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学步

离朱

今是昨非，然今即昨，固非非然罔矣。
　　 2003年4月的一天，一本《交叉小径花园》摊开在书桌上。我刚读完，联想到了一些
　　从前的事和想法——据说“交叉”两字本应该译成“分岔”的，但不管怎么说它在事实中
　　做到了交叉。
　　
　　 还是我小的时候就立志成为像尼摩船长一样正义的海盗，那是姐姐给我读《海底两两
　　万里》的盛夏；结果这个理想有幸没达成。待到后来十七、八岁所谓的“雨季”，我又迷
　　上了金融诈骗，那时才刚念高中，报纸上经常看到此类事件的报道；况且也是电视剧和小
　　说惯有的情节。
　　
　　 但最终这些少年式的白日梦没有给我带来牢狱生涯，当然也从未实现——我一直缺乏
　　胆量和机遇把某类激情付诸行动——因此便老老实实地带着自己的幻想走上了一条只属于
　　我的路；现在回过头来看看，这条路是唯一的。
　　
　　 如今我又想到爬格子中找寻人生真谛，让这条路继续下去。于是把年轻时啃过的那几
　　本精神食粮倒嚼到以略尝过些生活五味的嘴里，细细琢磨。数月下来，文字未见长进，倒
　　也释然不少余闲时难打发走的心情。
　　
　　 四月的一天，轮到这本《交叉小径花园》等待我的眼睛，之后便发梦似地忆起了那些
　　在第一次读时就觉得荒谬的想法。
　　
　　 当我十七、八岁的时候，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那个季节还不懂什么是“爱”，怎么
　　去引诱，怎么去纠缠；只傻傻地遵循着春夜的气候，给雾埋下了星光的种子。在心底里模
　　着喜爱的《白雪皇后》为她为自己编织了一段童话。在自我陶醉的幻境中建筑起一座玻璃
　　城堡，让里面放满一面面镜子，用来帮助伤口还在流血的公主逃离伤害她的人。受伤的公
　　主一路向我逃来，后面追随着伤她的人——一个脸上挂几粒雀斑的高个，当时是我们班长。
　　我不得不承认他长得很帅。
　　
　　 我像骑士一样迎了上去——其实不过是个小丑——开启大门拉着公主躲入城堡。“这
　　是哪？”她问。“镜城。”我满怀骄傲地回答，仿佛自己在真的同她讲话。我告诉她这是一
　　座迷宫，一百年也不能走出去一个人；而外面的人仅只看到我们的幻影，即便他扛走最边缘
　　的一面镜子，也不过千百个她中的一个复制。他再也无法找到你了，镜城有足够的时间阻挡
　　他，使我们从此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但公主生气了，因为她不喜欢我：“胡说，是你在阻拦我，耗费我的青春！一百年后……
　　你是谁？”她忽然想到她并不认识我。就这样我没把故事写完。虽然我曾想在结局中表白，然
　　后拿给她看，希冀自此她不再把我当作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看待。然而诸事种种，那股勇气愈
　　来愈淡，逐渐地也就将当初的计划搁浅了。
　　
　　 其后的许多年里我有时会想起她，有时为了其他事彻底忘记她。总之，事过境迁，她如同
　　记忆中的往事像儿时的照片一样在细雨阳光下慢慢褪色，于我心中不甚清晰，及至最后被光阴
　　的灰尘送到了遗忘的阁楼上去。今天我又翻出昔日的想法，打算把幼稚时的情感捋清。自然，
　　故事的原版早已付之一炬，我并非那种活在回忆里的人，否则小径也不会分岔，而是在一个人
　　所经历的真实中交叉了。
　　
　　 “这个念头很好玩，”那时我在班会讨论上向她透露过“镜城”的构想，为的是引开她对班
　　长的注意力。“要是有人站在中间，同时可以看到自己的背后，和各种不同角度的自己。”“
