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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懂,
我们又怎么能懂?
人世间决不限于我们,
也有人热泪涔涔,
却不是由于个人的不幸。”
——(俄)涅克拉索夫
和你说实话吧,我对这次采访没抱什么希望。不就是一幅上半身裸露的女人的油画嘛,如果不是有人暗中炒作,怎么会引起这么大的轰动。
油画的作者,是S大学美术学院的一个学生。也不知他有什么背景,居然把省城传媒界搞得沸沸扬扬:先是他和女模特之间的种种传闻,接着又是他的油画荣获“青年美术新秀奖”;最后不知什么原因,他拒绝了“青年美术新秀奖”的荣誉。
我进了S大学,直奔美术学院院长办公室。院长还不到四十,留着女人样的长发,马克思式的胡子,鼻梁上架着镜片比瓶盖还厚的深度眼镜。
“你也是来采访陈军的吧?”沙发上坐定后,院长开门见山道。
“是啊,是啊。”我笑着打哈哈。“本省出了位大画家,这是最近美术界的头号新闻嘛。”
“陈军还称不上大画家,不过他具备成为大画家的条件。”院长眼皮不眨地瞧着我,很认真的样子。“我很少赞扬一幅画,可我敢肯定,陈军的作品是真正的艺术。”
也不知为什么,我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不过,你已经看不到那幅油画了。”院长淡淡地说。
“是这样?”我有些遗憾,但还是问道:“能和油画的作者谈谈吗?”
“他讨厌记者。”院长冷冷地说。“他差点被新闻炒作,给毁了。”
“我不是为炒作来的。”我说着,心里很不舒服。“现在炒作的话,也已经晚啦。”
院长瞧了我一眼,默默起身出了办公室。我一根烟还没抽完,院长领着一个青年学生走了进来。我瞧着眼前的这位青年学生:穿着一身沾满油彩的牛仔服,一张苍白的象是有点贫血的脸上,有一双神情忧郁的眼睛。
“你们谈吧。”院长待陈军在沙发上坐定后说:“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院长出了办公室后,我看着陈军,一时语塞。
“你们当记者的,都喜欢哗众取宠的炒作吗?”许久,陈军问。
“报纸总得有人看啊。”我麻木不仁地应着。“不然,编辑记者吃什么?”
“是啊,吃什么。”他茫然地看着我,问:“你也有不少愚人的大作吧?”
“有些即兴之作。”我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报纸上的豆腐块,点灯熬油混日子而已。”
“你想写篇真正的文章吗?”他很认真地问。
我叹息着,无言以对。
“你写她吧?”他用试探的口气问。
“她……她是谁呀?”
“方洁。”
我不解地瞧着他。
“就是我画中的人物。”他说着,很动情的样子。
我仍然瞧着他。
“你不了解方洁,就不可能了解我的画。”他说着,脸上有了血色。“如果你是为了我的画来的,请你立刻走人!”
我有所触动,但还是无言地瞧着他。
在片刻的静默后,他开始讲述起来……
画室靠窗的高台上铺着红色的金丝绒,方洁一丝不挂地侧卧在上面,一只手撑着白皙的脸,另一只手随意地放在大腿上。二十多个临摹她的学生虽然站在画架后面,却能从不同的角度看到她身体的全貌。
初春下午的阳光,懒洋洋地飘洒进画室。方洁两眼朦胧地瞧着窗外,一只手再次本能地放在了下身的隐私处。
“小姐,请把手移开点。”站在前排的一个男学生喊道,他正在画着她身体的隐私部位。
她很不情愿地挪开了手,满脸羞红。此刻,她恨不得立刻穿上衣服,捂着脸从画室里跑出去——跑得越远越好。她的眼睛里象是罩着一层水雾,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既忧伤凝重又迷离恍惚。
她的老公马建华已经下岗一年多了。马建华下岗后一直很消沉,郁郁寡欢,每天靠打麻将度日,指望能从牌桌上弄几个钱。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他非但没有从牌桌上赢到分文,还欠了一大笔债。天天都有债主逼上门来,有的债主毫不掩饰地说:只要能和他老婆睡上一觉,就可免去债务。
她带着七岁的儿子回了娘家。父亲死得早,只有一个退休了的身体不好的老母亲,居住在一套结构为两间半房子的老式楼房里。为了偿还老公欠的赌债,经人介绍,她兼职做了裸体模特。
美术教师很满意她的体型,也满意她姣好的容颜,可不满意她的表情。她的表情很忧郁,实在太忧郁了。为了启发她的艺术灵感,美术教师拿来了《蒙娜丽莎的微笑》。她看着蒙娜丽莎笑了,可还是笑的很忧郁很无奈。对此,美术教师只能摇头叹息。
下课的铃声终于响了。画架后面的学生匆匆地收拾了画具,鱼贯着出了画室。她疲惫不堪地穿上衣服,走下了高台。举目间,发现教室里还有一个神情忧郁的学生在瞧着他。她的脸又开始发烧,急忙底下头去。
“大姐……”学生怯生生地喊道。
她止步回头,警觉地看着他,两手本能地护着胸。
“大姐……我……”他结巴着,不知说什么好。
她瞧着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感到心里踏实了点。她平静地问:“小兄弟,有事吗?”
