因为你自己想做的是别人不想你做的。’――他说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本质。”
我说:“本本说得对,对于这个世界的实质,他靠得比我要近得多……因为这个世界每一个人都只为了自己,每一个人也只想要别人为自己做些什么;所以一个人对于别人来说,如果他做他自己想做的事,那他就是在做对别人来说毫无意义的事情了。从上层到下层,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是世界的指向的中心、核心……如果你是处在这个社会的底层,那么你就只能做别人要你做的事,而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芳邻慢慢地伏在了我的身上。我仰面躺着,窗外的雨还在下着,哗啦啦地……连成了一片,像一张张大的网变成了一块帷幔,没有一丝缝隙。
在雨声织成的幕布中,我又奇怪地想起了一句诗:

云聚山而起
雨破云而落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哗啦啦地……这样的雨天是不会有人来了;在这样的雨天,屋子里的一切动静都不会有人听到……
完事后,我们躺在床上,她没有说话,像是累极了。过了一会,我坐起来,望着她。她的脸有些红,我们的目光对在一起彼此都觉得有一些尴尬。我将目光移开……这时我看到她小腹上有一道疤痕。那是很明显的破腹产的伤疤。
我吃了一惊,问她:“你有了孩子?”
她点点头。
我再问:“孩子在哪儿?”
她说:“在县城我老公母亲的家里。我每个月要去看女儿一次……就是利用经期去……再顺便给婆婆稍一些钱……”叹了一口气之后,她又接着说:“婆婆已经很老了,靠那一点退休金不够用。”
……

雨下着。雨一直下着……天破了。女娲哪里去了?我在心里默默地问道……女娲哪里去了……?



[第五天]


第五天,一大早我就整理好了随身带着的物品,开车回家了。
在临别时,芳邻对我说:“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变了,其实我要感谢你们,你们使我清醒了,意识到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我是真正的清醒了,想早一点挣足了钱,那样就可以做一点其它的生意。就可以早一点回到‘人’的中间了。”
我说:“但愿如此,可是我知道‘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希望你早一点到达目标。”
她抱着我吻了一下说:“我会记住你的。”
我回答说:“我也会想你的。”
走出院子,天上的云正在往天边散开,明亮的阳光,像是被洗得干干净净了一般,透明地、洁净地撒了下来……

与出来时车速越来越快相反,车速越来越慢……当车速减到40码以内时,我已经回到了成都。挤在蜗牛一般爬行的车河之中了。
周围的空气明显地浑沌了起来,气温也明显地升高了一二度。这就是城市与乡野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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