　　她一定给做五花八门的鬼脸和手影迷住了。”我当时这么怀疑，从而忽略了她的话。现在又一
　　次想起来，却是在看过《交叉小径花园》之后。
　　
　　 所以，时间一秒秒过去，世界像儿童读物的一页页插图被运动的列车一节节载向远方；而
　　我们仅在用概念中过去的形式来感知“现在”。是光线射在我们身上反射到镜子后才反映在我
　　们眼睛里。人们永远只能看到镜子和镜子里的自己。即使某个动作或姿态开始影响到谁的真实
　　面目，他也无法在其时进行调整。于是当两个或更多的人走进镜城时，情况便会发生改变：公
　　主反而被我引入迷宫深处，她分辨不清镜子里哪一只手指向正确的方向。同样，公主的敌人——
　　或者仅仅是我的敌人——也将处于相同的理由迷失在迷宫中；在那里，他们都是孤独的。不过
　　很遗憾，他一直没有选择走入“镜城”。
　　
　　 如果我今天没有读过这本书也许就不会产生这些想法：这一秒是旅伴，下一秒是敌人，再下
　　一秒互不相识，我们却总会见面。时间有很多相仿佛的重复，或者平行，或者叠加；只是会如
　　此相象么？这一次是恐龙与植物，下一次是两块石子，再下一次互不干涉，我们却一定未必有
　　联系。（“一定”是事实，“未必”无非一种假设。）
　　
　　 但到明天，我已经把一切比喻成一条上下左右嵌着许多面碎裂镜子的长廊。人们独自行走其
　　中，按照自己在眼睛里的前半秒行为制定出后半秒的行动。（试想一下，一个人宛如千军万马
　　同时前行，是何等壮观；每移动一步每个影子都会随之舞动。然而正是在这种自我欣赏甚至崇
　　拜的氛围下，人们忘乎所以在没有方向的地方确定出方向，直到撞上镜子后才猛然醒悟，转身
　　离开。可这却是永远无法挣脱的悲剧。）在彼时，他可以了解到周围几条长廊中的往事；而可
　　笑的是镜粒子不断叠加，个人的无数影象和别人混在一起，大家全在举手投足间，谁也无法理
　　解自己和周围以及周围以外的世界；它们只能被看成往事来记述，代代相传，直到人们相互忘
　　记了彼此似乎遥远的文字。传说巴比仑塔就是为此坍塌的。
　　
　　 这不过是种情绪，你完全可以不理，就当它是你曾见过的一面镜子里的幻影，虽然很可能那
　　才是真正的我。多年前我缺乏勇气把你引向婚姻的殿堂，现在我没有把握。这是迟到的表白，保
　　留了原处的稚气，可你已非昔时的你，每一秒对我都是如此陌生，也许从来就是这样陌生。
　　
　　
　　
　　 “好了，我得走了。”High.C吁一口气，把稿纸撂在桌上，如释重负。“恐怕我帮不上忙，你
　　的文笔太差，我担心登出去影响我们杂志形象。”“呵，你还是这么直率，让人害怕。”他陪笑，
　　送她出门。来到门前她停下来看着他的额头，挺正经地冒出句：“知道么，你自以为是个骑士，你
　　是个自以为是的骑士。”他听了一愣神，随后显得无奈地笑笑，语调跟着深沉：“我知道，我也知
　　道其实你知道我知道。”气氛有几分尴尬。她先突了出来：“别灰心，那故事扔到网上吧，总会有
　　几个聪明的傻瓜懂得欣赏的。”他又笑了，声音还是涵着犹疑，但终于有勇气把心里想的说出来：
　　“那你会不会是其中之一啊？”“什么？”“没什么。”她暗自好笑，笑一个大男人嘟嘟囔囔。一
　　切都放得开，只是一种情绪缠绕着他，把他又带回了那个初恋的少年。他原以为经历过的再不会重
　　复，才倍加珍视一生只有一次的每一秒情感。此刻，他发觉自己或许错了，有些时候世界是善良的。
　　“今天几号？”她突然像个小姑娘似的问道。“一号。”“几月份？”“四月啊，怎么了？”“那
　　好，明天回答你，网上。”“网上？”“没错，就在网上。”
　　
　　
　　
　　
　　 用绝望杀死虚无，然后去生活。

[em41][em41][em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