“能为你画幅油画吗?”他鼓足勇气问。
“你不是在画吗?”她满脸羞红地避开他的目光。“下个星期六……我还会来的……”
“我想单独为你画一幅油画。”他迫切地说。
“还画……刚才那样的?”她痛苦地问。
他点了点头。
“小兄弟,给我留点自尊,行吗?”
“我是想画出真实的你。”他咬了咬牙,接着说:“这幅画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你……很缺钱吗?”她轻声问。
他点了点头,犹豫着说:“我……我要交下学期的学费。”
她看着他,同情地叹了口气。
“卖画的钱,你得六成,我得四成。”他停顿了一下,嗓音颤抖着问:“大姐……这样行吗?”
她两眼含满了泪水,但没有流出来。她看了他一会,默默地转身朝画室门口走去。
陈军不说了。他表情复杂地看着窗外,好象要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能给我一支烟吗?”片刻后,他回首问我。
我把烟盒递给他。他取出支烟点燃吸着。
“这么说,她没有答应你的要求?”我问。
“她答应了。”他说着,被烟呛得咳了一声。“我和她,都需要钱。”
“就是为了钱?”我问着,觉得这个理由也很充分。俗话说得好:不为名利谁早起。
“是啊,就是为了钱。”他嘴角浮出嘲讽的微笑。“有钱的人,尽可以说钱是身外之物。可对没钱的人来说,钱就是命。”
我想起了马克思的岳父对马克思的忠告:就是顶了不起的莎士比亚,也要吃饭。
陈军并不关心我在想什么,只是按照自己思路诉说着往事……
方洁坐在卧室的床前,羞涩地看着直立的画架和画架后面站着的陈军,犹豫不决地解着上衣扣子。
“你能不能……先转过身去。”她轻声说着,脸红红的。
陈军点了点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身。虽然方洁的身体对他已经不是秘密,但第一次独自面对她的身体,他还是有些猝不及防。他的心随着她脱衣服时的“沙沙”声跳动着,全身的血都在涌动着。
“这样……行吗?”
陈军闻声回头,见方洁已经全身裸露着躺在了床上,身体绷得很紧。和他的目光相遇时,她一只手护住乳房另一只手放在了下面,眼睛里忧郁和羞涩混在一起,看上去象一只受惊的小鹿。
陈军看着她,眼睛一亮。他默默地走上前去,按照西班牙画家戈雅的名画《裸体的玛哈》中的姿势为她造型:保留她原有的姿势,只是把她的身体稍稍向外侧了一点。完成造型后,他又默默地转身回到了画架前,开始为她作画。
她的体型渐渐地出现在了画布上:造型完整地体现出了她曲线优美的体型,她眼睛里那种忧郁的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柔娇媚的神采。
直到夕阳西下黄昏来临时,他才把她完整地搬上了画布。
她穿上衣服走到画架前,表情淡然地看着刚完成的油画。
“大姐,你喜欢吗?”陈军心情激动地问。
方洁轻轻地摇摇头,叹息着说:“摸样挺象我,可我觉得不是我。”
陈军激动的心骤然冷了下来,他瞧着方洁固执地说:“可我画的就是你呀。”
“这我知道,可就是觉得许多地方不象我。我也说不清,咋会有这种感觉。”她笑了笑,转了话题问:“这画……真能卖几千块钱?”
陈军点了点头,说:“我还得把画,再仔细修饰一下。”
“卖画的钱,够你交下学期的学费啦?”
“加上带家教的钱,就差不多了。”
“这样吧,你交够学费剩下的算我的,如果剩不下就算啦。”谈到钱,方洁显得很难为情。“小兄弟,这样行吗?”
“大姐,说好四六分成的。”陈军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感激。“你为艺术……做出了牺牲,这是你应得的。”
方洁看着他笑了,眼睛不再那么忧郁。
突然传来的门铃声,使他们彼此都一惊,思绪又回到了现实。
“快把画盖起来。”方洁说着,出了卧室穿过走廊,开了大门。
门外站着方洁的老公马建华。看到马建华时,方洁一脸的失望。
“你来干什么?”方洁冷冷地问:“又没钱啦?”
“不能来呀?”马建华推开她进了屋,四处张望着问:“我儿子呢?”
“他姥姥带着去舅舅家啦。”方洁答着,随马建华进了不足十平米的客厅。
马建华大列列地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从茶几上的食品盒里取出块花生糖,剥开糖纸把糖扔进嘴里“嘎巴嘎巴”地嚼着。
“有事吗?”方洁惦记着卧室里的陈军,不耐烦地问。
“没事就不能来啊?”马建华嘴里嚼着糖,说话时叽里咕噜的。“女人是咋搞的,怎么说翻脸就他妈的翻脸。我也不是存心想下岗,谁让咱八字不好,摊上个狼多肉少的破单位。我下岗了,你就不管我啦?你良心何在?”
“你下岗后,我怪过你吗?”方洁问着,感到又伤心又无奈。“我的工资,大半不都是你花啦?我和孩子花了多少?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玩麻将了,多想点正事。这不过分吧?”
“这年头有啥正事。”马建华说着,一脸的麻木不仁。“干正事的人,全让尿憋死了。你嫌弃我就嫌弃我吧,反正儿子也让你教成小白眼狼啦。这个月,你总该给我俩活命钱吧?”
方洁叹了口气,掏出钱包取出三百块钱,放在茶几上。
“是不是……少了点?”马建华迟疑了一下,还是厚着脸皮说:“你也知道,张三那小子隔三差五就来找茬……唉,欠人的理短啊。”
“你打牌输的钱,我会替你还上的。”方洁说着,感到心里空荡荡的。“你告诉张三,钱一分也不会少他的。”
“债不能无限期欠下去……什么声音?屋里有人?”听到卧室里传出的响声时,马建华警觉地瞧着方洁。
“没人呀。”方洁否认着,表情却极不自然。
马建华盯着她,站起身来。
“你……你想干什么?”方洁问着,也站起身来,拦住了他。
马建华一言不发地把方洁推坐在沙发上,朝卧室走去。
马建华推开卧室门时,和惊魂未定的陈军差点迎面相闯。他死死盯着陈军看了一会,目光移向了蒙盖着被单的画架。这时,方洁闯进了卧室,她用全身之力推开了马建华,站在画架前。
“几天不见,有长进啊。”马建华冷笑道。“敢给我戴绿帽子啦。”
“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方洁的心在痛苦和羞辱中煎熬着,感到马建华的此举把自己挽救这个家庭的最后努力也给断送了。
马建华依然冷笑着,目光转向了陈军。
“小子哎,敢上我老婆的,还没生出来呢。”马建华软中带硬地说。“就算我老婆情愿,我也不能做这个活王八。小子,打算私了还是公了?”
陈军脸色煞白地瞧着马建华,说不出话来。
“我们什么也没有干。”方洁伤心地说。
“这没你的事。”马建华止住了方洁,对陈军说:“吃得了咸鱼,就得耐得了渴。要不是急等钱用,你可没那么好运气。”
陈军依然呆呆地看着马建华,说不出话来。
“你他妈的,是聋哑人呀?”马建华不耐烦了。
“马建华,你还算个人吗?”方洁激愤地喊道。
“呀,怎么着?”马建华提高嗓门问:“你还真想当潘金莲啊?”
“这事,我会给你解释清楚的。”方洁极力克制着,可还是气得发抖。“现在,你先走吧。”
“你偷汉子还有理啦?”马建华也是火冒三丈。“做为受害人,我对你们够客气的啦。用钱摆平,保了你的名节,也算放这小子一马。我够仁至义尽啦。”
“我给……多少钱我都给。”陈军明白了马建华的意思后,连连应承道。“可大哥,我和大姐真的什么事也没有。”
“没事?”马建华冷笑道:“孤男寡女待在一个屋里,能没事?当我是三岁小孩呀?”
方洁楞怔怔地瞧着眼前的两个男人,一种想吐的感觉涌上喉头。她咬着嘴唇扭过头去,踉跄着走到窗前,双手撑在窗台上。
“我给你钱,还不行?”陈军感到,这是自己唯一能说的话。
“爽快。”马建华脸色和缓了些。“打算出多少银子呀?”
“什么?”陈军问。
“装什么傻。”马建华又不耐烦了。“给多少钱?”
“你说吧。”陈军说着,一副不谙世故的傻黑样。
“奸淫良家妇女,按罪判刑的话,不是十年也是八年。”马建华两眼在陈军的脸上滴溜溜地转着,一副待价而沽的商人相。“如果一年按两千算的话,八年也有一万六啊。这样吧,两天之内给一万就算啦,过了两天就是一万六。一个月后,那可是要收利息的呀。小子,明白吗?”
“钱,我一定想办法给你凑。”陈军用十足的学生腔诉说着:“可是大哥,我和大姐真的什么事也没有。你可不能污了大姐的清白。”
“得得得!”马建华摆手摇头道。“没事你别给钱呀。”
“为了大姐的清白,看样子这钱我真不能给你。”陈军终于被激怒了。“我只是为大姐画了幅画,这不犯罪吧?”
“哟呵,江湖上几时又出了一号?”马建华恼羞成怒道。“你是不是身上痒痒,没地方蹭?”
“大姐是清白的。”陈军说道,好象他只会说这句话似的。
马建华恶恨恨地瞪着陈军,陈军的眼睛也直对着他。在久久的对视中,马建华先沉不住气了。他走上前去,揪住了陈军的胸口。
“小子,打张两万的欠条。”马建华用威胁的口吻说道。
“大姐是清白的。”陈军虽然害怕,可仍然不改口。
“再说一遍?”
“大姐是清白的。”
陈军刚说完,脸上挨了重重一耳光,半边脸烧烘烘的耳朵嗡嗡响。
“大姐是清白的。”
陈军的另一半脸上又挨了更重的一耳光。
“大姐是……”
陈军还没说完,下巴上被猛击了一拳。他两腿一软,跪了下去。随之而来的,是雨点般的脚踢落在他的后背上和腰眼上。
“操你妈!我让你知道什么是清白!”马建华在陈军身上用力踢踩着。
陈军满脸血污,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躲避着马建华的脚。
“住手!”
听到叫喊声,马建华一哆嗦,脚停在了半空中。他回过头时,傻了眼:方洁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嗓子口。
“你再敢动他一下,我立刻死在你面前。”方洁瞪着马建华说。
“你……你你怎么胳膊肘朝外拐?”马建华结结巴巴道。“这可是两万啊。”
“出去!”方洁尖声喊道。
“看样子,你们是老相好啦。”马建华伤感地摇头叹息着。“连老婆都这样了,还有啥好说的。我走我走。随你们这对狗男女的便吧!”
马建华瞧了眼缩在地上呻吟着的陈军,悻悻地出了卧室。听到传来的大门的关门声后,方洁扔掉了手中的剪刀,扑到了陈军身上。陈军虽然满脸血污,但眼神还是很执着。
“大姐,你确实是清白的。”陈军看着方洁说。
方洁满面热泪地点着头。
陈军的眼睛湿润了。他发出了一声与年龄不相符的叹息,举目望着窗外。
我瞧着他,也是感慨万端。是啊,当社会对那些下岗失业的人给予巨大的同情时,是否也忽略了一些在旧体制下成了精神残废的人——那些习惯了坐享其成不思进取的人,那些天天盼望着天上掉馅饼的人。怎样使这些人成为精神健全有益于社会的人,不也是严峻的课题吗?
我的心情骤然间变得很沉重。
“这么说,方洁的爱人并不知道你画的什么?”片刻后,我问。
“是啊,幸亏他没有掀起盖画的布。”陈军苦笑道。“不然的话,他会开个天价的。”
“以后,你把画做了认真的修改,在这次展出中获了奖?”我开始觉得,他的创作过程也就那么回事。
“真那么简单,就好啦。”陈军叹息着,深有感触地说:“其实,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方洁说得没错,我画的不是她。”
“这话怎么说?”我问着,感到不得其解。
“我画她时,只是面对她的身体,可对她的内心世界一无所知。”陈军感叹道。“心里想着戈雅的《裸体的玛哈》,去画一个与苦难抗争的中国女性,确实很可笑。”
“你在谈哲学了。”我感到沉重,尽量用轻松的口吻转了话题。
陈军看了我一眼,接着讲了下去……
陈军和女模特方洁的事,成了S大学的头号“新闻”。
“新闻”不知道是根据什么炒作出来的:S大学美术学院的裸体女模特方洁和老公经过精心的策划,把一个涉世不深的大学生陈军骗到自己家里,说是给自己画幅裸体画,其实是暗中串通老公“捉奸”,意在狠敲陈军一笔。可煞风景的是,陈军一身正气,没有屈服他们的淫威,他们在恼羞成怒之下对陈军大打出手,造成陈军身体多处受伤。
一夜之间,陈军成了校内外的新闻人物。大批不明真象的学生提着慰问品奔赴陈军的宿舍慰问他,许多女孩子还拿出笔记本要他签名。省城许多宣传媒体的记者,也纷纷赶赴S大学抢夺头条新闻。
记者们提问的方式似乎大同小异:在闪烁其词地对陈军表示几句关怀后,就开始询问女模特是如何设计布局的,是不是经常在他面前暴露自己身体的敏感部分,用充满挑逗的眉眼无声地勾引他,女模特在床上是不是放荡如妓,她的性经验是不是很丰富……
当陈军极力向记者们说明事实真相时,发现不管自己说什么怎么说,记者们都笑而不语地听着,如同弥勒佛样的叫人捉摸不透。面对一群记者,陈军才深深地体会到什么叫“越描越黑”。
不久,本市的一家晚报率先以专题文章的形式,大篇幅地报道了女模特设计布局的“色情诈骗事件”。文章的标题是:一个裸体女模特的淫欲和财欲。文章危言耸听地把方洁描绘成一个“在温柔的面纱下包藏着一颗贪婪冷酷的心”的“放荡女人”,她“为了钱和肉欲的满足不惜去S大学美术学院当裸体模特”,在当裸体模特的过程中,她“被年轻的小帅哥陈军迷得魂不守舍”,在“熊熊欲火的煎熬中她寝食难安,便在意乱情迷中设计布局,声称要把自己的肉体奉献给陈军的艺术。其实,她另有图谋。她不光要吃童子鸡,还要把陈军变成敲诈勒索的对象,以便长久地占有这个小帅哥。于是,在老公的积极配合下,精心策划的阴谋拉开了序幕”……
晚报由于这篇文章,销售量比以往增加了两倍多。方洁因为这篇文章,被所在的公司炒了鱿鱼。陈军因为这篇文章,成了“不为美色所动”的“捍卫艺术尊严”的“英雄”。陈军不仅成了大批女孩子崇拜的偶像,也得到了社会上众多人士的同情和资助:带香水味的情书雪片般地飞向S大学美术学院,四面八方涌来的汇款共有三万多元。
面对铺天盖地的情书和汇款单,陈军沉默无语……
陈军陷入了沉思中,神情很象罗丹的雕塑《思想者》。
我瞧着陈军,感到浑身不自在。我不能不承认:现在确实有很多记者,见利忘义,用媚俗的拙劣文笔去满足一些读者基于低下本能的下流愿望,在横流的物欲中兴风作浪。
“记得鲁迅说过,不能看见一个贼,就说大家都是贼。”我叹息着,吃力地说:“要相信,并不是所有的记者都是新闻痞子。”
“也许是吧。”陈军微锁着眉头,很坦率地说:“可自从方洁被所在的公司解雇后,我就觉得记者都很下流。”
我只能以苦笑作答。
“方洁以后怎么样了?”我迟疑着,可还是忍不住问道。
“一个失业的女人,能怎么样?”陈军的脸上笼罩着阴影。“她得了失语症。”
我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这种病,在医学上称为臆症。”陈军顿了顿,接着说:“所谓的臆症,就是人在遭到巨大的打击后,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障碍,丧失了语言能力。”
我点了点头。
陈军继续讲述着……
从方洁被公司解雇之日起,沉默就笼罩在了方洁的母亲的家中。笼罩在家里的不是寂静,寂静意味着电视机关闭着电话铃不再发出声音。笼罩在家里的是沉默,沉默就是人在可以说话时无处诉说,人希望为自己申辩时无处申辩。
方洁坐在卧室的窗前,僵直铁楞地凝视着窗外,表情犹如大理石的雕塑——冰冷地凝固在窗前。那幅有待修饰的油画仍然蒙盖在被单下面,被单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尘埃。方洁的眼睛里,此时连忧郁和悲伤也没有了,那神情如同宇宙初创时期的荒野似的——什么也没有。对她来说,好象一切都已经不存在,对什么都无所谓了。
满头白发的老母亲把饭端给她时,她视而不见。
“洁洁,多少吃点吧?”母亲用颤微微的声音,恳求着女儿。
回答母亲恳求的是沉默。
“洁洁……”母亲发出了抽泣声。
回答母亲抽泣声的是沉默。
母亲叹息着,抹着泪出了卧室。
七岁的儿子端着杯热牛奶走进了卧室。儿子小心翼翼地把牛奶放在桌上,满脸惊恐不安地看着坐在窗前妈妈,神情就象一只被四处追赶着的小白兔。
“妈妈,喝点牛奶吧。”儿子哀恳的声音,是那么稚气淳朴。
回答儿子哀恳的是沉默。
“妈妈,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好好学习。”儿子眼巴巴地望着妈妈,信誓旦旦地说。
回答儿子誓言的是沉默。
“妈妈……呜呜呜……”儿子不知所措地哭了。
回答儿子哭泣的是沉默。
“爸爸!爸爸呀!”儿子哭喊着,跑出了卧室。
静悄悄的卧室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格外清晰。窗外夜色浓重的远方,火车发出断断续续的鸣笛声,使卧室里的沉默显得更加浓重。
脸上满是泪水的儿子,拉着爸爸走进卧室。马建华脸色苍白,六神无主地瞧着方洁。
“给妈妈道歉。”儿子用命令的口吻对爸爸说。
马建华低头抚摸着儿子的头,眼睛里一阵阵地泛潮。
“方洁,对不起。”马建华嗓音涩重地对方洁说:“都怪我财迷心窍,害你也丢了饭碗。”
回答老公道歉的是沉默。
“妈妈,爸爸已经向你道歉了。”儿子满是泪水的脸上,浮出纯朴的笑容。“妈妈,爸爸以后再不敢了。爸爸以后要是欺负你,我就踢他咬他。”
回答儿子解释的是沉默。
马建华用餐巾纸给儿子擦着泪,自己的泪却忍不住地涌出了眼睛。
“我也是为了这个家啊!”马建华激动了起来。“我知道自己没出息,没本事,让你受苦了。一个男人养不了自己的老婆孩子,你知道是啥滋味吗?我心里苦啊!打麻将是为了弄点钱,谁知道会那样。我以后不打牌就是了。你说咋办就咋办吧。”
回答老公悔过的是沉默。
“明天,我就去劳务市场找工作。”马建华说着,已经泣不成声。
回答老公自新的是沉默。
“方洁,你就当我是人渣是狗屎。”马建华用悲凉凄楚的语调恳求着,象是面对着空旷虚无倾诉着。“不管咋说,孩子是无辜的啊!方洁,看在儿子的份上,你就说句话吧!”
回答老公恳求的是沉默。
“我是王八蛋!你骂我吧!”马建华哭喊道。
回答老公自我蔑视的是沉默。
马建华放开儿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方洁身边。他的身体慢慢地战战兢兢地前倾着俯向方洁,他的眼睛和她的眼睛的距离一点一点地缩短着;他看到的是她的始终不变的暗淡的虚空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欢乐没有痛苦,没有欲望也没有期待。虽然她的眼睛无声无息,却令他感到窒息感到心惊肉跳。
马建华踉跄着倒退了几步,感到自己快要崩溃了。
“儿子,给你妈跪下。”马建华绝望地对儿子说。
儿子跪在妈妈的脚下,嚎啕大哭。
回答儿子嚎啕大哭的是沉默。
“方洁,你就可怜可怜孩子吧!”马建华喊道。
回答老公喊声的是沉默。
“我也给你跪下了!”马建华和儿子并排跪在方洁的脚下,和儿子一起嚎啕痛哭起来。
回答父子痛哭的,依然是沉默……
陈军举目仰望着办公室的天花板,象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
我取出支烟,递给他。我们默默地吸着烟,都有种茫然不知所措的无奈的感觉。
“你后来见过方洁吗?”我知道这是个愚蠢的问题,但提出愚蠢的问题也比沉默无言要好。
陈军看着我,点点头。
“她的病好了吗?”我又问。
陈军皱着眉头,片刻后才接着诉说着往事……
方洁被所在的公司解雇两个星期后,陈军去了方洁母亲的家。陈军心里明白:只有他才知道方洁是无辜的。他把各界人士寄给自己的三万多块钱,随身带上,打算全部都给方洁。他觉得,只有这样,自己的心里才能好受一些。
来到方洁母亲家的门口时,陈军又犹豫了。他想起了自己面对记者时的尴尬和无奈,觉得面对方洁时许多事会更加说不清楚。可是很奇怪:越是说不清,他就越想说清楚。经过激烈的内心搏斗,他终于摁了门铃。
给他开门的是方洁的母亲。
“你找谁呀?”方母问着,声音衰老苍凉。
“伯母,方洁在吗?”他轻声问。
“你是记者吧?”方母问着,满脸的悲伤。“她已经不当模特了,求求你放过她吧。”
他默默地看着方母,说不出话来。
“先生,你还是走吧。”方母说着,要关门。
“伯母,请等等。”他急忙搡住了门。“我不是记者,是方洁的朋友,来看看她的。”
方母满脸疑惑地看着他。
“我给她带了些钱来。”他说着,强挤出一丝笑容。
方母叹息着,吃力地挪开了身子。
他随方母来到了卧室。
方洁依旧坐在卧室的窗前,依旧僵直铁楞地凝视着窗外,依旧如同大理石的雕塑似的。那幅有待修饰的油画依旧蒙盖在被单下面,只是被单上落满的尘埃又加厚了些。
“洁洁,这位先生说是你的朋友。”方母轻声细语地对女儿说:“孩子,他是来看你的。”
回答的老母亲的依旧是沉默。
“唉,苦命的孩子啊。”方母说着,泪水涌出已经干枯的眼睛。
他瞧着方洁,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就是这个样子,先生。”方母用颤微微地声音对他说:“每天除了吃点喂给她的东西,就这么坐着。”
“多长时间了?”他嗓音颤抖着问。
“差不多半个月啦。”方母抹着泪说。“我们这样的家庭,摊上这种事可咋办啊。”
他沉重地叹息着,无言以对。
“你是她的朋友,能让她说句话吗?”方母用孩子般的充满恳求的眼神看着他,可怜兮兮地问着。
面对满怀希望又孤立无助的方母,他说不出话来。
“我求你啦!”
方母“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伯母,千万别这样。”他搀扶起方母,感到心都要碎了。“我试试看。”
方母望着他,痴痴地笑了笑。不待他说什么,方母转身朝卧室外走去。瞧着老人驼着的后背和蹒跚的脚步,他感到鼻子酸酸的眼睛涩涩的。
他走到方洁面前,从上衣兜里取出钱,双手递上前去说:“大姐,这是你的钱。”
回答他的是沉默。
“大姐,我知道你是清白的,纯洁的。”他轻声说着,好象是害怕惊扰了她。
她的眼睛里有了点微弱的亮光,亮光很快被一层水雾给蒙住了。
“大姐……对不起!”他说着,仰起了头,泪水从鼻孔里流了出来。
他们久久地相互凝望着。方洁对他手中的钱视而不见,只是默默地解开了自己的上衣,又默默地脱去了上衣;接着,她默默地解开了乳罩,又默默地脱去了乳罩。
他心如刀绞地闭上了眼睛。当他睁开眼时,发现两行清泪挂在了方洁的脸上。他象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把钱放在桌上。
他走到画架前掀去了罩画的被单,从画架上取下了方洁的全裸油画,换上了新的画布,开始为她作画。
他真真实实地描绘着眼前的方洁:朴实的乳房,姣好的容貌。他深入细致地描绘着她的眼睛:对生活没有丝毫的奢望,对苦难也没有半点的抱怨,只是渴望着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但这个最起码的要求对她也成了不敢奢望的遥远的梦……他的眼泪一串串地掉进了油彩里,泪水和油彩一起融入了她在画布上的眼睛里。
他热泪涔涔地画完最后一笔后,向后腿了两步。凝望着画布上的方洁,他的全部人格都受到了震撼:中国女性的身体和戈雅笔下的西班牙贵夫人的身体,确实是不同的;那不是养尊处优的千金玉体,而是与苦难抗争的刚强身躯!
他心里感叹道:“这就是我们的妻子,我们的母亲,我们的上帝啊!”
面对着画布上的方洁,他才感到自己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
他放下画笔,走到桌前拿起钱,百感交集地对方洁说:“大姐,这钱,你就收下吧!”
方洁看着他,泪流不止。
他突然想起一位朋友对自己说过:听音乐有助于恢复人的语言能力。
他把钱放在桌上,拉开抽屉寻找音乐磁带。抽屉里有不多的几盘老磁带。他从中翻寻着,其中有一盘名为《让世界充满爱》的磁带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磁带拿在手里想了想,放进了桌上的双卡收录机里,摁下了播放键。歌声在卧室里回荡着:
“想起来是那么遥远,
好象是春天……”
雄浑的男声过后,是深情的女声伴唱:
“轻轻地捧起你的脸,
为你把眼泪擦干。
这颗心永远属于你,
告诉我不再孤单……”
在歌声中,他再次用双手把钱捧在方洁面前。方洁依然对他手中的钱视而不见,泪水依然一串串地从眼睛里向外汹涌着。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把钱撒向空中,钞票象雪片般在卧室里飞舞着。他冲到画架前,提起笔在画上写道:
用乳汁哺育人类的上帝啊,
谁能为你把眼泪擦干?
他扔掉画笔走到方洁面前,跪下去抱住她的腿,放声痛哭了……
陈军的眼睛红红的,说不下去了。
我感到眼前模模糊糊的,闪了闪眼睛,热泪被挤压了出来。我侧首瞧着窗外,想起了当代人喜欢说的一句名言:生活不相信眼泪。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生活中缺少了真诚的眼泪,人才会笑得那么勉强。
“方洁……她的病现在好了吗?”我关切地问道。
陈军看着我,点了点头。
“你的画能获奖,看来不是偶然的。”我感叹道。
“也许是吧。”陈军淡淡地应道。“可我拒绝了对我个人的奖励。我没有去领奖,也没有把画送到博物馆去收藏。”
“为什么?”我问着,感到无法理解。
“为了自己的良心。”陈军平静地说。“面对方洁,面对无数象她那样的中国女性,我有什么资格得到那样的奖励?我始终认为,没有不朽的艺术,只有不朽的人民。也许,我们会忘记鲁迅,但我们不会忘记鲁迅用热血和真情写出的润土、刘和珍君。如果说,鲁迅至今还令人难以忘怀的话,那并不是因为鲁迅是什么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而是因为鲁迅是中国人民的儿子。人民会永远怀念自己的儿子,但不会感激自己的老子。”
我已经很少能被什么人什么事所感动了,但眼前这位青年画家所具有的情怀却不能不使我感动。
“真正的艺术是属于社会大众的,就算作品是你个人的创作,你也无权私自收藏起来。”我诚恳地对他说道。
“这个,我不否认。”陈军笑了笑,接着说:“我当然很爱自己的画,也希望自己的画能遇到真正的知音。后来,我把画卖给了一个香港商人。”
“你……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我感到吃惊,也有些愤怒。
陈军平静地看着我,待我冷静下来后,才向我诉说着事情的原委。
香港有位著名的爱国商人,他把自己辛苦赚来的钱一分也没有留给自己的子女,却把大笔的钱捐给内地的许多大学,帮助改善这些学校的办学条件。S大学美术学院新的教学大楼,就是这位港商出资兴建的。
这位港商在新建的美术教学楼竣工剪彩后,应邀为美术学院全体师生作了一次讲演。
在讲演中,这位港商情词恳切地对师生们说:“我不妨对各位实说,我在海外赚钱也是很不容易的,每分钱都是用血汗换来的。我经常在世界各地行走,在欧美的许多国家里,一个最普通的人也充满了自豪。为什么呀,因为他有强大的祖国做后盾,他是一个强大国家的公民啊!可是我们的许多高级人才,宁可背弃自己的祖国,到异国它乡去讨生活,这又是为什么呀?我把钱捐给祖国内地的大学,是为了让同胞们看到国家民族的希望啊!我对自己的孩子们说:你们别指望从我这得到一分钱。你们有出息的话,要我的钱有何用;你们没出息的话,给你们钱又有何用。我想对在座的各位说的,只有一句话:中国人,爱自己的祖国吧,那是唯一值得世世代代去爱的最珍贵的家园啊!”
讲演会的最后,在这位港商的提议下,全体师生起立高唱《我的祖国》。港商眼含着热泪挥动着胳膊,虽然他指挥的不得要领,但没有一个人笑他: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船工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所有人都饱含着热泪,高歌着:
“这是美丽的祖国,
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明媚的春光。”
讲演会结束后,陈军带着获奖的油画,去了那位港商居住的酒店。陈军向这位港商讲述了自己创作这幅画的经历,说明了自己拒绝领奖的原因,表达了要把这幅画送给他的真诚愿望。这位港商默默地听完陈军的叙述后,仔细地看了油画。之后,港商取出支票本,给陈军开了一张五十万人民币的支票。可以肯定的是:在这笔“交易”中,方洁的经历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陈军和方洁每人留下了五万元,其余的四十万他们全部捐献给了“希望工程”。由于陈军拒绝了“最佳青年美术新秀奖”,再没有女孩子给他写情书了。
我听着陈军的讲述,胸中翻江倒海。
“收不到女孩子的情书,你多少有点遗憾吧?”我想使自己轻松一下,便转了话题。
“没什么可遗憾的。”陈军淡然应道。“我认为,真正的爱情,存在于名利之外。”
我除了点头,无话可说。
“你愿意写方洁吗?”陈军问道。
“愿意……当然愿意。”我应着,感到责任和压力都很大。
“你打算如何写法?”陈军继续发问,好象他是记者我是采访对象。
我避开他询问的目光,望着窗外。此时,我想起了前苏联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在他的《金蔷薇》中说过的一段话:“我们的作品是为了预祝大地的美丽,是为幸福、欢乐、自由而战斗的号召,是人类心胸的开阔以及理智的力量战胜黑暗,如同永世不没的太阳一般光辉灿烂。”
我希望能以这样的诚意,去写方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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